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身后的侍衛長相周正,還挺年輕的。慕容厲喜歡收留一些質資優秀的孩子,自己養在府里,知根知底。少時為親衛,稍微長大一點就弄到營中。建功立業的不在少數。 侍衛說:“回夫人的話,很容易喂養的!” 說罷撿了兩只香香養在后院籠子里的活雞,一下子扔過去。眨眼功夫,就剩了幾根帶血的雞毛。香香只覺得心都要蹦出來,無力地揮揮手,說:“知道了,下去吧?!?/br> 侍衛恭敬地行禮:“是,夫人?!?/br> 身影一晃,人已經是不見了。香香幾乎是貼著墻根進了廚房,兩條狗將索鏈扯得嘩嘩響,粗壯有力的前爪刨著地,瞪著血紅倆眼睛沖她直汪。 香香覺得這下子自己總算是不怕楊順發的鬼魂了。 自己果然是選錯了狗,要是上次處理尸體的時候用這倆,估計煮都不用煮了,直接就能嚼得倍兒碎……好想吐…… 慕容厲回來的時候,香香還在廚房。他過來尋她,一眼就看見這兩條狗。當下點點頭,這還差不多。喂,女人,看見老子送你的狗了嗎? 他進到廚房,見香香就站在廚房門口,不由皺眉:“怎么了?” 香香指著那兩條狗,原本鐵鏈的長度,她還能貼著墻根過去。兩條狗扯得太兇,將栓它們的石頭轱轆扯過來,這回是徹底過不去了。 她在門口站了一個時辰,都快哭了。從來沒有這么望眼欲穿地盼著慕容厲回來過! 慕容厲走過去,把兩條狗的鐵鏈解了。兩條狗見到他,搖頭擺尾地舔他的手。慕容厲又逮了兩只活雞去喂。兩條狗頓時開始搶食,香香一見,拔腿就往外面跑。想著趁狗搶時的時候跑出來,誰知道兩條狗那是打獵慣了的,她的動作能比? 一見她跑,兩條狗突然躥上去,猛然一撲,前爪一伸將她按了個狗啃泥。香香慘叫一聲,閉上眼睛還以為會就這樣被咬死,其中一條狗埋頭舔了一下她的臉,血紅的舌頭,舔了她一臉的雞血。 慕容厲說:“跑什么???”你還能跑過它們???笨。 香香從地上爬起來,兩條大黑狗一左一右站在慕容厲兩側,吐著舌頭看她。慕容厲見她呆呆的,彎腰把她抱起來,說:“不會咬你的,它們認氣味。以后不必栓著,放在家里,來三五個普通小賊根本就不用怕?!彼砩?,有他的氣味。 香香心想,是不用怕,還不用喂了呢。 然而在他懷里,卻終究安定了不少。香香非常慚愧地發現,經過了楊順發的事之后,她居然十分貪戀他所給予的這種強有力的安寧。 當她把尸體拖進木盆的時候,她想完了,自己這一生,將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的臉、這個人的死狀,這個人的聲音。 哪怕將他挫骨揚,哪怕明白這個世界沒有鬼神,他永遠不可能死而復生。但是他將永遠流著血、嘴唇烏青、胸口帶著已經變色的刀傷,就這樣存在于她的腦海里。只等著夜深人靜,甚至她孤身一人的時候,獰笑著出現在她的眼前心底。 雖然不悔,卻不代表可以不思不畏。 美好的人和事,會在記憶里開出花朵。而也有一些丑惡,會在人心深處劃下傷口。 她沒有辦法形容那兩日的恐懼,看著尸體或者不看著尸體,根本就沒有差別。而更讓人驚怖欲絕的是,從此以后,這具尸體的模樣會伴她一輩子,猛然出現在她的每個夢里,直到她死。 可慕容厲就這樣出現在她門口,淡淡地對她說,你不會老子教你啊。 他從未勸慰過她,因為在他看來,這樣的小事,有什么值得勸慰的???香香發現,那具尸體帶給她的那種厚重得將要窒息的恐懼,慢慢地在消散。 他明明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他只是閑庭信步地從她的陰影里走過,于是云散風輕,日光就這樣探出了頭。 她以為將跟隨一生的恐懼,不過只是一場陰雨。 雨過,天晴。 香香不愿細想,但是她知道她開始有點喜歡這種強大堅定的感覺。她從不是一個矯情的人,她愿意面對自己的內心,從正面去看自己的情緒。 雖然被兩條狗嚇得不輕,但是至少它們在的時候,她真的不害怕那個似乎隨時會從哪里冒出來的惡鬼了。 這個世界也許真的沒有厲鬼,但是恐懼無處躲藏,因它生于人心。 慕容厲抱著她來到臥室,把她放床邊,問:“摔倒哪里沒有?” 香香輕聲說:“謝謝?!?/br> “嗯?”慕容厲抬眼看她,她說:“王爺送的兩條狗,很……”找不到形容詞,想了想,說,“嗯,很好?!?/br> 慕容厲說:“廢話?!崩献幽馨巡缓玫乃徒o自己女人? 他重新問:“摔倒哪里沒有?”雖然是泥地,看上去不應該摔到哪里。香香說:“膝蓋,進去的時候被門坎碰了一下?!?/br> 她第一次告訴他,自己哪里被磕到了。