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
說,只講那可憐女子,撇開里面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結果,終究是能夠以情困住李摶景,使得李摶景畢生都未能躋身上五境。能夠傷到李摶景的劍心道心,絕對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負深情那么簡單,以李摶景的眼光與胸襟,他也不會因此而消沉,所以極有可能是正陽山讓李摶景發現了一個真相。那女子癡情于李摶景,半點不假,恰恰是用情極深,所以當那女子最終選擇了師門,或是做了一些讓李摶景無法接受更無法釋懷的事情之后,李摶景才如此憤恨難平,直到她死后數百年。一個家族,家風如何,一座門派,門風如何,看大人物在幾件大事上的取舍,再看他們傳道調教出來的晚輩性情,最后再看底層人士的利益取舍習慣,高中低皆看,便很難出錯了。當年清風城許氏那婦人,與正陽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卻又相互算計,如今雙方還不是關系穩固的盟友?說到底還是意氣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劍只要不傷及里子和根本,正陽山的表面朋友,依舊是正陽山的朋友,甚至會讓許多原本對正陽山觀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為正陽山的朋友,甚至愿意為正陽山仗義執言?!?/br> “再說當年那姓陶的小女孩,與那清風城許氏家主的兒子,兩人性情如何,你要是愿意聽,我這會兒就能與你說上十幾件小事,家風熏陶使然,半點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陽山,不再是李摶景在世時的正陽山,也不僅僅是李摶景一兵解便再無人壓制的正陽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國的更大形勢,你我需要考慮如何掐斷大驪宋氏與正陽山的香火情,如何將正陽山與眾多盟友切割開來,如何在問劍之前捋順正陽山內部三大山頭的利益糾纏,看清楚所有祖師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斷大敵臨頭之際,正陽山的壓箱底手段。先想好這一切,你再出劍,就能夠讓敵人難受百倍。出劍后,不光是傷在對方體魄上,更是傷在對方的心上,兩者天壤之別。一個修士受傷,閉關養傷而已,說不定還會讓正陽山同仇敵愾,反而幫著他們聚攏人心士氣,可若是出劍精準,傷及一人數人之外,還能夠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個時候,你我哪怕已經痛快出劍,酣暢收劍,正陽山自會人人繼續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繼續出劍,劍劍傷人心?!?/br> 劉羨陽笑了起來,看著這個不知不覺就從半個啞巴變成半個絮叨鬼的陳平安,他突然莫名其妙道:“只要你自己愿意活著,不再像我最早認識你的時候那樣,從來沒覺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么你走出驪珠洞天,就是最對的事情。因為你其實比誰都適合活在亂世中,這樣我就真的放心了?!?/br> 陳平安有些著急,怒道:“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劉羨陽笑著點頭道:“聽進去了,我又不是聾子?!?/br> 陳平安喝了一口悶酒。 劉羨陽打趣問道:“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這個?” 陳平安沒好氣道:“練拳修行都沒閑著,然后只要閑著沒事,就琢磨這個?!?/br>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酒碗,問道:“說了這么多,口渴了吧?” 陳平安只是雙手籠袖,不知不覺,便沒了喝酒的想法。 劉羨陽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陽山和清風城為何會如此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么講?” 劉羨陽反問道:“為何為己損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時一地的利他,只是一種精巧的偽裝,目的是長遠的為己?” 劉羨陽又問道:“又為何有人為己又為人,愿意利他?” 劉羨陽自問自答道:“因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個排斥世道,一個親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祿,追求一切實實在在的利益,十分務實,哪怕許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高不可得之物,其實依舊只是實在了低處,是一種先天的人心,但正因為低,故而實在且牢固。后者則愿意為己的同時,心甘情愿去利他,因為務虛,卻虛在了高處,對于世道,有一種后天教化后的親近心,以割舍實物、利益,以實物層面的損失,換取內心的自我安定,當然也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歸屬感,正因為高且虛,所以最容易讓自己感到失望,虛實打架,總是前者頭破血流居多。