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從這個小孩子出現的第一刻起,皇帝的視線就被他所吸引。 三歲多的孩子,才一丁點高,白嫩嫩的臉頰,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就這么好奇地看著他,似是要看進他的心里去。 一大一小,兩人遙遙目光相對,皇帝心內忽的涌上一股奇異的感覺,仿佛有個聲音在告訴他:這就是他的孩子。這個念頭十分的強烈。 ——盡管他現下還沒有掌握充分的證據。 至于這個叫青黛的丫鬟稱他為“承志少爺”,早在他意料之中,并未掀起什么波瀾。 皇帝沉默著走了過去,彎下腰,伸臂將孩子一把抱起來。 “三……”許長安心口一緊,待要阻止已來不及。 她暗嘆一口氣,心想,罷了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難道還能從皇帝懷里把孩子給奪出來? 她細一思忖,作為金藥堂的許娘子,自家孩子得皇帝看重,她應該受寵若驚感激涕零才對,一味的推三阻四,反倒惹人生疑。 好在看皇帝這模樣,也不像是想起往事了。 于是,許長安只能客氣一句:“三公子,他有些重了,還是讓我抱吧?!?/br> 皇帝則抱著孩子往身側避了一下:“無礙,他才多重?” 三歲多的孩子抱在懷里,已有些分量了。冬日衣衫厚重,可皇帝仍覺得胸口被貼的滿滿的、熱熱的。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望著他的眼睛,輕聲詢問,眸中流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溫情。 許長安忍不住心生緊張。面前的父子二人,一大一小,兩雙眼睛,如出一轍。也不知道皇帝平時愛不愛照鏡子? 不過,既然說了承志和他長得像,那么承志的孩子像他一些,應該,也不算太奇怪吧? 只要皇帝不記得,不懷疑,那就不用過多憂慮。 文元不怕生人,認真回答:“我叫文元。許文元?!?/br> 皇帝目光微閃,看向許長安:“他姓許?” “三公子,我是家中獨女,所以招贅了夫婿,孩子隨我姓?!痹S長安出言解釋。 他這么問,許長安倒是稍微更放心一些。他若是記得往事,勢必問不出這個問題。 皇帝眼皮略微動了一下,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原來許娘子是招贅?!?/br> 也就是說,他可能曾經給人做贅婿? 可他自己還真沒這方面的印象。 將懷里的孩子顛了一下,皇帝又含笑詢問:“哪個文元???怎么寫?” 他此時隱隱帶笑,緩和了原本音色的清冷感。 文元最喜歡被人抱著時顛著玩兒了,當下咯咯而笑,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又怕對方看不清,很認真地要求:“你伸手?!?/br> 他想寫在手心里。 皇帝用一只手穩穩抱著他,另一只手伸到文元面前,眉梢輕挑:“嗯?” 文元低下頭,小手抓著大手,在皇帝掌心,一筆一劃,慢慢寫著:“這樣寫的?!?/br> 手心里傳來酥麻的觸感,皇帝腦海里驟然浮上一幅畫面:少女下車之際,手指在他手心狀似不經意地一劃…… 許長安一直留神觀察著皇帝臉色,見他此刻眉心微蹙,神情有異,連忙說道:“文元,過來,讓娘抱?!?/br> 她待要去抱孩子,皇帝卻后退了一步,似是生怕她來搶奪一般。一向養氣功夫極好的他,臉上甚至有些許不滿:“許娘子這是做甚?” 他跟孩子親近一會兒都不行么? 許長安只好軟語解釋:“三公子莫怪,我是怕你累著?!?/br> 當然,也怕他摔著孩子。 皇帝視線在她身上轉了一圈,雖是冬裝,也能看出她身形窈窕,腰肢纖細。他心里居然閃過一個念頭:我便是同時抱你們母子倆,也不會被累著。 這個念頭讓他胸口微微發熱,他將懷里的孩子輕松往上顛了一下:“哪里就會累著了?” 皇帝又問懷里的孩子:“文元,怕不怕?” 文元咯咯一笑:“不怕,還要?!?/br> 皇帝甚是隨和的模樣,笑道:“那就再來一次?!?/br> 許長安不知道,是皇帝喜歡孩子,還是真的父子天性。這倆人今天第一次見面,居然極為和諧。 她隱約感覺,謹慎起見,應該盡量減少他們接觸的??墒强粗脑樕蠣N爛的笑容,她終是什么都沒說,只在一旁默默看著,感覺像是在做一個很快就會醒的夢。 悄悄看了皇帝一眼,許長安心里倏地浮上一個念頭:他要不是皇帝就好了。