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震驚之下,他眼睛通紅,語無倫次起來,一下子從柜臺后走出,還踉蹌了兩下。 這個是負責抓藥的秋生,性子活潑,快言快語,手腳也麻利。之前在湘城金藥堂做藥童,此次跟著許長安一起進了京。 許長安暗暗扶額,心中連說數聲晦氣,又一個。 怎么一個個記性都這么好?都四年多了還沒忘掉承志?當初學習認藥的時候,也沒見他們這么厲害??! 不過這次不等她開口,小五就連忙上前,試圖擋住秋生的視線:“你認錯了,這不是承志少爺,是沈三公子,就是長得像而已?!?/br> 他甚至還打了個哈哈。 可秋生脾氣倔,認死理,極不服氣,直接出言反駁:“什么長得像?這就是承志少爺嘛!我以前天天跟他一起在金藥堂,我還能認錯?他化成灰我都認得啊。啊,我知道了,承志少爺的家人找到了,他原本姓沈,排行第三……” 他語速快,與人吵架是一把好手,說起話來噼里啪啦,根本容不得別人插嘴。 許長安幾次欲打斷都找不到機會,一向待下寬和的她忍不住高聲斥責:“秋生!你知道什么?!還在胡說!” 她平日里說話和和氣氣,此時面帶怒容,聲音清冷,宛若風吹碎玉,雨打寒冰。 見她出言呵斥,秋生嚇了一跳,悻悻地看了她一眼,縮一縮脖子,不再說話。 印象中,少東家很少斥責人的。 許長安匆忙看向皇帝,卻見他正雙手負后,漫不經心地看著藥柜,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 她心中惴惴,連解釋補救都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得小聲道:“還請三公子息怒?!?/br> “我并未動怒?!被实勰抗庥纳?,“我只是突然對那位承志少爺有些好奇?!?/br> 這個秋生說話快,話里的內容著實不少,聽起來,“承志”之前沒有家人,不知姓氏?而許娘子之前還曾提過,說夫婿出走,再不見蹤影…… 秋生眼睛一亮,待要細細講來,卻被許長安狠狠瞪了一眼,只得垂下腦袋,后退一步。 許長安笑笑:“這有什么可好奇的?” 皇帝拂了她一眼,淡淡地反問:“哦?不可以嗎?” 許長安怎么敢說不可以?她只能說:“三公子,承志是我的夫婿。三公子好奇什么,問我就是?!?/br> 隨即她又吩咐小五和秋生:“不早了,你們先回去歇著吧,這兒有我就行?!?/br> 她是真怕他們再胡亂說出什么話來,尤其是秋生。若是一口咬定,非說皇帝就是承志,那可就麻煩了。 小五聞言,立刻拉著秋生就告退。 皇帝眼皮略動了一動,須臾間心頭早掠過許多猜測,他并未阻止那兩人的離開,只靜靜地看著許娘子。 想等她告訴他一個答案。 許長安悄悄打量著皇帝,見其神色平靜,并無異常。她心里nongnong的不安稍微減輕了一些。 可能她提前打過招呼了,所以接連被認成“承志”,也沒讓他生疑? 這么一想也不是沒可能,天下之大,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他是皇帝,又沒有那段記憶。應該不至于僅憑容貌相似這一點,就認為自己是“承志”吧?那也太荒謬了。 許長安深吸了一口氣,對自己說,不能太緊張,要從容鎮定,不要因為想太多而自亂陣腳,那就弄巧成拙了。 希望她今天的表現沒有太反常。 理了理思緒,她微微一笑:“其實,我剛見三公子時,也很驚訝。不過拙夫的儀容氣度,又怎能與三公子相比呢?” “許娘子看起來年歲不大,不知成親幾年了?”皇帝閑話家常一般詢問。 許長安輕聲回答:“四年多?!?/br> 皇帝眸光輕閃,又問:“記得你曾說過你夫婿拋棄了你們母子,一去不回。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上次在宮里說的話,許長安還記得,因此只能繼續先前的說辭態度。她甚是急切地解釋:“并沒有說拋棄,我夫婿他,他只是不見了,這中間肯定有……” “我問是什么時候的事?!被实壅驹诠衽_前,食指微屈,輕輕敲了兩下桌面,打斷她的話,“你只需說時間就行?!?/br> 許長安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的模樣:“三公子問這個做什么呀?” 皇帝眼簾微垂:“想看看能不能幫你找一找?!?/br> 許長安心想這真不用,但仍是露出一副感激的神色,哀婉而堅定:“多謝啦,我相信他。他,他只要還活著,就肯定會回來的?!?/br> “你還是沒說究竟是什么時候?!被实厶ы?,目光清和平靜,態度卻不容置疑。 又避不過了。 許長安只好如實回答:“也是四年前?!?/br> 皇帝眼神微變,四年前成婚?四年前離去? 他眸中凝起了冰霜,聲音不帶絲毫溫度:“哦?不會你們認識也是在四年前吧?” 許長安微一思量,低眉斂目:“也是呢?!?/br> 因為摸不準皇帝的心思,她也不敢在這方面撒謊。 她低垂著頭,并未注意到皇帝籠于袖中的拳頭已經攥緊,掐得指骨泛著青白。 皇帝只覺得手腳發涼,一個疑念基本已經成型,就在他心里冉冉升起,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恐怖。 在他清楚的記憶中,兩個人之間并無特殊關系,他也從不是什么承志??稍谒甑娜松?,曾有五個多月的記憶是缺失的。四年前的三月初到七月底,他受傷期間。他此前一直以為重傷后他陷入昏迷,意識不清。 但如果事實并不是那樣呢? 如果四年前的一切另有隱情呢?如果那段時間他是清醒的,只是自己不記得而已呢? 不然哪會有這么巧的事情? 