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修養三 長安君府的后院眼下不怎么平靜?;笣上壬絹淼南⒕拖袷且灰勾猴L拂過,吹開了滿園的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覺得這花很香。 長安君不像他叔叔那樣喜好豢養門客,自建府以來只收容了二人在府上。這二人之中,一人來自楚國,名喚申息;另一人來自韓國,名喚裴淵。 申息以前在楚國是貴族子弟,因為犯事逃來趙國避難,被長安君收留。而裴淵只是個平民子弟,性格溫和,所以在申息面前向來仰其鼻息。 掌燈時分申息敲開了裴淵的房門,鞋子都沒脫,一腳踩在他的坐席上,怒氣沖沖:“聽說桓澤先生進了府,你可知曉?” 裴淵先是放下手中竹簡,又小心翼翼挪開案頭那快要燎到他衣擺的燭火,這才抬起頭來,竟然滿面笑容:“方才聽說啦,真是一件大好事啊?!?/br> 申息見他這般回應,越發生氣了:“你還笑得出來?” 裴淵連連點頭:“那是自然,我仰慕桓澤先生風采久矣,如今竟能與先生共事一主,簡直三生有幸啊?!?/br> 申息怒道:“豎子愚蠢!桓澤一個年少無知的孩子,憑什么受這么高尊崇?不過就是仗著鬼谷一派的名號招搖撞騙罷了?!?/br> 往常見他動氣,裴淵早俯首帖耳了,今日卻不知怎么來了勇氣,忽的站起身來,瞪著眼睛道:“吾等學子,當禮儀為先,你還未見到桓澤先生便惡語相向,不外乎就是擔心被搶了風頭罷了!” 申息何曾被他頂撞過,氣得臉色鐵青,咬牙切齒道:“儒家子弟都像你這般迂腐!我法家最看不慣這等沽名釣譽之輩,你竟還要與之為伍,實在叫我不齒!” 裴淵撇了撇嘴,腮幫子鼓鼓的,驀地一把扯住他衣袖就往門口拽。 申息吃了一驚,跌跌撞撞被他拽到門口,一個趔趄跌出門去,一手的泥,轉頭一看,裴淵扶著門大聲道:“既如此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你且記著,以后再說桓澤先生壞話,我定不饒你!”說完嘭的一下摔上了門。 申息嘴巴張得老大,這小子腦子壞了吧? 易姜這邊已經安頓好,正準備吃晚飯。 一盅煮熟的羊rou,沒有切開,一整塊放在里面;一碟圓面餅,表面暗黃;一盤魚,看起來倒是挺正常;除此之外還有一碗粟米飯。雖然賣相不怎么樣,但居然出奇的香。 分開飲食是禮節,所以飯菜是兩份的,聃虧和她一人一份。 易姜其實有點受寵若驚,因為之前在清風寓的時候他們是一天兩頓,她總是吃不飽又不好意思說,現在到了長安君這兒居然恢復一日三餐了。 從這點來看做門客還是有好處的,至少能吃得飽啊。 聃虧埋頭吃飯不吭聲,很快就將食物消滅殆盡,擦干凈嘴巴對易姜道:“姑娘慢用,我出去一趟?!?/br> 易姜點點頭,目送他出了門,起身在屋子里找了卷沒書寫過的竹簡,打算記上今天的見聞。 可惜她的毛筆字寫的太丑,加上竹簡的篇幅也有限,只能鍛煉自己的縮句能力,最后用一句話概括了事件經過——長安君是個記仇且有異裝癖的中二晚期少年。 不知道年月日,只能寫上第八十四天。 寫完覺得舒坦多了,她藏好竹簡,繼續吃飯。 不一會兒,聃虧大步流星地回來了。易姜還在跟那整塊的羊rou搏斗,就聽他道:“姑娘,有你的信?!?/br> 易姜的胃口一下損失大半,抬頭看著他:“平原君寄來的?” 聃虧搖搖頭,神情有些微妙,伸手將信遞了過來。 易姜接過來一看,信封上什么都沒有,只粘著根紫色的草,草有三葉,細長如穗。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抬頭問聃虧:“你確定這是寄給我的?” 聃虧正想說話,忽然有人插話道:“鬼谷派內部通信以細葉紫草為標記,收信人自然就是先生了?!?