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
費心神,早給小心翼翼供起來,當那舒心舒意的乘龍快婿了。到了咱們這邊,寧府就你我兩個老不死的,姚家那邊,依舊選擇觀望。既然連姚家都沒表態,這就意味著,是沒人幫著咱們小姐和姑爺撐腰的,出了事情,就晚了?!?/br> 納蘭夜行說道:“姚老兒,心里憋著口氣呢?!?/br> 白煉霜猶豫一番,試探性問道:“不如將咱們姑爺的聘禮,泄露些風聲給姚家?” 納蘭夜行難得在老嫗這邊硬氣說話,轉頭沉聲道:“別糟踐陳平安,也別侮辱姚家?!?/br> 白煉霜點點頭,破天荒沒有還以顏色。 納蘭夜行解釋道:“既然你都說了,陳平安選中了我們小姐,能夠說服我們,那也應該可以說服別人。無法說服的,那就打服!” 白煉霜埋怨道:“我又不是讓你摻和其中,幫著陳平安拉偏架,只是讓你盯著些,以免意外。你唧唧歪歪個半天,根本就沒說到點子上?!?/br> 納蘭夜行無奈道:“行吧,那我就違背約定,跟你說句實話。我這趟不出門,只能窩在這邊撓心撓肺,是陳平安的意思,不然我早去那邊挑個角落喝酒了?!?/br> 白煉霜疑惑道:“是他早就與你打過招呼了?” 納蘭夜行點頭道:“借我膽子,我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糊弄你吧?就是陳平安自己的意思?!?/br> 老人站起身,笑道:“理由很簡單,寧府沒長輩去那邊,齊家就沒這臉皮去。這樣就算跟齊狩那場架陳平安輸了,也會輸得不難看,絕對不會讓齊狩覺得自己真的贏了。如果齊狩敢不守規矩,不單要分勝負,還要在某個時機突然以分生死的姿態出手,那他陳平安就能夠逼著齊狩背后的老祖宗出來收拾爛攤子。到時候齊家能夠從地上撿回去多少面子、里子,就看當時的觀戰之人,答不答應了?!?/br> 白煉霜陷入沉思,細細思量這番言語。 納蘭夜行又說道:“你與小姐可能還不清楚,陳平安私底下找了我兩次,一次是詳細詢問齊狩、龐元濟和高野侯三人的底細,從三名劍修的飛劍名稱和各自的性情,到每個人的廝殺習慣,再到他們的傳道人,還有廝殺中的戰場搏命與捉對廝殺,陳平安都一一問過了。第二次是讓我幫著模仿三人飛劍,他來各自對敵,宗旨只有一點,我的出劍,必須要比三人的本命飛劍快上一分。我當然不會拒絕,就在陳平安那間很難輾轉騰挪的屋子里切磋,當然無須傷人,只是點到為止。陳平安笑言,一旦真正放手,傾力出拳,他至少也會讓這些天之驕子與他陳平安分勝負,但這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打到最后,估摸著就要由不得他們不分生死了?!?/br> 白煉霜臉色古怪。 納蘭夜行笑容更古怪,隨手指了指疊嶂店鋪的方向,問道:“你還擔心陳平安嗎?難道不是應該齊狩、龐元濟他們頭疼陳平安才對嗎?攤上這么個對手,一旦雙方境界不懸殊,估計要被陳平安活活惡心死吧。陳平安多扛揍,你白煉霜出過拳,會不清楚?” 納蘭夜行緩緩踱步,心情舒暢,接著道:“你覺得這小子好說話吧,懂禮數吧,可在我跟前就不一樣了。那天我幫他喂劍過后,一起喝了點小酒,那小子便難得多說了些,你是沒看到,喝過了酒的陳平安,脫了靴子,大大方方學我盤腿而坐,他那會兒眼睛里的神采,加上他所說言語,是怎么個光景?!?/br> 納蘭夜行流露出幾分緬懷神色。寧府,確實得有個男主人了,不然太悶了些。 白煉霜瞪眼道:“見了面,喊他陳公子!在我跟前,可以喊姑爺。你這一口一個陳平安,像話嗎,誰借你的狗膽?” 納蘭夜行憋屈得不行,好不容易在陳平安那邊掙來點面子,在這老婆姨跟前,又半點不剩都給還回去了。 老嫗自言自語道:“老狗,你說陳公子可不可能,連贏三場?!?/br> 納蘭夜行早有腹稿,馬上道:“我當然想啊,不過若是第三場架,是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這三個里面的某個跳出來,還是有些難贏。只說可能性最大的齊狩,只要這個小崽子不托大,陳平安跟他,就有得打,很有得打?!?/br> 果不其然。 兩個老人都清晰感知到了一把古劍的沛然氣息,繚繞在疊嶂店鋪那邊的大街上。然后那把被陳平安擱放在小宅廂房的仙劍,自行離開了寧府。 老嫗一腳踹在納蘭夜行的膝蓋上,催促道:“還不滾去看看情況!烏鴉嘴,分明是齊狩將那高燭出鞘了?!?/br> 納蘭夜行雖然臉色如常,其實心中也有些著急,尋常切磋,不分生死,哪里需要一把半仙兵和仙兵對峙上? 納蘭夜行也顧不得什么約定不約定了,正要起身前往,沒想到事到臨頭,白煉霜反而一下子沉住了氣,雖然神色凝重,她搖頭道:“算了,咱們得相信姑爺對此早有準備?!?/br> 納蘭夜行試探性問道:“真不用我去?”言下之意,自然是萬一那邊出了問題,納蘭夜行事后該如何做,白煉霜可以隨便使喚,但絕對不能怪罪他失職。 白煉霜點點頭道:“我說的!” 納蘭夜行瞥了她一眼。 老嫗怒道:“老狗,管好狗眼!” 納蘭夜行知道她當下心情不太好,就忍了。反正不與她計較,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有一個金丹境劍修急匆匆御風而來,落在演武場上,對兩位前輩行禮后,道:“陳平安已經贏下三場,三人分別是任毅,溥瑜,齊狩?!?/br> 這個年近百歲卻還是年輕容貌的金丹境劍修,名叫崔嵬,算是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納蘭夜行不當真,崔嵬卻一直恪守師徒之禮。