但她很快就收斂了情緒,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文元笑了一會兒,忽然很認真地問:“你以后會是我爹爹嗎?” 許長安聞言,嚇了一跳:“文元,不要亂說話!” 皇帝笑意微斂:“為什么這么問?” “青黛姨姨說,你是爹爹,娘說不是。以后會是嗎?”文元神態好奇,“我從來沒有見過爹爹?!?/br> 他年紀小,記性卻不差,在湘城時,聽宋奶奶說過,娘如果再找一個夫婿,也是他爹爹。青黛姨姨和阿娘都不會撒謊,多半是現在還不是,將來就是了。 許長安睫羽低垂:“文元,你這輩子只有一個爹爹?!?/br> 這句話聲音很輕,依稀帶著絲絲落寞,皇帝聽得眉心微擰。 他不記得四年前的事,腦海里只偶爾會浮現一兩個似是而非的畫面。事關重大,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他不能貿然與他們相認。 但她該是以何等心情說的這番話?在一個酷似自己夫婿的人面前,收起種種情緒,強打著精神還要安慰孩子? 皇帝抿唇凝視著她,有某種情緒在他心間滑過。 或許,他的靠近,對她來說,過于殘忍了。 他當下更需要做的是找證據、探真相才對,那樣才能光明正大地跟他們母子團聚。 皇帝緩緩放下懷里的孩子,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放心,你爹爹會回來的?!?/br> 他低頭,解下腰間的玉墜,小心放在文元手中:“拿著?!?/br> 他隨身佩戴的玉墜,又豈是凡品?質地溫潤,做工精美。 許長安出言婉拒:“三公子使不得,他一個小小孩童,哪里能……” “許娘子?!被实鄞驍嗔怂脑?,“這是我給文元的,文元喜歡就行?!?/br> 他捏了捏文元的臉頰,薄唇微勾:“文元喜歡嗎?” 文元歪歪腦袋,把玉墜重新往皇帝手里塞:“文元喜歡,但是文元聽阿娘的?!?/br> 皇帝長眉一挑,看向許長安:“許娘子?” 他這分明不是征求意見的態度。 許長安無奈,只得點頭答允:“文元,收了吧,快謝謝三公子?!?/br> 她自我安慰,算了,反正做爹的給兒子什么東西,也都正常。 “謝謝三公子?!蔽脑@才接下,垂下腦袋,也往自己腰間系。 可他穿的圓滾滾的,小孩子腰身也不明顯,動作略顯笨拙,卻始終不見系上。 許長安正要幫忙,卻見皇帝輕笑一聲,竟蹲下.身,與文元視線平齊,抬手為他系上玉墜。 他十指修長,簡簡單單一個系玉墜的動作,也看著尊貴優雅。 文元奶聲奶氣道謝,使勁兒擼下腕上系著的銀鐲子,遞給皇帝:“這個給你?!?/br> 小小的銀鐲,細細的兩股圈兒,還帶著孩子的體溫,遠不能與皇帝的玉墜相比。 可皇帝卻唇角輕揚,小心放進了懷里,珍而重之。 這一幕看起來格外的溫馨美好。 而許長安在旁邊只捏了捏額角。 今晚上到這個時候,不管再發生什么狀況,她都能承受了。 不過還好,可能上天聽到了她內心的祈禱,并未再有別的變故。 皇帝站起身子:“時候不早,我先走了?!彼f著又放柔了語氣,溫聲道:“文元再見?!?/br> “叔叔再見?!蔽脑獩_他擺了擺手。 皇帝眉梢輕挑,眼神幽深。心想,或許下一次見面,你就該叫我父皇了。 他迫切地想回到宮中,他要知道四年前所有的一切。 皇帝走后,許長安長舒了一口氣,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連手指都不想動。 “阿娘,你不舒服嗎?”文元踮起腳尖,用手背去試探她額頭的溫度,又摸著自己的額頭做對比。 許長安沖他笑笑:“沒有不舒服,只是有些累了?!?/br> 應付皇帝這一通,比她義診一天都要累得多。 累了? 文元握著拳頭,小心給母親敲打著胳膊,不輕不重。 他記得,母親以前說累時,手臂都幾乎抬不起來,青黛姨姨就是這么做的。 孩子乖巧懂事,許長安的心柔軟得一塌糊涂,再多的擔憂和疲憊似乎都消失不見了。 進京后重新見到皇帝,夜深人靜時,她也曾捫心自問,后悔當年的舉動嗎? 不管問多少次,答案都是:不后悔。 不說別的,僅僅是為了文元,她都覺得值。 至于皇帝那里,細想其今晚的態度,許長安也有些捉摸不透。說記起來吧,不像。說不記得吧,可他對文元又好得不可思議…… 許長安扶著額角。 一向不信鬼神的她,突然想去寺廟里拜一拜了。 皇帝回到宮中時,已經很晚了。 太監有福匆忙命人傳膳。 而皇帝卻道:“傳膳的事先不急。朕有兩件事吩咐你去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