/br> 易姜轉頭一瞧,窗外趴著個青年,正盯著她看。二人目光相接,他忽然驚呼一聲,調頭就跑。 聃虧連忙追出去,口中大喝:“何處來的賊子!” 原本已經跑遠的青年忽然蹭蹭蹭又跑了回來,漲紅了臉怒視聃虧:“誰、誰說我是賊子!在下可是長安君府上的門客!” 聃虧一怔,易姜已經走到門口來。廊下燈火不夠亮堂,只能看見他半邊青灰色的衣裳和半邊圓鼓鼓的腮幫子。 “既然是門客,怎么不走門呢?” 一聽易姜說話,青年的視線立即移到了她身上,神情很是激動:“啊啊啊……桓澤先生竟與在下說話了!” “……”易姜摸不著頭腦。 青年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有些羞赧,理了理衣襟,走近兩步,朝她行了一禮:“在下裴淵,仰慕先生風采久矣,今日有緣得見,不想先生竟如此年輕?!?/br> 易姜明白了,原來是粉絲。 裴淵雙頰酡紅,早忘了跟聃虧的不愉快,盯著易姜的雙眼簡直在發光:“淵生平有一愿,愿與先生暢談一番,死不恨矣。不知先生可否賜教?” “這個嘛……”易姜抬頭望了望隱在云層中的月亮:“時候不早了,不如下次吧?!?/br> 裴淵一拍腦門:“是是是,是淵心急了,先生還有信件要看呢?!?/br> 易姜也想起來這事來了,那信還不知道是誰寫給她的呢,再說她在這兒簡直是個文盲,就算知道誰寫的信也看不明白說的什么。 真是要命,除了寫信你們就不能直接捎口信? 聃虧走近兩步,朝裴淵見禮賠罪,但神色依然不快:“敢問先生是如何知道鬼谷派傳信標記的?” 易姜收神看向裴淵,他的視線就沒離開過她身上。聽聞此言,裴淵立時挺直了胸膛:“實不相瞞,在下與這代鬼谷先生頗有淵源?” “哦?”不只是聃虧,連易姜也來了興趣:“是嗎?什么淵源?” 裴淵眉眼之中皆是得色:“我曾在云夢山中做過鬼谷先生三天的鄰居!” “……” “……” 聃虧默默轉頭扶了一下易姜:“姑娘還是進去看信吧?!?/br> “說的也是?!币捉瞪砘匚?。 裴淵沒得到期望的回應,怏怏跟進屋來,不敢除鞋入席就座,就站在一邊看著易姜。 窗外晚風徐徐,白衣寬松,衣袖帶風,裴淵覺得她連抿唇皺眉的側臉看起來也是那般地與眾不同。 嘖嘖,不愧是鬼谷先生的弟子??! 聃虧朝他眼前橫擋了一步:“桓澤先生要看信了,先生先請回吧?!?/br> “啊……那淵改日再來拜見先生吧?!迸釡Y心滿意足又依依不舍,口中說著要離開,腳步卻是慢吞吞的。 易姜拆開信函,掃了一眼那天書一樣的文字,心不在焉。一直到裴淵出了門,她轉頭對聃虧道:“我前些時候在牢里受了點苦,眼睛在晚上看東西常有看不清的時候,不如你來替我閱讀這信吧?!?/br> 本以為聃虧會答應,誰知他竟退后一步連連搖頭:“不可,這信必然是公西吾寄來的,你們師兄妹之間的信函,我一個外人看不好。若是晚上閱讀不便,姑娘不妨等明天白天再看好了?!?/br> “啊……也好?!币捉皖^將信納入袖中,一邊琢磨著,當務之急還得學認字啊。 想了片刻,她忽然有了個主意,起身在屋里隨便找了份竹簡遞給聃虧:“你替我將這個送去給裴淵,就說我請他替我謄抄一份?!?/br> 聃虧看了一眼手里的竹簡,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即照辦去了。 那邊裴淵整個人都激動了,嗷嗷,桓澤先生居然請他謄抄書籍!今晚不睡啦! ☆、修養四 四月到了末尾,日火漸濃,連風都沾染了熱氣。長安君府后院內草木顏色又深了幾分,樹頭枝葉舒展,一直連接到屋舍窗前,就快搭在聃虧的肩上,而他正扒著窗頭朝里面悄悄張望。 屋中漆桌竹席,垂簾焚香,裴淵一手負于身后,一手拿著竹簡,來回踱步,誦讀聲朗朗入耳。 