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見到了。什么來歷?” 老夫人道:“有些周折,你別急,聽我細說。我現在說話慢?!?/br> 襲朗頷首,“不急,您慢慢說?!?/br> 老夫人神色緩和許多,“羅老板真是你媳婦的同鄉,我這樣讓你二嬸傳話,也是怕你不肯過來。他來京城,原本是要找你大舅兄合伙做一樁買賣,幾個月前說好了的,可現在你大舅兄反悔了。香家沒本錢了,這些不需我說,你也清楚。再者,聽羅老板那話音兒,是你大舅兄有意避嫌,為著你考慮?!?/br> 襲朗漫應一聲,等著下文。 老夫人緩了一會兒,才繼續道:“羅老板把廣州祖上的產業都變賣了,此次進京,是打定主意在這兒扎根??赡愦缶诵炙κ植桓闪?,他總不能灰頭土臉的回廣州,這些日子都忙著找門路。你二叔、二嬸從外面的伙計口中無意間得知了此事,就想著跟他合伙做點兒賺錢的營生。你二叔他們房里積蓄花的七七|八|八,好在還能找點兒門路,余下的家當也能迅速轉手再變些銀兩出來。只是,這樣一來,他們又擔心你出手阻撓,便一直猶豫不定,昨日與我說了說這件事。你也知道,我已是油盡燈枯之人,眼下不求別的,只求你二叔他們手頭富裕些,衣食無憂就好。所以,這次是要求你通融一二,別再干涉他們了?!?/br> 襲朗就笑,“您言重了,我怎么敢干涉二叔房里的事?!?/br> 這話是明顯的敷衍。老夫人就嘆氣,“你是不干涉他們房里的事,你干涉的都是關乎他們一輩子運道的事。你就說答不答應吧?” 襲朗凝著老夫人,“我要是不應下來,您會怎么做?” 老夫人苦笑,“我能怎么做?不過是臨死前交待你父親一些事?!?/br> 襲朗看了老夫人好一會兒,眼神越來越冷,之后慢慢起身,“我答應,只是,您得提醒他們收斂一些,不然,阻撓他們財路的就是大老爺?!?/br> “我會交待他。他不似你難說話?!?/br> “嗯?!币u朗轉身后又回眸,“我已無大礙,您卻病了,要不要我隔三差五的過來給您請個安?” 老夫人擺手,“你放心,我沒多少日子好活了,何必那么心急。你少來一次,我多活一日?!?/br> 襲朗一笑置之,轉身時背影透著寒意。 ** 二夫人坐在清風閣廳堂的羅漢床上,閑閑喝茶、說話:“你說你又是何苦呢?你與老三媳婦可是要做一輩子妯娌,動不動就設圈套讓她禁足,不是得罪人的行徑么?” “任誰在做的事,都是前人做過的?!毕丬菩Φ?,“況且,事出有因?!?/br> “那也一樣?!倍蛉吮M量語氣和緩地道,“凡事點到為止就好,不如你去跟你婆婆求個情,讓她放老三媳婦出來吧?!彼€是希望事情越快解決越好,“老夫人正病著,我要忙著給老六cao辦婚事,你婆婆忙著主持中饋——老夫人跟前連個侍疾的人都沒有。你是嫡子的發妻,行事還是要顯得大度些為好?!?/br> “等我痊愈之后,會去老夫人跟前侍疾?!?/br> 二夫人心想你痊愈有日子么?裝病的人痊愈的日子才最沒個譜。再說了,你去請安不亞于盼著老夫人早死,怎么好意思說出來的?但是人家就這樣說了,還是一臉誠摯,恨得牙根兒癢癢,偏生不能駁斥。她放下茶盞,“罷了,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回房了?!?/br> 香芷旋立刻起身,“是啊,時候不早了,正是用飯的時辰?!?/br> 二夫人勉強笑了笑,回房去了。 襲朗回到房里,飯菜重新熱過,又擺上桌。他只說是來了一個生意人,沒事,香芷旋也就沒細問。 沒事就好。 她想到了他提過的好友秦明宇,“不在京城?”秦明宇從沒來過府中。 襲朗就笑,“不在,給扔到青海幾年了。我在青海的時候,倒是常見?!彼懔怂銜r間,“今年是怎樣也要回來,他家老太爺等著他娶妻,不能再耽擱了?!?/br> 他和好友都比尋常人晚成親。別人像他們這個年紀,早已抱上兒女了。 下午,他出門去了,有點兒事。 香芷旋忙著從針線房要了他的尺寸,給他裁衣。一面忙碌,一面和含笑說話,一來二去的,她問起了心頭疑慮,要含笑告訴自己,襲朗是因何厭惡老夫人、二老爺的。 含笑說起幾年前那些事,仍是有些憤憤然,“二老爺看著四爺天資聰穎,學什么都是事倍功半,便花重金收買先生,要先生往岔路上教四爺。