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郭田問:“香香,這些日子在王府,你過得好嗎?” 香香微怔,說:“爹,我很好。你看我渾身上下哪里像不好的樣子嗎?” 郭田點頭,說:“那就好。我總算是可以放心了。當初不讓你入府,就是怕你不習慣深宅大院的生活。如今見我兒這般,倒又慶幸當初了。若是真讓你跟了……” 眼見他又要提起馬敬山,郭陳氏趕緊說:“老頭子!” 如今香香是王爺妾室,名節何等重要?再提前事可是不妥了。郭田也回過神來,復又笑道:“看看爹,真是高興到管不住自己的嘴了?!?/br> 香香說:“本也沒什么,也值當娘這樣小心?!?/br> 郭陳氏說:“你已嫁作他人婦,又是這樣的門第,更需事事小心謹慎。免得落人話柄?!?/br> 香香往她碗里挾菜:“知道了,女兒親自做的菜,還堵不住您的嘴啊……” 一家人吃完飯,陶意之已經讓下人把采買的東西全都歸置好了。時間還早,慕容厲也沒這么早睡覺的。他問香香:“出去走走?” 香香第一次輕聲說:“王爺,我累了?!?/br> 慕容厲濃眉一挑,就要發怒——老子要帶你走走,你竟然敢說累了?!但一想,覺得自己先前說的話還是有點效果。而且她本來這些日子身子就不好,舟車勞頓,回到家更是各種折騰,似乎累了也說得通。他就說:“那睡吧?!?/br> 香香說:“王爺若有游興,爹爹對這一帶也是極熟的……” 話未落,慕容厲就說:“閉嘴!” 誰要跟你爹夜游,哼??! 他跟著香香進了房間,香香也是一番梳洗。慕容厲仰面躺在床上,看著帳頂粉色的流蘇。床是有點小了,他這樣高大的身量,躺在上面幾乎就占滿了整個床鋪。嗯,一伸腿就能踢到床尾的雕花了。 香香洗完澡出來,見慕容厲躺在跟自己一般大小的牙床上,也覺十分可樂。她脫鞋上床,整個人就窩進了他懷里。慕容厲抱著她,香香確實是累極了,怕他胡來,忙就裝睡。 慕容厲冷哼,就你這點把戲,能騙老子? 想是這樣想,也不戳破,就盯著她看。香香慢慢地真的睡著了,呼吸漸漸沉重。慕容厲繼續望著帳頂的流蘇,心說這樣抱著你,總不至于再作噩夢了吧? 無論死成什么樣,都不過一具尸體罷了。有啥可怕啊嚇成這樣!轉而又摸摸她的小手,覺得,嗯,手腳這么小,膽子小點,也正常吧。 香香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太陽都升過窗欞了。慕容厲早就起床,練了一趟武,隨后去了趟館驛,據說是跟陶意之他們去覓海東青了。 香香第一次覺得自己睡飽了。郭陳氏進來,笑著說:“都已經為人母了,還這樣貪睡?!?/br> 香香抱著她的脖子撒嬌:“我的女兒也貪睡,娘的女兒為什么就不能貪睡一會兒?” 郭陳氏笑容明艷:“快起來了,洗把臉,你jiejie和弟弟都回來了?!?/br> 香香倒是趕緊洗了臉,還沒出去就聽見外面說笑的聲音。 姐弟三人見面,自有一番悲喜交加。郭蓉蓉給香香帶了富貴鎖,又做了好多小衣服。香香笑:“哪里就能穿得了這么多了!” 郭蓉蓉說:“做不做是我的心意,穿不穿不是我該管的??上]帶回來,我這作姨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到?!?/br> 郭陽是開心了:“大姐、二姐!我跟師父學了好幾招功夫,我練給你們看!”說罷,果是到了庭院里,有模有樣地打了幾趟拳。郭蓉蓉說:“看這樣子,我們家是要出個武舉人呢!” 郭陽說:“等我學好功夫,再長大點,我去王爺帳下當兵!” 這回知道要叫王爺,不能叫姐夫了。為這沒少被郭田修理。 香香微怔,說:“小孩子胡說,那刀來箭往的,是可以說笑的?你是我們郭家單傳獨苗,大燕律例,單傳可不用服兵、勞役!” 郭陽立刻就不干了:“男子漢大丈夫,保家衛國是理所當然的。能因為兇險就不去嗎?