雖然這十多年來,被寧府那場天大災殃牽連,日子過得極不順心,但崔嵬依舊不改初衷。 老嫗聽了大聲叫好。 納蘭夜行問道:“陳平安傷得很重?那你怎么不護著點,就為了跑來率先邀功?” 崔嵬笑道:“看樣子,還要再打一場,我回來報告消息后,還要趕緊回去觀戰?!?/br> 納蘭夜行一把抓住崔嵬的肩頭,道:“將那三場架的過程,細細說來!” 崔嵬苦笑道:“師父,第四場架,陳平安是跟龐元濟打,而且還是陳平安主動邀戰,不看太可惜了。我趕來寧府的時候,就發現又有兩位北俱蘆洲的劍仙前輩臨時趕去觀戰了?!?/br> 納蘭夜行問道:“那高燭?” 崔嵬會心一笑,道:“劍仙高魁一錘定音,道破天機,故而齊狩只是握劍,卻未出劍,已經收劍遠去?!?/br> 老嫗卻來不及欣喜,臉色微變,驚問道:“什么?姑爺還要跟龐元濟再打一場?” 納蘭夜行卻笑了,道:“我很放心?!?/br> 老嫗伸手一指,命令道:“去盯著!” 納蘭夜行搖頭道:“不用去,贏過了齊狩,本身就已經證明陳平安不但心中有數,出拳更有譜?!?/br> 在不記名弟子崔嵬這邊,還是要講一講前輩風采的,不過納蘭夜行腳下悄悄挪步。 老嫗揮揮手,吩咐道:“崔嵬,麻煩你再去看著點,見機不妙,就祭出飛劍傳信寧府?!?/br> 崔嵬趕緊御劍離去。 劍氣長城這邊的切磋,兩位劍仙之間的那種天翻地覆,雙方劍氣遮天蔽日,當然不可錯過,但是崔嵬也并不覺得陳平安與齊狩、龐元濟之爭,便不精彩。 事實上,很精彩。不然包括高魁在內的四名上五境劍仙,就不會在那邊喝酒。 再加上后來陸陸續續趕去,要親眼目睹最后一場晚輩切磋的劍仙,崔嵬甚至猜測最后會有雙手之數的劍仙,齊聚那條大街! 當年中土神洲的曹慈現身劍氣長城,起了沖突,愿意露面的劍仙才幾人?雖說這與曹慈當時武道境界還不高,大有關系??善查_一切原因不提,只說劍仙觀戰人數,那個剛到劍氣長城沒幾天的陳平安,已經不知不覺直追當年某人,不過后者那是一場雞飛狗跳的大亂戰,與豪杰氣概,劍仙風流,半點不沾邊。 老嫗喃喃道:“若是老爺夫人還在,該有多好?!?/br> 納蘭夜行無言以對,唯有嘆息。 老嫗揉了揉眼睛,笑道:“現在也很好了?!?/br>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有大小兩座茅屋相鄰近。 一個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走出那座小茅屋,來到附近的北面城頭,眺望北方那座城池,微笑道:“左前輩,隱官大人都跑過去湊熱鬧了,你真不看幾眼?” 城頭上,一個盤腿而坐的男子,橫劍在膝,閉目養神,四周有縱橫交錯、凝虛為實的凌厲劍氣,驟然間生滅不定,也虧得旁邊所立男子,是風雪廟劍仙魏晉。 魏晉是寶瓶洲李摶景之后、馬苦玄之前的一洲不世出天才。這三人中,那個死前止步于元嬰境巔峰劍修的李摶景,資質其實不遜于魏晉,只可惜為情所困,白白失去了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第一個仙人境劍修的可能性,故而總體而言,還是不如魏晉。而真武山兵家修士馬苦玄,寶瓶洲山上都認為其資質應該稍遜于李摶景、魏晉兩位前輩,只不過大道機緣太好,未來最終成就興許比那魏晉還要更高,至于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既然已經兵解離世,萬事皆休。 左右始終沒有睜眼,神色淡漠道:“沒什么好看的,一時爭勝,毫無意義?!?/br> 魏晉知道這位左前輩的脾氣,所以言語不太忌諱,笑道:“這真不像是一位大師兄對小師弟該有的態度?!?/br> 左右搖頭道:“我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件事。何況按照道統文脈的規矩,沒掛祖師像,沒敬過香磕過頭,他就不算我的小師弟?!?/br> 魏晉就不再多說什么。左前輩,本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好像讓他說一句話,比出劍對敵,還要吃力。 左右和魏晉,兩名劍仙,一個來自中土神洲,一個來自寶瓶洲,而且左右已經遠離人間視野,如同孤魂野鬼在廣袤的大海之上漂泊不定,足足百余年光陰,兩人原本八竿子打不著,除了都認識阿良,以及陳平安。 左右對魏晉的劍術和品性,都看得比較順眼。這個曾經受過阿良不少恩惠的年輕人魏晉,算是劍氣長城眾多劍修當中所剩不多的左右愿意多說幾句話的存在。 不過魏晉只是躋身玉璞境沒多久的劍仙,對百年之前便已經享譽天下的左右稱呼一聲左前輩,很實在。 魏晉有些感慨。 每一名劍修,心目中都會有一個最仰慕的劍仙。 例如風雪廟神仙臺,他那個修為不高卻會讓他敬重一輩子的師父,就一直很仰慕以一人之力壓制正陽山的李摶景。師父生前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機會向李摶景詢問劍道,哪怕李摶景只說一個字,就算此生無憾??上煾改樒け?,修為低,始終無法達成心愿,等到魏晉浪蕩江湖,偶遇那個頭戴斗笠的“刀客”,閉關破境,再想要以劍仙之姿,以師父之弟子身份,問劍風雷園,李摶景卻已經逝世。 對于魏晉來說,自己的人生,總是如此,不求的,興許會滿滿當當來,苦求的,稍縱即逝,愈行愈遠。 