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前者堅定認為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無法過得好,而后者則相信世道會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簡單,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練氣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實所求之物,不是大道,只是利益,是比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實在之物。練氣士的一層層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寶,可以實化顯化為多少枚神仙錢,一個個身邊人,在心中都會有個價位?!?/br> 最后劉羨陽說道:“我敢斷言,你在離開驪珠洞天之后,對于外面的讀書人、修道人,一定產生過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懷疑,最終對讀書人和修道人兩個大的說法,都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br> 陳平安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br> 劉羨陽這一番話,讓陳平安受益匪淺。 不愧是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多年的讀書人。 劉羨陽舉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裝不下去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劉羨陽繼續以言語心聲說道:“這些話,是有人讓我轉告你的,我自己哪里會想這些玩意兒。那人說你聽過之后,對兩種人都會更理解些,心境會輕松些,對世道更有希望些。至于那人是誰,陳老先生沒講,也沒讓我告訴你這件事,讓我就當是自己的讀書心得,說給你聽。我估摸著這么念你好的,又能讓陳老先生幫忙捎話的,應該只有那位文圣老爺了吧。這位老先生,也是個妙人,有次去醇儒陳氏那邊游歷,偷偷摸摸見了我,故意說自己是來這邊瞻仰陳氏祠堂的外鄉人,然后拽著我在江畔石崖那邊,聊了一個多時辰。說是聊天,其實就是他一個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雞毛蒜皮的客套話,就坐在那兒罵了大半個時辰的陳老先生學問如何不夠高,亞圣一脈學問如何不夠好,唾沫四濺,那叫一個起勁,還勸我不如改換門庭,去禮圣一脈求學拉倒,差點就要被我飽以一頓老拳?!?/br> 說到這里,劉羨陽抬起一只手,然后用另外一只手輕輕按下去,笑道:“見我抬手后,老先生便笑呵呵按下我的手,說道:‘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讀書人,給個面子?!且淮挝遗c文圣老先生聊得很投緣啊?!?/br>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 這種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來。估計當年北俱蘆洲劍修跨洲問劍皚皚洲,先生也是這么以理服人的。幸好文圣一脈,大師兄左右,齊先生,哪怕是那位國師崔瀺,都不這樣。 陳平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學生,崔東山。 這次醇儒陳氏游學,陳淳安能親自趕來劍氣長城,陳平安相信崔東山一定是做了點什么的。 只是這種事情,無須與劉羨陽多說。 能夠與劉羨陽在異鄉相逢,就已經是最高興的事情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問道:“走個?” 劉羨陽搖頭道:“不喝了?!彼ь^看了眼天色,“我們游學這撥人,都住在劍仙孫巨源的宅子里,我得趕過去了。先前放下東西,就急匆匆去寧府找你,只瞧見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嬤嬤,說你多半在這邊喝酒,寧姚應該是那老嬤嬤找來的?!?/br> 劉羨陽起身笑道:“不過以后我應該會常去寧府,再拉你來這邊喝酒,因為連同陳是在內,我那幾個朋友,都不信我認識你,說我吹牛不打草稿,把我氣得不行。我就不明白了,認識陳平安,怎么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難道不是陳平安認識劉羨陽,才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情嗎?” 陳平安起身,笑道:“到時候你只要幫我酒鋪拉生意,我蹲著喝酒與你說話,都沒問題?!?/br> 一個去孫劍仙府邸,一個去寧府,會順路一程,兩人一起離開酒鋪。離開之前,劉羨陽沒忘記撿起地上那些酒碗的碎片,默默念叨:“碎碎平安?!?/br> 隨后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劉羨陽又伸手挽住陳平安的脖子,使勁勒緊,哈哈笑道:“下次到了正陽山的山腳,你小子瞪大眼睛瞧好了,到時候就會曉得劉大爺的劍術,是怎么個牛氣?!?/br> 孩子桃板和少年少女一起望向那兩人的背影。 好像今天的二掌柜,給人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但是還挺開心。 倒懸山。 