好在先生惜才,如實跟四爺說了,提醒四爺留神。二老爺見這件事沒能成,就從別的方面下手,整日里跟大老爺絮叨四爺的不是。大老爺那個人……唉……聽了就將四爺訓斥一番,后來把四爺惹毛了,說別管我的事,再管我就搬出去住,你要是再不滿意,只管跟我恩斷義絕。大老爺從那之后,才不動輒做那種沒意思的表面文章了?!?/br> 別人是誨人不倦,二老爺是誨人不倦。 含笑又說起老夫人,蹙了蹙眉,“老夫人就更別提了,那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起初是給四爺添了幾名容貌出眾的丫鬟,四爺是內外兼修……這個您知道吧?”到底還是沒婚配的人,說起這些,有些不自在。 “嗯,我知道?!?/br> “四爺要是碰了那些丫鬟,內家修為勢必半途而廢,老夫人的居心可想而知。那些丫鬟一概被四爺打發去灑掃或是專司飲食,老夫人連下藥的事都做過——就是二老爺丟官、四爺從軍之前的事。幸好四爺時時防范著,從沒中招。這種事,唉……多了去了,都不外乎這種下作的手段,說起來都膈應?!?/br> 香芷旋總算明白襲朗的心情了。老夫人手段歹毒齷齪,二老爺讓他走歪路或挑撥離間,都是讓人極為不齒、厭惡的行徑。 厭惡,那是比痛恨更壞的情緒。就像她看到蟑螂、蛇鼠之類的情緒一樣??吹骄蛷男牡桌飬挆?,恨不得那東西即刻從眼前消失。而若對一些人如此,心緒只能更糟。 主仆兩個正說著話,金秀閣里的伙計把剛做好的衣物送來了。香芷旋還沒來得及細看衣服,寧氏過來了。 寧氏眉宇間的情緒是喜悅、憂心交加,落座后說了幾句閑話,直言道:“眼看要立冬了,老夫人身子又不舒坦,我明日要去娘家接冬兒回家來住,這心里只盼著你們姑嫂兩個和和睦睦的?!?/br> 與她有姑嫂關系的,只能是襲朧,而冬兒必然是襲朧的小名了。香芷旋甜甜笑道:“我雖然不懂事,卻不會跟小姑擺嫂嫂的譜,您只管放心?!?/br> 寧氏笑著搖頭,坦然道:“你哪是叫人擔心的孩子,我是擔心冬兒對我成見一如以往,還是……還是不肯與我親近?!蹦概榉值?,這些與其讓兒媳親眼目睹,還不如先一步實言相告。 香芷旋聞音知雅,“反正我在府里挺悶的,說得來的眼下只五弟妹一個,等小姑回來,我可不管您,定會盡力將她留在府中的?!?/br> “那我就放心了?!睂幨涎壑须m然有了幾分光彩,神色還是有些落寞,“只盼著我能美夢成真。上次回來常住,正巧趕上老五媳婦坐月子,兩個人只碰過兩次面?!?/br> 香芷旋眨著眼睛,分析道:“那這樣說來,我和五弟妹都能見到小姑了,您還擔心什么呢?她總能看上我們其中一個,總不會全都嫌棄吧?” 寧氏不由笑起來,心緒沒來由的明朗幾分,“讓你這么一說,我心里還真是敞亮了不少?!庇纸忉屢u朧為何在襲朗病重的時候都不回來探望,“冬兒跟老四最親,也是因此,對我和大老爺有不少不滿之處——那些就不說了。上次回來,見老四傷重,真是急得不行,跟我說老四要是有什么差錯,她寧可出家也不回來?;氐轿夷锛抑箝_始在別院的小佛堂齋戒,每日誦經抄經,為老四祈?!鹣炔恍胚@些,到了這關頭,也信了。這亦是她不論什么日子都沒能回來的原因,到今日齋戒才滿了四十九天?!?/br> 原來如此。香芷旋聞言動容,也聽得出,婆婆這做娘的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她嘴角翕翕,卻說不出寬慰的話,只是輕輕握住了婆婆的手。 寧氏寬慰的笑了,“我是猜想著,你們會投緣。這次是單為這件事過來找你說話的?!?/br> “您放心,我明白?!毕丬菩⑿Φ?,“以往的事都不要想了,我們看日后。便是我無能,不是還有五弟妹么?” “那個性子暴烈的……”寧氏說起來就是一番笑,“還是指望你和老四比較好?!?/br> “您覺著有堪用的就行啊?!毕丬菩膊桓彝耆WC能幫婆婆留住襲朧,又道,“再不濟,我跟四爺都會孝敬您的?!?/br> “好,這話我可是記下了?!睂幨闲Φ檬嫘牧嗽S多。其實只要有老四幫忙,留住女兒很容易。只是時機趕得不巧,之前襲朗沒精力,女兒又賭氣…… 香芷旋見婆婆情緒好轉了一些,順勢岔開話題,親口說了說錢友梅的事。 