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
龐元濟愣了一下,朝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豎起大拇指——敢這么與他龐元濟說話的,在這座什么都不多、唯獨劍修最多的劍氣長城,得是元嬰境劍修起步。 龐元濟不是瞧不起那個接連勝了兩場的外鄉人,而是根本瞧不起整座浩然天下。比起這種瞧不起,他的更多情緒是厭惡,還夾雜著一絲天然的仇視。 若非北俱蘆洲劍修阿良和左右這些浩然天下劍修的存在,龐元濟對于那座極為陌生卻又富饒、安穩的天下,甚至會是痛恨。 這名在劍氣長城被視為最與寧姚般配的年輕劍修,不再言語。 龐元濟一口飲盡碗中酒,然后站起身,離開酒桌,緩緩走到街上。 那個獨眼的大髯漢子神色如舊,只是喝酒。 龐元濟對于男女情愛一事,并不感興趣,那個寧姚喜歡誰,他龐元濟根本無所謂。 龐元濟在意的,只有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以及隱官大人的弟子身份。 龐元濟走到街上后,神色肅穆,很難想象這是一個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他道:“陳平安,我對你沒意見,不過我對浩然天下很有意見?!?/br> 可能在浩然天下的山上,這個歲數,就算只是一名洞府境或觀海境修士,就已經是一般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被眾星拱月。 而在浩然天下的山下,這個歲數可能會是某個金榜題名的年輕俊彥,享受著光耀門楣的榮光,初涉仕途,意氣風發。 可是在這里,在龐元濟的家鄉,任何一個孩子,只要眼睛不瞎,那么他一輩子看到的劍仙數量,就要比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要多。 在這里,隨隨便便就會撞到在街上買酒、飲酒的某個劍仙,也會時不時看到一個個劍仙御劍去往城頭。 陳平安笑道:“我對你龐元濟也沒意見,不過我對某個說法,很有意見?!?/br> 大街兩邊的酒肆酒樓,人們議論得越發起勁。 是那些在北俱蘆洲家鄉個個眼高于頂的年輕劍修,到了劍氣長城后,興許時間久了,會有生死之交,或是繼續看不順眼,會有一言不合的切磋約架,但是近百年以來,還真沒有這么直愣愣的年輕人,初來乍到,就敢如此言行。 北俱蘆洲是與劍氣長城打交道最多的一個大洲,不過來此歷練的年輕人,在到倒懸山之前,就會被各自宗門長輩勸誡一番,不同的人不同的語氣,意思卻大同小異,無非是到了劍氣長城,收一收脾氣,遇事多隱忍,不涉及大是大非,不許冒失言語,更不許隨便出劍,劍氣長城那邊規矩極少,越是如此,惹了麻煩,就越棘手。 能夠讓北俱蘆洲劍修如此謹慎對待的,興許就只有宛如夾在兩座天下之間的劍氣長城了。 圓圓臉的董不得,站在酒肆二樓,身邊是一大群年齡相仿的女子,還有些身姿尚未抽條、猶帶稚氣的少女,多是眼神熠熠,望向那個反正寧jiejie不喜歡那么她們就誰都還有機會的龐元濟。 董不得其實有些擔心,怕自己一根筋的弟弟,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亂戰。 齊狩也有自己的小山頭,無論是年輕人背后的家族勢力,還是年輕劍修的戰力累加,都不遜色于寧姚,甚至猶有過之,只是走了個羞憤遁走的任毅而已,一旦發生沖突,雙方有得打。所以董不得擔心之余,又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她可是董畫符的親jiejie。 一個嬰兒肥的少女踮起腳尖,趴在窗臺上,使勁點頭道:“這個家伙,還挺俊俏啊。你們使勁喜歡龐元濟去吧,我反正從今兒起,就喜歡這個叫陳平安的家伙了。董jiejie,要是寧jiejie哪天不要他了,記得立即提醒我啊,我好乘虛而入,早些結婚得了。