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知言淚眼朦朧看向孟煥之,兩人相視一笑。 輕這一笑,屋內不再哭聲連連,氣氛也便活躍起來,緩過勁,知言同孟煥之方才正式跪拜祖父母。 受了他們的大禮,又擺過飯,秦敏招呼男丁們都到外院說話,臨起身時對老妻戲語:“知言越活越小,今晚是賴定你了,老夫只好到書房將就一晚?!?/br> 方太君正拉著孫女瞧不夠,聽言擺手道:“去罷,你也拉上個人做伴,免得又埋怨我們祖孫冷落你?!?/br> 秦敏帶笑離去,來時知言未曾注意,現瞧著老狐貍的背影略佝僂,腳下拖拉抬不起步履,心時很不是滋味。再回首細看方太君,她也老了許多,渾身瘦弱,比之前要更孱弱。 “老祖宗,你還好嗎?”回來有半日,知言總算說出一句正常的話。 “好!”方太君的語氣格外重,“我吃得好,睡得也好,離了你們姐妹,也沒了心事,想著還能多活兩年?!?/br> 屋內眾女眷應景地笑了,小十三知媛懷里抱著一只黃花貍老貓讓知言看,“九jiejie,還記得阿福嗎?” 活了二十年的老貓世上罕見,阿福雙眼渾濁,身上的毛也變得稀稀拉拉,即使它老成這樣,聞見知言身上的味道,依是打了個呌嗦,象征性的抗議了一聲,也是虛弱無力。 方太君指著阿福道:“它比我都要舒服,真正做著老封君,平日里有一個丫頭專門照看?!?/br> 幾位嬸娘和嫂嫂說笑了幾句,見天也晚了,都告辭離去,留下知言陪著方太君。 老人年事已高,沒說幾句話呵欠連天,服侍著她睡下,知言也吹滅了燈躺下。方才借著燭火,她看得真切,老人躺在被中只占一小塊,伸手摸索向身邊的人從上到下,摩挲著方太君松馳的手背,手心柔軟一如她記憶中一般。 靜夜之中,偎在熱坑上,雖也是勞乏了數日,知言全無睡意。 接下來的日子,她無一刻空閑,同各房的姐妹、嫂嫂、弟妹閑話敘舊,分說各自的經歷,姐妹們在一起說得最多的便是‘不如,咱們親上做親,結個兒女親家?!?/br> 全都讓知言給婉拒了,一來她不贊成近親結婚,二來孩子們還小,在她的觀念中不想讓兩個兒子十來歲就成親,何況她家意兒成天在背后嘀咕千萬不能答應眾姨娘和舅母,他要自個挑媳婦。 意兒來得早,被一波結親熱潮輪番轟炸過,曉得大家的熱情有多高,生怕娘親和爹爹心軟應下,早早在打預防針。 意兒不成,思兒大家更不考慮,皇長子鐵定會被封為太子,太子身邊的伴讀侍從的婚姻恐由不得各家的父母,天子要為兒子聚攏人氣,這些伴讀們是最好的聯姻工具。 如此一想,知言更強烈的想讓意兒活得肆意自在。 見她態度明了,姐妹、嫂嫂們不再提結親的話,轉而說及其他。都是女人聚在一起,閑言碎語幾天幾夜也說不完。若談得晚了,她們胡亂在哪個姐妹的房里擠著睡,聯床夜話,相互揭短小時候出的糗事,往往到了下半夜才睡著。 至了秦敏壽辰的正日子,一眾女眷個個頂著烏雞眼,敷了輕粉遮掩,穿上新制的衣裳,梳頭插上華貴的頭飾,桃李秋芳,各有千秋。 聚到一起磕頭時,瞧著兄弟們與眾女婿也沒好到哪里去,個個眼窩深陷。他們也都稟燭夜話,男人們要談經濟仕途官場玄妙,湊到一起比女人們都要事非,說東家長西家短,那個御史好說話,那個官吏難纏,整個一個官場心得大討論,不忙才怪。 秦家老宅雖然經過擴建,總是不及京中首輔府,平時不顯,家中兒女聚齊上百口人,屋內逼冗擁擠,除了秦敏與方太君及幾位老爺、太太,其余人站著都覺得擠。 在院中擺了團墊,分成幾波磕過頭,齊賀:“祝父親(祖父、外祖父、曾祖父、曾外祖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br> 齊亮的聲音響徹秦家川,秦敏坐在上首撫須含笑,揮手道:“都坐,都坐?!?/br> 他的兒子中少了二子秦松,孫輩中秦曉、秦時也都不在,一個半癱數年后沒了,另一個死于*,孫女中知琴早夭,知恬遠嫁異邦今生不得歸寧。 人多的時候,秦敏更能想起不在的兒孫,是他太長壽折了兒孫的福?還是生死由命,凡人無力回天? “老朽已到八十耄耋之年,一生碌碌,無為亦無功,最令老夫欣慰是你們,個個后生可畏?!鼻孛襞e起杯樽,起身道:“來,滿飲此杯,不賀老夫壽辰,賀秦氏興盛人丁繁茂,再賀你們兄弟齊心利可斷金?!?/br> 院中擺滿了酒席,只聞杯盞相碰之聲,兩杯已都共飲。 “第三杯”,秦敏頓了頓,笑容可掬攙扶起方太君,同她輕碰杯,語氣輕輕:“請夫人共飲?!?/br> 方太君顫顫巍巍站起,拿著酒杯輕嗔:“你這死老頭子,自個的好日子,拉我出來做甚?!?