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她的父親,盛怒之下,將滿桌的茶具都掃在了地上。 許長安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也不回頭,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沒有聽到。 她知道自己反擊成功,氣到了父親,但并沒有因此而覺得暢快,反而悶悶的,不大舒服。 現在是五月末,暑氣正盛。許長安行得極快。剛出廳堂沒多遠,就瞧見迎面走來兩個人。 許長安看得分明,是周管家和那個叫承志的少年。 第5章 meimei 別叫我meimei 周管家她很熟悉,這些年基本不見他換打扮,明明年紀也不算很大,卻穿得老氣橫秋。而承志已換了一身衣衫。上好的云緞,衣角袖口都有著精致的竹紋,赫然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果然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方才在廳堂時,他看著還只是干凈清爽,溫潤雅致。這換了身衣服,竟莫名地多了幾分貴氣。 一看見他,許長安就想起自己方才和父親的爭執,對此人自然也生不出好感來。 須臾之間,兩人已到了跟前。 周管家率先笑著打招呼:“大小姐?!?/br> 許長安同他關系不壞,當即頷首致意:“周管家?!?/br> 承志也笑了,黑漆漆的眸間蘊滿了笑意:“meimei?!?/br> 他神情溫和,語氣親近,舉止斯文,看著挑不出一絲錯兒來。 然而許長安只輕輕抬了抬眼皮,面無表情,聲音冰冷:“別叫我meimei,我娘只生了我一個?!?/br> 仿佛是兜頭澆了一盆清涼涼的水,氣氛驟然冷了下來。 說完也不管他作何反應,徑自往前走。 樹上的蟬仍在高聲叫著。 承志臉上的溫柔笑意慢慢凝滯。 他記憶不多,但是明顯的不喜還是能感覺到的。 周管家看他神色不對,連忙說道:“少爺不要多想,興許是天氣熱,大小姐心情不好?!?/br> 少年唇線緊抿,這樣的解釋沒能說服他。不過面對一臉和煦笑容的周管家,他還是笑了笑:“這樣啊?!?/br> 似乎接受了周管家的說辭,可他心底的失落卻怎么也消散不了。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明晃晃的討厭。 他不想被她討厭。 許長安剛一回到院子,還沒進房間,就斜刺里跳出一個人來,高聲尖叫:“啊啊啊啊啊——你,你怎么真是女人??!” 眼看著要撲進她懷里,許長安后退一步,同時伸手將其隔開:“茵茵,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對面的小姑娘也就十四五歲年紀,身形窈窕,眉目姣美。 雖然被格擋開了,但她的手仍然緊緊攥著許長安的衣袖,紅撲撲的臉上掛著成串的淚珠。 許長安摸出一條帕子遞給她。 陳茵茵直接揮手打開:“我不要!” 聽到動靜,青黛急急忙忙趕來,輕聲央告:“表姑娘,小心一些。我們小姐傷還沒好呢?!?/br> 陳茵茵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一把擦掉眼淚,見“表哥”正無奈地看著她。 她抽抽噎噎:“表……”她知道該改口叫表姐了,可這聲表姐怎么也說不出口,她只好問:“你,你的傷嚴重嗎?” “好些了?!痹S長安領著她進了房間,“外面熱,咱們進去說話?!?/br> 不再刻意遮掩后,許長安恢復了原本的聲音,不夠嬌媚,但也清潤悅耳。 兩人離得不遠,陳茵茵聽著她的聲音,又看看她不再束胸后微微隆起的胸膛,不得不承認“表哥”不是“表哥”,而是“表姐”這一事實。 青黛給她們上了茶水。 許長安招呼她用茶,又輕笑:“你也是,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你們家老夫人身體還好?” 陳茵茵捧著茶杯,呆愣愣的:“都好?!?/br> 說著話,她眼圈兒又紅了。她母親去世后,父親續娶。后來繼母有孕,胎像不穩。有人說是她的八字與之相沖。父親和繼母就商量著要把她送到郊外莊子去躲避。遠在湘城的“表哥”聽說此事,同舅舅一起,上門把她接了過來。 這一住就是數年,期間她也只有在父親去世時回家過。 在她心里,“表哥”無疑是有著特殊地位的。她整日待在內宅,所認識的男子里,沒有人比表哥更俊美更體貼,她怎么可能心里一點漣漪都沒有? 誰知道她只不過是回家了幾個月,回來就聽說“表哥”變成“表姐”了? 這讓她一時半會兒怎么接受嘛! 陳茵茵忍不住問:“所以,外面的傳言是真的?你真的跟我一樣,是個姑娘?” 人人都這么說,她自己也看到了,可她還是想聽“表哥”親口承認。 許長安沉默了一瞬,認真回答:“是,我跟你一樣,是個姑娘?!?