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臻惜!” 倉促間,她聽見他鎮定的聲音中終于還有一絲破綻,顧不得慶幸,她便感覺到自己偎進一個熟悉的懷抱,依舊寬闊,依舊有力,只是……那個懷抱,已經沾染了不同味道,不再像從前那樣純粹的清冽鋒利,而是暖暖的,滿盈了甜甜的糖果香氣。 她再清楚不過這些新鮮事物的主人是是誰。事到如今,可謂是她一手造就。好事將成,她會很開心,很欣慰。 須臾一瞬,卻有失落和酸澀自心頭呼嘯而過。 但這種不該有的情緒,很快便被她否決壓下。 只有這樣,只有現在這樣下去,才是對他最好的。臻惜在心底不出聲的一遍遍重復。 她……真的已經虧欠他太多。 朦朧之間,她察覺到原本清晰的神智和思路又開始模糊,不安分的涌動,退潮一樣。意識到什么,她慌忙抓住他的衣角,困住他即將離去的步伐,“你……等等?!?/br> 他揮去她的手,沉聲,“躺好,不要說話,我去給你找……” “不必了?!彼齾s打斷他,堅持坐起身,因為稍嫌突兀的舉動,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強行壓抑住胸口痛楚,她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你回來,聽我說……咳咳!” “你瘋了!”他折身擁住她,“不要亂動,躺回去!” “若藥石有用,我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她慘然一笑,雖依言躺了回去,卻不曾放松對他的鉗制,“你說呢?” 安瑞沉默了。 “該同他說的,我早已說完了?!背橐S久,她終于勉強說齊了一句整話,“可有些事,我還是放不下,想要同你商量?!?/br> 安瑞凝望著她,并不置可否。 她緩聲嘆息,“你知道么,昨天,他遭人暗算,受了重傷,如今躺在醫院,昏迷不醒?!?/br> 他手指驟然緊握,“怎會?我昨天才和他通的電話?!?/br> 她慘笑,“就是你的那通電話……他進手術室之前執意要接的,結果,情形反倒更加糟糕?,F在昏迷中他也記掛著,一直說胡話。你同他,究竟說的什么?” 安瑞回想昨日情景,臉色漸漸有些發白,許久才慢慢道,“我后來有撥回去道歉?!?/br> “已經遲了?!彼f,“你后來那通道歉,是我接的?!?/br> 他霍然起身,只是頃刻間,似是極為克制,緩緩又坐了回去,也不看她,“你來這里,就是想要同我說這件事?” 她輕搖螓首,“只是其中之一?!?/br> 他也不去追問余下其他是什么,只輕聲道,“這種情形,你不守在他身邊,真的合適?” “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毕惹暗脑?,她緩聲又重復了遍,復又徐徐道?!氨闶鞘刂?,又能守多久?做打算,總得長遠些?!?/br> 他冷眼覷她,“這么些年了,你還是冷靜的讓人害怕?!?/br> “冷靜,呵?!闭橄зM力的深深呼吸幾許,終于勉強平復下來。轉而握住他的手,輕聲,“我,已是個將死之人了。不必再作掙扎,浪費時間。這回既然只身出來,我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我,咳,有事情要做,再不然,就來不及了,咳咳。何況,我現在能保持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再迷糊過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醒過來,再想起原本要做些什么的?!?/br> 安瑞眸中有隱痛氤氳,啞聲,“你已經知道了?” “傻子?!彼帽M全力扯出一抹笑,抬起手,似乎想要撫一撫他擰起的眉頭,但最終……還是放棄,只頹然落下,含笑的望著他,喃喃,“這樣多年,你同他,可有哪怕一件事是真正成功瞞過我的?” 安瑞神色愈發陰郁,斂目垂首,只是不語。 “即便有法子,我也倦了,不想再掙扎了。我的腦子,我的記憶,如果不能恢復成曾經那樣,我又何必已如此姿態茍且活著。瘋瘋癲癲,叫人生厭?!?/br> 即使病到如此地步,輕抿唇角時,那抹笑容依舊如斯風華絕代,她凄艷的笑著,嘆著,“我希望你們記住的,能是最美,最好的我。