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半開的車窗緩緩上升,墨色的陰影最終擋住他堅毅的側臉。 周可站在原地,看著汽車絕塵而去,久久,久久都回不過神。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不知道多少次了,兄長和丈夫之間的矛盾,似乎就是無法調和。無緣無故的。 阮銘是個學者,斯文敦厚,同她少年相識,從初中,到大學,再到結婚。一路走來,感情一直很好,所愛所想,從來都很相投,但獨獨對于安瑞這個問題,似乎就成了一個死結。 他看不上安瑞的陰沉和高傲,就像安瑞不屑于他的清高和固執。 “有點錢有點勢,就成日里鼻孔朝天,不可一世。沒見過他那樣的,好像全世界都該順著他,圍著他轉?!闭煞蛞淮未蔚谋г?,控告,“真不知道你怎么會有這樣的哥哥?!?/br> 她明明知道哥哥不是那樣的,然而斟詞酌句,卻怎么也無法反駁。因為,確實,在面對母親,自己,綿綿之外的人,他脾氣確實不太好。 ☆、第99章 chapter95萬囑咐 “還有,你少讓綿綿經常和他走在一起?!庇绕涫桥畠旱膯栴}上,丈夫更加寸步不讓,“都給嬌慣壞了?!?/br> “對綿綿好又有什么錯了?”她無法理解,“他喜歡小孩子喜歡綿綿,就像是對自己女兒一樣……” “那他就該自己生一個?!比钽懻f,“他不是能么,那么厲害,年紀也不小了吧?怎么就沒女人幫他生個孩子。他到底知不知道綿綿是誰的女兒?” 有時候,莫名其妙的敵意,并不只是存在于女人之間,男人也是一樣。 **** 再找到安瑞時,他倚在樹旁,略低著頭,點煙。 他正用手攏著打火機里冒出來的火苗,手心里橙色的光球,仿佛藏著一個溫暖的世界,在那個瞬間,他的側臉分外明朗,微垂的睫,還有微皺著的俊挺的眉,一切都清晰起來。 他靠坐在那里,剪影鋒利而孤單。 周可小步走過去,站在他身后,輕輕喊了聲“哥”。 他轉臉看她,表情有一瞬的茫然,不知之前在思索些什么。但很快反應過來,擰滅一口沒抽的煙,拍了拍草地,“坐吧?!?/br> 周可順勢坐下,一抬眼,卻驚了下,目光轉也不轉的,凝在了眼前的……“葉堆”上。 “很難看吧?”安瑞自嘲的一笑,“我好像一直都弄不好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她一定不喜歡?!?/br> “這是……什么?”周可斟酌了下字句,盡量委婉的問道。 “雪人?!彼f,摘掉眼鏡,揉了下眼角,笑意漸濃,“也是才想起來,我好像一直欠一個人一只大雪人。只是,再也找不到雪了?!?/br> 明明是很平常很溫和的語氣,可是落在耳里,不知怎得就覺得有點蒼涼。 周可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變得輕快,“怎么會呢?等冬天到了,到處不都是么?!?/br> “冬天?”安瑞舉目望天,明晃晃的青天白日,灼的他雙目泛紅,眼角險些沁出淚來,“冬天……”慢慢的,又重復了一遍,最終化作意味不明的一聲嘆息,很沉很沉,“算了,終究是來不及了?!?/br> 來不及?什么來不及? 然而,還不待她詢問,他已再度開口,恢復了一貫情緒難窺的平靜,“怎么突然過來了?你先生那里……” “我已經說服他了。是先來和你說一聲,然后我去幫綿綿辦理下手續吧?!敝芸杉毬暤?,苦笑,“他答應一個月?!?/br> “一個月?”安瑞愣了下,旋即低下頭,看神情似乎是在用心計算,又或者別的什么,最終,還是點頭,“也差不多?!?/br> 話音剛落,依舊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從身后拿出一個包裝精致的蛋糕盒子,放在她手上,“對了,下午綿綿那里,我可能就去不了了,你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就說舅舅答應她的,可能暫時辦不到了,只能幫她一次,至于以后,或許只能靠她自己?!?/br> 她覺得,他似乎有點怪,具體哪里,卻又說不上來,于是只好盯著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只是許久卻只得來他的一聲苦笑,“怎么了?” “沒有?!