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邵云巖站在一處園圃內,那根葫蘆藤竟然已經不在。 因為在水經山盧穗與太徽劍宗劉景龍從劍氣長城返回后,來此道別,邵云巖就將這件天地至寶交給了盧穗,甚至專門喊上了年輕劍仙劉景龍,讓盧穗將那根一枚枚養劍葫即將成熟的葫蘆藤送往水經山之外,還交代了盧穗每一枚養劍葫的購買之人,再請求劉景龍幫忙一路護送。盧穗自然拒絕,哪怕邵云巖與她傳道恩師不是神仙道侶勝似眷侶,但終究門派有別,她盧穗又是晚輩,哪敢擅自收下如此重寶。但是邵云巖執意如此,不容盧穗拒絕,盧穗只好戰戰兢兢答應下來。若非身邊站著個劉景龍,盧穗就算答應下來,都不覺得自己能夠活著返回北俱蘆洲,這等仙家至寶,牽扯天數命理極多,玄之又玄,盧穗即便是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一,根本不覺得自己“拿得住”這份道緣。 邵云巖最后與盧穗笑道:“幫我與你師父說一句話,這些年,一直想念?!?/br> 今天的邵云巖破天荒離開宅邸,逛起了倒懸山各處景點。 幾個嫡傳弟子,都已經攜帶春幡齋其余重寶和各種家底,悄然離開了倒懸山。 其中有一個,興許是覺得天高任鳥飛了,試圖聯手外人,一起追殺盧穗和劉景龍。 邵云巖沒有去管,由著那個人心不足的弟子殺心四起,反正福禍無門惟人自召,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隨他去吧。 邊境沒有與嚴律、蔣觀澄這些年輕劍修一起去往婆娑洲游歷,而是獨自留在了與春幡齋同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梅花園子。 一位眉心處點梅花妝的婦人,肌膚白皙,嘴唇殷紅,身穿織工精美近乎煩瑣的衣裙,美艷不可方物。 她是這座梅花園子的真正主人,只是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 邊境稱呼她為酡顏夫人。酡顏,是一個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名字與美人的姿容,真是兩不辜負。 邊境雖然對于男女一事,從無興趣,但是也承認看一眼酡顏夫人,便是賞心悅目。 浩然天下總計有十位夫人,足可讓山上神仙都會浮想聯翩,心神搖曳,為之傾倒。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可算其中兩位。 這些夫人,又有一奇,因為她們皆是山水神祇、精怪鬼魅出身。 酡顏夫人與邊境在一座水榭中相對而坐,她手中把玩著一只梅花園子剛剛孝敬給她的仿攢竹筆海,以貼黃手藝貼出細竹叢叢的景象,疏密得當,巧奪天工。竹黃全部來自竹海洞天,價值連城。 酡顏夫人笑道:“這么怕死?” 邊境點頭道:“我其實還好,很想與林君璧一起去城頭看看的。只是另外那個,神神道道,非要我躲躲藏藏,說是算了一卦,不小心些,容易功虧一簣,下場會很慘?!?/br> 停了一下,邊境問道:“那道新門,到底是誰率先提議開辟出來的?倒懸山那位大天君,又是怎么想的?” 酡顏夫人說道:“這些你都不用管。舊門新門,就算整座倒懸山都不在了,它們都還在?!?/br> 邊境疑惑道:“竟然還真有劍仙是內應,愿意幫助我們守門?” 酡顏夫人瞥了眼年輕人,問道:“很奇怪嗎?換成是你,一邊窩囊死人了一萬年,另一邊享受著太平世道,還要笑話那些死人,你心里會痛快?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能忍,幾十年幾百年能忍?脾氣好的,能夠成為劍仙?” 邊境點頭道:“換成是我,加倍奉還?!?/br> 鸛雀客棧的那個年輕掌柜,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邊,這會兒正蹲在客棧門檻,逗弄一條過路狗。 陽光和煦,曬得懶人更懶,又是一個無聊的太平世道,安穩日子。 倒懸山之外。 那條蛟龍溝,當然不是真的只剩下些小魚小蝦,哪怕對于地仙修士而言,依舊是難以逾越的禁地,只能繞路遠行。 再遠一些,那座對峙矗立有雨師神像和神將塑像的宗門,名為雨龍宗,倒懸山上邊的那座水精宮,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為龐大的雨龍宗之外,廣袤無垠的大海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占據島嶼,各有各的榮辱興衰。 那艘桂花島跨洲渡船的航線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從雨龍宗那兩座高達百余丈的金身神像腳下豁口,緩緩駛過。 相傳那尊雙手拄劍的金身神將,曾是鎮守天庭南門的遠古神祇,另外那尊面容模糊、五彩飄帶的神像,則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名義上掌管著世間所有真龍的行云布雨,被雨龍宗祖師重新塑造出法相后,仿佛依舊職掌著一部分南方水運的運轉。 這個兩神對峙的雨龍宗,一直有個歷史悠久的古老傳統,女子修士挑選神仙道侶,是通過拋下宗門秘制繡球,誰搶到誰中選,但是地仙修士都斷然無法憑借神通術法去強取豪奪,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釁整座雨龍宗。 十余年前,有個福緣深厚的年輕練氣士,乘坐桂花島經過豁口,恰逢雨龍宗仙子丟擲繡球,偏偏是他接住了,好似飛升一般,被那繡球和彩帶,拖曳飄然去往雨龍宗高處。不但如此,這個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與一位仙子結成了山上道侶,這等天大的機緣,天大的艷福,遠如東寶瓶洲老龍城都聽說了。 