旁邊案后,少女雙腿盤坐,束著的發髻不知何時松散了,就這么搭在腦后,身上的白衣鋪在竹席上,衣擺皺成了一團。她左手托腮,垂眼盯著右手舉著的竹簡,長長的眼睫在眼下遮出一道淺淺的影子,臉色依然蒼白,但目光靈動,看起來比之前有精神多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聃虧真不敢相信這是桓澤本人,以前她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樣,何曾有過這樣隨性不羈的時候? 他的目光又掃到裴淵身上,心道真是古怪,她怎么就喜歡上聽這小子念書了?而且翻來覆去念那一本書,不嫌煩? 難道…… 聃虧腦中靈光乍現,捂著胸口一直退到樹干邊才停住。 不是吧,難道她看上這小子了?! 聃虧覺得無法接受,這種感覺就像是要把自己親手帶大的女兒嫁給一個不成器的混蛋一樣讓人忍無可忍! 正無法自拔中,身后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聃虧沒好氣地回頭,一看到來人,連忙正色見禮:“長安君?!?/br> 老趙王的喪期已到末尾,太后卻仍舊悲痛不已。為了安慰母親,趙重驕近來頻繁出入宮廷,這會兒顯然也是剛回來,身上繁復的朝服還沒換下來,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在赫赫金冠下一襯托,倒是少了許多青澀稚氣。 大概是聽到了屋中的誦讀聲,趙重驕歪了歪腦袋朝門口瞥了一眼,又笑瞇瞇地收回視線:“聽說桓澤先生最近一直跟裴淵在一起啊?!?/br> 聃虧點頭稱是。 “我聽申息說,桓澤先生這是在拉攏裴淵,另有所圖,所以二人成天膩在一起,不會是真的吧?” 要不是見識過他翻臉不認人的架勢,聃虧都快相信他這善良的笑容和溫和的語氣了?!爱斎徊皇钦娴?,長安君怎能相信小人之言,桓澤先生是來為您效力的,豈會另有所圖?!?/br> “是嘛,”趙重驕側過身子:“那你們對峙吧,我看著就好?!?/br> 聃虧這才注意到他身后還站著個人,中等身材,身著黛衣,眉眼間滿是忿忿不平,想來就是那個申息了。 “你說誰是小人?” 聃虧垂眼看他,這樣的他一個可以打十個,實在是懶得計較。 “如何?無話可說了吧?”申息轉身向趙重驕行禮:“主公明鑒,桓澤小小年紀有什么資格進府?您留著此人定是禍患?!?/br> 長安君居然徑自坐去一邊的大石上了,像是嫌熱一樣,一手扯著衣襟,含笑點頭。 申息見他被說動了,越發來勁:“桓澤若真有本事,進了府又豈會不盡心為主公效力,反而整日與裴淵混在一起?息認為她只是空有虛名罷了!依息之見,不如……” “申息!”驀地傳來一聲斷喝。 申息話音頓止,轉頭一瞧,裴淵正大步朝他走來,瞪著眼睛鼓著腮幫子,邊走邊撩袖子:“我早說過,你敢再說一句桓澤先生的壞話我就不饒你,你且等著!” 申息沒見過他這模樣,竟怯怯地退了一步:“怎、怎么,你還敢打人不成?” 裴淵沖過來揪住他的衣領就是一頓狠捶:“打你怎么了!你自認出身高貴瞧不起我就算了,還敢瞧不起桓澤先生,倒要叫你瞧瞧我們儒生是不是那么好欺負!” 易姜跟出門來,看見那兩個扭打在一起的人,有點哭笑不得。 申息是個權貴子弟,只有嘴巴厲害,哪里動的了手,幾下就被打倒在地上,嗚呼哀嚎,一邊斥責裴淵枉讀圣賢之書,一邊可憐巴巴地向長安君求救。 易姜這才知道原來長安君也在,眼睛一掃,這位王室貴胄在樹底下的大石頭上蹲著呢。 趙重驕不僅毫無形象地蹲在大石頭上,還支著額頭看著她,根本沒有看一眼那邊的“戰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