如果是以前,她一般都是忍著不說的。 慕容厲把她褲腿挽起來,就見膝蓋上真是青了一大塊,都破了。不由皺了皺眉頭,轉頭讓人把兩個太醫叫過來。香香吃了一驚,說:“不用這么麻煩的?!?/br> 然而太醫終究還是來了,看了看傷處,確定沒有傷到骨頭,開了兩帖膏藥,敷在傷處。慕容厲大馬金刀地坐在桌邊,手里握著不知道誰送給他的一串碧色珠子,來回撥弄。 香香無端地就覺得,嗯,挺好的。心里有一種暖暖懶懶的平和。 慕容厲經常不在家,他不可能就這樣安分地守著個小房子。兩條黑狗養得很好,平時不進臥房,不隨便動主人的東西。地方很小,它們如果進了屋子,尾巴都搖不開。 好在這種烈犬,也不是很喜歡搖尾巴。 香香推磨的時候,它們通常就趴在旁邊,聚精會神地看,像是想學似的。香香慢慢也就不怕它們了,有時候伸手摸摸它們的頭,它們還會舔她的手。 即使慕容厲不在,這屋子,也不再安靜得讓人害怕了。 香香早上仍然出去賣豆花,她喜歡這種自己賺錢養活自己的日子。讓人覺得很有安全感。 兩條狗便一路跟著她,模樣實在太兇,早上往攤上一站,半個客人也不敢來了。香香只好讓它們趴在木桶旁邊,它們倒是識趣,不去sao擾客人。 旁邊的書生跟陳伯見了這兩條狗,沒有一個不夸的。當然也旁敲側擊問起那天過來的男人,香香沒辦法,只得說是自己大哥。先前說了是寡婦,這下子沒法圓了。越解釋越復雜。 她一日沒擺攤,生意卻越發好了。豆花沒過一會兒就賣完了。香香挑著木桶往家里走,路上給兩條狗買了雞——一條一天至少要吃五六只。 兩條狗一左一右跟著她,她覺得就跟慕容厲在身邊差不多。一想到他,再看看這兩條狗,嘴角輕抿,居然不自覺的,露了個笑容。 你有沒有試過,某一天,不經意地想到某個人,毫無由來的,會覺得一點點的快樂? ☆、第69章 剜心 第六十九章:剜心 慕容厲就這么在益水鎮住了下來,居然也沒有催促香香?!筏?/br> 香香早上起得早,天色未亮,后院只有一盞馬燈。她將泡好的黃豆搬過去,開始推磨,磨豆漿。慕容厲不能勞累,早上也不能習武。而香香一起床,他便也不想睡了,起來站在旁邊看。 香香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向他微笑。他想,笑啥,別以為你笑笑老子就會過來幫你。有覺不睡,偏要賣什么豆花,找病??! 香香見他回了個冷哂,也不理他,徑自磨自己的豆漿。夜還很靜,只有石磨交錯轉動的聲音。耳邊隱有蟲鳴,兩條狗趴在墻根下,嘴放在兩個前爪上,有時嗚嗚兩聲。 慕容厲覺得很舒適,又有些無聊。香香說:“王爺要不要替我添黃豆?” 慕容厲上前,拿小瓢舀了和著水的黃豆,倒進磨盤上的小洞里。香香慢慢地推,有時候擦擦額角的細汗。慕容厲說:“你們家一直做豆腐?” 香香很開心:“是啊,小時候半夜總聽到爹娘推磨,就覺得很安穩很快樂,天再黑也沒有什么可怕的。后來偶爾不聽還挺不習慣的?!彼呁颇ミ呣D頭問慕容厲:“王爺呢,小時候您在舒妃娘娘宮里,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嗎?” 慕容厲想了想,說:“總是換乳母,身邊沒有特別親近的人。不覺得?!?/br> 舒妃不會想要他跟任何人產生感情,除了自己母子。所以盡管她對慕容厲是真的好,卻不會允許一個乳母或者侍女長期照顧他。慕容厲年紀小,卻并不傻,慢慢地跟身邊的人也就疏遠了。 后來她倒是主動安排了一個銀……銀什么的女人過來?一個老宮人的女兒,一心想往王妃的位置上爬,卻總以為身邊的人都不知道。 日日拿著架子作清高狀,惹得慕容厲厭煩不已。至今想起來,彰文殿的八年,竟然也沒有什么特別深刻的事。 香香突然有點可憐他,一個平頭百姓,莫名其妙地可憐他。她低著頭推磨,不敢表現出來。如果讓他發現,少不得又是一通暴怒??墒撬裁匆矝]有,那些珠寶玉器、功名錦繡,應該不能成為午夜夢回時,可以慢慢品味、懷念的記憶吧? 她輕聲問:“燕王……不常來看王爺嗎?” 慕容厲嗯了一聲,燕王即使偏愛他,也不過是六分之一的父親罷了。何況他還有后宮嬪妃、大燕江山,這樣多的子民需要照撫。一個月能見幾次? 他說:“對于一個帝王來說,一個月見到兩三次,已經算是常來了?!睂m里一個月也見不上他一回的皇子多了去了。不然你以為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就養活了六個孩子是為什么? 香香說:“小時候爹爹總是給我們講故事,啊,狼外婆的故事你聽過嗎?” 