角山樓鋪子的婚嫁衣裳,真是好看,摸起來滑不溜秋的?!?/br> 董不得抬腿踢了小姑娘的屁股一腳,笑道:“一般腦子拎不清的姑娘,是想男人想瘋了,你倒好,是想著穿嫁衣想瘋了?!?/br> 少女揉了揉屁股,纖細肩頭一個晃蕩,將身邊一個竊笑不已的同齡人,使勁推遠,朝董不得嚷嚷道:“董jiejie,我娘親說啦,你才是那個最拎不清的老姑娘!” 董不得滿臉笑意,說了句“這樣啊”,然后伸手按住小丫頭片子的腦袋,一下一下撞在窗臺上,砰砰作響,問道:“說我老姑娘是吧?” 少女在董不得收手后,揉了揉額頭,轉頭,咧嘴笑道:“小姑娘,小姑娘,年年十八歲的董jiejie?!鄙倥拐u,年年八十歲的老姑娘吧。 結果董不得又按住這丫頭的腦袋,一頓敲,嘴里說著:“八十歲對吧?就你那點小心思,只差沒寫在臉上了?!?/br> 董不得突然松開手,朝街上看,道:“我就說嘛,齊狩費了這么大勁,才不會把這種大出風頭的機會,白白讓給龐元濟?!?/br> 那少女顧不得跟董不得較勁,一把按下旁邊那顆礙眼的同齡人腦袋,伸長脖子望去,老氣橫秋道:“換成我是齊狩,早掀翻酒桌干仗了?!?/br> 有人從街道盡頭處的酒肆走出,在街上現身,正是齊狩,身材高大,氣宇軒昂,長衫背劍,干凈利落。 齊狩微笑道:“元濟,這差不多都算是我的家事了,還是讓我來吧,不然要被人誤認為是縮頭烏龜?!?/br> 龐元濟轉過頭,似乎有些為難。 齊狩視線繞過龐元濟,看著那個赤手空拳的外鄉武夫。這人年紀不大,據說是來自寶瓶洲那么個小地方,約莫十年前,來過一趟劍氣長城,不過一直躲在城頭那邊練拳,結果連輸曹慈三場,這是這個外鄉人兩件值得拿出來給人說道說道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更多流傳在婦人女子當中,是從董家流傳出來的一個笑話,寧姚說她能一只手打一百個陳平安。 輸給曹慈也好,被寧姚打趣也罷,其實都不算丟人現眼。只不過齊狩聽見了,心里都很不舒服。 龐元濟笑道:“你我之間,肯定只能一人出手,不如你我干脆借這個機會,先分出勝負,決定誰來待客?” 齊狩有些為難。 口哨聲此起彼伏,慫恿兩人先打過一場再說,而且已經有人開始打算坐莊,讓人押注賭誰輸誰贏,以及能在幾招內分出勝負。這些路數,都是跟阿良學的,一個賭莊,動輒有十幾種押注花樣,用阿良的話說,就是搏一搏,廁紙變絲帛,押一押,禿子長頭發。 先前對于這個姓陳的外鄉年輕人,一些個光棍賭棍的坐莊押注,多是押他會不會出門而已,更多的,都沒怎么奢望。哪里想到這個家伙,不但出門了,還與人打過了兩場,便贏了兩場。眾人這才發現阿良不坐莊,大伙兒果然賭得沒甚滋味。要是阿良坐莊,上了賭桌的人,輸贏都覺得過癮,就是阿良的賭品委實差了點。當年阿良與一個眾望所歸的老賭棍合伙坑人,老賭棍先是次次以小博大,大贏特贏,結果有一次,大半人跟著那老賭棍押注,發誓要讓阿良輸得連褲子都得留在賭桌上,結果讓阿良一口氣賺回了本不說,還掙了大半年的酒水錢。 眾人是事后才聽說,那個“當場癱軟暈厥在賭桌底下”、看似傾家蕩產的老賭棍,得了一大筆分紅,帶著幾十枚谷雨錢,先是躲了起來,然后在夜深人靜時分,被阿良偷偷一路護送到大門那邊,兩人依依惜別。如果不是師刀房老婆姨都看不下去,泄露了天機,估計那次一起輸了個底朝天的大小老幼賭棍們,至今都還蒙在鼓里。 哪怕如此,劍氣長城這邊的漢子,還是覺得少了那個挨千刀的家伙阿良,平日里喝酒便少了好多樂趣。 陳平安先后觀察了龐元濟和齊狩各自的行動軌跡,二人的步伐大小、落地輕重、肌rou舒展、氣機漣漪、呼吸快慢,盡收眼底。 就是打量幾眼的小事情。 只說眼中所見,不提事先耳聞,龐元濟要更行家里手些,更難看出深淺,當然也可能是齊狩根本就不屑偽裝,或者是偽裝得更好。 陳平安這純粹就是習慣成自然,閑著沒事,給自己找點事干。 陳平安半點不著急,輕輕擰轉手腕,由著龐元濟和齊狩先商量出個結果。 誰先誰后,都不重要。 