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她背著書包去沈雯家里,敲門,迎著沈雯mama詫異的目光,說:“我找雯雯一起去補習啊?!?/br> 事先沒串過話,沈雯一頭霧水,只好支吾著任木代編。 木代說:“數學老師說,得了一套卷子,是中考出題的老師出的,押中考題的可能性大,所以小范圍的,找了幾個班級的尖子生,一起補習一下?!?/br> 沈雯mama沒懷疑,心里還挺欣慰:木代和沈雯的學習都不錯,是老師的重點關注對象,有了好資料,優先給尖子生也是正常的。 出門的時候,沈雯mama叮囑:“走大路,看著點車,要是補習的晚,打電話回來讓mama去接啊?!?/br> 說到這里,霍子紅停頓了一下。 羅韌低聲問:“出事了是嗎?” “沒去學校,走的是另一條路,因為電影快開演了,兩個人又抄工地廢樓,走了條很少人走的近路?!?/br> 羅韌搭在沙發背上的手輕微收緊,即便早就知道已經過去了,聽她描述,還是覺得壓抑,為著那改變不了的悲劇。 霍子紅深吸一口氣,想三言兩語把事情說完,但欲速而不達,總覺得說不到頭。 “遇到一群流氓,壞小子,拖著兩個人上樓,木代那時候……嗯,說是小姑娘,有些時候,又是大姑娘,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抵死掙扎,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霍子紅聲音有點顫抖:“木代可能是掙扎的很厲害,她從樓上摔下來了。不知道是二樓,還是三樓……總之很高,后腦著地,流了很多很多血……” 她停住。 羅韌看張叔:“所以木代這次車禍,你一直去找醫生,問撞到了腦子會不會有問題,是嗎?” 張叔無聲點頭,像是覺得局促,又把水果袋拎起來抱到懷里,寂靜的房間里,只有塑料袋的聲音。 嘩啦嘩啦。 “后來,抓到那群人,領頭的交代說,開始,只是想玩玩,沒想殺人??墒?,他們以為木代死了,就想著,反正也攤上人命了,死一個是死,死兩個也是死?!?/br> “所以雯雯很慘,被侮辱了,又被掐死了?!?/br> 羅韌閉了一下眼睛,這些事情,遠沒有他經歷過的來的危險激烈,但是,舒緩的調子,像撫在脖子上慢慢掐緊的手,壓抑地人喘不過氣了。 “然后呢?” 霍子紅有點恍惚。 那天的事,她記得很清楚,晚上十來點鐘,收到沈雯母親的電話,焦急的要命,問她,兩個孩子不是說去補習嗎,為什么沒回來,也打電話去學校問過了,老師說,根本沒這回事。 跟沈雯母親不同,霍子紅是知道木代去看電影這回事的,也隱約猜到她是編了個借口把沈雯拐了去,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如實說了,代替木代道歉。 但是更晚一些時候,霍子紅也坐不住了。 電影早該散場了啊。 兩家的人,聯合了親戚、朋友、鄰居,一起出去找,那時候還沒想到要報警。 找到了那片工地。 先發現的木代,那一灘血,沈雯母親當場就癱了。 后來,又在樓里找到了沈雯。 沈雯已經斷氣了,但是木代,還有一口氣。 后頭發生了什么,霍子紅也記不大清,只是覺得混亂,每天有無數張嘴同她說話,城市不大,這是個大案子,抽掉警力,專案組都組建了,陸續有消息傳來。 有線索了,有個小混混自己扛不住心理壓力,自首了,順藤摸瓜,又抓住一個了,有一個逃到外市去了,兄弟單位配合,抓到了。 落網了,都落網了。 案子破獲之后第三天,木代醒過來了。 霍子紅說:“那時候,我居然不覺得這是好事,真的,我想著,木代如果也一起隨沈雯去了,可能好一點?!?/br> 那群混混被抓了,鐵牢大鎖,等待人民的懲罰,沈家的憤怒像滴血的獠牙,鞭長莫及。 木代就醒在這個時候。 霍子紅哽咽,眼淚流下來:“家被砸了幾次,木代也被打了很多次,有時候,她下跪,我也陪著她跪,沈家的憤怒我可以理解,人之常情,被打也是我們活該?!?/br> 張叔低著頭,攥著塑料袋,一動不動。 那時候,他已經是霍子紅店里的伙計了,老板娘被打,他站在邊上,霍子紅不讓他插手。 他也會被打,不知道哪個女人脫了鞋,往他腦后抽,硬邦邦的鞋底,抽的他一直耳鳴。 何瑞華嘆著氣走過來,把桌上的紙巾盒遞給霍子紅。 霍子紅連抽好幾張,擦干眼淚,又擤了鼻涕,羅韌把水遞給她,她仰頭一口氣喝完,茶水像澆灌干涸了許久的地。 “一直忍著,想著沒準能忍過去,也讓木代忍,人做錯了事,要贖罪,但是有一次,我覺得,忍不了了……” 霍子紅眼前模糊地微笑。 那一次,也是家里被砸,她疲憊的低著頭,一聲不吭,直到沈家人離開。 沈家人走了之后,她從暖壺里倒水喝,暖壺被摔破,倒出來的水,夾帶著許多碎成碎片的鍍銀玻璃碴,感覺喝下去了,就會腸穿肚爛。 霍子紅嘆著氣把杯子推開,抬眼看到木代還跪在那里。 她過去想把木代拉起來,忽然發現,木代背上,有一片盈亮,像是鎧甲。 