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而年少的臻惜,除卻了風華絕代的容姿,還有一道挺拔而鋒利的身線,飽滿但勻稱的手臂,氣色健康紅潤。 她彈琴,他作畫。 他彈琴,她高歌。 二人無論以何種方式,何種搭配,哪怕只是不經意間彼此一個回眸,隔著那樣久遠的時光,透過紙片,外人也只能贊一句——才子佳人,珠聯璧合。 這些相片,她從來沒有在愛丁堡的家中的看見過,家里都是合家福居多,或是獨照,很少,很少有兩人合拍的照片,更沒有一張他們的。原來,竟是都收在了這里。 這些天來,被折騰的已經麻木了的心臟又有了一絲絲波動,即使連她也無法否認,他們……曾經如此登對。 “我的小乖,近日倫敦有雨,不可貪涼,音樂會結束,早點回家……” “我的小乖,今天在郵報上,看見你的新曲又添獎項,很替你開心,也驕傲……” 我的小乖,我的小乖…… 錦年將淡粉淺金的各色信箋丟置一邊,最后看見的,是一個對戒盒子,墨綠的絲絨已經黯淡,男戒的凹槽空空,她有印象他無名指上那枚陳舊的指環,或許正是出于此。而女戒……嶄新光鮮的像是從沒送出過一般。 絲絨墊子下有一小小的紙質邊角露出,錦年抽出,攤在手心,只見八個清秀的蠅頭小楷,是臻惜的筆跡。 相約白首,莫失莫忘。 “所以……那一天,無論我追沒追出去,結果都是一樣,是么?” 聽見了身后輕微的腳步,她頭也沒回的輕聲發問。 他沒有回答,她知道他是默認,于是又道,“只要我還想嫁給你,就一定會打開這個盒子,知道這些事,是么?” 回應她的依舊只有平穩的呼吸,連一絲錯亂都沒有,真真是讓人心痛的冷靜,淡定。 “她希望可以將這些秘密一并帶進墳墓里。叫你不必知道。因為在她心目中……你永遠都是經不得一丁點風浪的小娃娃?!彼D了頓,又兀自反駁,“可我并不贊同,這不公平?!?/br> 錦年咋舌,“聽聽?!苯又鴮⑹种兴膶氊悅冸S意一丟,又有些尖酸的嗤笑,“真是像極了替子女規劃未來的好父母,我是不是該管你叫爸爸?” 面對她咄咄逼人的挑釁,他并沒有生氣,依舊安靜平和的看著她眸中閃現的漠然,就如同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事實上,這一個月來,無論發生何事,他都沒有生過氣。 她感覺到挫敗,也沒有心力再鬧騰,只是澀然冷笑,笑著笑著,嗓音漸漸哽咽,“你們……究竟還瞞了我多少事情?” 安瑞伸手似要觸上她的臉,卻又慢慢收了回來,他的眼里的灰敗,似潮水一樣在那雙深深的黑眸里蔓延,向來英俊的容顏,竟有清晰可辨的疲倦,“很多?!?/br> 他說,“只除了那天你自己猜的那件?!?/br> “什么?”她一時不解。 “元宵前夜,你在雪地中質問她的那些話。只除了那些?!彼曀?,聲音暗啞,“這些天,我同她待在那里,并不是在偷情,所以無須隱瞞?!?/br> …… 那天日暮時分,他同她爭執過后,拂袖離去。的確是去尋臻惜的沒有錯,但…… “你看,這是小錦年十歲生日的時候畫的?!彼龑⑹执幸粡堦惻f的水彩筆畫攤到她面前,興奮的像個孩子。 一張臥室的圖畫,小女生最愛的那種公主款。其實畫的很一般,上色也很糟糕。 但……他掃了眼她的神色,也不忍拂她的意,“很好看?!?/br> “當然了?!彼γ虼?,將這張畫仔細貼在墻上,一邊絮絮叨嘮,“我家小錦年……做什么都是最好的,最棒的?!?/br> 他不知如何接話,只好悶悶“嗯”了聲,目光在地面那些材料上轉了轉,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你不會……想要把這里裝成這個樣子吧?” “不好嗎?”臻惜理所應當的反問,“小錦年一直都和我說她喜歡這樣的?!?/br> 他盯著那張畫紙,盯著那些笨拙的線條,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是好。