無非是從十數種既定方案當中,挑出最契合當下形勢的一種,就這么簡單。 大街兩側的人們,發現那個外鄉年輕人,竟然開始閉目養神——他一手手掌負后,一手握拳貼在腹部,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身材修長。 有那么點玉樹臨風的意味。 叫囂謾罵聲四起,但是喝彩聲也明顯更多了一些。 寧姚眼中沒有其他人。 疊嶂輕輕扯了扯寧姚那件墨綠色長袍的袖子。寧jiejie離開浩然天下的時候,是這般裝束,回來之后,也是如此,雖說法袍有法袍的好處,可總是這么一種裝束,都快要半點不像女子了。 寧姚轉過頭,問道:“怎么了?” 疊嶂用下巴點了點遠處那個身影,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 寧姚板著臉,一挑眉,好像是說,大街之上,那個家伙就是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寧姚半點不奇怪,你們會感到奇怪,只是因為你們不是我寧姚。 陳三秋伸手輕輕拍打著晏胖子的臉頰,道:“某人在演武場打了一套好拳法啊?!?/br> 晏琢一把拍掉陳三秋的手,揚揚得意道:“我先前怎么說來著,那可是響當當的武學大宗師,我這眼光,嘖嘖嘖?!?/br> 董畫符悶悶說道:“任毅加溥瑜,分明是齊狩故意安排的人選,讓人挑不出毛病。任毅是龍門境劍修當中,年紀小的,飛劍快的,陳平安輸了,當然是什么面子都沒了。但若是贏了任毅,再戰溥瑜,溥瑜是金丹境里最有名的花架子,贏了他,陳平安容易掉以輕心,然后再由齊狩這個一肚子壞水的,來解決掉陳平安,齊狩可以利益最大化,所以這就是一個連環套?!?/br> 晏琢翻白眼道:“你董黑炭都知道的,我們會不清楚?” 董畫符說道:“我是怕齊狩失心瘋,下狠手?!?/br> 陳三秋點點頭,道:“最大的麻煩,就在這里?!?/br> 街上三人,撇開那個從看熱鬧變成熱鬧給人看的龐元濟,只說陳平安與齊狩,這已經不是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做什么意氣之爭了,陳平安確實不該提及寧姚和斬龍臺,牽扯到了男女之間的事兒,又扯到了家族,這就給了齊狩不按規矩行事的借口。齊狩此次交手,做得狠辣,大家族的那些老頭子,興許會不高興,但是如果齊狩出劍軟綿,更是不堪。是個人,都知道應該如何取舍。 晏琢揉搓著自己的下巴,道:“是這個理,是我那平安兄弟做得略有紕漏了?!?/br> 他們這些人當中,董黑炭是瞅著最笨的那個,可董黑炭卻不是真傻,只不過一向懶得動腦子而已。當然了,董黑炭比起他晏琢,大概還差了一個陳三秋吧。 陳三秋想了想,還是笑道:“不去管這些亂七八糟的,反正陳平安敢這么講,敢一口氣點了齊狩和龐元濟的名,我就認陳平安這個朋友。因為我就不敢。交朋友,圖什么?還不是除了蹭吃蹭喝之外,朋友還能夠做點自己做不成的痛快事?在身邊籠絡一大堆幫閑狗腿,這種事,我做不出來。如果齊狩敢壞規矩,我們又不是吃干飯的,一路殺過去。董黑炭你打到一半,再裝個死,故意受傷,你jiejie肯定要出手幫咱們。她一出手,她那些朋友,為了義氣,肯定也要出手,哪怕是做做樣子,也夠齊狩那些狐朋狗友吃一大壺胭脂酒了?!?/br> 寧姚卻說道:“齊狩本來就比你們強不少,別說是你們幾個,要是距離遠了,我一樣攔不住。所以我會盯著齊狩的戰場選擇,一旦齊狩故意引誘陳平安往疊嶂鋪子那邊靠,就意味著齊狩要下狠手??傊銈儾挥霉?,只管看戲。何況陳平安也不一定會給齊狩握劍在手的機會,他應該已經察覺到異樣了?!睂幰ζ沉搜埤R狩背后的那把劍。 陳三秋啞口無言。 疊嶂憂心忡忡,她知道自己在這些事情上,最不擅長。有些時候,內心細膩敏感的疊嶂,不得不承認,陳三秋這些大姓子弟,若是人好,都還好說,若是聰明用錯了地方,那是真壞。因為他們有更高的眼界,小小年紀,就可以用居高臨下的眼光,看待那些只會讓疊嶂覺得一團亂麻的復雜人事,并且還能夠抽絲剝繭,找到那些最為關鍵的脈絡,之后的諸多難題,便迎刃而解。