寧氏說起這些,神色便恢復了平日的從容篤定,“便是她顛三倒四的,咱們也不需擔心,有了開頭,日后拿捏起來還不容易?自然,要是她看清楚了自身情形,總不會繼續做糊涂事的,那咱們就要善待?!?/br> “就是您說的這個理?!?/br> 兩個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寧氏才回了正房。 香芷旋回想一番,婆婆是從頭到尾都沒提過松鶴堂一句——要知道,現在松鶴堂里的丫鬟可都是婆婆親自挑選的。這樣看來,就真的是沒事。 隨即,她出了一會兒神。 有人做夢都希望爹娘不在只是一個冗長的噩夢,例如她;有人卻是因著家中錯綜復雜的事無法對雙親釋懷,例如襲朧。 人各有命,果然如此。 娘親去世的時候,她還小,連病故、死去到底意味著什么都不知道。 后來爹爹的離世讓她知道了,那是永久的別離,不可挽回的別離。 爹爹去世之前,大手握著她的小手,說阿芷啊,爹爹走后,你不準再哭,因為哭也沒人會寬慰你、呵護你,你要學會照顧自己。沒人對你好,沒關系,你要爭氣,要對自己好一些、更好一些。 她傻傻的抹著淚說,我可以等爹爹回來啊。 爹爹說,我要是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為這一句話,父親出殯那日,她哭得撕心裂肺,張著手說爹爹別走,晚一些再走,阿芷聽話,真的會聽話,爹爹不走…… 那一天,似是把一生的淚都掉盡了。 便是那樣,得到的也只有失望、絕望。 死亡,從來不是可以挽留、挽回的。 因為想念爹爹,她病了好多天,是從那些日子,開始領略藥有多苦,糖有多甜,夢中與爹爹團聚醒來后的失落難過有多重。 從那之后,哭得時候很少。 面對老太太嫌棄的眼神、言語的時候,不哭;被三個哥哥冷嘲熱諷欺負的時候,不哭。開始按照爹爹的話為人處世,不哭,爭氣,對自己好。 那樣的歲月里,總是覺得,爹娘在含著笑容看著自己,陪著自己??偸且詾?,爹爹的交待都做到做好的話,就能夠一家團聚,再不濟,也能在夢里相見。 總是在心里默念著:爹爹,阿芷很聽話,這樣聽話,你還不回來么? 要多傻,才會那樣。 可她曾經就是那么傻的一個孩子。讓她回想起來就心頭酸疼的一個小小的傻氣的自己。 一年一年的,什么都明白了。知道自己奢求的再也不能如愿,為人處世的方式也已定型。 不怪努力被辜負,只怪自己努力的晚了一步。 最讓人對這塵世心寒失去信心的,不過是那樣的一種別離。 人不在了,你與這個人之間的一切便都結束了。愛恨悲喜,都不再有意義。 這教會了她除非能從心底認可的人,才會與之走近,才會更為珍惜。 走近不易,珍惜時用力。 但相反的是,她總是模糊時間,甚至連爹娘的生辰、忌日都記不清楚。 記得,也沒用了。祭拜,也不會得到回應了。 ** 晚間,老夫人當著二老爺、二夫人、襲脩、襲朋的面把羅老板的事情跟大老爺說了。 大老爺只是問:“老四怎么說?” 老夫人就道:“他同意?!?/br> 大老爺當即道:“那就好,我這邊還用說么?自然是盼著一家人都過得好?!?/br> 在場的人都為之心頭一喜。 襲脩是最輕松最高興的那一個。終于不需再為二房缺銀子的事挖空心思找財路了。 走出松鶴堂,二夫人與他說了一陣子的話,提了錢友梅的事,還打趣他:“你可真是的,竟不肯幫她,她只好求到了我頭上。你與二房是一家人,我自然是要幫她一把的?!?/br> 他就笑,心里倒是有些意外。并不曾料到錢友梅會有這個腦子,以為她要躲在廂房里度過很久一段時日的。 因此事,他對錢友梅高看了一眼,回到房里問了問丫鬟,得知她正在抄寫經文。愈發滿意,就說讓她過來一起用飯吧。 錢友梅卻不給他面子,只說沒空,忙著抄寫經文呢。 襲脩也就隨她去。 第二日,二老爺、二夫人將他喚到西院,要認真張羅襲朋的婚事,這就需要他幫忙張羅一些事,并且讓他以長房的名頭。 他明白二房的意思,恰逢大老爺今日下了大早朝就回到了府里,便去說了說襲朋的婚事方面,長房能幫多少。 大老爺很大方,直接給了他一張三千兩的銀票,說你拿去看著幫襯一些。 襲脩連忙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