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這家人做事,很不地道。 當然也怪自己,沒有二十四小時守在病房外面。 他總會因為某些事暫時離開,去向醫生詢問木代的傷情,或者聯系朋友打聽更好的醫院和資源,不知道是哪一次,張叔帶走了木代,并且事先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和醫護人員達成了一致的口徑,在下一次探視時間之前,沒有人通知他。 看到醫護人員整理空蕩蕩的床鋪時,他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感覺,床單被褥都要換過,兩名護工掀起褥子,動作大了些,那把被掖在底下的小刀從床頭跌落,像是被人遺棄的無主雜物。 羅韌極其憤怒,直到這個時候,監護病房的護士才遲疑著告訴他:木代早在前一天,就已經醒了。 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張叔不像是有決斷的人,背后是霍子紅安排,這家人為什么要瞞著他帶走木代?帶去干什么了? 最關鍵的是,木代是他的女朋友,為什么一聲不吭的,就跟著張叔走了?手機再也打不通? 后來才知道,一萬三收到過張叔的電話,語言含糊地讓他對酒吧的工作上心,一萬三開始沒放在心上,和羅韌合了之后,才醒悟那是委婉的說法。 正確的解讀應該是:這段時間,你照看一下酒吧。 羅韌很有幾分邪性,既然瞞著我,那我一定要知道,既然帶走木代,那我一定把她找出來。 他聯系了馬涂文,和以往一樣,馬涂文出面,向萬烽火那頭購買消息,木代的消息。 不計成本,只一個要求:快! 萬烽火倒確實是不負所托,拍到了相關人員的照片,也提供了地址。 那家私人心理會所的位置,是在昆明。 文件里有會所主事者的背景介紹,名叫何瑞華,之前供職于國內著名的醫院,而那家醫院是國家重點兼指定神經疾病康復診療基地。 何瑞華的名字后頭,跟著一長串頭銜介紹,中華精神病康復協會委員,中華醫師協會精神科醫師分會理事,曾多次赴美、德、瑞典進行學術交流,某著名高校心理學系的客座教授。 羅韌有不好的預感。 開車之前,羅韌抽了根煙。 煙是他臨時買的,他其實沒有抽煙的習慣,之前做的工作高危,他本能地杜絕掉任何其它可能引發蝴蝶效應的危險:煙會刺激眼、鼻、咽喉,減低循環腦部之氧氣及血液,導致智力衰退和血管痙攣,而他需要狼的眼睛、狗的鼻子、比普通人清醒許多倍的大腦。 不止是他,他的兄弟們也沒有這個習慣,酒還算偶爾為之,煙沾的真是少之又少。 但這一次,他破例了。 煙氣緩緩上升,刺激他的眼睛,還有鼻膜,抽煙于他不是放松,更像一種自我懲罰和折磨。 羅韌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如果他早已經看出木代的問題,他應該直白的問或者拉著她一起面對,而不是因為喜歡她遷就她而當做看不見。 那些細小的隱患,像石縫里的毒草,你以為可以視而不見,可以大而化之,它卻抓住你視覺的盲點瘋長,等你再低頭時,腳下延伸開的,可能是長到齊膝的野草。 你也不知道一步踏進去,會踩上些什么。 ☆、第2章 張叔買了點水果,早春的西瓜,進口的車厘子,還有山竹,一路翻檢著走,單價都不便宜,總擔心攤主是給他缺斤短兩了。 快到私人會所時,一抬頭,看見一輛車。 黑色悍馬,那么大的家伙,氣勢洶洶的獸一樣蹲伏著,頂上一排狩獵燈,像怒氣沖沖質問的眼睛。 張叔站著不動。 羅韌從車后繞到車前,倚著車頭站定,抱著胳膊,抬起眼睛看天。 今天天不錯,藍湛湛的天幕上,飄一兩絲云。 明明是在等他,但是不看他,氣定神閑。 張叔笑起來,他有點喜歡這年輕人了。 有點意思,不管結果如何,是男人就該追過來,那是你的女朋友,沒有了就該找,不用顧忌、忌諱、猶豫,至于發怒、買醉、自怨自艾就更沒品了。 張叔沒問羅韌是怎么找過來的,他覺得理所當然,不管明的暗的,男人該有點手段。 如果這是在選女婿,羅韌應該通過他考驗了,只是可惜啊,不是。 張叔嘆了口氣。 他說:“老板娘在上頭,羅韌啊,進來說話吧?!?/br> 說完了,抬腳往會所里走,樓梯一級一級的,每一級,都好像刻意拉開和抬高著和普通世界的距離。 羅韌抬頭,看到心理會所的招牌,logo是一個黑色的圓圈,里頭是黑色的女子剪影,微微揚起脖頸,手臂伸長,觸到圓圈的邊界,將出而未出。 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困囿在自己的陰影中,不同的是有人的亮些,有人的暗些,有人分的涇渭分明,有人混淆虛幻現實,于是有人就進了這四四方方的房子,有人還在外頭閑晃游蕩。 