阿良說過,這也是天地間的劍術之一。 阿良曾經也對疊嶂說過,與陳三秋他們做朋友,要多看多學,你約莫會有兩個心坎要過,過去了,才能當長久朋友,過不去,總有一天,無須經歷生離死別,雙方就會自然而然從至交好友,再變成點頭之交。這種稱不上如何美好的結局,無關雙方對錯,真有那么一天,喝酒便是。好看的姑娘,經常喝酒,漂亮的臉蛋,苗條的身材,便能長長久久。 這時寧姚突然轉頭問道:“你們覺得陳平安一定會輸?” 陳三秋無奈道:“說假話,我覺得陳平安一只手可以撂倒齊狩;說實話,如果齊狩沒背著那把劍,那我覺得陳平安還有些勝算?!?/br> 寧姚不置可否,她轉頭望向一處,眉頭緊蹙。 一處酒樓屋脊邊緣,坐著一個身穿寬松黑袍的小女孩,梳著俏皮可愛的兩根羊角辮,打了半天的哈欠。 她似乎有些不耐煩,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龐元濟,磨磨唧唧,拉根屎都要給你斷出好幾截的,丟不丟人?先干倒齊狩,再戰那個誰誰誰,不就完事了?” 陳平安幾乎與寧姚同時,望向屋脊那邊——那是一個看著不著調卻一拳下去能讓飛升境大妖都皮開rou綻的強大存在。 董家劍修的脾氣之差,在劍氣長城,只能排第二,因為有她在。 陳平安曾經在城頭之上,親眼看到她“筆直摔下”城頭后,跑去與一頭靠近劍氣長城的大妖“嬉戲打鬧”。 那是一頭貨真價實的仙人境妖物,但是老大劍仙卻說,沒能打死對方,她就覺得自己已經輸了。 大街之上,除了寧姚和幾個故意對那“小姑娘”視而不見的劍仙,當然還有陳平安,幾乎人人汗毛倒豎。沒有誰自找沒趣,開口獻殷勤。 “隱官”并非她的姓名,而是一個不見于記載的遠古官職,世代承襲,在劍氣長城,負責督軍、刑罰等事。歷史上也有許多不堪大用而淪為傀儡的隱官大人,但是在她接手這個頭銜之后,劍氣長城對于隱官的輕視之心,蕩然無存。她不但是殺了最多中五境妖物的人,而且在千年以來的南邊戰場上,被她一拳打得血rou橫飛而當場斃命的己方怯戰劍修,也多。 當年十三之爭,劍氣長城這邊出戰的第一人,正是這位在蠻荒天下一樣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結果對方一頭以rou搏廝殺著稱一洲的大妖,見著了她,直接認輸跑了,然后對峙雙方,就看著一個小姑娘在戰場上,轟天砸地了足足一刻鐘。 龐元濟點點頭,道:“聽師父的?!?/br> 齊狩卻抱拳低頭,求道:“懇請隱官大人,讓我先出手。無論輸贏,我都會與元濟打上一架,愿分生死?!?/br> 隱官眼睛一亮,使勁揮手,道:“這個可以有,那就麻溜兒的,趕緊干架干架,你們只管往死里打,我來幫著你們守住規矩便是。對于打架這種事情,我最公道?!?/br> 然后她望向龐元濟先前喝酒的酒桌那邊,皺著一張小臉,道:“那個瞎了眼的可憐蟲,丟壺酒水過來,敢不賞臉,我就錘你……” 驟然之間,整座酒肆都砰地炸開,屋頂瓦片亂濺,屋內滿地狼藉,酒肆內的所有大小劍修,已經直接昏死過去。再一看,那個身為玉璞境劍仙的大髯漢子,已經被她一腳踹中頭顱,直接撞破墻飛了出去,一身塵土,起身后也沒敢返回酒肆。她站在唯一一張完整無損的酒桌上,輕輕一跺腳,把酒壺彈起,握在手中,嗅了嗅,苦著臉道:“一股子尿臊味,可好歹也是酒啊,是酒??!” 說到最后,這位高高在上的隱官大人,竟是有些咬牙切齒和悲苦神色。 在那位隱官大人離開屋脊的一瞬間,陳平安便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卻又立即收回腳步,然后望向齊狩,扯了扯嘴角。 龐元濟身體后仰,掠回不成樣子的酒肆,抬手接住一片墜落的瓦片,笑道:“師父,老大劍仙說過,你不許喝酒的?!?/br> 隱官怒道:“我就聞一聞,咋了,犯法???劍氣長城誰管著刑罰,是他老不死陳清都嗎?” 剎那之間,她便病懨懨坐在酒桌上,拋了那壺酒給龐元濟,道:“先幫我留著?!?