我才不是膽小鬼呢!” 香香還要說什么,郭蓉蓉說:“就你這小雞仔似的,還保家衛國呢!趕緊過來洗手吃飯!” 郭陽立刻歡呼一聲,過來吃飯。香香嘆了一口氣,真的……要去從軍嗎?去他帳下? 吃過早飯,郭陽說起縣城里新開的戲班子。慕容厲還沒有回來,他們得了海東青,八成是要出去打獵的。一時半會回不來。郭蓉蓉就說:“悶在家里也沒什么事做,不如我們去聽戲吧?” 香香倒是想去,郭陳氏說:“都是婦道人家,出去聽什么戲!真要聽戲,叫人到家里來唱,也免得旁人說嘴?!?/br> 郭陽鬧道:“帶到家里,也要人家有空。今兒個肯定來不了了!” 香香見兩人俱有興致,便說:“只是聽聽戲,原也沒什么?!?/br> 郭陳氏見三個兒女都想去,便道:“讓你們爹陪你們一塊去??刹辉S到處亂跑!” 郭陽歡呼一聲,郭蓉蓉與香香相視一笑,姐妹倆攜手出門。外面春光正好,桃花隱隱含苞,大地流金。 郭田知道女兒現在身份不比以前了,直接就在戲園子里包了個二樓的雅間看臺。香香坐下,視線正對著戲臺。還未開場,郭田去要了茶水果品,讓兒女在這兒等著。又叮囑郭陽照顧好兩個jiejie。 香香是第一次到這里來,不禁左右張望,十分好奇。正看著,突見一樓大堂里有一道視線直接看過來。香香一驚,待凝視看過去,才發現是于慶。 于慶身邊站著個女人,應該就是他去年娶的徐家姑娘。那目光直愣愣的,香香有些尷尬不悅,避了進去。 于慶怔怔地失神。那一天香香穿了一件滾雪細紗的曳地望仙裙,外面披著蓮青色風氅,頭梳百合髻。珠釵斜插,耳畔戴了金鑲東珠的滴珠耳環,王府的東西,樣樣都是專門訂做。每一件都打著巽王府的印記,不便宜。 于慶從下往上看,有一種高山仰止的錯覺。身邊的徐家姑娘,立時分文不值了。 ☆、第54章 天壤 第五十四章:天壤 于慶這種男人,東西放在手邊,唾手可得的時候,不覺得有多稀罕。當初香香跟他青梅竹梅,可謂是兩小無猜。雖然郭田家教嚴,兩個人并不敢有什么逾禮之舉,但是他知道這個姑娘以后長大了就是自己的。 是以雖然老聽人談論香香漂亮、賢惠,卻也并不覺得有多珍貴。后來香香被土匪擄走了,他雖然難過,卻也沒有那種日夜懸心的掛念。后來香香回來,他骨子里還是覺得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老郭家一時半會兒子想不開,到最后還是只能來求他。 得知香香許了馬敬山,他還跑到馬敬山跟前說了幾句冷嘲熱諷的話。一時氣不平,卻也只是覺得——看,不嫁給我,你就只能嫁給這種男人,做個繼室填房。孩子都是別人的。何必跟我賭這種氣。 再說了,你清白都毀了,我雖然娶個正妻,還愿納你為妾。從此頂著他人的閑言碎語過日子,這難道還不是對你的好? 是以雖然事情屢出波折,但他仍始終認為香香只是在跟他賭氣,不過是他不要的東西。哪天他愿意,只要說幾句好聽的,隨時還能撿回來。 直到慕容厲出現,他發現這個本來屬于自己的東西,突然一下子變得有點陌生。開始聽說王爺要納香香為妾,他就存著那種冷笑的心思——你以為人家真能看上你?這時候是看著風光,過幾日被趕回家來,看你還不得來求老子!到那時候…… 眼前早已出現香香被趕出王府,落魄地回到郭家。郭田上門,雙膝跪地,哀求他收留自己的女兒,郭香香望著他,雙眼淚水直流,哀哀地喊:“于慶哥哥,之前是香香豬油蒙了心,才看不清你對我的真情真意。如今香香明白了,愿意為你作牛作馬……” 每次作這樣的夢,結尾都會夢到她那嫩蔥般的小手,笑起來時右臉頰有個小小的酒窩……最后無一例外都演變成一場春|夢。 可是事情似乎并沒有往他預料的方向發展,香香嫁到王府之后,郭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先是馬敬山去往晉陽城做生意的時候,受郭田所托,給帶了好些東西過去。 