只聽她在一邊兒又興高采烈的補充,“我知道,顏色……有點幼稚了,畢竟她現在長大了。不過沒,咳,咳咳,沒關系,我昨天在葉臻家過的除夕,順帶,找梁薄幫忙略改了下圖紙,他不是做設計的么,改這個很輕松的,你看,這種怎么樣?” 一邊說著,她一邊將另一張畫稿塞給他——還好,基本保留了原貌,只是搭配和色彩要和諧藝術太多。 他不著聲色的錯開她憧憬滿滿的眸子,輕聲,“你為什么不直接去問問錦年?” “那孩子……”她歡欣的表情遲疑了下,似是有些躑躅,最終,也只強笑著搖搖頭,“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小錦年,雖然平時看著呆呆的,但其實聰明著呢,她現在……也未必想見我?!?/br> 他蹙眉,“你不要胡思亂想?!?/br> “安瑞?!彼p聲打斷她,溫和卻不容置喙,“小錦年是我一手照顧大的孩子,這世上沒人比人我更懂她的心思?!?/br> 他望著她,沉默不語。 “我會再去見她的?!闭橄дf,“等這里收拾好,我會再去找她,給她個驚喜,還要……帶她去吃最大的棒棒糖,玩一次酒……好好兒和她道個別,對了,還有……什么來著?!币贿呎f著,她從抽屜中拿出厚厚的一本記事本,飛快的翻動紙頁,看見他征詢的目光,只苦笑的解釋,“現在記性越來越不行了,一點點小事都得靠這個……咳咳!” 正說的興致昂揚,毫無征兆的,她面色一陣病態的潮紅,一口血霧便噴到了對面的磨砂屏風上,染紅了半壁的水墨丹青…… 他僵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她不甚在意的擦擦嘴角,只盯著一長串清單,喃喃,“還有好多答應過她的事……好像,都來不及了啊?!鳖D了頓,看著墻壁上那個鮮艷的水彩筆畫,她澀然又問,“安瑞,你說小錦年會不會怪我,怪我不守信用,不是個好長輩,好母親?” 她身上的藥味,若有若無的鉆進他的鼻息,那樣灰敗,死亡的滋味。 他搖頭,“我幫你?!?/br> …… “你不是……一直記掛著,念念不忘,為什么她要回來么?” 他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錦年坐在臻惜曾經坐過的位置,看著眼前沒有來得及清理干凈的血色屏風,耳邊只剩下嗡嗡的鳴聲,什么也聽不真切。 “你為何不想想,大年初一,她在院子里,是如何回答你的?”低沉的聲音帶著無限溫柔在她耳畔響起,他憐惜的撫摸著她顫抖不斷的肩頭,一字一句,都帶著擰不干的重重疲憊,“錦年,我們確實瞞了你很多事,但是,卻從未騙過你?!?/br> “想著來給咱家小公主慶生拜年,慶祝她終于長大成人了呢?!?/br> 溫柔好聽的女聲,很突兀的在腦中響起,錦年痛苦的捂住耳朵,不愿聽,不敢聽。 他卻依舊在耳邊慢慢補充,聲音不大,但是她剛好能聽見: “錦年,其實是你想的復雜了,她過來,真的就只是為了替你慶生,拜年,完成曾經對你許諾的心愿,順便……道個別。沒有其他,我和她……緣分早就盡了?!?/br> “不……” “你昨天問她,之所以急著把你嫁給我,是為了彌補她自己的愧疚,錯了?!彼]著眼睛,聲音嘶啞,“錦年,你忘記了,這也是你曾經對她許的愿?!?/br> 她……許的愿。 很小的時候,她洗完澡賴在臻惜的房間不肯走,纏著她講故事,臻惜也只好將calvin叔叔趕去書房,抱著不識相的她一個接一個的念。 故事念完了。 錦年傻乎乎的問她,小阿姨,如果你有阿拉丁神燈,你會許什么愿望? 她正在彈琴,一陣風刮過,四處散落的到處都是樂譜,她俯身拾起,順帶望著她,眼神中似乎恍惚了一下,隨即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低頭繼續彈琴。 許久,當她幾乎都要睡著的時候,她突然問,那么,小錦年呢?又有什么愿望? 她登時來了精神,往她懷中一拱,傻樂的顛顛道, 第一個愿望,和小阿姨永遠在一起。 第二個愿望,和calvin叔叔也在一起。 