所幸到了劍氣長城,魏晉心境,為之一闊。 這里有已在劍氣長城獨居萬年的老大劍仙,有那些來自北俱蘆洲慷慨赴死的同道中人,當然也有已至劍術巔峰、仿佛高出浩然天下劍修一大截的前輩左右。 先前那場戰事,左右一人仗劍,深入妖族大軍腹地,以一身劍氣隨意開道,根本無須出劍,法寶近身,自行化為齏粉。直到遇到那頭被他一眼挑中的大妖,左右才正兒八經開打。 那場神仙打架,殃及池魚無數,反正方圓百里之內都是妖族。 豐采絕倫。 只此一戰,便讓左右成為最受劍氣長城本土劍修歡迎的外鄉人。 大戰落幕后,左右獨自坐在城頭上飲酒,老大劍仙陳清都露面后,說了一句話:“劍術高,還不夠?!?/br> 哪怕是面對這位被阿良敬稱為老大劍仙的定海神針,左右也只回答了一句話:“那就是劍術還不夠高?!?/br> 當時陳清都雙手負后,轉身而走,搖頭笑道:“那個最知變通的老秀才,怎么教出你這么個學生?!?/br> 左右懶得說話,原因很簡單,打不過這個老人,不然他就要用劍說話了,好讓這位輩分最高的萬年刑徒,在提及自己先生時,一定要客氣些。 魏晉低頭凝視著攤開的手掌,笑道:“第一場,陳平安贏了,很輕松,對手是一個龍門境劍修?!?/br> 左右沉默片刻,依舊沒有睜眼,只是皺眉道:“龍門境劍修?” 魏晉以為左前輩是嫌棄陳平安的對手境界太低,說道:“第二場,就是個年輕金丹了?!?/br> 不料左右越發皺眉,問道:“才十年?十年有了嗎?就可以打龍門境劍修了?” 魏晉的心情,有些復雜。左前輩是不是對自己的那位小師弟,太沒有信心了? 魏晉很快記起一事,左前輩好像在文圣門下求學之時,境界確實不高,而且也非先天劍坯。 左右淡然道:“你不用跟我說那戰況了?!?/br> 魏晉便只是自己掌觀山河。 左右繼續以整座劍氣長城的盎然劍意,砥礪自身劍意。 年輕時候,不用心讀書,分心在習武練劍這些事上,不是什么好事。經歷事情多了,再轉頭去讀書,便很難吃進一些樸素的道理了。 當時的左右滿腦子都想著如何與這個世道融洽相處,挑三揀四,為我所用之學問,能解燃眉之急之學問,才被認為是好學問。這樣的學問,知道再多,對于尋常人,自然還是不小的裨益,畢竟是個人,都得有那吾心安處,可對于自己先生之學生,尤其還是那關門弟子……就意義不大了。 魏晉沉默許久,看過了第二場架后,察覺到身邊左右的細微異樣,忍不住問道:“左前輩既然還有牽掛,為何都不肯見他一面?” 左右皺眉道:“我說了,我不認為他是我的小師弟?!?/br> 那個年輕人,可以是自己先生的弟子,可以是齊靜春的師弟,即便如此,也不意味著就是他左右心中的小師弟。 不然他左右,為何自稱大師兄,視公認的文圣首徒崔瀺如無物? 退一萬步說,天底下有那光顧著與小媳婦卿卿我我,將大師兄晾在一邊的小師弟? 我不把你當小師弟,是你小子就敢不把我當大師兄的理由嗎? 魏晉安安靜靜遠觀戰事。左右突然睜開眼睛,瞇起眼,舉目遠眺城池那條大街。魏晉忍住笑,不說話。 這一刻,剛好是那名齊家子弟拔劍出鞘。 左右很快就閉上眼睛。魏晉會心一笑。 文圣一脈,最講道理。 劍氣長城別處,隱官大人御風落在城頭之下,一個蹦跳,踩在墻體上,向上而走。腳步看似不快,但是瞬間就到了城頭上,駐守附近地帶的一名北俱蘆洲年邁劍仙,抱拳行禮。 隱官大人點點頭,站在北邊城頭上,跨出一大步,就來到了靠近南邊的城頭,伸手抓住自己的兩根羊角辮,往上提了提,搖搖晃晃,緩緩升空。然后她一個皺眉,不情不愿,一個轉身御風,頭頂整座厚重云海都被轟然驅散,如箭矢激射向腳下的某處城頭,剎那之間,就出現在一座茅屋旁邊,撇著嘴道:“干嗎?我又沒喝酒!” 一個老人雙手負后,微笑道:“跟你商量點事?!?/br> 隱官說道:“沒喝酒,最近沒力氣打架,我不去南邊?!?/br> 老人笑道:“這么頑劣調皮,以后真不打算嫁人了?” 身穿一襲寬松黑袍的隱官大人,此刻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黑貓。大袖飄蕩,黑云繚繞小姑娘。 老人在言語之際,已經站在了她身邊,彎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顆小腦袋,那件飄蕩不已的黑袍,瞬間松垮下去,她低頭挪步,沉聲道:“有事說事!” 老人揮揮手,道:“自個兒玩去,沒事了?!?/br> 她怒道:“陳清都!逗我玩呢!” 陳清都笑道:“聽咱們隱官大人的口氣,有些不服氣?” 她臉色陰沉。 下一刻,先是茅屋附近,突兀出現一座小天地。然后幾乎所有城頭劍修都感覺到了整座城頭的一陣震動。 那座小天地之中,老大劍仙一只手按住隱官大人的頭顱,后者雙腳懸空,背靠城墻,她一身殺氣騰騰,卻掙脫不開。 陳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動你們,不過是我心有愧疚,才懶得管你們。你年紀小,不懂事,我才對你格外寬容。記住了沒有?” 隱官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陳清都松開手,隱官滑落在地。 老人說道:“玩去?!?/br> 隱官“哦”了一聲,轉過身,大搖大擺走了,兩只袖子甩得飛起。 老人駐足遠眺南方的那座蠻荒天下。笑了笑。 人間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萬年。 陳清都回望北邊一眼。