她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奇怪的問:“木代,這是什么???” 木代沒吭聲,霍子紅卻一下子崩潰了。 那是圖釘。 后來她數過,二十三顆,顆顆透皮進rou,居然挨的整齊,排成一片。 羅韌眼眶發酸,兩只手從沙發背上收回,死死卡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霍子紅說:“我覺得,這個地方,住不下去了,這局面我應付不了,問題我也解決不了,我就想逃。我把張叔叫他,跟他說,挪店,搬家,馬上,隨便去哪?!?/br> 她深吸一口氣,慘然的笑:“現在想想,我也不好,我從來沒給木代做過一個好的榜樣,我遇到事只會逃,家里出事我逃了,木代出事我帶她逃了,多年之后,事情水落石出,我面對不了李坦,又逃了?!?/br> 那二十三顆圖釘,霍子紅自己一顆顆摳出來的,瓷盤擺在一邊,每一顆扔進去,就咣當一聲響,帶著血痕。 木代也沒喊疼,低著頭,盤著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中間只問了一句話。 她說:“紅姨,其實我還是死了的好吧?!?/br> 霍子紅心里泛起詭異的涼意,她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一件事。 出事之后,她只顧著讓木代去忍,去贖罪,去懺悔,卻從沒有意識到,木代其實也還小,有很多成年人會有的堅忍堅持和韌性,她并不具備。 木代的精神,已經出問題了。 ☆、第3章 搬到麗江之后,霍子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木代去省會求醫。 打聽了又打聽,找到當時據稱最好的大夫,何瑞華。 那時候,何瑞華還在醫院就職,拖親沾友的病人很多,對木代的事情不算特別上心,而且,木代真沒表現出什么異常,比之那些真正呼天搶地要死要活的病人,她正常地可以被頒獎。 何瑞華覺得,霍子紅的擔憂,只是青春期少女家長的杞人憂天罷了。 他建議說:“這樣吧,你們做家長的留心她的日常舉動,最好能有音像的資料,這樣一來有證據,二來我們分析起來,也比較好辦?!?/br> 羅韌的目光,落到霍子紅手上的那盒老式錄像帶上。 四四方方,黑色,過時,老舊,塵封一段影像。 何瑞華說:“先放一下吧?!?/br> 還以為會推出老式的放映機,原來不是,何瑞華已經安排人把影像轉換成了電腦視頻。 顯像。 像素并不好,模糊的,帶著電波的雜音,時間是晚上,屋里黑著燈,隱約能看到床的輪廓,還有床上的人。 床頭燈忽然亮起,木代從床上坐起來,光著腳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間,但是才走了兩步,忽然坐下來。 盤腿坐到地上,呆滯的,不知道當時霍子紅把攝像機安放在什么位置,這個時候,竟正對著她的臉。 羅韌看木代。 她那時候是小,真小,直發,臉上帶著稚氣,細細的胳膊,清瘦的身條,胸部已經開始發育,微賁的弧度,睡衣勾勒出青澀的身形。 如果現在他稱木代是“我的姑娘”,那個時候,要叫“我的小姑娘”了。 木代抹眼淚,在哭。 克制的哭,盡量不發出聲音,小臉皺成一團,拿衣袖抹眼淚,哭一陣停一陣,喃喃地說:“我該怎么辦啊?!?/br> 羅韌想伸手出去,摸摸她的頭發。 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是非分明黑白有度,左右結構的“對”或者“錯”字描摹不了人情百態,霍子紅的追述,即便拿到羅韌面前,他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去理清,何況是那時候的木代。 沒人教她,也沒人引領,她認為自己有罪,霍子紅讓她認罪,沈家已然當她罪大莫及,這罪,就算是已經坐實了吧。 她伸手往枕頭底下摸,抽出來一把刀子。 家常的水果刀。 羅韌看到,她拿著刀子,先在手腕上比劃,又在咽喉處,最后,刀尖對著心臟,持刀的手一直發抖。 羅韌的心收緊,身子前傾。 然后,她眼一閉,右手一緊…… 羅韌覺得耳邊嗡嗡的,明知道自殺絕沒有成功,那一時刻,還是呼吸一停。 木代忽然睜眼。 眼神狠戾,神色幾乎稱得上是尖刻了。 她負氣似的,咣當一聲把刀子扔遠,厲聲說了句:“關你什么事!” 羅韌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她是對那一個木代說話。 她語速很快:“又不是你殺的人,關你什么事。你也差點摔死,好不容易撿回條命,難道還要賠上去?” 胸口起伏,氣憤難平,像陰郁的黑暗少女。 炎紅砂說的沒錯,木代自己也猜出端倪,雙重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