第44節
鐘艾差點忘了這事,經他一提醒,她的嘴巴頓時咧到耳根子,咬著吸管說:“今天薛教授跟我說,已經把我加入研究團隊的申請資料送交到心理學學會了。雖然競爭激烈,但有他的強力推薦,加上我之前一直參與電視臺的節目,在業內混了個臉熟,所以這次我被選中的希望很大?!?/br> 其實鐘艾并不知道,薛教教還隱瞞了一個原因,心理學學會的李會長和季凡澤私交甚篤,學會每年有不少慈善活動都是由季氏贊助的,所以很多事看似難辦,其實也不過就是財神爺的一句話。 季凡澤微微側眸瞧著她,將臉上那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掩藏得滴水不漏。他相信就算他沒有跟李會長事先打過招呼,這個機會也是鐘艾應得的。她的努力,最終每個人都會看得到。 “鐘艾,好樣的?!奔痉矟裳鄣籽鲂σ?,淺淺的,映著慢慢爬升上來的月光,顯得格外柔和。 “……” 天色漸沉,靜漠幽深。 摩天輪啟動了。 裝點在巨大圓環上的燈飾瞬間亮起來,就像是一顆顆發光的幽藍寶石,璀璨奪目。在黑色夜幕的襯托下,摩天輪的鋼筋支架被夜色隱去,只能看到一個大圓環閃著光徐徐轉動,仿佛一枚碩大的水晶戒指鑲嵌在夜空中。 “真美?!辩姲呀洺酝隉峁?,愣愣地看著那處。 季凡澤勾了下唇,拉起她的手,“走吧,我們去上面坐一下?!?/br> 她歡喜地站起來,跟他一起走向摩天輪,卻在正欲邁上轎廂的一剎那,她的手機響了。鐘艾剛從包里摸出手機,季凡澤已經在身后托了她的腰一把,順利把她送進轎廂。 屁股坐穩,鐘艾不以為然地翻看最新進來的那條短信: 替我照顧好笑笑,謝謝你?!曩?/br> 短短的一句話,卻猶如一道晴天霹靂,猛然令鐘艾意識到什么…… ☆、第53章 蜜方五十三 杜雨兮那條短信帶來的腦補訊息太驚悚,鐘艾一下子慌了。她騰一下從轎廂里站起來,伸手就要拉門,卻在觸到門栓的那一刻,她的手猛地被人按住了。 “你要干什么?”季凡澤蹙起眉,視線掃過她另一只手緊握的手機,然后看向窗外,“下不去了?!?/br> 摩天輪徐徐升起,距離地面大概有兩米高了。 遲疑半秒,摩天輪就升高一點,鐘艾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急聲道:“雨兮出事了!” 季凡澤微微一怔,剛想要開口問什么,鐘艾已經緊緊地拽住他的胳膊,一字一頓地說:“季凡澤,你要幫我下去?!?/br> 兩人對話間,腳下的空間繼續向上攀爬,一點一點地拉大與地面之間的距離。 摩天輪一旦啟動就無法倒退,以鐘艾的身板若是這么跳下去,恐怕得摔斷腿??粗菑垵q滿焦灼的臉,季凡澤的唇抿成一條直線,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他拉開了門栓。鐘艾眉目間的驚詫尚未散開,轎廂里已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季凡澤縱身一躍,跳了出去。 潮濕悶熱的夜風灌進來,吹得鐘艾心里“咯噔”一沉,向下一看,她的心跳又當即提到嗓子眼,顫抖著聲線叫道:“季凡澤!你——”太危險了! 她這聲驚呼還沒落下,身姿矯捷的男人已經雙腳沾地,漂亮地站穩腳跟?;厣?,仰頭,張開雙臂,季凡澤隔著差不多三米的距離叫她:“鐘艾,你跳下來?!?/br> 月光、星光與摩天輪的燈飾交相輝映,匯成一束束流光溢彩的光線打在他身上。從高處遠遠地望下去,黑色的襯衫和西褲將季凡澤的身形襯得頎長挺拔,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而他那張俊逸的面孔上卻有夜色的光華在浮動,宛若打著光的傾世瓷器一般閃閃動人。 鐘艾定定地俯瞰他,雙腳往前移動,而后,躑躅。 太高了。 “我會接住你的,快點?!奔痉矟纱叽俚?。 