/br> 陳平安一轉頭,一抹虹光從耳畔掠過,僅是劍氣,便在陳平安臉上割裂出一條細微血槽。 他略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不見,地面瞬間裂出一張巨大蛛網,不但如此,如有陣陣悶雷在地底深處回蕩。 一襲青衫在遠離先前他所站原地的街上,身形突兀傾斜,又有速度更快的劍光一閃而逝,若是沒有那招躲避,就要被劍光從后背心處一穿而過。 隱官坐在桌上,輕輕點頭,算是對兩位晚輩沒這么快分出勝負的一點小小嘉獎了。她百無聊賴,便抬起雙手,揪住自己的兩根羊角辮,輕輕搖晃起來。 龐元濟畢恭畢敬站在一旁,輕聲笑道:“浩然天下的金身境武夫,都可以跑得這么快嗎?” 隱官想了想,給出一個她自己覺得極有見地的答案,道:“大概也許可能比較少見吧?!?/br> 龐元濟見怪不怪了。龐元濟還真有個想不通的問題,以心聲言語道:“師父好像對陳平安印象不太好?” 隱官撇撇嘴,道:“陳清都看順眼的,我都看不順眼?!?/br> 她屈指一彈,大街上一位不小心聽見她言語的別洲元嬰境劍修,額頭如雷炸響,兩眼一翻,倒地不起。沒個十天半月,就別想從病床上起身了,躺著享福,還有人伺候,反客為主,多好。她覺得自己就是這么善解人意脾氣好。 隱官突然說道:“按照那誰誰誰當下展現出來的武夫境界,其實是躲不過兩次飛劍的,他主要還是靠猜?!?/br> 龐元濟笑道:“齊狩也遠遠沒有盡全力?!?/br> 隱官有些失望,撇嘴道:“沒勁?!?/br> 她站起身,反悔了,喊道:“繼續,我不管你們了啊。切記切記,不分生死的打架,從來不是好的打架?!?/br> 話音剛落,這位隱官大人瞬間不見,只留下一個苦笑不已的弟子。 龐元濟收斂心神,望向大街。 齊狩紋絲不動,那一襲青衫卻在拉近距離。 天底下的搏殺,練氣士最怕劍修,同時劍修也最不怕被純粹武夫近身,尤其是齊狩。 因為齊狩的本命飛劍不止一把,已經現世的那把,名為“飛鳶”。而速度更快的那把“心弦”,就在等一名金身境武夫不知死活的欺身而進。 晏琢看得心驚膽戰,疊嶂幾個,也都神色不太自然。 寧姚始終心如止水,最是局中人,反而最像局外人。這大概就是她與陳平安截然不同的地方,陳平安永遠思慮重重,寧姚永遠干脆利落。 齊狩在祭出第二把本命飛劍的時候,有些遺憾。 齊家劍修,歷來擅長小范圍廝殺,尤其精通對峙局面的速戰速決。飛劍心弦,從來快且準。 雙方相距只有十步之隔。哪怕那一襲青衫已經躲過致命刺殺,依舊逃不掉被穿透肩頭的下場,身形難免微微凝滯,就這么一瞬間的工夫,本命劍飛鳶就在陳平安脖頸處擦過。 那一襲青衫,仿佛已經被兩把飛劍的劍光流螢完全裹挾,置身牢籠之中。 就在許多看客覺得大局已定的時候,陳平安憑空消失。 齊狩始終巋然不動。第三把最為詭譎的本命飛劍“跳珠”,一分為二,二變四,四化八,以此類推,在齊狩四周如同編織出一張蛛網,蛛網每一處縱橫交錯的結點,都懸停著一把把寸余長短的跳珠飛劍。與先前那名金丹境劍修的飛劍只靠虛實轉換大不相同,這把跳珠的變幻生發,千真萬確,齊家老祖對此頗為滿意,覺得這把飛劍,才是齊狩真正可以細心打磨千百年,最能夠傍身立命的一把飛劍,畢竟一把能夠達到真正意義上攻守兼備的本命飛劍,飛劍主人的境界越高,跳珠便越是繁多,越是接近一件仙兵。一旦齊狩能夠支撐起數千把跳珠齊聚的格局,就可以驗證早年道家圣人那句“坐擁星河,雨落人間”的大吉讖語。 出現在齊狩側面五步之外的陳平安,似乎知難而退,再次使出了縮地成寸的仙家術法。 齊狩知道這家伙會在身后出現,于是幾處關鍵竅xue微微蟬鳴,原本列陣身后而數量較少的跳珠,轉瞬之間就好似撒豆成兵,數量暴漲。與此同時,天然能夠追攝敵人魂魄的飛劍心弦,如影隨形,緊跟那一襲青衫。至于飛鳶,則更加運轉自如。 齊狩就是想站著不動,也要耍得這個家伙團團轉。 金身境武夫?與我齊狩為敵,那就只能被我當狗來遛。 一方毫發無損,一方出拳不停,輾轉騰挪大半天,到最后把自己累個半死,好玩嗎?齊狩覺得很好玩。 晏琢喃喃道:“這么下去,情況不妙啊。