這個名叫傅恪的年輕人,不愧是與雨龍宗有緣之人,原本只是個寂寂無名的小修士,不承想修行了雨龍宗祖傳仙法后,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歸,還順利躋身了金丹境,成為雨龍宗歷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年輕人到底是在山腳摸爬滾打過的修士,登高之后,待人接物,與雨龍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來到一尊神像腳下,登高望遠,眉眼飛揚。短短十數年,一個囊中羞澀的年輕人,脫胎換骨,成了神仙中人。 雨龍宗不允許外人登島,有曾經共患難的修士朋友慕名而來,傅恪便會主動去接,將他們安置在雨龍宗的藩屬勢力那邊。朋友若是返鄉,就贈送一筆豐厚盤纏,若是不愿離去,傅恪就幫著在其他島嶼門派尋一個差事、名分。 有雨龍宗師兄想要去劍氣長城游歷,結果被師長阻攔,喝悶酒的時候,傅恪也會陪著,話不多說,只是喝酒。 這些年當中,風光無限的傅恪,偶爾也會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時不時就會想一想昔年的慘淡境遇,想一想當年那艘桂花島上的同行乘客,最終唯有自己,脫穎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個小疙瘩,那就是聽說當年那桂花島上,在自己離開渡船后,有個同樣出身于東寶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龍溝施展神通,最終還沒死,賺了偌大一份名聲。不但如此,那個姓陳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運氣更好,如今不但是劍氣長城,就連倒懸山水精宮那邊,也流傳著許多關于此人的事跡,這讓傅恪在言笑自若或是為文圣一脈、為那年輕人說幾句好話的同時,心中多出了個小念頭,這個陳平安,干脆就死在劍氣長城好了。 傅恪自然與那人無仇無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舊該如何就如何,還會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轉身離去,繼續修行,只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了元嬰修士,未來雨龍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離著自己更近一步了,說不定將來我傅恪還有那機會,多出一位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作為新眷侶。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游魚無數,甚至還能養出蛟龍。 天時運轉,水一干涸,便要悉數曝曬至死。 當陳平安重返劍氣長城后,選擇了一處僻靜處,負責守住長度約莫一里路的墻頭。 一般而言,玉璞境劍仙之下,唯有元嬰劍修才有此待遇,能夠單獨出劍,鎮守一方,例如剛剛閉關破境成功的齊狩。 齊狩也一舉成為劍氣長城這個劍仙坯子大年份,所有同齡人當中,第一個躋身元嬰境的劍修。 這是劍氣長城的一條死規矩,亦是一種殊榮。 所以哪怕是寧姚,也需要與陳三秋他們配合出劍,龐元濟和高野侯更不例外,只不過這幾座天才齊聚的小山頭,他們負責的城頭寬度,比尋常元嬰劍修更長,甚至可以與不少劍仙媲美。 陳平安之所以是例外,并且未曾引來非議,因為陳平安不算壞了規矩,他如今還不是劍修,只是一個養了幾把飛劍的純粹武夫。 加上陳平安自己愿意以身涉險,當那誘餌,主動吸引某些隱匿大妖的注意力,寧姚沒說話,左右沒說話,姚家老劍仙姚連云沒說話,劍氣長城其他劍仙,自然就更不會阻攔了。 湊巧陳平安和齊狩就成了鄰居。 齊狩御劍不停,只是稍稍分心,瞥了眼陳平安。這家伙今天臉上倒是沒有覆蓋那些亂七八糟的面皮,穿了件自家青衫法袍,外面再加上一件衣坊法袍,將一把劍坊制式長劍橫放在膝。當初斬殺離真,為陳平安立下大功的兩件仙兵,暫時都沒有現身。 如今才是攻守戰初期,劍仙的眾多本命飛劍,好似一線潮,位于戰場最前方,阻滯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然后才是那些漏網之魚,需要地仙劍修們祭劍殺敵,在那之后,若還有妖族僥幸不死,往往是沖過了第二座劍陣,就要迎來一窩蜂的中五境劍修飛劍,劈頭蓋臉當頭砸下。這本身就是一種劍氣長城的演武練劍,從洞府境到龍門境劍修,這三境劍修,哪怕境界暫時不高,卻會隨著越來越熟悉戰場,以及與本命飛劍越來越心意相通,所有出劍,自然而然,會越來越快。 齊狩轉移視線,看了眼陳平安的出劍。 陳平安出城與離真一戰,齊狩當時正在閉關,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只能事后耳聞,哪怕是齊狩這般心高氣傲的劍修,也承認那是件不大不小的遺憾事。 陳平安今天沒有藏掖,四把飛劍齊出。好像臨時抱佛腳,不知道與誰又學了一門障眼法,四把飛劍,經常變幻不定。上五境和元嬰境妖物,當然能夠一眼兩眼便看穿那些拙劣的障眼法,可只說對付戰場上埋頭前沖的妖族大軍,已經足夠了,沖到最前方的妖族,先死劍下,這使得許多妖物前沖依舊,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步伐阻滯后,很容易吃苦頭,結果會被坑得比較慘。 相較于陳平安的凝神專注,齊狩阻敵更加輕松,分心無礙戰場的走勢。 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可謂死傷慘重,不過離著這座城頭依舊很遠,對于齊狩這種經歷了三場大戰的劍修而言,應對得十分游刃有余。