馬敬山是個實誠人,回來之后將王府的威嚴氣派大大描繪了一通。令支縣這樣的偏遠小縣,最氣派的也不過就是州府官員、幾個鄉紳的住宅了。然則這些同王府比較起來,又算得什么? 他這一樣一說,諸人對郭家更是艷羨不已。 他明里也奉承,暗里卻一直冷眼旁觀著。家里于家老太太也是各種小娼婦、破鞋地罵。一方面卻還是不敢得罪郭家,每每派他送些東西給郭田。郭田總是不卑不亢地退回去,于慶心里更是窩著火。 沒過多久,晉陽城就傳來香香有孕,去宮里養胎的消息。他更是氣結難平。后來郭陳氏去王府照顧,人家王府派人來接的時候,那馬車、陣仗,他不看也擋不住到處有人說,真是聽得一肚子火。這人就是這么奇怪,他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并不是盼著香香被人一刀殺死??傔€是想著她落魄回來,眼看著自己與徐家姑娘過得如何稱心如意。 再之后就聽說慕容厲與慕容博逃離晉陽城的事,這會子他可是打了雞血,心想你身為一個逆王妾室,這回還不落得衣食無著的下場?王爺,切,失去爵位權勢,王爺有屁用! 還不如老子這個平頭百姓安穩呢! 正伸長脖子,眼巴巴地等著在哪個雨夜,香香一身濕透,哭著敲響他們家大門呢。這回夢的內容變了——你要敢回來,老子就把你當欽犯交給衙門! 哼,只是在你被抓走的時候,老子自然還得當面數落你一通。你個不貞不潔的女人,一心只知道攀附權貴,現在知道來求老子了?牢里后悔去吧! 然而香香沒有來,郭家雖然不如以前的車水馬龍、高朋滿座,但是也沒有落敗的模樣——慕容厲只要沒死,誰敢動郭家? 一直又等了些日子,不知道為什么,晉陽城里又傳來康王、巽王回宮,復又風平浪靜的消息。于慶還在嘀咕,之前不是說謀反嗎?說放下就放下了?這皇帝老兒,也太兒戲了吧? 直到這次香香回來探親,于慶突然發現,自己想象中的香香跟眼前的香香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印象中的香香,還是當年豆腐坊荊衣布裙的豆腐美人。雖然清靈秀麗,但容易親近。 而現在的香香,錦衣華服、珠圍翠繞,她的容貌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那種氣質,竟然讓他有了一種近乎惱羞成怒的自慚形穢! 以前的她,就是個小女孩。整天在豆腐坊幫忙,為著兩個大錢一碗的豆腐腦好脾氣地應對每一個客人。那時候于慶覺得自己娶這個女孩,雖然是滿意,但算起來也是自己門庭更高。他在她面前,無形中一直有種優越感。雖然愛護,卻也有種以自己為主導的感覺。 而現在的香香,舉止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氣。就比如她會很自然地對她的丫頭說:“碧珠,把我為母親繡的衣裳拿過來?!?/br> 于慶憤怒地發現,她成了那種傳說中舉止優雅、嫻靜端莊的貴婦。這個認知像野獸一樣撕裂著他的心,那個豆腐坊里跑堂傳菜、熬煮醬料的豆腐女,去哪兒了?! 那個會為他擦汗,為他所贈的一朵絹花而喜悅羞赧的郭香香去哪兒了?! 那個他從小青梅竹馬,自以為伸手就能摘得的女孩去哪了? 他還在作著她歸來痛悔哀求的夢,可是那個女孩已經不在了。她變成了如今這樣做作虛榮、珠光寶氣的女人??! 什么飛上枝頭作鳳凰?她跟那個王爺有什么感情?能抵得過自幼的兩小無猜? 他抬頭,又看了一眼看臺上的香香,發現香香并沒有看他,而是盯著前面的戲臺。郭田出去叫了果品,戲園子里的老板親自給送了過來。又聽說香香也在,精神頭都來了,說什么也要求香香親點第一出戲。 香香對戲其實知道得不多,以前雖然偶爾也去看,但是畢竟是小戶人家,也就看個熱鬧?,F在她還是照著戲園老板遞過來的戲單,才點了一出四郎探母。 沒多久,戲臺上鑼鼓鏗鏘。