敝芸蓳u頭,“我在想……你答應她什么了?” 安瑞搖頭,“這是秘密,不能告訴你,你交給她,她會知道的?!?/br> 周可無奈,也不問,只好應了聲,收起。再抬眼看他。 層云褪去,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盡數潑灑在他的輪廓上,眉眼間。霎時間明朗的模樣居然叫她愣住了。 同母親相似的,水墨丹青般暈染眉眼的依舊驚艷美麗,但是眼角,已橫生清淡的細紋,眉間的褶痕好像也深了些。她忍不住伸手,去碰他鬢角一絲暗銀。他回頭看她。 “好像有一根白發,”周可輕松的笑,“哥,我幫你拔了它好不好?” “好?!彼恍?,溫順的垂下腦袋,鳳眸中一閃而過的,苦澀的溫柔叫她再不忍看。 不知不覺,歲月已蹉跎。 “可可?!彼拿?,在他唇間輕輕滑過,無比溫柔,有點心酸,“我老了,是不是?” 周可哽住,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不住的搖頭,“沒有,并沒有?!?/br> 她的慌亂,他只一笑置之,抬手撫過眼前空氣,似乎正對著某張精致的讓人嘆息的輪廓臨摹,“我老了,但是她永遠都是那么年輕,那么美好?!?/br> 他兀自沉浸于某種回憶無可自拔,她已非年少,自不會唐突的出聲相擾,盡管她真的很想問問那是誰。半晌,終于聽他一聲嗟嘆, “錦繡年華,這名起的真好,配的起她。像她?!?/br> 錦繡年華,錦繡年華。 突然間,一個念頭從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終有一天,不,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了,我就會變得和它一樣?!闭f著,他拍了拍面前,那個由樹葉堆成的雪人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已經青草依依的小土堆,笑容愈發苦澀,“但她……一定還是那樣鮮活,美麗,燦爛。她會很快忘了我,不再記得我這個人,就像,就像‘她’一樣,對不對?” 他身邊只有周可一個人,但是周可覺得,這些話依舊不是對著她說的。所以只好沉默,一直沉默,直到終于小心翼翼找到了一個話茬,也拍了拍身前的那個土堆,“這個……又是什么?” “哈哈?!彼卮鸬暮芸?。 “什么?”她沒懂。 “哈哈?!彼鏌o表情的又重復了一遍,“一條狗,我養了十年,后來死了?!?/br> 哦…… 她覺得很難過,糟糕極了,想要說點什么安慰的,可是一切又那么蒼白。猶疑之間,她忽然發現 他的手,他的那雙手,一直在顫抖。 “哥?”不太確定的喊了一聲,猶疑著,她囁嚅道,“你,在害怕么?” “嗯?!彼谷怀姓J。 “……” “以前好像什么都不怕,但是現在開始怕了,很怕很怕?!彼麚崦 把比说哪X袋,很溫柔很小心,“不知不覺中,很多陪伴我太久東西已經開始消失了,就像這只再也無法送出去的雪人,還有那只老狗,或者,或者更早一些時候,我曾經很愛很愛的一個死去的女人,那些東西,一個接一個,都走了,抓不住,留不下……我最害怕,終有一天,我生命中出現過的所有痕跡,會全部淡去,最后,什么也沒了?!?/br> “哥……”她啟齒,心中酸脹,“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搖頭,“還沒有?!?/br> “那……是要出什么事了么?”她艱難追問。 他沒有再否定,半晌過后,輕緩開口,言辭晦澀難懂: “事從根起,藕葉蓮生,春種秋收,舊債終償?!彼f,“是為因果?!?/br> “什么因?什么果?”周可握緊他,哽咽,“我能幫忙么?” “我欠的債,你如何還呢?”他嘆息,看著她,像是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幼童。 “債?”周可眨眨眼,還有點懵懂,想到了什么,焦急的扯住他的袖子,問,“多少錢?” 她的表情,執著,認真,單純,眼中微光閃爍,叫人屏息。安瑞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眶泛出點血色。 