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況下,與那小子為敵,心眼不多可不行。 符箓沒有了用武之地。 陳平安還有十五、松針、啖雷三把飛劍,可以為自己確定龐元濟那把本命飛劍的諸多虛實。 街上的兩個龐元濟也應對輕松,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駕馭三縷劍氣,糾纏陳平安的三把飛劍。另外一人駕馭那條劍氣長河,消耗出拳不停的陳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氣和一身凝練拳意。 至于屋頂之上的十二個龐元濟,又開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陣。 龐元濟選擇了一個最笨的法子,循序漸進,將整條大街都變成自己的小天地,如圣人坐鎮書院,神靈坐鎮山岳,修為更高一境!最終以元嬰境劍修出劍,便可瞬間分出勝負。 對方顯然也意識到龐元濟的想法,可惜似乎力有未逮,哪怕出拳氣勢已經讓看客們心驚膽戰,一次次拳罡劍氣相撞,導致整條街道地面都已經碎裂不堪。 不過對陣雙方,都有默契,不管怎么個天翻地覆,龐元濟的劍氣不入酒肆絲毫,陳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就在龐元濟即將大功告成之際,那個年輕武夫,終于不再有任何留力,一眨眼工夫,就以拳開江河,來到前方那個龐元濟身前。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飛劍突?,F世,毫無征兆,掠向身后的那個駕馭劍氣應對三把既有飛劍的龐元濟。 這都不算什么。 一襲白衣,拔地而起,陰神遠游云霄中,出拳處,那個龐元濟被一拳打爛。飛劍初一,攪碎第二個龐元濟。而陳平安的陰神驟然懸停,居高臨下,以顛倒而用的云蒸大澤式,拳罡如暴雨,遍布處處屋脊、個個龐元濟。 與此同時,街上收拳的陳平安真身,雙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攏的拳架,爆發出一股從未在陳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響,蛟龍動脊,腳下一條大街,竟是幾乎從頭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陳平安身在高處,已經越過自己陰神頭頂,向某處遞出生平拳意最巔峰的一拳。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筆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紙。隨后所有人頭頂,轟隆隆作響。 空中憑空浮現的龐元濟,面對那道直直而來的拳罡,一瞬間收攏飛劍,一尊身高數丈的金身法相,雙臂交錯,格擋在龐元濟身前。那法相并不巍峨壯觀,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龐元濟與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處。等到龐元濟穩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驀然芥子化天地,變得高達數十丈,屹立于龐元濟身后,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劍。 陳平安面對這等恢宏異象,不退反進,腳踩初一和十五,以極快速度登高。 窗口處,酒肆外,看客們一個個伸長脖子,看得瞠目結舌。 這兩個家伙,打得有些無法無天了。 晏琢輕聲道:“寧姚,不勸勸他?真沒必要折騰到這個份上。換成齊狩,我巴不得陳平安一拳下去,把齊狩的腦漿子都打出來。但是龐元濟人不壞,陳平安他更是好人,這么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br> 寧姚沒好氣道:“勸不動?!?/br> 董畫符有些如墜云霧,天底下還有寧jiejie都勸不動的人? 阿良也好,老大劍仙也罷,對寧jiejie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從來沒把寧jiejie當孩子看待。寧jiejie懂事早,是他們當中最早一個,至今也是唯一一個能夠與阿良、老大劍仙說大事的人。這一點,連董畫符的jiejie,都承認自己遠遠不如寧姚。 寧姚又補充道:“不想勸?!?/br> 董畫符很快釋然,這才是寧jiejie會說的話。 此時龐元濟高高舉起一手,重重壓下。身后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電交織的玄妙法印,隨之一拍而下。 只見那年輕武夫,一拳破開法印,猶有余力,拳找龐元濟! 龐元濟不為所動,雙指一橫抹,法相持劍橫掃而出,巨劍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輕人的腰部。 