盡管這男人的聲音傳到鐘艾耳朵里時,被風吹散了些許,但他口吻里的篤定和眉宇間沾染的微光,又仿佛一股湍急的暗流,瞬間沖進她心里。 她相信他。 閉眼,跳躍,鐘艾在做出自由落體動作的這個瞬間里,她連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有呼呼的夜風從耳畔掠過,可來不及傾聽那風的聲音,她便猝然墜入一個溫熱的懷抱里。 腰被他牢牢摟住的一剎那,鐘艾感覺到自己的身子猛地一歪,頓時朝堅硬的水泥地面栽倒下去,她剛驚慌失措地睜開眼,就看見季凡澤抱著她滾了出去。幸好沒滾太遠,又被他這個人rou護墊護得好好的,鐘艾一根汗毛都沒傷到,倒是被她壓在身`下的男人“嘶”地吸了口冷氣。 游樂場的工作人員見狀急忙從cao控室跑出來,驚詫地瞅著摸爬滾打的這對兒,不免一陣唏噓:有錢人真是任性啊,大晚上的包個摩天輪當蹦極玩呢! 時間不等人,鐘艾迅疾地雙手撐了下水泥地,利落地站起來。伸手拉起季凡澤,她一臉心疼和緊張,幫他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塵,問:“你傷著沒?” 季凡澤忍著手腕處襲來的劇痛,扯了下唇,“我沒事?!彼睦锔拐u這丫頭看著瘦,怎么抱起來這么重,嘴上不忘關心正事:“杜雨兮到底是怎么回事?” 鐘艾顧不上回答他的問題,也顧不上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拔腿就往外沖,手上撥通了杜子彥的電話。 電話一通,她急赤白臉說道:“你快去雨兮家里,她可能自殺了!” 電話里外的兩個男人顯然都被“自殺”這個字眼刺激到了,季凡澤遽然加快腳步,扯住鐘艾的胳膊,拽著她箭步流星走出游樂園。 而杜子彥,全然因驚嚇過度語無倫次了:“鐘艾,你……開玩笑呢吧?你……再說一遍……” “杜子彥,你聽好——”鐘艾腳步不停,加重語氣,放緩語速,有條不紊地吩咐說:“現在時間就是生命。你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過去雨兮的住處,然后聯系物業,如果沒人開門就直接破門。我和季凡澤會盡快趕過來……” “……好好好?!倍抛訌┝ⅠR點頭如搗蒜。 ** 如果說,在接到鐘艾的電話時,杜子彥的第一反應是對方夸大其詞、草木皆兵了,那么在破門而入meimei公寓的那一刻,他簡直是驚恐萬狀了。 浴缸,血水,割腕…… 杜子彥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如此驚悚駭人的畫面,尤其是臉色煞白、一襲白裙躺在滿水浴缸里的那個女人還是他的親meimei,嚇得他差點當場暈厥過去。幸虧有鐘艾的先見之明,一同趕到現場的救護人員當即給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杜雨兮進行緊急止血處理,然后抬上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駛向醫院…… 從近郊的游樂園返回市區,至少需要一個小時車程,半道接到杜子彥的電話,季凡澤直接將車開到醫院。 走廊里充斥的消毒水氣味涌入鼻息,刺激得人從鼻腔粘膜到心臟的每一根血管都緊繃著。腳起腳落,季凡澤一塵不染的手工皮鞋落在大理石地磚上,發出頻率稍快的悶響。在路上,他詳細詢問了鐘艾事情的原委,可她念著保護病人*的職業cao守,就連對他都沒多說,只說了雨兮精神狀況不太好。震驚之余,季凡澤亦感到一種莫名的沉重和擔憂。 vip病房外的沙發椅上坐著位男人,人字拖、沙灘褲配居家t恤,顯然是急著從家里出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這男人深躬著背,頭埋得很低,屈肘抵在膝蓋上,干凈修長的手指插在短發里,不安地揉搓著頭發。 