他摸摸幼妹的腦袋,溫和而寵溺,“你知道么,小時候我哥保護教育我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要是也有一個弟弟或者meimei就好了,那樣,我可能就能和他一樣厲害,威風?!鳖D了頓,看著她霧氣漸生的眼,補充道,“最好是meimei,就像你一樣?!?/br> 不知不覺,滿眼是淚,握著他的手,那種血脈相連,心意相通的感覺愈發濃烈,好難受,他明明是笑著的,真的好難受,只是,為什么,為什么? “這樣……也好?!彼h住她的肩,下頜抵在她的頂心,“比我預料的要好?!彼f,“我還以為,最后能陪著我的,只有這只蠢狗,還是死的?!?/br> “不要說話,不要問了。你肯帶著綿綿,乖乖待在那里,等著我……或者別人去接你們,就是對哥哥最大的幫助?!彼麌@息著,擁緊她,“現在,讓我抱一會兒?!?/br> 人之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冷暖幾度,紛繁幾何? 上天之于他,未免太過不公,短短三十余載,幾乎讓他盡數閱盡,只是,這些都不是最殘忍的,最殘忍的是……當他想死的時候,老天讓他活著,當我他活了,老天卻讓他去死。 ☆、第100章 chapter96咫尺 “把這個掛到那里,對對,樹梢上,不是纏在樹枝中間,要純白的,不是藕粉色,嗯很好……還有……” 不遠處,草坪上,一群人,正忙碌著婚禮最后的裝飾。 最搶眼的再明顯不過是當先那位正有條不紊指揮著的女孩兒,清瘦窈窕,娉婷裊裊,一襲火紅迤地的紗質長裙,明艷不可方物。 calvin一言不發,靜默注視著她,唇畔微抿。 好像……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每次看她,似乎都是這樣矜持典雅的打扮。精致的裙擺,高高的髻。不再是小時候玉雪可愛的一團,窩在哪里,放在何處,都能沒心沒肺肆意撒嬌打滾。 依稀還記得,她小時候有公主情結,總是愛偷臻惜的長裙和水晶鞋兀自陶醉,但那時看她只覺想笑,完全是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而現在倒是像模像樣,女人味十足,優雅且干練。只是從前青澀時光,過去了就難以找回。 他的小錦年,是真的長大了,再不是那個需要人捧在手心里時時看護的小女孩兒了。 “叔叔,calvin叔叔!” 轉眼間,錦年已看見了他,連忙折身奔來。 “呼……”氣喘吁吁的,她在他面前站穩,“您怎么來的這樣早???婚禮到傍晚才開始呢?!?/br> calvin淡淡一笑,“人少,說話方便?!?/br> 錦年眨了眨眼,放下手中絲帶,轉頭揚聲道,“你們忙著啊,我一會兒再過來?!闭f罷,挽住他的手臂,親親熱熱的走向一邊,“那我們先到那邊去,正好渴了。邊喝邊說?!?/br> 低頭,恰好撞上她一片如花笑靨,開懷的笑容那樣明朗,沒有一絲雜質。calvin張了張嘴,又閉上,許久,很慢很慢的收回視線,輕輕“嗯”了聲。 頭頂上方,短短的距離,那張臉上微妙的神情,背后又隱藏了怎樣一番風起云涌,錦年不知道,統統不知道。 “什么事啊,叔叔?”踢掉高跟鞋,錦年放松癱倒在長椅上,“這么著急?” calvin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著遠方出神,沒有立刻答話,手指平鋪在椅背上,輕緩敲擊,好半天,開口問道,“他聯系你沒有?” 錦年沒有說話,笑容凝固。 “錦年?”他有點不同尋常的急迫,“說話啊,瑞瑞他有沒有聯系你?” 錦年呼吸亂了,心跳也是,一時不免語塞。只是也明白,這樣沉默,終究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于是唇瓣動了動,無甚情緒的蹦出倆字來,“沒有?!?/br> calvin捏了捏眉心,嘆息,“錦年,不要置氣。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和這有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