陳平安雙腳扎根,并沒有被一拍而飛,墜落大地,就只是被劍刃橫掃出去十數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劍勁道稍減,他便繼續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的劍修,頭皮發麻,背脊生寒。 法印再次凝聚,巨劍再次高舉而落。 陳平安兩次身形憑空消失,來到龐元濟與金身法相之間的稍高處,對著龐元濟真身的腦袋,一拳落下。 砰的一聲,龐元濟從空中筆直被砸入大街地底下,塵土飛揚,不見人影,久久沒有露面。 一襲青衫腳踩兩把飛劍,緩緩落在大街上,一條左臂頹然下垂,至于右手更無須多說。剛好身邊就是那把劍仙。 他站在大坑邊緣,渾身鮮血,緩緩轉頭,望向遠處心愛的姑娘。 那個青衫白玉簪的年輕劍客,以裸露白骨的手心,輕輕抵住那把劍仙的劍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燦爛。 龐元濟緩緩走出,身上除了些沒有刻意撣落的塵土,看不出太多異樣。 陳平安與他對視一眼,龐元濟點點頭,與陳平安擦肩而過,走向先前酒肆。龐元濟記起一事,大聲道:“押我贏的,對不住了,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水錢……”龐元濟笑道:“跟我沒半枚銅錢的關系,該付賬付賬,能賒賬賒賬,各憑本事?!?/br> 說到這里,龐元濟捂住嘴巴,攤開手后,甩了甩,皆是鮮血。 到了酒肆那邊,本土劍仙高魁已經遞過去一只酒碗,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笑著沒說話。 龐元濟無奈道:“讓兩位劍仙見笑了?!?/br> 高魁說道:“輸了而已,沒死就行?!?/br> 元青蜀點頭道:“比齊狩好多了?!?/br> 龐元濟轉頭望去,那一行人已經遠去。 晏琢祭出了一枚核雕,驀然變出一駕豪奢馬車,帶著朋友一起離開大街。 寬敞車廂內,陳平安盤腿而坐,寧姚坐在一旁。那把劍仙與陳平安心意相通,已經自行破空而去,返回寧府。 晏琢占地大,與陳三秋、董黑炭和疊嶂相對而坐。 氣氛有些沉默。 陳平安開口問道:“寧府有那幫著白骨生rou的靈丹妙藥吧?” 寧姚點點頭。 晏胖子瞥了眼陳平安的那條胳膊,問道:“半點不疼嗎?” 對于傷勢,車廂內所有劍修,都不陌生,只說疊嶂,便曾經被妖族砍掉一條胳膊。但是如陳平安這般,從頭到尾,眉頭都不皺一下的,不常見。 陳平安笑道:“還好。就是解決掉龐元濟那把光陰飛劍,和齊狩跳珠飛劍的殘余劍氣,有些麻煩?!?/br> 寧姚說道:“少說話?!?/br> 陳平安便開始閉目養神。 到了寧府,白嬤嬤和納蘭夜行早已等在門口。瞧見了陳平安這副模樣,哪怕是白煉霜這種熟稔打熬體魄之苦的山巔武夫,也有些于心不忍。納蘭夜行只說了一句話,那兩人飛劍殘余劍氣劍意,他就不幫著剝離出去了,留給陳公子自己抽絲剝繭,也算一樁不小的裨益。陳平安笑著點頭,說有此打算。 老嫗領著陳平安去寧府藥庫,抓藥療傷。 寧姚和四個朋友坐在斬龍崖的涼亭內。 晏胖子四人,除了董黑炭依舊沒心沒肺,坐在原地發呆,其余三人,大眼瞪小眼,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開不了口。 寧姚緩緩說道:“只分勝負,如果齊狩不托大,不想著贏得好看,一開始就選擇全力祭出三飛劍,尤其是更用心駕馭跳珠劍陣,不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加上那把能夠盯緊對手魂魄的心弦,陳平安會輸。武夫和劍修,相互比拼一口純粹真氣的綿長,氣府靈氣的積蓄多寡,肯定是齊狩占優?!?/br> 寧姚隨后補充道:“若分生死,陳平安和龐元濟都會死??勺詈筮€是由陳平安贏下這兩場苦戰,不是陳平安運氣好,是他腦子比齊狩和龐元濟更好,對于戰場的天時地利人和,想得更多。想周全了,那么陳平安只要出拳出劍,夠快,就能贏。不過這里還有個大前提,陳平安接得住兩人的飛劍,你們幾個,卻都不行。你們的劍修底子,比起龐元濟和齊狩,差得有點遠,所以你們跟這兩人對戰,不是廝殺,只是掙扎。說句難聽的,你們敢在南邊戰場赴死,對殺妖一事,并無半點怯懦,死則死矣,故而十分修為往往能有十二分的劍意,出劍不凝滯,這很好??墒侨绻屇銈儺斨幸蝗?,去與龐元濟、齊狩捉對廝殺,你們就要犯怵,為何?純粹武夫有武膽一說,按照這個說法,就是你們的武膽太差?!?/br> 寧姚繼續道:“對陣齊狩,戰場形勢發生改變的關鍵時刻,是齊狩剛剛祭出心弦的那一瞬間,陳平安當時給了齊狩一種錯覺,那就是倉促對上心弦,陳平安的身形速度,止步于此,所以齊狩挨拳后,尤其是飛鳶始終離著一線,無法傷及陳平安,他就明白了,即便飛鳶能夠再快上一線,其實一樣無用,誰遛誰,一眼可見。只不過齊狩是在表面上,看似對敵瀟灑,實則在一點一滴揮霍優勢,而陳平安相比之下更加隱蔽,環環相扣,就為了以第一拳開道后的第二拳,拳名神人擂鼓式,是一種以傷換命的拳法,也是陳平安最擅長的拳招?!?/br> 寧姚說話的時候,晏琢他們甚至都不會詢問什么,就只是安靜聆聽。 寧姚正色道:“現在你們應該清楚了,與齊狩一戰,從最早的時候,就是陳平安在為跟龐元濟廝殺做鋪墊。晏琢,你見過陳平安的方寸符,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在大街上兩場廝殺,陳平安總計四次使用方寸符,為何對峙兩人,方寸符的術法威勢,有云泥之別?