雖說飛鳶差不多就是這么個鳥樣了,再變不出更多花樣,可如果我沒記錯,齊狩最少可以支撐起五百多把跳珠,現在才不到三百把,而且越拖下去,那把心弦就越熟悉陳平安的魂魄,只會越來越快。這家伙心真黑,擺明是故意的?!?/br> 陳三秋苦笑道:“飛劍多,配合得當,就是這么無解?!?/br> 說到這里,陳三秋忍不住看了眼寧姚的背影。遠處戰局一邊倒,她依然無動于衷。 眾人眼中極為狼狽的一襲青衫,驟然而停,滿身拳意流淌之洶涌迅猛,簡直就是一種幾乎rou眼可見的凝聚氣象,連一些下五境修士都看得真切。 背對陳平安的齊狩沒有猶豫,沒有刻意追求什么不動絲毫的大勝結果,一步踏出,直接向前掠出十數丈,結陣在方丈小天地之中的跳珠的數量再次增加,讓劍陣更加緊密厚重。 一拳追至。 齊狩剛剛轉身,心情頓時凝重幾分,選擇再退,只是落在眾人眼中,仿佛齊狩依舊閑庭信步,愜意萬分。 飛鳶與那心弦,被兩抹劍光砸中。那兩把莫名其妙出現的飛劍,簡直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只是略微阻滯了飛鳶、心弦的攻勢,就被彈飛。 只不過這就足夠了。齊狩眼睜睜看著一襲青衫,一拳破開跳珠劍陣,對方的拳頭瞬間血rou模糊,可見白骨。 也一樣是阻滯些許,但足夠讓齊狩駕馭飛鳶、心弦兩把本命飛劍御敵。速度更快的心弦,玄妙畫弧,劍尖直指陳平安心口稍稍往下一寸。終究不是殺人,不然陳平安死也好,半死也罷,他齊狩都等于輸了。一條賤命,靠著運氣走到今天,走到這里,還不值得他齊狩被人說笑話。飛鳶刺向那一襲青衫的后背脊柱。 齊狩倒想要看看,兩劍一前一后穿透這名金身境武夫的身軀后,那一拳到底剩下幾斤幾兩。 需知劍修體魄,受到本命飛劍晝夜不息的淬煉,在千百種練氣士當中,是幾乎可以與兵家修士媲美的堅韌。擁有三把本命飛劍的齊狩,體魄強韌,超乎尋常,更是理所當然。 齊狩一瞬間,憑借本能,就運轉所有關鍵氣府的盎然靈氣,人身小天地之中,一處水府,云蒸霞蔚,一座山岳,草木朦朧,其余擁有本命物的幾大竅xue,各有異象迭起,以至于眾多氣機流瀉人身小天地之外,使得齊狩整個人籠罩上一層燦爛絢麗的光彩,一雙眼眸更是泛起陣陣金光漣漪。 但是那個陳平安不但擁有兩把充作障眼法的狗屁飛劍,還擁有一把真真切切的本命物飛劍,幽綠劍光,速度極快,剛好以劍尖對劍尖,抵住了那把心弦。兩把飛劍各自錯開,好似主動為陳平安讓道直行。 繼續出拳! 至于一襲青衫背后的那把飛鳶,始終未能追上陳平安,未能成功刺透其脊柱。 裸露白骨的一拳過后,齊狩雖然嘴角滲出血絲,仍是心中稍稍安定。 還好,拳頭不重。 陳平安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再加一拳神人擂鼓式。 齊狩眼前一花,哪怕他已經借助對方一拳的力道,順勢后退掠出又橫移,可是竟然又有一拳不合常理地砸在他身上。不但連那飛鳶始終無法接近陳平安,就連與齊狩心意相通的那把心弦,好像都有些茫然,然后又被那道幽綠劍光追上。大街上空,兩抹劍光糾纏不休,每一次磕碰撞擊,都會激起一圈圈高低不一的氣機漣漪,殺機重重,卻又賞心悅目。 “我兄弟不是四境練氣士嗎?” “這家伙為何有三把飛劍?” 晏琢和陳三秋面面相覷,各有疑惑。 風水輪流轉,原本風光無限的齊狩,終于開始疲于奔命,從一個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的金丹境巔峰劍修,淪為以拳對拳的下場。 倒也不算毫無招架之力。被對方兩拳砸在身上之后,齊狩的氣府氣象越發濃郁,加上自身體魄底子堅實牢固,與那個一拳至、拳拳至的陳平安,以拳頭對拳頭,硬碰硬撞了數次,后來干脆發狠與那個家伙互換一拳,其中一拳打得對方腦袋晃動幅度極大,可對方依舊神色冷漠,似乎對于傷痛,渾然不覺,每次一拳遞出,都懶得挑地方落拳,好像只要打中齊狩就心滿意足。 飛劍心弦速度足夠,但是被那把劍光幽綠的飛劍處處針鋒相對。飛鳶卻總是慢上一線。 