再者,齊狩本身擁有三把本命飛劍,飛鳶速度極快,單對單,有優勢,齊狩以飛鳶殺敵,歷來手段殘忍,喜好剝離妖族血rou,將其白骨裸露,生不如死。無論是已經走上修道之路的妖族修士,還是尚未能夠幻化人形的妖族畜生,只要運氣不佳,或是膽敢更換前沖路線,闖入了齊狩的轄境地盤,一律以飛劍飛鳶將其虐殺。心弦最適合持久戰,最不怕妖族的皮糙rou厚、體魄堅韌,一些相對難纏的,就交由第二把飛劍心弦去對付,僵持越久,對方勝算越小,因為給了心弦蓄勢的機會,就可以比飛鳶出劍更快,并且能夠在戰場上憑借小天地中細微的靈氣運轉,自行尋覓敵人的關鍵竅xue。至于那把最為玄妙的飛劍跳珠,更得了道家圣人的絕佳讖語,“坐擁星河,雨落人間”,與那大劍仙岳青的本命飛劍云雀在天,以及姚連云那把可以造就出座座云海的本命飛劍白云深處,是一個路數,最能夠大規模傷敵。齊狩都沒有用上那把跳珠,暫時還沒必要。故而齊狩雖然才剛剛躋身元嬰境,但是守住一小段城頭,十分輕松。 一般而言,整體劍修,無論是靈氣沛然的劍仙,還是靈氣相對淡薄的中五境劍修,都到了需要精打細算的時刻,才開始稱得上戰事險峻,到時候城頭之上就會險象環生,不得不撤出城頭之人,或是當場戰死的劍修,就會越來越多。 齊狩看了眼遠方戰場上的遍地尸骸,當年第一次登城出劍,看到了同樣的場景,在戰場間隙,就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這些畜生為何不怕死? 有一個劍仙笑著給出答案:沒有不怕死的,只不過在蠻荒天下,命是最不值錢的,哪怕修士也一樣,除非是成為了劍修,才可以改變命運,變得值點錢,沒那么容易死在城頭下。 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的攻守戰,關鍵從來不在某一個劍仙出劍的絕世風采,也不在某只大妖驚世駭俗的真身、神通,歷來就是一個“磨”字,相互消磨的,蠻荒天下是那不計其數的性命,劍氣長城則是每一個劍修的靈氣積蓄,就看誰能磨死誰,誰先撐不住,就是輸。 上一個劍氣長城的大年份,劍仙坯子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之所以差點滿盤皆輸,年輕天才死傷殆盡,就在于蠻荒天下幾乎撐到了最后。也是那一場慘痛教訓過后,趕赴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才越來越多,劍氣長城的納蘭家和晏家開始崛起,與浩然天下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大肆購買原本劍修不太瞧得上眼的靈丹妙藥、符箓法寶,以防萬一。 而靠著渡船走一趟倒懸山就可以一本萬利的買賣,浩然天下九大洲,出現了一個個嶄新的仙家豪閥勢力,賺得盆滿缽盈,富得流油,其中就有為首的皚皚洲劉氏,此外還有扶搖洲的山水窟,北俱蘆洲的瓊林宗,東寶瓶洲的老龍城,以及作為一個重要中轉樞紐重地的雨龍宗,等等。 隔著一個陳平安,是一個皚皚洲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因為去年冬末剛來劍氣長城,并無半點戰功,一直名聲不顯,就只是暫住在了城頭與城池之間的劍仙遺留私宅,遂愿山房。謝松花幾乎從來不與外人打交道,許多熱鬧場合,也都不曾露面。 當下她祭出本命飛劍后的聲勢,只能說十分庸碌,飛劍不快不慢,劍光劍意皆尋常,好像就只是剛好能夠殺敵而已。 齊狩忍不住看了眼謝松花背后的那只竹制劍匣。 她應該是配合陳平安釣魚的抄網人,據說只是個玉璞境,這讓齊狩有些奇怪:能夠勞駕謝松花傾力出劍,咬鉤的定然是一尾大魚,謝松花即便是玉璞境瓶頸劍仙,當真不會連累陳平安反過來被大魚拖竿而走?難道這個謝松花是那種極端追求一劍殺力的劍修?這種劍修最擅長捉對廝殺,喜歡與人一劍分生死,一劍過后,對手只要不死,往往就要輪到自己身死道消。這樣的劍仙,往往命不長久,所以劍氣長城歷史上這樣的奇怪劍仙,也有,只是不多。 此時,這段墻頭從右到左,依次是齊狩、陳平安、謝松花,各守一地。 三人后方都沒有替補劍修。 其間范大澈偷摸到這邊一次,沒敢多待,放下一壺酒就跑了。 陳平安打開酒壺,小口飲酒,始終關注著戰場上的妖物動靜。 與齊狩近乎殘忍的凌厲手法不太一樣,陳平安盡量追求一擊斃命,至少也該每出一劍,就可以傷其rou身根本,或是讓其行動不便。這也是無奈之事,與離真大戰過后,陳平安連跌三境,原本其實還算相當不俗的靈氣底蘊,比如水府,就已經不是靠著煉化水丹便能恢復巔峰的,一旦不惜代價,運轉靈氣,只會涸澤而漁一般,加大水字印原本有機會修繕的裂縫,加速墻壁彩繪水神圖的剝落速度,水字印下方的那口水府小池塘,也會滲漏。簡單而言,若說之前水府可以容納一斤水運,如今便只有三四兩水運的容量,一旦劍意耗費太多,心神憔悴,靠著作為壓箱底手段的靈氣,去支撐起一次次出劍,就只能陷入一個惡性循環。如果靠著后天丹藥補充水府靈氣,水運靈氣流散極多,無異于揮霍無度,最終導致一顆顆價值連城的蜃澤水神宮水丹收效甚微,簡直是暴殄天物。 這還不算最麻煩的事情。 大煉之后,松針、咳雷即便只是恨劍山仿劍,飛劍的鋒銳程度是不缺的,只是少了飛劍那種得天獨厚的本命神通,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初一、十五也是如此,是不是劍修,是不是孕育而生的本命飛劍,天壤之別。旁邊的齊狩不用多說,三把本命飛劍,陳平安都曾親身領教過,就只說顧見龍的那把砒霜,因為是一把名副其實的本命飛劍,品秩極高,故而只要傷敵,往往就是殺敵,一旦真正傷及對方身軀,劍意就能夠浸透敵人竅xue氣府,難纏至極。 只不過解決麻煩,本就是修行。 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竅xue靈氣即將消耗殆盡,陳平安一邊小心掌控著四座關鍵竅xue的靈氣損耗,一邊修補每一處根基。