很簡單,天底下的同一種符箓,會有品秩不同的符紙材質和不同神意的符膽靈光,這是一件誰都知道的事情。龐元濟傻嗎?半點不傻。龐元濟到底有多聰明,整座劍氣長城都明白,不然就不會有‘龐百家’的綽號??蔀楹稳允潜魂惼桨菜阌?,讓他憑借方寸符扭轉形勢,奠定勝局?因為陳平安與齊狩一戰,那兩張普通材質的縮地符,對勝負形勢,用處不大,是故意用給龐元濟看的。況且陳平安還有更多的障眼法,有意讓龐元濟看到了他陳平安似乎不愿意給人看的兩件事情,例如龐元濟注意到陳平安的左手,始終未曾真正出拳,例如陳平安會不會藏著第四把飛劍,相較于方寸符,那才是大事?!?/br> 晏琢和陳三秋相視苦笑。 疊嶂聽得腦袋都有些疼,尤其是當她試圖靜心凝氣,去仔細復盤大街戰事的所有細節后,才發現,原來那兩場廝殺,陳平安花費了那么多心思,設置了那么多個陷阱,他的每一次出拳都各有所求。疊嶂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一開始他們四個聽說陳平安要待到下一場城頭大戰,其實顧慮重重,會擔心極有默契的隊伍當中,多出一個陳平安,非但不會增加戰力,反而會害得所有人都束手束腳,現在看來,是他們把陳平安想得太簡單了。 董畫符還好,因為想得不多,這會兒正憂愁回了董家,自己該如何對付jiejie和娘親。 寧姚沉默片刻,望向四個朋友,笑道:“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知道黑炭和疊嶂切磋,還有你晏胖子的挑釁,是為了什么。他知道你們都是為他考慮,只不過當時你們都不相信他能夠打贏三場,他就不好多說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會領情,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人?!?/br> 寧姚笑問道:“是不是放心之余,內心深處,會覺得陳平安其實很可怕?一個城府這么深的同齡人,好像只會被他戲耍得團團轉?會不會給他騙了還幫著數錢?” 陳三秋點頭道:“確實有點?!?/br> 寧姚搖搖頭:“不用擔心,陳平安與誰相處,都有一條底線,那就是尊重。你是值得敬佩的劍仙,是強者,陳平安便誠心敬仰;你是修為不行、身世不好的弱者,陳平安也會與你心平氣和打交道。在陳平安眼中,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兩位長輩最重要的身份,不是什么曾經的十境武夫,也不是昔年的仙人境劍修,而是我寧姚的家里長輩,是護著我長大的親人,這就是陳平安最在意的先后順序,不能錯。就算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只是尋常的年邁老人,他陳平安一樣會十分敬重和感恩。至于你們,就是我寧姚的生死戰友,是最要好的朋友,然后,晏琢才是晏家獨苗,陳三秋才是陳家嫡長房出身,疊嶂才是開鋪子會自己掙錢的好姑娘,董畫符是不會說廢話的董黑炭?!?/br> 寧姚不再說話,遠處走來一個陳平安。 陳平安換上了一身清爽青衫,是白嬤嬤翻出來的一件寧府舊藏法袍,雙手縮在袖子里,走上了斬龍崖,臉色微白,但是沒有半點萎靡神色。他坐在寧姚身邊,笑問道:“不會是聊我吧?” 董畫符點頭,正要說話,寧姚已經說道:“剛說了你不會講廢話?!倍嫹阕R趣閉嘴。 陳平安抬起左手,拈出兩張縮地符,一張黃符材質,一張金色材質。 晏琢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那符箓的關系,而是陳平安左臂抬起得自然而然,哪里有先前大街上頹然下垂的慘淡樣子。 陳平安收起兩張符箓,坦誠笑道:“最后一拳,我沒有盡全力,所以左手受傷不重。龐元濟也有意思,是故意在大街坑底多待了一會兒,才走出來。我們雙方,是都在做戲給人看。我不想真的跟龐元濟打生打死,因為我敢確定,龐元濟一樣有壓箱底的手段,沒有拿出來,所以是我得了便宜。龐元濟這都愿意認輸,是個很厚道的人。兩場架,不是我真能僅憑修為,就可以勝過齊狩和龐元濟的,而是靠你們劍氣長城的規矩,以及對他們心性的大致猜測,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才僥幸贏了他們。遠遠近近觀戰的那些劍仙,都心里有數,看得出我們三人的真正斤兩,所以齊狩和龐元濟,輸當然還是輸了,但又不至于賠上齊家和隱官大人的名聲,這就是我的退路?!?/br> 出拳要快,落拳要準,收拳要穩。若是出劍,亦是如此。 陳三秋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用跟我們泄露天機的?!?/br> 陳平安搖搖頭,道:“沒什么不能說的,出門打架之前,我說得再多,你們多半會覺得我大言不慚,不知輕重。我自己還好,不太看重這些,不過你們難免要對寧姚的眼光產生懷疑,我就干脆閉嘴了。至于為什么愿意多講些本該藏藏掖掖的東西,道理很簡單,因為你們都是寧姚的朋友。我相信寧姚,所以相信你們。這話可能不中聽,但是我的實話?!?/br> 晏胖子道:“中聽,怎么就不中聽了?陳兄弟你這話說得我這會兒啊,心里暖洋洋的,跟天寒地凍的大冬天,喝了酒似的?!?/br> 陳平安微笑道:“最近我是真喝不了酒,受傷真不輕,估摸著至少十天半個月,都得好好養傷?!?