/br> 知言做怪來一句:“賀祖父和祖母伉儷情深,白頭到老?!?/br> 家里人沒有哄笑她出怪點子,亦也恭賀道:“賀祖父和祖母伉儷情深相偕白頭?!?/br> 聲音齊落,方太君扶著身邊的雙福樂不可支,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她拿杯與秦敏相敬:“請夫君滿飲此杯?!?/br> 相攜近一甲子,從方家如歆到秦方氏,再到方太君,一生至此也圓滿。她做了當下世間女子該做的事,替丈夫納妾,幫他養庶子女,后來又照看庶出的孫子孫女們。百仞成鋼,溫情勝于嚴酷,方如歆令世人艷羨稱贊,回首一看無愧于心。 飲下陳釀,秦敏輕道:“多謝!” 方太君含淚頷首,攜了他的手相看無言。 ☆、218|第 218 章 短暫的團聚過后即是分離,秦敏壽日過后第三日,各路人馬陸續開拔離開秦家川。 秦昭、秦明、秦曄及秦暉都要回任上,帶著妻小先行告辭。九郎略多住了幾日,也同京中人馬結伴走內陸,輾轉再從燕京回牢關,軍務在身,冬季里偏偏是北邊重防之時,他不敢大意。 五老爺秦林帶著十三爺秦晨也回了豫地,同行還帶走幾大車隴地特產。秦家孫輩中,十三爺秦晨也是一個異類,抓周宴上抓了小算盤,自打進學看見書本就頭疼,抽空溜到集市上與小商販們談得契機。 五老爺試了多少法子都不能讓兒子改正,后來寫信問過老狐貍后,也信由秦晨發揮特長,允他棄文從商。 各個孫女也同自己的夫君歸家的歸家,上任的上任,剎時散了個一干二凈。 短短三五日,擠滿秦敏、秦效兩處宅院的人所剩無己,留下致仕回鄉侍奉雙親的秦楓夫婦、四房一家子、知書同七爺秦晌,其余人如知言、知畫、秦昌同住上幾日也是要離開的。 孟煥之來隴地也不全是為了給秦敏賀壽,他還有公務在身,壽筵次日即去了金城州府衙門,倒讓知言與祖父母可以多呆兩日,鎮日無事賴在正屋里同他們說笑,意兒不時進出,嘴里又念叨不停他的十二舅舅與蘇家哥哥。 這孩子,見了誰都說歡喜,若說他心里沒主見吧,主意可正了;若說他做事有章法吧,思維跳躍根本抓不住。 老狐貍都半真半假戲語,意兒比秦昌小時候都要難管,想想長到半大小子時節的小鬼頭,知言頭大如斗。 經過打磨后的秦昌沉穩內斂,悶在書房里不是研究他的圖稿,就在苦讀經史,他準備明年春闈下場應試,放了許久的科考文章還是要拾起來。 那年,意兒周歲時一次偶然機會,讓秦昌與擅做木工活的二寶相遇,天才與天才相加,功效乘以數倍。他兩人在南邊數年,琢磨建造出大海船,改造了農田用具…… 見證心靈手巧的工奴們在底層艱難求生存,秦昌萌發出一個念頭,他想讓手底下這些工匠挺直腰桿活人,讓他們憑著巧手也能做官領俸祿。 叔伯兄長們都在責任在身,幫不了他,秦昌決定靠自己。十來歲時,他夢想一飛沖天,揚名天下,全為了一己乃秦家的榮譽。 如今,他要入仕,與中狀元無關出人頭地無關,一心想憑自己的努力為更多的人謀利。 老狐貍聽后十分贊同,只提了一個要求,要求秦昌務必明年成婚。三房四個兒子,秦暉是沒指望了,秦昌總不能一直拖著不成親,那還了得。 秦昌應是應下了,也提出他要親自定下妻子的人選。 鑒于他一向獨立特行,老狐貍也準了,這不大老爺與大太太急著回京,當中就有為秦昌挑未婚妻的原因。 家中有這么一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先驅,意兒就差長在十二舅舅的屋里,還好有另外一人能分得他幾分注意力。 ******* 今回有一個人來賀壽出乎大家意料,蘇家派了嫡長孫——知畫獨子蘇瀚孤身前來,無論蘇家出自何等考慮,蘇元成遷回蜀地后再未繼弦,身上流著一半秦家血脈的蘇瀚嫡子地位穩如泰山。 知畫乍一見到數年未見的兒子,那樣剛強的人兒也哭出聲,捂著唇溢出細碎的抽泣聲。 蘇瀚年僅十三歲,俊秀清雅,眉目淡然,說話自有一股鏗鏘之氣,立在第四代曾孫輩中也是相當醒目。 使得知雅明言總算可以對女兒交待,昔年姐妹私下定下兒女親事,見怕了四姐夫的風流,她心中忐忑,也害怕外甥也是個不成器的,豈不是要誤了女兒一生。 蘇瀚此行來肩負著任務,蘇家總還是想把書院再辦起來,找別人求情不如求到秦敏頭上,或許老狐貍發話要管用得多。 老狐貍看在孫女薄面上,問道蘇家該如何行事,是效仿韓家全盤交出,還是照著舊例書院仍由蘇家掌控。 蘇瀚不卑不亢答道:“只求事成,全聽朝中調配?!?/br> 老狐貍頷首自是應下,除了交待兒孫要助蘇家一臂之力外,他還寫信給朝中故交、舊屬托情。 