例如水府,好似水落石出了,諸多瑕疵反而更加清晰可見,就立即府邸關門,不再動用此處靈氣,綠衣童子們就開始忙碌起來,當起了縫補匠;木宅那邊,有陰神芥子駐守;山祠那邊,則有金色小人兒幫著巡游。大戰緊促,容不得陳平安在城池那邊修身養性,那就退而求其次,以戰養戰,借此機會,主動尋找每一個修行根本的小瑕疵,哪怕如此一來,會使得寧府庫藏丹藥與那瓶蜃澤水神宮水丹效果減少許多,也無須太過計較。 戰場殺妖,也能掙錢。 尤其是劍氣長城還有個極其有利于陳平安的明文規矩,殺妖一事,同樣是一只金丹境妖物,劍仙斬殺,與中五境劍修斬殺,掙錢大不相同,后者收益要遠遠多過劍仙。 所以陳平安此次是以二境修士的身份,殺妖掙錢。 擔任督戰官、記錄官的隱官一脈與儒家一脈,對此都無異議。 憑本事掉的境界,又憑本事當的誘餌,雙方都覺得這是陳平安應得的額外收益。 陳平安看似專注于駕馭四劍殺敵,其實也時不時分心觀戰兩側。 已是元嬰境的齊狩出劍,與先前大街上的捉對廝殺,截然不同。 至于劍仙謝松花的出劍,更加樸實無華,就是靠著那把不知名的本命飛劍,憑鋒銳程度展現殺力,倒是讓陳平安體悟更多。 陳平安終究不是純粹劍修,駕馭飛劍所消耗的心神與靈氣,遠比劍修更加夸張,金身境的體魄堅韌,裨益自然有,能夠壯大魂魄神意,只是終究無法與劍修出劍相媲美。 而妖族大軍的赴死洪流,一刻都不會停歇。 所以陳平安需要經常飲酒,酒水里面,大有學問。 一旁的齊狩看得有些樂呵,真是為難這個打腫臉充胖子的二掌柜了,可別大魚沒咬鉤,持竿人自己先扛不住。 但是此時臉色微白的年輕人,眼神越發明亮,撇開支撐飛劍長久殺妖有些勉強不提,只說陳平安的那份堅韌,以及處理許多細節的取巧選擇,還是讓齊狩有些刮目相看。雙方雖是差點換命的對手,齊狩倒也不會小肚雞腸到希望陳平安在城頭一傷再傷,最終傷了大道根本。 所以齊狩以心聲說道:“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故意放一群畜生闖過四劍戰場,由著他們靠近城頭些,我剛好祭出飛劍跳珠,收獲一撥戰功。不然長此以往,你根本守不住戰場?!?/br> 陳平安如今才是二境修士,連那心聲漣漪都已無法施展,只能靠著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與齊狩說道:“好意心領,暫時不用,我得再慘一些,才有機會釣上大魚,在那之后,你就算不開口,我也會請你幫忙?!?/br> 雖說浪費一兩顆水丹,甚至是連累四座關鍵竅xue雪上加霜,使得自己出劍愈難,但是只要能夠成功釣上一只上五境妖物,就是大賺。 賬得這么算。 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就如齊狩所猜測那般,的的確確就是那種追求極端劍意的劍修,此生練劍,始終致力于一劍過后,天地清明。 老大劍仙挑選了她作為幫著陳平安的抄網人之后,謝松花與陳平安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心。謝松花很實在,開門見山,直言不諱,說她來劍氣長城,只是爭取拿一兩只大妖祭劍而已,事成之后,得了好處與名望,就會立即返回皚皚洲。 陳平安反而安心幾分。 齊狩笑問道:“為何不是請那盟友劍仙謝松花幫忙?” 陳平安說道:“欠一位劍仙的人情,不敢不還,還多還少,更是天大的難題,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較容易還。這場大戰注定長久,我們之間,到最后誰欠誰的人情,現在還不好說?!?/br> 齊狩覺得這家伙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厭煩,沉默片刻,算是默認答應了陳平安,然后好奇問道:“這會兒你的艱難處境,真假各占幾分?” 陳平安笑道:“我說什么你都不會信,還問什么?!?/br> 齊狩故作無奈道:“我這不是閑著也是閑著嘛,身為元嬰劍修,暫時無敵手,寂寞啊?!?/br>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夠讓一個元嬰劍修和一個劍仙當門神,更寂寞?!?/br> 齊狩豎起一根中指。 陳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壺是那自家店鋪的竹海洞天酒樣式,暗藏玄機。 腰間那枚養劍葫內的酒水,融化了一顆水丹,不到危急時刻,不用飲此酒。范大澈時不時送來的一只酒壺,幫著補給靈氣,暫時無憂。至于十五方寸物當中的幾顆貴重丹藥,更有針對性,主要是應對山祠、木宅兩處竅xue靈氣趨于枯竭的狀況。 戰場之上,千奇百怪。 突然便有云海覆蓋住戰場方圓百里,從城頭遠處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驟然而起,破開云海,帶起一抹光線,再次墜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動。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過第一座劍仙劍陣之后,驀然現出真身,渾身披掛銀色甲胄,帶頭前沖,能夠彈飛數個地仙劍修的飛劍,在被某個劍仙飛劍擊中斃命之前,試圖打造出一座不會矗立在戰場上,反而是往地底深處而去的符陣。 大妖重光親自率領的移山眾妖,依舊現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丟擲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場上的一架架投石車。 還有那御風而停在極高處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瑩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傾斜,向下指向劍氣長城的城頭,便有一條江河傾瀉而出,大水如白練,卻不落地,與劍氣長城的劍氣洪流對撞在一起。 