/br> 寧姚斜眼說道:“看你現在這樣子,活蹦亂跳,還話多,是想要再打一個高野侯?” 陳平安笑道:“不是我吹牛,要是當時我在街上不走,只要高野侯肯拋頭露面,我還真能對付,因為他是三人當中,最好對付的一個,打他高野侯,分勝負,分生死,都沒問題。事實上,齊狩,龐元濟,高野侯,這個順序,就是最好的先后,不管面子里子什么的,反正可以讓我連贏三場。不過我也就是想想,高野侯不會這么善解人意?!?/br> 晏胖子膝蓋都有點軟。陳三秋哭笑不得。董畫符覺得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寧jiejie。疊嶂也替寧姚感到高興。 寧姚一只腳踩在陳平安腳背上,腳尖一擰。 陳平安微笑道:“我認輸,我錯了,我閉嘴?!?/br> 晏胖子覺得這位好兄弟,是高手啊。 陳三秋笑道:“行了行了,讓陳平安好好養傷。對了,陳平安,有空記得去我家坐坐?!?/br> 董畫符一根筋,直接說道:“我家別去,真去了,我姐我娘,她們能煩死你,我保證比你應付龐元濟還不省心?!?/br>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點頭。 四人剛要離開山頂涼亭,白嬤嬤站在下面,笑道:“綠端那個小丫頭方才在大門外,說要與陳公子拜師學藝,要學走陳公子的一身絕世拳法才罷休,不然她就跪在門口,一直等到陳公子點頭答應為止??醇軇?,是挺有誠意的,來的路上,買了好幾袋子糕點。好在給董姑娘拖走了,不過估計就綠端丫頭那顆小腦瓜子,以后咱們寧府是不得清凈了?!?/br> 晏琢和陳三秋都有些幸災樂禍,那丫頭他們都熟悉,是出了名的難纏鬼。 寧姚說道:“拖進來打一頓就老實了?!?/br> 陳平安不說話。 陳三秋幾個出了寧家大門后,沒有各自打道回府,而是去了一座熟悉的酒肆喝酒。 涼亭只剩下陳平安和寧姚。 陳平安輕聲道:“我沒事,你也可以放心?!?/br> 寧姚冷哼一聲。 陳平安背靠欄桿,仰起頭,道:“我真的很喜歡這里?!?/br> 寧姚伸出雙指,輕輕拈起陳平安右手袖子,看了一眼,輕聲道:“以后別逞強了,人有萬算,天只一算,萬一呢?” 寧姚輕輕松開他的袖子,問道:“真不去見一見城頭上的左右?” 陳平安想了想,道:“見過了老大劍仙再說吧,何況左前輩愿不愿意見我,還兩說?!?/br> 寧姚突然說道:“這次跟陳爺爺見面,才是一場最最兇險的問劍,很容易畫蛇添足,這是你真正需要小心再小心的事情?!?/br>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問道:“什么時候動身去劍氣長城?”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去早了,龐元濟和齊狩,尤其是他們背后的長輩,會很沒面子?!?/br> 寧姚皺眉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自己都說了,這里是劍氣長城,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沒面子,都是他們自找的,有面子,是你靠本事掙來的?!?/br> 陳平安說道:“習慣了,你要是覺得不好,我以后改一改。除了某件事,沒什么是我不能改的。不會改的那件事情,以及什么都能改的這個習慣,就是我能一步步走到這里的原因?!?/br> 寧姚看了眼坐在自己左邊的陳平安,陳平安便立即起身,坐在寧姚右手邊。 寧姚沒有說話,陳平安輕輕握住她的手,閉上眼睛,也沒有說話。 三天后。 陳平安在夜幕中,獨自去往劍氣長城,見到了熟悉的大小兩座茅屋,陳平安收起符舟入袖,笑道:“晚輩拜見老大劍仙?!?/br> 陳清都就站在城頭這邊,點點頭,似乎有些欣慰,道:“不與天地貪圖小便宜,便是修道之人登高愈遠的大前提。寧丫頭沒一起來,那就是要跟我談正事了?” 陳平安在猶豫,兩件大事先說哪一件。 陳清都笑道:“邊走邊聊,有話直說?!?/br> 陳平安猶豫片刻,輕聲說道:“老前輩,是不是看到那個結局了?” 陳清都“嗯”了一聲,道:“在算時間?!?/br> 陳平安又問道:“老前輩,從來就沒有想過,帶著所有劍修,重返浩然天下?” 陳清都笑道:“當然想過?!?/br> 陳平安臉色慘白。 陳清都緩緩而行,緩緩言語,道:“萬年悠悠歲月,我見過一些很有意思的外鄉年輕人。最近的,是劍術很好的左右;前幾年是那少年曹慈;再往前些,是阿良;再往前,是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再往前,是一個中土神洲的讀書人,當時還很意氣風發,半點不落魄;再往前,還有一些。加在一起,約莫得有十個了吧。每次見到他們,我對浩然天下便沒那么失望??墒侵豢窟@些早已算是外鄉人的年輕人,怎么成?讓人失望的人和事,實在太多了?!?/br> 陳清都抬起雙手,攤開手掌,如一桿秤的兩端,自顧自說道:“浩然天下,術家的開山鼻祖,曾經來找過我,算是以道問劍吧。年輕人嘛,都志向高遠,愿意說些豪言壯語?!?/br> 陳清都笑了笑,接著道:“有些他覺得是最大的道理,可以成為不被世道世風推移搖晃的根本大木,在我看來,其實稚氣??墒怯行o心之言,還是不錯的,隨著世道推移,分量會越來越重,在人間扎根越深,只不過他當時,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也好,這才有了后面開枝散葉的余地?!?