他面色如常,可一顆心早在胸腔里怦怦亂跳起來,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 心念急轉,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皇帝抬眸,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他聲音略微有些嘶?。骸凹热荒惴蛐霾灰娵櫽?,我又跟他長得相像,為什么許娘子從不懷疑,我就是他呢?” 他或許不記得,可她都記得啊。為什么在今天之前,她從未提過所謂的相似說呢?而且,看小五和秋生的表現,他和“承志”絕對不僅僅是相似這么簡單。 許長安臉色一變,臉上有慌亂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如常。她有些無奈地道:“三公子說笑啦,只是相似,又不是一模一樣。我哪能見到一個長的像的人,就問人家是不是我相公???何況三公子的身份地位,哪是我能冒犯的?” 她不清楚皇帝是不是生疑了,但她自己得杜絕將來的所有可能。 于是她笑了一笑,溫柔而堅定,做出癡心信賴的模樣:“再說了,他心里有我,說了會一輩子對我好,肯定不會拋下我們,一定會回來找我們的呀。我相信他……他才不會見了我以后認不出我呢?!?/br> ——這也是無奈之舉了,將來真有萬一?;实塾浧鹨磺?,她可以推說,是他不認她。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心口微痛,緩緩合上眼睛,眼前閃過的畫面赫然正是他小心而誠懇地在她耳畔,一字一字地說:“長安,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br> 腦袋隱隱作痛,他不得不輕輕按了按眉心。 也是,他在沒有充足證據的情況下,都不好貿然跟她相認。何況兩人身份地位懸殊,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呢? 可她好像從沒想過,萬一他不記得了呢? 皇帝的安靜讓許長安有點不安,她再一次輕聲道:“三公子,時候不早了,您……” 可她剛開口就被打斷。 皇帝凝視著她,一雙眼睛黝黑黝黑:“天寒地凍,許娘子不請我喝杯熱茶嗎?” 雖說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可在他心里,幾乎已經能夠確定了。他就是承志,是她的夫婿。 許長安今晚心里煩憂,經他提醒,才意識到失禮之處??蛇@兒是前院鋪子,哪有熱茶給他喝?而她又不愿請他到后院去。 她有些懊悔,早知道方才支開他們時,應該讓小五送些茶水過來的。 正想著,簾子晃動,她心下一喜,以為是小五回來了,循聲望去,卻見簾子掀開,走出一個小小的人影。 她臉色霎時間一白:“文元?” 這孩子怎么又到前面鋪子來了? 文元穿的格外厚實,頭上還戴著一頂帽子,整個人看起來圓滾滾的,眸中盡是歡喜:“阿娘?!?/br> 緊接著,青黛自簾后走出,笑盈盈道:“小姐,果然是你回來了。小少爺方才說,我還不信呢……” 第46章 爹爹 你以后會是我爹爹嗎 文元臉上沒什么表情, 漆黑透亮的眼睛里卻隱隱流露出一些驕矜之色,聲音輕而篤定:“小五叔叔和秋生叔叔去后院了,才剛戌時, 這里肯定有人, 是阿娘?!?/br> 他一向寡言少語,偶爾說話, 也習慣短句。難得一口氣說這么多,若在平時, 許長安自是心里歡喜??纱丝? 她更多的是心慌。 她下意識地, 不想讓皇帝看見文元。 許長安快走兩步, 低聲吩咐:“青黛,你先帶小少爺回后院去, 這里有客人……” 而她的聲音早就被青黛充滿不可置信的驚喜尖叫給蓋?。骸俺兄旧贍?!真的是你???” 青黛自進來開始,注意力就放在文元身上,視線不經意地一轉, 落在柜臺前那個男子身上。 豐神俊朗,蕭肅冷峻。分明是一位故人! 她也沒留意小姐說了什么, 伸手就去推面前的小少爺:“是你爹??!小少爺, 那是你爹??!” 青黛一直照顧著小少爺, 也知道他曾經被人嘲笑是沒爹的孩子。這會兒腦海里第一個念頭就是:小少爺的爹終于回來了!他不再是沒有爹的孩子了。 短短數息間, 許長安臉色變了又變, 她腦子嗡的一聲, 感覺血直往上涌, 心里只有兩個字“晦氣”。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深吸了一口氣,短暫的慌亂后, 她的內心居然格外的平靜,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已經接連被兩個人錯認成“承志”了,皇帝應該不介意再多一個吧? 但她還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重重咳嗽一聲:“青黛,青黛!我介紹一下,這個是沈三公子?!?/br> “沈三公子”這四個字咬的極重,暗示的意味非常明顯了。 青黛微微愣神:“沈……三公子?” 許長安點頭:“對?!庇衷谇圜焓中哪罅艘话?,示意她不要多問:“去倒茶?!?/br> 青黛胡亂應了一聲,白著一張臉匆匆離去。 而文元則仰頭望著沈三公子,墨玉一般的眸子里寫滿了好奇,又看向旁邊的母親:“娘,他是我爹爹嗎?” 安靜的鋪子里,小孩子帶著奶腔的問話在場諸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許長安忙低聲否認:“不是,這位是沈三公子?!?/br> 文元“哦”了一聲,有那么一點點失落。他最親近、信任的,還是母親。有爹爹固然好,沒有爹爹也無所謂。反正他已經有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