這樣子……實在不堪入目,聽天由命,隨他去吧?!?/br> 臻惜又輕輕咳了兩聲,抱著他的手臂緩緩坐起來,靠在他的胸口,呢喃,“這些年,這些事,都是我的過錯,我知道。是我輕賤浪蕩,貪歡索愛,才會把人生經營的如此不堪,還污了你們的,如今,報應來了,我不怕。只是,欠下的債,我想在生前還了干凈才踏實,安瑞,我希望我死后……” “住嘴?!彼淅浯驍嗨?,看也不看她一眼,“我不想聽你說這些?!?/br> “對不起?!闭橄_口,滿眼是淚——事到如今,也想不出別的。 透過水光氤氳的眉睫,她恍惚看見二十年前,加沙的烈日沙海,她趴在他的后背,軟聲承諾, “等咱們出去了,我嫁給你?!?/br> 他轉頭朝她局促的笑,風沙中,他疲倦的鳳眸中滿滿的都是她的倒影。 “你沒什么對不起我的,人都有各自的選擇?!卑踩鸾K于轉過身看向她,目光平靜,“何況當年,我的命也是你用半條命給換回來的,算是兩清,咱們誰也不欠誰。我并不怨你?!?/br> 臻惜說不出話,只滿眼的淚水無聲的往下掉,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的他微微聲音發顫: “小乖,你是自由的?!彼p輕一笑,反手同她十指相扣,“若是別人,我興許會不服氣我究竟哪里輸給了他,但是……‘他’的話,我也沒什么好不服,反正,從小到大,我向來是不如他的。你有副好人才,同我將就終究可惜了?!?/br> 臻惜只是搖頭,哽咽,千頭萬緒理不清楚,半個字也難以開口。 “你們是真愛,我知道,現在好不容易在一塊兒了,就該一心一意好好守著。他不愿意你我再相見,那么無論什么原因,你也不應該再私自跑來見我。而且,我也實在不覺得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好說的。即便你真的……”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眨去眼里的淚花,但沒成功,又停了許久,才鼓起勇般的,一口氣說了利落,“即將不久于人世,有什么遺言,你也該和你丈夫說,跑來找我,這算怎么回事?” 臻惜逼視著他的眸子,許久,像是鼓足了勇氣般,一字一頓,“我希望你能夠見他一面?!?/br> 安瑞一愣,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個笑話,只冷冷一笑,“若是他要死了,不用你說,我也會去送他最后一程,但是現在你還能安心過來,可見沒什么大事?!?/br> “那以后呢?” “什么以后?” “我走以后?!彼o靜道,目光中有溫柔矜憫之色朦朧,“你知道做這行的退下來之后有多危險,他年紀大了,心也淡了,很多事情,漸漸都開始力不從心。今次僥幸,難免下次,自從那個孩子沒了,我同他再沒有子嗣,日后,無論對于你或者他,都只有彼此一個親……” “夠了?!彼f,“不用再說,你的‘遺愿’,我答應不了?!?/br> 她卻仍不甘心,“你方才說過,早就不怨……” “那是對于你?!彼猿暗男?,“這世上,我或許也只有在你面前才這么沒用。至于別人……” 頓了頓,他云淡風輕的吐出字字決絕,“說了今生不復相見,那么,多一刻,少一秒,都不叫今生的?!?/br> “他是‘別人’么?”因為激烈的情緒,她胸口劇烈起伏。 “當然?!彼攵紱]想,“自從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著你們滾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永遠是‘別人’了?!贝蠹s是為了平復眼前,腦中亂竄的畫面,他深深吸氣,又重重吐出,如此幾番,才繼續道,“虧得他是我哥哥,虧得他對我有撫育之恩,不然的話,他或許就成了仇人,又或許……早成了死人?!?/br> 太過激越的反復,她羸弱身子經受不住,幾番想要開口,最終卻只化作重重的咳嗽。他用力擁緊她,替她順氣,卻沉默著,始終不發一言。 “你這心結,就打算永遠也不解開么?”她掙扎著問。 “我從不自認為是寬和的人?!彼允菬o動于衷,“臻惜,你是最了解我的,早該明白,我就是這么刻薄?!?/br> “那你應該恨我?!彼幢M全身氣力,幾近聲嘶力竭,“你為什么不恨我?