聽到從走廊盡頭傳來空落落的腳步回聲,他驀然抬起頭,赤紅著眼看向匆匆趕來的季凡澤和鐘艾。 “子彥,你怎么坐在這里,人怎么樣了?”季凡澤問出這話時,深不見底的幽黯眸光停留在病房那扇緊閉的白色大門上。 杜子彥站起身,雙腿虛浮,打了個晃兒才勉強站穩,嘶啞的嗓音聽不出是哽咽還是慶幸:“撿回條命?!闭f著,他的視線從季凡澤身上轉到鐘艾那兒,喉結劇烈聳動兩下:“謝謝你。今天要不是有你,雨兮恐怕真沒命了?!?/br> 沒有性命之憂就是好事兒,鐘艾略微松口氣,“她現在情況怎么樣了?” “醒了,但是不見任何人,也不說一句話?!倍抛訌┳チ俗y蓬蓬的頭發,又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 心驚膽顫地折騰了老半天,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眼下的局面,“唉,要不是剛才精神科醫生來了,我居然不知道我妹跟我一樣,精神狀況有問題……”杜雨兮以前常年待在國外,兄妹之間雖然感情和睦,但交集并不多,杜子彥根本不清楚發生在meimei身上的那些糟心事兒。 聽著他魔怔般嘮嘮叨叨,鐘艾和季凡澤沉默地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大手牽牢小手,兩人俱是一言不發。 作為心理醫生,鐘艾很清楚,精神疾病患者距離死亡并不遙遠,一條生命的終結甚至很可能就發生在一念之間??涩F實不是理論,她是杜雨兮的心理咨詢師,也是她的朋友,發生這樣的事令她只覺痛心。 到底是有多絕望的人才會一心尋死呢?在死亡線上掙扎一圈被救回來之后,對輕生者而言可能更多的不是后悔和后怕,而是解脫的落空。就像那些求死不能的人醒來時,往往都會問“為什么要救我”又或者“為什么不讓我死了算了”,想必很多無解的心結和困境只會讓此時的杜雨兮愈加感覺煎熬和迷惘吧。 不知過了多久,杜子彥消停了,走廊里靜下來,白熾燈光亮得刺眼。 又不知過了多久,病房的門忽然打開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抬眸看過去,只見一位護工模樣的中年婦女探出頭來,問:“哪位是鐘醫生?” “我是?!辩姲浦?,“怎么了?” “杜小姐請你進去?!睂Ψ秸f。 鐘艾隱隱感覺到握住她的那只大手頓了一下,倏爾無聲地松開,她點點頭,“好的?!?/br> 護工出來了,留下靜謐的密閉空間。 病房里的情況跟鐘艾想象中的差不多,白色被單,蒼白臉孔,紅色血袋里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滴落,順著長長的輸血管和插在杜雨兮手背上的針頭,緩緩輸送進她的身體里。如果不是這唯一的血色,病床上的女人簡直就像是一件忘了上色的破碎瓷器,好不容易粘補好,卻隨時都有可能再次碎裂,灰飛煙滅。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杜雨兮的眼神渙散,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氣她才能夠把視線聚焦在鐘艾臉上。她左手手腕處纏著白色繃帶,那么厚實的紗布,一圈一圈的,卻依然阻擋不住點點血跡滲出來,鮮紅的險些蜇傷人的眼。 鐘艾想扯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可惜扯不出,只能慢慢地走到床頭。她輕輕地碰了碰杜雨兮的手,帶著心疼的溫柔,可肌膚相觸的那個瞬間—— 杜雨兮竟是如同受到巨大的刺激一般,猛然縮回手,躲開了。 鐘艾詫然,手尷尬地僵在半空,喉嚨里堵著的那一大團寬慰之語尚未道出,卻見杜雨兮干涸開裂的唇小幅度地嚅動了一下,她隨后問出的那句話,幾乎令鐘艾窒息。 “沈北心里的那個人是你?” 