/br> 陳茵茵的眼圈兒再度紅了,淚珠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她傷心難過之余,竟有一種名為“心疼”的情緒彌漫上心頭。 從小被迫扮成男子,又猝不及防被揭穿,“表哥”應該也挺難的吧? 陳茵茵吸了一下鼻子:“那,舅舅沒有責怪你吧?” 許長安眸光微凝:“嗯?” “我自己猜的啊,舅舅知道你是個姑娘肯定不高興??晌衣犝f,你是為他擋刀,才被發現不是男人的。所以,他就算生氣,也不會怪你,是不是?”陳茵茵忖度著問,大眼睛眨巴眨巴。 許長安笑笑,心里又酸又暖。其實她最初也這么想的。不想讓表妹擔心,她含糊說一句:“也還好?!钡皖^喝一口茶后,她轉了話題:“你這次回來,小五沒跟你一起嗎?怎么不見他?” 小五是許長安的小廝。陳茵茵回家,路途遙遠,許長安不放心,就讓小五一路護送。 “一起的啊,他指揮著人幫我搬行李去了?!标愐鹨鹋伺?,“他倒是想跟你回話,只是你現在是大小姐,男女有別,他不敢貿然求見?!?/br> 許長安一聽這話就皺了眉:“我沒那么多規矩?!?/br> 她定了定神:“茵茵,你一路奔波,想來也辛苦了,先回去沐浴歇息吧?!闭f著又吩咐青黛:“你去看看小五忙完了沒有,讓他過來一趟,我有事找他?!?/br> 陳茵茵想和“表哥”多待一會兒,但見其神情嚴肅,當下也不敢造次,只得乖巧應下來:“好,那我先回去?!?/br> 青黛也領命離去。 過了約莫一刻鐘,小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小五求見?!?/br> “進來!”許長安站起身。 然而她只聽到重重的腳步聲,卻不見小五的身影。 許長安抬頭,隔著簾子看見小五就在門口,一步一挪,腳步極重。她心下納罕:“你在門口跺腳干什么?還不進來?” “誒,來了!”小五應著掀開簾子。 夏天酷熱,青黛在地上灑了些水,降溫除塵。 水還沒完全干,地面有些滑。小五僵著身體,腳下一歪,差點滑倒,還好扶住了門框才站定。 他沖許長安笑笑:“少爺?!?/br> 話一出口,他就想打自己嘴巴,來之前都想好了要叫“小姐”的,怎么又喊的是舊日稱呼? 他連忙改口:“小……小姐!” 悄悄打量著“小姐”,雖然知道了對方是個姑娘,可直到此刻,他內心深處仍很難真正將其看作是表姑娘那樣的嬌小姐。 許長安今日穿的是窄袖長袍,頭上半點珠翠也無,只有一根素白玉簪綰發,臉上更是不施脂粉。 看了一會兒后,小五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失禮了。他也學過一點規矩,知道作為下人,是不能直視夫人小姐的。 可他之前還強行拉過小姐的手,哭求著抱過她小腿…… 小五不敢回想,一張臉皺成了一團,抬頭看天,低頭看地,就是不直視許長安。 見他這么一副姿態,許長安蹙眉:“你這是什么意思?知道我不是少爺,連見我都不屑么?” “不不不……”小五連忙擺手,“小五怎么敢有這樣的心思?少爺對我有救命之恩,是我的再生父母。我這條命就是少爺給的。我只是……” 他也說不出個“只是”來,干脆斬釘截鐵:“反正不管少爺是男是女,我都永遠聽少爺的。上刀山、下油鍋,都在所不辭?!?/br> 小五出生在一個貧窮的農家,家里兄弟姐妹共有八個,他排在第五。四年前他生了一場病,家中無錢可醫,干脆放棄,任他等死。 其實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癥,只是家里孩子多,每個人都要張嘴吃飯,湊不出銀錢來給他治病。 他知道,也理解,但知道自己被放棄,還是忍不住難過。不過他沒死成,金藥堂的少東家救了他。 從那以后,他決定跟著少東家。為了使其同意,他死乞白賴,甚至不惜下跪,抱著人家小腿哀求,最終成功留在其身邊。 想到那些舊事,小五不免臉紅耳熱。 許長安擺手:“行了行了,我不用你上刀山下油鍋,只要你還跟以前一樣忠心于我就行了?!?/br> 小五想也不想:“這是自然。我還是那句話,小五這輩子,永遠追隨少爺?!?/br> 點一點頭,許長安緩緩問道:“我爹帶回來一個人,你見過沒有?” “沒見過,不過有聽說?!毙∥逡幌蛳㈧`通,“老爺準備收他為嗣子,讓大家都叫他少爺呢?!?/br> 許長安眼眸微瞇,唇角輕揚:“是啊,不過收嗣子嘛,可不是一句話就能成的……” 爹不是想讓那個人做嗣子么?她偏要讓他做不成。 第6章 刁難 只怕還得再考慮考慮 在本朝,過繼嗣子是很嚴肅的事情,需要宗族和官府的共同認定。 尤其是這種非同姓之間的過繼,更是要求兩個宗族達成一致意見。 許家的根不在湘城,是一百多年前從外省遷過來的。這百十年中,跟老家那邊的聯系不多。但過繼這樣的大事,想讓人挑不出錯來,還是得知會一聲。 ——畢竟有了宗族的契約、親友的認可后,官府那邊才肯出具文書正式承認。 “本家那邊不急,我派人去通知就行?!痹S敬業思忖著這不是什么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