辦完正事,蘇瀚來見母親和異母meimei,說不上親近,也談不上疏遠,說話禮貌而客氣。 瞧著兒子出落得精干利索,知畫心中別提有多高興,她不敢問也不想問兒子是否會恨她。路是自己選的,她有勇氣接受后果。 骨rou至親長年分離,幾句話之后屋內冷場,月兒也是寡言的性子,分別瞧了母親與兄長的神情,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不知坐了了多久,蘇瀚起身回外院客房,走到臺階下轉過身,露齒微笑:“母親,你在上京等著我,等兒子長大了進京趕考?!?/br> 短短一句話,知畫淚如雨下。對,她要回燕京,為了兒子也要去。 ****** 看著別家骨rou分離,令知言想起思兒,她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在方太君面前撒嬌,“老祖宗,思兒沒來,他長得真像父親和十二弟,您見了一定歡喜?!?/br> 方太君嘴里應承著:“這回孩子沒來,下回來時帶上他?!?/br> “好,下回讓他來見您?!敝暂p語,將臉埋在老人后背,“老祖宗,孫女不走了,就陪您兩位好不好?” 方太君雙手合握知言的手,顯得十分高興,“好,不許走?!?/br> 等知言拿同樣的話戲問老狐貍時,他也是一本正經道:“你就留在老夫身邊,讓修遠帶著意兒回任上?!?/br> 老狐貍轉性了,不按套路出牌,倒將住了知言,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孟煥之在旁輕咳竊笑。 秦敏哈哈大笑,半弓著身子湊到知言面前,調侃道:“口是心非,都把老夫當成小孩哄?!?/br> “去罷,別忘了做人妻子的責任。若是想了就回來,老夫一直都在這里?!迸R了秦敏如是說,伸手抓一抓知言的青絲。 也對,他們一直都在! 知言笑得無比燦爛,點頭應下。 再次東行,只有知言一家三口人并知畫、秦昌,出了秦家川,行到半山腰時,知言喝停車隊,下車回望這片青山綠水,秦家老宅就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 她站了好久,久得這一瞬等同幾十年,久得世間再無老狐貍與方太君兩人。 也沒關系,他們一直都在這里,在于不在,都住在知言的心里。 ******* 眾人回到西京,孟煥之依約向秦昌交出承影劍,不曾想被拒絕。 “只是一把劍,放在哪里都一樣,姐夫收著罷?!鼻夭Z氣淡然卻是誠懇至極,劍名承影,他終于明了這兩個字背后的意義。 這個小舅子,屢令孟煥之刮目相看,贊嘆之余,也不再客套,復又把承影劍放回條案上,轉而與秦昌有更多的要事商談。 意兒望著父親的書房門眼也不眨,他對十二舅舅的崇拜那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心里催促道趕緊出來,他好同舅舅多說一會兒話。 大人們的正事永遠談不完,意兒盼星星盼月亮,也只盼來與秦昌有半日的獨處功夫,舅舅外甥嘰嘰喳喳,很有默契。 若不是意兒還小,知言真想把他打包送給秦昌,讓小鬼頭也體驗一下中二跳脫少年的煩憂。 說歸說,秦昌表示愿意帶外甥回京,知言卻是舍不得,不顧意兒強烈要求,硬是把他留在身邊。 送走秦昌與知畫,知言花盡心思哄意兒開心,沒辦法只好搬出穿越前的趣事與書籍。聽得意兒眼睛發亮,一個勁兒追問從哪里看到的,知言只有撒謊是夢里夢見的。 意兒皺著眉,臉上神情就差寫著娘親在撒謊。 知言又干了蠢事,不知道如何回轉過來,愁得發頭又白了兩根。恰巧孟煥之回來,笑得很有深意。 不等知言母子相問,孟煥之笑稱他被人給參了,參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杜謙。 啟泰帝登基之初,天下大赦,杜謙也從嶺南邊陲去了贛地,幾年之中他升遷頻快,一半歸功于孟煥之在京中照應,另一半歸功他自身才干,是金子放在何處都會閃光發亮。 今回秦敏做宴,家中兒孫齊聚,孟煥之領著官職也在場。京中那幫御史們早對孟大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遍數天下能有膽氣彈劾他的人也不多了,杜謙此舉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