戲子踩著鼓點兒上場。香香喝了一口茶,轉頭跟郭蓉蓉說笑。郭蓉蓉往臺下一看,突然說:“下面那個,是于家小子吧?” 香香嗯了一聲,笑意也淡了。郭蓉蓉怒道:“爹爹,你看下面那個于家小子,就這么直不愣登地盯著香香看!他也真有這個臉!” 郭田看了一眼,也是怒。但到底年紀大些,老成,說:“別理他?!毕阆惴凑魝€幾天就回王府了?,F在跟他鬧將起來,傳到他人耳朵里更不知道說些什么難聽的話。 之前本就是有婚約的,前情舊賬再翻出來,難堪的到底還是自家女兒。 有時候對的不一定就會被維護,有人艷羨自然有人嫉妒。他是無所謂,但自己女兒不能再被這些莫須有的人和事牽累。 臺上戲子唱到某一處,臺下哄然叫好。各種打賞的物什都扔到臺上。碧珠和向晚站在外面伺候,畢竟人家家人難得一聚,站在人面前郭田等人也不自在。 香香笑著說:“唱得不錯吧,比前年那個好?!?/br> 郭蓉蓉說:“嗓子更亮些,meimei現在是貴人了,要不要也打賞些什么?” 香香對向晚說:“向晚,你看看咱們帶了些什么東西,打賞一點吧?!?/br> 向晚答應一聲,夫人說賞,那不能小氣,她隨手就往臺上拋了一錠金子。全場皆靜,這一大錠金子,成色十足,看個頭不下五十兩。按一兩黃金可兌十兩白銀,這五十兩黃金,可就是五百兩銀子??! 香香根本沒看賞的是什么,戲臺上的人卻都紅了眼了——五百兩銀子??!這豪門貴婦,隨隨便便就讓個丫頭扔上戲臺了! 戲園子老板忙又親自過來,還笑嘻嘻地試探著問:“香夫人,可要見見旦角?”其實是暗里試探,那時候戲園子本就亂,遇到大主顧,小生、旦角出來陪陪酒也不是沒有的事。這一下子往上扔五百兩,老板也吃不準夫人是不是有這個意思。 只是畢竟是王府的妾,不好直說,就委婉地提了一下旦角,沒敢說小生。香香不知道,死也沒往這方面想過?。?! 她就說:“能夠請過來坐坐嗎?我看唱得挺好!” 老板自以為心領神會,將小生、旦角都請過來,跟香香說了一番話。自然是謝謝打賞之意。再者,令支縣飛出去一只金鳳凰,那可是全縣聞名的事兒。老聽人說起這位昔日的豆腐西施是如何美貌動人,如今有緣一見,這些戲子們也都是好奇的。不免三不四時拿眼角直瞟香香。 這有男有女的,郭田一看不成樣子,也沒讓他們坐,說了幾句就客氣地將人請走了。然后訓香香:“王府雖然家大業大,但你身為妾室,也要恪守本分!一個人無論身居何等富貴門庭,也不能胡亂揮霍,不識柴米之貴!” 香香一怔,再一問,這才知道向晚打賞了五十兩金子的事。登時也是頗為不安,郭田見了,反倒是安慰了幾句,只說日后萬不可如此。 那于慶在一樓,眼見得二樓人家父女、姐弟說笑,全不把他看在眼里,真是又羞又惱。恨得直磨牙,卻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置氣!當年郭田看見自己,那可是左一個賢侄,右一個賢侄叫得很順口的??! 再說那個郭陽,毛都沒長齊,也能到縣衙里跟著團練教頭學功夫了!以前他見到自己,一口一個于慶哥,叫得比親哥哥還親?,F在看見可是眼高于頂,理也不理了。人在氣頭上,大多時候只恨他人過,不思自己非。他自動無視了自己的退親,自動無視了當年自己家里遭匪時,于老爺子下落不明,郭田一邊收留他在家,一邊滿縣城跑斷了腿一樣替他尋找他爹。 也忘記了當時于家錢財被土匪洗劫一空,于老爺子下落不明,無數媒人上門勸郭田退掉這門親事,將香香另許人家,而郭田卻稱舊誼難舍,豈因貧富論交情的事。 他只覺得一口氣咽不下,但又無可奈何!先前他還覺得自己現在家境好了,自己努力拾掇了于老爺子先前的產業,將生意慢慢做得又有了些起色。一年千八兩銀子是穩穩地跑不掉了。這個收入,在令支縣無論如何也稱得上一個富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