當年,他當年確實對我有好感,卻從來沒有想過逾越,從來沒有想要做對不起你的事情,是我,明明是我引誘的他,是我在他的酒杯里下了藥,你為什么不恨我!” ☆、第50章 chapter50臻惜的珍惜 “你為什么不恨我!” 凄厲的聲調,尾音在空氣里盤旋,久久不去。 一字一句,浸透了一個女人一生的痛苦和絕望,她哀哀控訴完了這句,再無一絲氣力,頹然伏倒。 他只是冷眼看著她,看著懷中這個自己豁出命去疼過愛過的女人??粗曀涣?,涕淚漣璉。不久前驟然重逢時轉瞬的動容,也隨著現下一顆心,漸漸沉了,散了。 “咕嘟……” 一邊靜靜煨著的茶水開了,水蒸氣頂開了紫砂壺蓋。 他透過水霧,若有所思的望了她許久,然后竟然揚起了嘴角,開口說,“我多想恨你?!?/br> 她呆若木雞,震驚的望著他,艱難開口,“什么?” 他卻不再回答。 水汽氤氳,隱隱綽綽的,他看著此刻她似乎全然沒了生息的臉,看著她眼角殘存的淚花,唇際蒼涼的笑?;秀遍g,居然有了時光倒流的錯覺。 那一年,那一夜,也是這樣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席話,就此將他推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與他無干,全是我的過錯,是我引誘的他!你要恨便恨我,好不好?不怨他,不要怨他!” 那個仲夏的午夜,他終于撞破他們的私情,窗外電閃雷鳴,灰白的雷光將那副絕美的容姿劈的雪亮,她披頭散發,雙目赤紅的看著自己,滿眼的淚,那樣恐懼,那樣慌張,卻始終堅定的將那個人護在身后。 此話既擲地,那么,真相究竟如何,都不重要了。 曾經,他是那樣珍惜她的好。而現在……他也未能完全割舍。 她的一點一滴,一顰一笑,他都記得那樣清楚,只要一閉眼,那些畫面就止不住的在他腦海里,眼前,狂歡,回放。像是對著他嘲笑。 他能看見初次帶她回家的那天,倫敦糟糕的天氣。他牽著她的小手在莊園中漫步,一步一步,穿過層層云霧。 那個人,就守在路的盡頭,看著他們,看著她,然后伸出手。明明是初次見面,可那種眼神,就好像已等了她太久。 他那樣多余。 他眼睜睜看著那人握著她稚嫩的小手,教她彈琴,教她畫畫,看著她用充滿儒慕和崇敬的眼神仰望那人,輕聲細語的央著他答疑解惑。實際上,那些東西他都會。年少時,他唯一勝過兄長的地方或許就是藝術才華。只是對著那一雙人,他只覺得絲毫沒有插足的余地。 他那樣平庸。 他又看見她十八歲生日那一天,他給她準備了一個驚喜,算準午夜剛過,輕手輕腳前去她的房間,然而透過虛掩的門,他卻看見她伏在那人的膝頭,似憂似喜的囁嚅,“再瞞不了多久了,梁珹,我害怕,我已有了咱們的……” 然后驚雷響起。那人驟然護她在懷,朝著他的方向,輕輕開了口,“瑞瑞?” 他那樣茫然。 她一世驕傲,外表柔弱,骨子里卻是倔到極致。那件事過后,他不顧所有人的意愿縛著她回了中國,甚至在窮途末路時想要對她用強,可即使那樣,她也沒有求過他。 她這一生,總共只對他低過兩回頭,只為這一件事。 是我錯,不怨他,求你,你恨我。 多少年前,多少年后,她這番論調,也算是有始有終。他忽覺有些悲哀,總共便這么些人這么些事,于她而言,孰輕孰重,遠近親疏,她分的從來都是那樣清,處置的從來都是那么分明,從不含糊。 清晰利落的叫人齒冷。 安瑞忽然有點倦。 臻惜抓著他的衣角,祈盼的看他,似乎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了他身上。但他始終是靜默的,沒有一絲回應。眼見著事態再無轉圜,她像是漸漸也灰了心,只哧哧冷笑,笑著笑著,毫無預兆的一口血盡數噴在了他的前襟,昏沉過去。 因著這回沒了絹帕的阻攔,濺到他身上的便不再是方才一星半點,而是黑紅的一大塊,還摻雜著濃稠血塊,潑墨似的暈在他心口,冒著guntang的血腥氣。 人倫,禁忌,逾越,舊恨。 此時全然沒了顧忌,他打橫抱起她—— 那一瞬,心中無比酸脹。 她輕的像是一團快散了的絮。一點,一丁點也感覺不到下墜的力道,好像他只要一松手,她即刻便能升天飄了去。有了這種錯覺,他抱的更緊了,大步朝樓上走去,只生怕慢了一步。 “別……” 在錦年房門口停下時,臻惜氣若游絲的阻止,“我臟得很,別污了孩子,過了病氣給她……” 他猶豫了下,干脆將她直接抱進了自己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