有一頭在地底深處隱秘潛行的大妖,驀然破土而出,現出數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試圖一口氣攪爛諸多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卻被城頭上一位大劍仙李退密瞬間察覺,被一飛劍擊退,巨大身軀重新沒入大地。飛劍一路追殺,大地翻搖,地下劍光之盛,哪怕隔著厚重土地,依舊可見一道道璀璨劍光。 還有那四處流竄的妖族修士,躲過了劍仙飛劍大陣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劍陣前,驀然丟出好似一把沙礫的東西,于是戰場之上,瞬間出現數百個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軀去捕捉本命飛劍,一旦有飛劍落入其中,便當場炸裂開來。由于位于兩座劍陣的邊緣地帶,白骨與甲胄轟然四濺,地仙劍修興許只是傷了飛劍劍鋒,可是許多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劍身就要被直接擊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日夜交替。 劍氣長城無比熟悉的蠻荒天下三輪月,似乎越來越明亮,仿佛月光越來越往戰場這邊靠攏。 當真正身處戰場時,有些劍修,便會渾然忘記光陰長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個極端,戰戰兢兢,度日如年。 齊狩看了眼陳平安,提醒道:“小心釣魚不成,反被耗死,再這么下去,你就只能收劍一次了?!?/br> 如果只是尋常的出劍阻敵,陳平安的心神損耗,絕不至于如此之大。 這需要陳平安一直心弦緊繃,以防不測,畢竟不知藏在何處,更不知何時會出手的某只大妖,一旦陰險些,不求殺人,只求擊毀陳平安的四把飛劍,這對于陳平安而言,同樣無異于重創。 陳平安提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說道:“所以雙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對方這都不敢賭大贏大,真把我逼急了,干脆收了飛劍,喊人來替補上陣。大不了不當這個誘餌?!?/br> 戰場之上,到處是殘缺不全的游蕩魂魄,不斷被劍光攪碎,那是另一種哀鴻遍野的慘況。 無形之中,隨著尸骸一次次堆積如山,又一次次被劍仙出劍打得大地下沉,不至于任由蠻荒天下陣師隨意疊高戰場,那份血腥氣與妖族事后凝聚而成的戾氣,終究是越來越濃郁,哪怕還有劍仙早有應對之策,以飛劍的獨門神通,游蕩在戰場之上,盡量洗涮那份殘虐氣息,但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依舊是難以阻擋某種大勢的凝聚,這使得劍修原本看待戰場的清晰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這就是在爭天時。 反觀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沖鋒陷陣,越發失去理智,更加不懼死,甚至有越來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們第一步踩在戰場上,就已經有了更加純粹的死志。 所謂的慷慨赴死,不獨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于是那位坐鎮天幕的道家圣人,便從手中那柄雪白麈尾當中拔出一絲,丟向大地,于是戰場之上,便毫無征兆地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氣象清新。 有一只高坐云海的大妖,好似一個浩然天下的大家閨秀,姿容絕美,雙手手腕上各戴有一白一黑兩枚玉鐲子,內里光華流轉的兩枚鐲子,并不緊貼肌膚,巧妙懸浮,身上有五彩絲帶緩緩飄搖,一頭飄蕩的青絲,同樣被一連串金色圓環看似箍住,實則懸空旋轉。 見天上下起了雨,她便從袖中摸出一支古老卷軸,輕輕抖開。畫中有一條條連綿山脈,大山攢擁,流水鏗然,好似以仙人神通將山水遷徙、拘押在了畫卷當中,而不是簡簡單單的落筆繪畫而成。 這只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氣在印文上,然后在畫卷上輕輕鈐印下去,印文綻放出霞光萬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綠山水風格的畫卷,逐漸暗淡起來。 她將那幅畫卷輕輕一推,除了鈐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畫卷瞬間在原地消失,而戰場上空,卻出現了一幅長達千里,寬達百里的恢宏畫卷。不但如此,畫卷的靈氣鋪散開來,試圖攔截住那場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綠山水畫卷上。 戰場之上,再無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畫卷所繪蠻荒天下的真正山脈處,卻下起了一場靈氣盎然的雨。 老道人拂塵一揮,打碎畫卷,先前一絲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戰場上,畫卷重新凝聚而成,雨水又被畫卷阻絕,之后畫卷再被老道人以拂塵砸碎。 