慕容厲瞪了她一眼——你敢講試試??!媽的還真敢把老子當你女兒哄??! 香香看見了,笑得不行,卻自顧自地說:“從前有一個jiejie,一個弟弟,住在很偏僻的房子里……” 小時候爹娘講過千百遍的故事,十八歲的她講起來,依然字句都記得清晰。郭田和郭陳氏雖然忙,但對三個孩子一直當作心肝rou兒。晚上經常哄著睡的。 那些睡前的故事呵,其實又老套又不夠精致,慢慢地再打動不了已經歷盡千帆、看遍花紅的我們。只是多年以后再講起來的時候,還會記得當時它的聲音、它的表情,它帶給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最初的驚奇和悸動。 它早已不是一個故事,而是最初的向往與依賴。 也許會覺得可笑吧,像乳汁一樣,曾經賴以為生,然多年以后,再沒法明白它。 香香慢慢地講那個老掉牙的故事:“外婆從梯子上栽到井邊,變成了一顆白菜……” 慕容厲慢慢添著水和黃豆,索性懶得理她了。這混帳東西,好想拿針線把她嘴縫上!香香推完磨,要濾豆渣。慕容厲幫她把豆渣裝進豆腐袋里,慢慢把豆漿擠出來。他的大手寬厚有力,做這些比香香拿手得多。香香說:“林大夫說王爺不能勞累,放著我來吧?!?/br> 慕容厲不理她。直將豆渣全部濾干凈,又把豆漿倒進大鍋里。 香香去灶間燒火,這時候雞叫三聲,天色微亮。外面慢慢響起其他聲音,益水鎮在初升的晨曦中慢慢蘇醒。 慕容厲就覺得起得這樣早,夜卻仍這樣短暫。 他看著香香將豆漿熬好,放入石膏,慢慢凝成豆花。嗯,原來那種過程,也不是很乏味。 天色大亮之后,香香挑了豆花出去賣。走之前當然仍然為他做好早飯,又煎了藥看他服下。慕容厲這時候要去找林杏之三人,是不跟她一起去的。 香香跟兩條大狗來到攤前,仍然擺放桌椅,給陳伯等人端了豆花。 客人陸陸續續的過來了,香香笑著招呼。有個穿青色布衣的人獨自占了一張最角落里的桌子,香香端了豆花過去,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香香。 香香有些不自在,怕他做出什么事來。然而他只是看了一陣,輕聲說:“謝謝?!?/br> 香香總覺得那眼神有些怪異,勉強應了一聲。 等到客人慢慢少了,這個青衫客還在。香香有些不安,想著早點賣完回家去。青衫客突然又說:“再來一碗?!?/br> 香香只得又盛了一碗過去,青衫客待她走近,突然說:“香夫人乃巽王寵妾,跑到這市井時橋賣豆花,倒是一樁奇事?!?/br> 香香不知道他是誰,只得裝傻,不答話。好在他的聲音挺小,陳伯和書生他們并沒有聽見。香香倒是不太害怕,反正慕容厲都已經過來了,只要他不追究,別人還能怎樣不成? 青衫客微微一笑,從懷里摸出個東西,以衣袖遮了遞給香香:“夫人認識這是何物嗎?” 香香遲疑著接過來,然后發現是只銀釵。她左右翻看了一下,正要發問,突然發現釵末有個小小的“蓉”字!這……她臉色變了,這是jiejie郭蓉蓉出嫁的時候,爹給她打的銀釵??! 那時候郭家家境還很一般,嫁妝自然也不太富裕??蒵iejie的嫁妝,怎么會在這個人手里?! 她略略一想,臉色就變了,問:“你是誰?你把我jiejie怎么了?” 青衫客微笑:“香夫人眼力真不錯。繼續賣你的豆花,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們王府的侍衛跟得真緊。若讓他看出破綻也沒什么,香夫人是可以繼續享受榮華富貴,只是少了個jiejie而已?!?/br> 香香心若擂鼓,左右一看,并沒有見什么侍衛。見他不愿多說的樣子,只好繼續賣豆花。又過了一會兒,青衫客再要一碗的時候,才低聲說:“收攤之后,去益水胭脂鋪等我。不要遲到。不要她沒命,就不要試圖告訴巽王?!?/br> 他飛快地吃完第三碗豆花,很快離開了。香香心里七上八下,握著那釵猶疑不定。 益水鎮就只有一家胭脂鋪,香香偶爾也過去買點花露什么的。確實是個不會引人懷疑的地方。她心如火燒,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碗豆花賣出去,這便立刻將東西都收到陳伯的茶棚。 一路趕到胭脂店,兩條大狗沒進去。她自己進去之后,發現有個女人在挑胭脂。女老板正在細心講說,見她進來,笑著說:“貴客到了,小二好生招待?!?/br> 一個矮小的男人上前,帶著她選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