她的聲音沙啞如蚊吶,卻好似一道驚雷劈進鐘艾耳膜,她當即心頭大震,半晌都找不到敷衍的說辭,只能點頭默認。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靜謐,靜得甚至可以捕捉到血袋里的血“嘀嗒”落下的細微聲響。 杜雨兮直勾勾地盯著她,鐘艾被她的目光一震,就在她以為杜雨兮要對這件事追究點什么的時候,杜雨兮卻又無力地耷拉下眼皮,氣若游絲地開口:“你不用緊張,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彼龥]有辦法責怪任何人,她所有的精力和所剩的力氣,只夠責怪她自己。 鐘艾鼻子里涌起一股酸意,嗆得她好半天才說出話來:“雨兮,要不要我叫沈北過來?”解鈴還須系鈴人。 “不,不要?!倍庞曩鈸u頭,黑色的長發像藤蔓散落在枕頭上,攫住她的神經,“我不能讓他知道我有抑郁癥,絕對不能?!?/br> 不等鐘艾再開口,杜雨兮剛剛用來躲閃她的那只手,居然虛妄地朝她抬了抬,像是突然改變了主意,又像是心亂如麻早已沒了主意,示好似的想要碰觸她。 鐘艾理解她的糾結和矛盾,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攥著,“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只咬著沒有顏色的嘴唇說:“鐘艾,幫幫我,求你?!?/br> 鐘艾怕她的傷口崩開,松了點手勁,“你要我幫你什么?” 杜雨兮卻反手握住她,握得很緊,絕然的力道,絕然的語氣,儼然對方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要得到笑笑的撫養權?!彼龑Υ笕艘褯]有一絲一毫的期待,只剩下小的,心心念念全是他。 在這空寂的病房里,杜雨兮從肺部擠出來的聲音拉著長長回音,讓鐘艾心里狠狠地抖了一下。 她該怎么幫?怎么幫? 在她緘默的須臾,杜雨兮哀求似的說:“割下那一刀前,我給沈北打電話了。他堅持不肯讓我見笑笑,但是說不定他會聽你的……” 身為女人和母親,杜雨兮天生的敏感讓她從笑笑對鐘艾的親昵度上隱約感覺到什么,那個隱形的情敵就是鐘艾么?盡管有所預感,可當她從沈北口中求證到答案的一瞬間,還是控制不住心如刀絞般的疼痛。 那一刻,杜雨兮的感覺可真糟糕啊。 她想要為這段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找一個宣泄口,想要恨鐘艾來減輕糾纏自己多年的自責,可到頭來她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完全恨不起來。鐘艾是第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是每周囑咐她按時吃藥、保持好心情的人,是把笑笑帶進她世界的人……她怎么可以給鐘艾這么善良的女孩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呢? 而現在,當她走投無路時,鐘艾是唯一可以幫她的人,也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所有的拒絕話到嘴邊又被鐘艾生生吞咽回去,床上的是病人,稍稍一點刺激都可能讓杜雨兮再做傻事,鐘艾不能斷絕了她最后一點念想。 “好的,你讓我想想辦法?!彼罱K摸了摸雨兮的頭,安撫道。 “……” 這段對話,對杜雨兮而言,是希冀的開始,活下去的動力;而對鐘艾而言,卻壓抑得令人受不了,思維都混沌了。 混沌間,她擰著細黑的眉拉開門,慢吞吞地走出病房。 看到她以這副模樣出來,季凡澤臉上的凝重愈加深刻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