炎紅砂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過來。 問:“羅韌,有木代的消息了嗎?” 聲音怯生生的,自從上次在山里被羅韌責備似的說了幾句之后,她對羅韌,就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回避和畏懼。 羅韌說:“有了。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心理會所?!?/br> 先前都猜測,可能是去更好的醫院診治了,雖然這猜測不大站得住腳——換醫院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干嘛要藏著掖著呢。 前頭的張叔回過頭來,像是納悶他為什么跟的這么慢。 “沒事的話先掛了,再聯系?!?/br> 炎紅砂停頓了一兩秒,忽然著急:“別,別,羅韌,有話跟你說?!?/br> 羅韌示意張叔等他一下,就站在會所招牌的logo下頭,接完了炎紅砂的電話。 電話內容于他,其實沒什么新意,但是可以從中咂摸出兩個姑娘小心忐忑想隱瞞秘密的心情,他笑了笑,說,知道了。 掛電話前,炎紅砂猶豫了一下,問:“羅韌,你會嫌棄木代嗎?” 羅韌說:“你想太多了?!?/br> 他收起電話,深吸一口氣,緊走幾步跟上張叔。 心情還算平靜,只是,并不舒服。 那種,一個人踽踽獨行,全世界都潑來猜疑的、擔憂的、隱瞞的、回避的水,哪怕是善意,也讓人心灰的感覺。 踩著鋪著厚厚暗花地毯的樓梯一路向上,邊墻上掛著古今中外的人物肖像,弗洛伊德、榮格、維果茨基,大師們陰郁的眼睛看向這個世界,無一例外的憂心忡忡。 讓羅韌啼笑皆非的是,居然還有一副老子的畫像,畫像下頭一行箴言。 ——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 轉念一想,說的也沒錯,任何心理問題,大抵也都是自己跟自己較勁。 *** 走到一扇華麗的雙開門前頭,張叔讓羅韌等一下。 等就等,都已經到跟前,他并不急躁。 過了一會,張叔出來,領他進去。 屋子是暗色調,華麗,地毯很軟也很厚,再細脆的東西摔上去也不擔心損壞。 羅韌覺得這樣的布置很好,人的心靈也是薄脆的,進入這樣的環境會覺得安全穩妥。 大的豪華紅木桌子,后頭坐著一個儒雅著西服的中年男人,羅韌見過他的照片,何瑞華。 霍子紅也在,坐在駝色的真皮隨形沙發里,這種沙發廣受客人歡迎,因它沒有個性,沒有形狀,隨著你的喜好變形迎合,貼合心意。 羅韌跟霍子紅打招呼:“好久不見?!?/br> 她出去散心那么久,未必真得到安寧,心又不是綿羊,換了塊草地吃草就無欲無求。 打招呼的時候,他注意到,霍子紅手上,掂了一盒老式錄像帶。 黑沉沉的盒子,對比而今的數據存儲卡,顯得龐大而笨重,但里頭必然也鎖了久不見光的秘密。 羅韌在另一張沙發里坐下,手邊的臺幾上有事先倒好的茶水,張叔坐在靠近門的一張椅子上,水果袋擱在腳邊,像排隊等待就醫的病人。 霍子紅說:“這位何瑞華先生,八年前還在很有名的醫院做醫師,那時候,他就是木代的主治醫生,后來,哪怕是自己出來做會所,也一直跟我們保持聯系,一直跟著木代的病例?!?/br> 羅韌問:“一直?” “一直?!?/br> “木代知道嗎?” “不知道?!?/br> 羅韌的心稍稍揪了一下。 何瑞華說:“或者,你們先把八年前的事,跟這位羅先生說一下?!?/br> 嗯,八年前。 很值得玩味的數字,木代習武,八年?;糇蛹t忽然舉家搬到麗江,也是八年。 *** 霍子紅沉默了一會,有些事,她也不大去想的,人心有趨吉避兇的本性,有些事,總想自私地徹底丟棄。 而今要一點一滴還原,往事一點點抽絲,還沒開口就壓的她一顆心沉甸甸的。 “八年前,木代……十五歲,也還是個小姑娘,那時候,我收養她也有十來年了,木代很好,可愛開朗,也淘氣促黠?!?/br> “在班上有個好朋友,叫沈雯,兩人除了睡覺,干什么都一起,閨蜜,死黨,你怎么說都行?!?/br> “有一天,發生了件事,其實起初看,也只是小事?!?/br> 紅姨嘆著氣微笑,想著,也是命該如此,造化弄人。 那時候,有一部好萊塢大片上映,《博物館奇妙夜》,木代和沈雯說好了一起去看,木代還提前買好了票。 可是到了那一天,卻有了變卦。 沈雯說,父母不讓她去,中考在即,吩咐她在家里好好溫書。 木代當然不開心,臨時找不到別的朋友,沒人陪的話,她自己又不想去看,票錢也白扔了,怪舍不得的。 她自己想了個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