當女大妖身前那印文越來越黯淡無光,最終砰然四碎后,她嫣然一笑,道:“老神仙贈禮豐厚,我就不客氣了?!?/br> 當女大妖再次掏出那枚印章時,一道劃破長空的劍光從劍氣長城那邊轟然而至,她手腕上的兩枚黑白鐲子,與束縛青絲的金色圓環,自行掠出,與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上下了一場火雨。 女大妖雖然擋住了那道劍光,卻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玉鐲子,還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損,便不再以畫卷阻攔大雨,繼續遠遠觀戰。 劍氣長城那邊的出劍之人,是陸芝。 她記住了。 一旦女子記恨起女子來,往往更加心狠。 最終陳平安不得不一口氣收回全部飛劍,因為還是沒有大妖咬餌上鉤,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見狀,謝松花與齊狩根本無須言語交流,立即聯手幫著陳平安斬殺妖族,各自分攤一半戰場,好讓陳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劍。 大戰才剛剛拉開序幕,如今的妖族大軍,絕大多數就是用命去填戰場的螻蟻,修士不算多。比起以前三場大戰,蠻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劍修劍陣一座座,環環相扣,各司其職,而妖族大軍攻城,似乎也出現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層次感,不再無比粗糙。不過戰場各處,偶爾還是會出現銜接問題,好像負責指揮調度的那撥幕后之人,經驗依舊不夠老到。 劍修練劍,妖族演武。 三月當空。 儒家圣人那邊,出現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頭望向那三輪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陳淳安。 陳淳安收起視線,對遠處那些游學門生笑道:“幫忙去。記得入鄉隨俗?!?/br> 一群年輕人散去。 同為亞圣一脈的儒家圣人說道:“有不少的讀書種子?!?/br> 陳淳安說道:“這樣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還有不少?!?/br> 儒家圣人笑道:“終究不是浩然天下,在這里,要想與老大劍仙說上話,不做點什么,可不行?!?/br> 陳淳安點了點頭,高高舉起一手。 蠻荒天下的天上一輪明月,竟是開始微微搖晃,好像就要被拖曳入這位老人的袖中。 一只擁有王座的大妖,憑空浮現,位于天上明月與城頭老人之間。 陳平安重返墻頭,繼續出劍,謝松花和齊狩便把戰場還給陳平安。 劉羨陽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并無言語,也不去打攪陳平安出劍,只是盯著戰場看了半天,最后說道:“你只管假裝氣力不支,都放進來,離著城頭越近越好?!?/br>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駕馭四把飛劍后撤。 任由自己轄境內的妖族大軍,蜂擁前沖。 劉羨陽閉上眼睛,如入夢寐。 齊狩轉頭看了眼那個仿佛閉眼酣眠的陌生讀書人,又看了眼前邊亂哄哄的戰場群妖。 在齊狩都要打算祭出飛劍跳珠的那一刻,劉羨陽睜開眼睛。 屬于陳平安駐守的戰場之上,妖族盡死,無一幸免。 便是劍仙謝松花都忍不住轉頭看了眼劉羨陽。 因為她沒有察覺到絲毫的靈氣漣漪,沒有一絲一縷的劍氣出現,甚至戰場之上都無任何劍意痕跡。 陳平安小心翼翼關注著驟然間悄無聲息的戰場,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絕了。 劉羨陽好似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這么不經打嗎?” 就在謝松花和陳平安幾乎同時心意微動之際,齊狩低聲道:“來了!” 劉羨陽“哦”了一聲,背后劍坊制式長劍自行出鞘,劃了一道弧而去,空中隨即出現一尊不知根腳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尋常長劍,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斷有大道相親的遠古劍意往它身上聚攏。持劍神人最終一劍劈下,砸中一道從尸體上綻放后直奔陳平安而來的纖細劍光。那道距離城頭不算遠的劍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與劍坊長劍也在空中消散。 謝松花身后劍匣,掠出一道道劍光,去勢之快,驚世駭俗,最終將那把妖族劍仙的本命飛劍,成功擊碎在大地之下。 謝松花只收回半數劍光,依次藏入劍匣,站起身,轉頭說道:“陳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休養一段時間,不然殺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無意義?!?/br> 陳平安點點頭。 劉羨陽轉身向那謝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順勢頂替女子劍仙的駐守位置。 陳平安欲言又止。 劉羨陽走過陳平安身后的時候,彎腰一拍陳平安的腦袋,笑道:“老規矩,學著點?!?/br> 打從兩人認識起,成為了朋友,就是劉羨陽一直在教陳平安各種事情,之后兩人各自離鄉,一別十余年,如今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