劍修廝殺,一線之隔,永遠是天壤之別。 跳珠劍陣早已搖搖欲墜,對神出鬼沒的那一襲青衫的威脅,也越來越被忽略不計。 大街兩側的看客們,總算是回過神咀嚼出味道來了,一片嘩然。 十五拳過后。 齊狩不得已,又被一拳打得直接背脊貼地,倒滑出去十數丈遠。在這個過程當中,身穿法袍的齊狩,從袖中又滑出一枚兵家甲丸,一身金甲剎那之間披掛在身,可當他剛一掌拍地,正要起身時,卻被幾乎身體前傾算是貼地奔走的一襲青衫,一拳砸在面門之上,打得他再次貼地。 這第十七拳,力道之大,打得齊狩整個人摔落在地,又彈起,緊接著又被那人掄起手臂,一拳落下,結結實實打得七竅流血。 龐元濟嘆了口氣,他覺得齊狩差不多應該先退一步,然后真正拔劍出鞘了。 劍修除了本命飛劍之外,凡是身上佩有劍的,只要不是那種無聊的裝飾,那就是同一人,兩種劍修。 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為何那一襲青衫突然停手的時候,又有一位“齊狩”出現在了離先前那個齊狩三十步之外——陰神出竅遠游天地間。 齊狩顯然用上了秘法,不然尋常修士的陰神出竅,對于最擅長捕捉氣機端倪的眾多劍修而言,絲毫動靜,都能察覺。 那尊齊狩陰神面無表情,伸手一抓,長劍鏗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這是劍氣長城齊家的半仙兵之一,劍名“高燭”。 相傳這把半仙兵的真身本元,曾是遠古天庭一尊火部神靈的金身脊柱,尸骸遺落人間,被齊家老祖偶然所得,悉心煉化百余年。齊狩出生之時,就成為這把半仙兵的新主人。 齊狩陰神握住高燭之后,問道:“還打嗎?” 接下來一幕,別說是早已忘了喝酒的看客,就連疊嶂都有些眼皮子打戰。 陳平安那只白骨右手掌,五指如鉤,抓住地上那具齊狩真身的身軀,緩緩提起,然后隨手一拋,丟向齊狩陰神。 陳平安站直身體,依舊是左手負后,右手握拳在前。整條血rou模糊的胳膊,鮮血順著白骨手指,緩緩滴落地面。 齊狩陰神毫不猶豫就重歸身軀,飄然落地。 陳平安抬起那條慘不忍睹的手臂,淡然道:“來?!?/br> 一道金色光柱,從遠處寧府沖霄而起,伴隨著陣陣雷鳴聲響,破空而至,被陳平安輕輕握住。那條起于寧府終于這條街道的金線,極其矚目,由于劍氣濃郁到了驚世駭俗的境地,哪怕長劍已經被青衫劍客握在手中,金線依舊凝聚不散。 還沒來得及擦去滿臉血污的齊狩,瞬間臉色鐵青,驚道:“誰借給你的仙兵?” 青衫劍客手中那把名為劍仙的仙兵,似乎在為久違的廝殺而雀躍,顫鳴不已,以至于不斷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這使得一襲青衫劍客,如同手握一輪大日。 高燭? 燭火有多高? 大日懸空,何物敢與我爭高? 青衫年輕人,意態閑適,微笑道:“你要是不姓齊,這會兒還躺在地上睡覺,所以你是投胎投得好,才有一把半仙兵。我跟你不一樣,是拿命掙來的這把劍仙?!?/br> 說到這里,陳平安收斂笑意,道:“南邊戰場上的齊狩,對得起這個姓氏。但是,架還是得打,只要你敢出劍?!?/br> 就在此時,那個不知何時重返酒肆落座的大髯漢子,放下一只從地上撿起再倒滿了酒的大白碗,對齊狩說道:“輸了就得認,你們齊家嫡傳子弟,沒有死在城頭以北的先例?!?/br> 齊狩抬手收劍入鞘在背后,向前走去,與那一襲青衫擦肩而過的時候,問道:“敢不敢約個時間,再戰一場?” 他是有機會成為劍氣長城同齡人當中,第一個躋身元嬰境的劍修,甚至要比寧姚更快。因為寧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煉氣對于寧姚而言,根本就不是事,而是她需要煉物,這一直拖慢了她的破境速度。 他齊狩只要躋身元嬰境,再與陳平安廝殺一場,就不用談什么勝算不勝算了。 陳平安反問道:“地點你定,時間我定,如何?” 齊狩喉結微動,差點沒能忍住那一口鮮血。 齊狩不再說話,沒有御風離去,就這樣一直緩緩走到街道盡頭,消失在拐角處。