/br> 陳清都指了指南邊的蠻荒天下,道:“那邊曾經有妖族大祖,提出一個建議,讓我考慮。陳平安,你猜猜看?!?/br> 陳平安說道:“蠻荒天下,歸劍氣長城,浩然天下,歸他們妖族?!?/br> 陳清都好像半點不奇怪被這個年輕人猜中答案,又問道:“那你覺得為何我會拒絕?要知道,對方承諾,劍氣長城所有劍修只需要讓出道路,到了浩然天下,我們根本無須幫他們出劍?!?/br> 陳平安答道:“這是對方用心最為險惡的地方,在讓路和開道的過程當中,劍氣長城,就會分崩離析,人心渙散,此時此刻,劍氣長城有幾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敵意的劍修,在那條道路上,就會有更多的劍修,對劍氣長城失去信心,選擇離開,或是干脆就憤然出劍,與劍氣長城站在對立面。興許劍氣長城最終確實可以占據蠻荒天下,但是絕對守不住這么大一塊廣袤天地。千百年過后,這座天下遺留下來的不起眼的妖族,最終會崛起,再無慷慨赴死大理由的劍修,也會逐漸在安逸人生當中,一點點消磨劍意。那時候的蠻荒天下,終究還是妖族的天下,除非前輩愿意死死盯著天下,每出現一頭上五境妖族,就出劍斬殺一個。我若是那妖族大祖,甚至都不會簽訂什么盟約,就讓前輩你出劍,只管出劍,百年千年,總有一天,前輩自己就會心神不濟,疲憊不堪,氣力猶在,出劍卻越來越慢,甚至終有一天,徹底不愿意出劍?!?/br> 陳清都點頭道:“說得很好?!?/br> 陳平安緩緩斟酌,慢慢思量,繼續說道:“但這只是老大劍仙你不點頭的原因,可是老大劍仙之外,人人皆有私心。我所謂的私心,無關善惡,是人,便有那人之常情。坐鎮此地的三教圣人,會有;每個皆有劍仙戰死的大姓之中的存世之人,也有;與倒懸山和浩然天下一直打交道的人,更會有?!?/br> 陳平安環顧四周,道:“如果不是北俱蘆洲的劍修,不是那么多主動從浩然天下來此殺敵的外鄉人,老大劍仙也守不住這座城頭的人心?!?/br> 陳清都點頭道:“說得不差?!?/br> 陳平安說道:“晚輩只是想了些事情,說了些想法,老大劍仙卻是做了一件實實在在的壯舉,而且一做就是萬年!” 陳清都笑了笑:“比阿良還要會說話啊?!?/br> 陳平安無言以對。 陳清都說道:“媒人提親一事,我親自出馬?!?/br> 陳平安赧顏道:“老大劍仙,晚輩這還沒有開口請求……” 陳清都轉頭笑問道:“難為情?”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半點不難為情,這有什么好難為情的!” 陳清都點點頭,道:“不愧是那個酸秀才的關門弟子,盡得真傳?!?/br> 陳清都揮揮手,又道:“寧丫頭偷偷跟過來了,不耽誤你倆花前月下?!?/br> 陳平安沉默片刻,伸出那只包裹嚴實的右手,鄭重其事抱拳彎腰行禮,道:“浩然天下陳平安一人,斗膽為整座浩然天下說一句,長者賜不敢辭,更不能忘!” 陳清都笑道:“怕了你了?!?/br> 老人一揮手,城池那邊寧府,那把已是仙兵品秩的劍仙,依舊被迫出鞘,轉瞬之間破開天地禁制,無聲無息出現在城頭之上。老人一手持劍,一手雙指并攏,緩緩抹過劍刃,微笑道:“浩然氣和道法總這么打架,窩里橫,也不是個事兒,我就倚老賣老,幫你解決個小麻煩?!?/br> 老人抵住劍尖片刻,收手后,持劍之手輕輕一晃,那把劍仙便被丟入寧府桌上的劍鞘當中。 陳平安目瞪口呆。 陳清都已經轉身,雙手負后,說道:“忙你的去,膽子大些?!?/br> 寂寥的城頭之上,寧姚與陳平安并肩而行。 寧姚高高舉起那枚玉牌,月色下,玉牌熠熠生輝,正面篆刻有“平安”二字,所以這算是一塊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平安無事牌了。她輕輕翻轉玉牌,背面刻著四個字:我思無邪。 她高舉玉牌,仰起頭,一邊走一邊隨口問道:“聊了些什么?” 陳平安走在她身邊,說道:“老大劍仙,最后要我膽子大些,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br> 寧姚停下腳步,用玉牌輕輕敲著陳平安的額頭,教訓道:“當年某人的老實本分,跑哪里去了?” 陳平安突然蹲下身,轉過頭,拍了拍自己后背。當年驪珠洞天神仙墳,寧姚背過陳平安。 寧姚滿臉不屑,卻耳根通紅。 陳平安沒有起身,笑道:“原來寧姚也有不敢的事情???” 之后城頭之上,陳平安背著寧姚,腳步緩慢。夜幕中,陳平安背著心愛的女子,就像背著天下所有的動人明月光。 走著走著,寧姚突然滿臉通紅,一把扯住陳平安的耳朵,使勁一擰,喝道:“陳平安!” 陳平安“哎喲”一聲,趕緊側過腦袋。 寧姚一記栗暴砸在這個家伙的后腦勺上,羞怒道:“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 陳平安委屈道:“好好好?!?/br> 城頭之上,突然出現一個板著臉的老人,厲聲道:“你給我把寧丫頭放下來!” 陳平安愣了一下,沒好氣道:“你管我?” 寧姚輕輕說道:“他是我外公?!?/br> 陳平安就要悻悻然放下寧姚。 “背著!”不承想遠處有人開口,前一句話是對陳平安說的,接下來一句則是對老人說的,“你管得著嗎?” 果然是文圣一脈的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