第三個愿望…… 她停了下,又湊的近了些,趴在臻惜耳邊,極小聲,極小聲, 等我長大了,想要嫁給她。 錦年頹然伏下,靠在床柱上,看著還沒有完工的公主臥房,手中拿著那本被翻閱至破舊的記事本,輕輕的笑,笑著笑著,臉上就濕漉一片。 昨日的因,今日的果,事到如今,究竟又是誰的過錯? **** 撐著傘,看著不遠處的那個人,看著他站在雪地里,墓碑前,瘦削挺拔的墨色剪影,和周遭白雪格格不入,華麗而孤寂。 高者寂寞,愈高便愈寂寞,這個男人,她的養父,少年得意,站在了人生巔峰約莫數十載,品嘗著常人難以企及的輝煌燦爛,忍受著常人難以理解的寂寞。 他一直是寂寞的,自從她被接入這座莊園的那天起,偌大的城堡,便孤零零只有他一個主人。 再后來,一幫人來了,又一個一個的走了。他變得更加寂寞。 子嗣,親弟,最后是……愛人,終于也離他而去之后,向來英偉的calvin,憔悴了很多,再承受不住打擊,聽傭人說,他已經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消沉,有時一整個白天,他只是坐在露臺上,或是愛人的墓邊,不說話。 一步步地走到他身邊,錦年看著他偉岸的背影,一時竟然萬分惶恐,說不出話。 看著漆黑的墓碑正中,那張如花笑靨。 她突然不知道該已怎樣的臉面去面對這個男人,而他已經察覺,朝她偏過頭,雙眼微紅。 “你長大了,錦年?!彼蛄恐?,輕輕地開口。 三月沒見,卻恍若隔世。 “對不起?!彼Т?,水氣沖上眼眶,再難壓抑。 calvin似是愣了下,旋即苦笑,嘆氣,撫了撫她的頭發,“傻孩子,與你何干呢?”關于臻惜,對他而言從來不存在什么秘密。那夜所有,貫穿始末,他自然都清楚。他并不怪她。 “是她命數到了,走了,也干凈。她一直那樣驕傲,不會愿意自己已那樣的姿態茍延殘喘?!彼私庾约旱男∑拮?,太了解。以致于將她的決心復述的和當日她在安瑞面前下定的一模一樣。 “其實這幾十年,在我手底下走過的人命不知道有多少?!彼粗贡系娜蓊?,忽而輕笑,“可直至今日,我好像才知道什么是死亡?!?/br> 一夕之間,風云變色,有一個人就這么離開,再也不會回來。 能體會心突然間挖掉一塊的感覺么?空落落的,并不徹底,rou沒有了,卻還剩殘缺不全的影子,斑駁的記憶,一遍遍地提醒著從前,那些永遠消逝的從前。 書上說,如果一個人去世了,是去天上,化作星星。 只是此刻舉目望天,滿天星辰日月,他只覺得沒有一個能夠配得上她。 他找不到她。 他永遠也找不到她了。 ☆、第61章 chapter61往事不堪回首 “那一年,瑞瑞被父親接回家,那樣小……卻倔的要命。明明很害怕,卻還渾身是刺,對誰都很不友善,父親時常被他氣的要命。但我知道他是好孩子?!眂alvin慢慢說著,神情低落卻溫柔,似乎陷落了生命中最輕松的時光,“很好,很聰明的孩子,我教他彈琴,作畫,無論哪樣,很有藝術天賦,總是學的快,做的好,我時常想,如果我當年無法實現的夢想,能夠在他身上實現,也是很好的?!?/br> 錦年怔怔看著他,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我以為他是真心喜愛這些的,后來我才知道……”他神色一黯,“他只是一直在努力避開我的領域罷了,無論是經商,運籌,還是……那些地下勾當。父親有所權衡考慮的,他就遠遠避開。其實……我一直在被自己的弟弟悄無聲息的謙讓著?!?/br> 錦年愣愣,完全沒有料想到的曾經。calvin看見她的表情,并不驚異,只淡淡一笑,“很出乎意料?我當年也是這樣想,你平時看著,他比誰都要鋒利,不讓人,其實心里比誰都明白?!?/br> calvin對他好,僅僅是這樣簡單的原因,他……那樣小的年紀,就已經想到那樣清楚周密,愿意付出,甚至超出所得到的東西來回報。 因為起初是一片的赤誠,所以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