他身后默默跟上了一群臉色比齊狩還難看的朋友。 陳平安看了眼寧姚,笑瞇起眼。寧姚瞪了他一眼。 陳平安環顧四周。劍氣長城,很奇怪,是他陳平安這輩子除了家鄉祖宅和之后的落魄山竹樓之外,讓他覺得最無所顧忌的一個地方,所以也就是“貪生怕死”的泥瓶巷陳平安,最敢酣暢出拳出劍的地方。 劍氣長城這邊也會有善惡喜怒,但很純粹,遠遠不如浩然天下那么復雜,彎彎繞繞,如千山萬水。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那位曾經與他親口講過“應該如何不講理”的老大劍仙也親自出手,演示了一番,隨手為之,便有一道劍氣,從天而降,瞬殺一位大家族的上五境劍修。 在這里,老大劍仙陳清都,就是最大的道理所在。 陳平安既然由衷認可那位歲月悠久的老神仙,那么他在此出拳與出劍,便能夠破天荒達到那種夢寐以求的境地——后顧無憂,百無禁忌! 何況這里是阿良待過很多年的地方,一個讓阿良留下不走,在漫長歲月里喝了那么多酒水的地方,如果陳平安出拳不夠重,出劍不夠快,就對不起這個地方。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有些痛快,但是還不夠。 那個青衫劍客與先前如出一轍,轉過身,笑望向正打算離去的龐元濟。 龐元濟笑問道:“不覺得自己吃虧?” 一場苦戰過后,對方贏得并不輕松。 陳平安隨后的動作,讓幾個并不坐在一塊的劍仙,都紛紛不約而同地笑而飲酒。只見青衫劍客將手中那件好像名為“劍仙”的仙兵長劍的劍尖釘入地面,然后松開劍柄,右掌向前伸出,示意對方只管出手。 他淡然說道:“我怕你覺得吃虧?!?/br> 龐元濟神采飛揚,露出笑容,大步走出酒肆,站在街道中央,抱拳朗聲道:“劍氣長城,龐元濟!” 陳平安想了想,抱拳還禮,一板一眼答道:“寧姚喜歡之人,陳平安?!?/br> 龐元濟雙指并攏在身前,微笑道:“我飛劍不多,就一把,好在夠快,希望不會讓你失望?!?/br> 大街之上,劍氣叢生,然后如有一條條溪澗潺潺而來,歪歪扭扭,毫無章法,最終各自鋪散開來,聚攏成一條劍氣江河。 劍意無處不在,兩邊酒肆內的酒客,都清清楚楚感覺到了一股冰涼寒意,從大街上緩緩涌入。 龐元濟之所以被隱官大人選中為弟子,顯然不是什么狗屎運,而是人人心知肚明,龐元濟確實是劍氣長城百年以來,最有希望繼承隱官大人衣缽的那個人。 妖族最多處,即我出劍處。哪個劍修,對此境界,不心向往之? 一名劍修,尤其是有先天劍坯美譽的那種天之驕子,自身本命飛劍的品秩好壞,確實會決定他們最終成就的高低。 在龐元濟那句話說出口后,大小酒肆酒樓,便有連綿不絕的喝倒彩聲,調侃意味十足。 龐元濟的本命飛劍,名為“光陰”,光陰似水,故而流水不定劍無形。如果說齊狩最根本的那把本命劍跳珠,還有個數量上的直觀展露,那么龐元濟這把本命劍,就真不講道理了。最不講道理的,不只是本命飛劍的威勢之大,而是有了那把光陰飛劍之后,龐元濟“劍通萬法”,飛劍不但可以淬煉體魄,還可以反哺三魂七魄,修行術法,事半功倍,加上龐元濟自幼就表現出驚才絕艷的修道資質,觸類旁通,一身所學雜且精,所以他又有“龐百家”的外號。 龐元濟沒有一件法袍,也沒有齊狩那種跟著姓氏帶來的半仙兵,更沒有什么多余的兵家甲丸。 陳平安輕輕向前走去,一身拳罡如瀑流瀉,走在街上,如逆水行舟。 行走之時,純粹武夫的拳意,與至精至純的劍氣,便要沖撞在一起,使得境界不夠的那撥觀戰之人,都已經看不清那一襲青衫劍客的面容身形,就如那碗中酒,人往酒中丟入了一枚銅錢,飲酒之人,晃動白碗,便讓人看不真切那枚碗底的銅錢。 始終站在原地的寧姚,輕聲說道:“那場架,陳平安怎么贏的,齊狩為何會輸,回頭我跟你們說些細節?!?/br> 晏琢兩眼放光,呆呆望向那個背影,很是唏噓道:“我兄弟只要愿意出手,保管打誰都能贏?!?/br> 然后他轉頭笑嘻嘻對陳三秋道:“對吧,三秋?是誰說來著,‘說假話,一只手就能撂倒齊狩’?” 陳三秋一臉茫然說道:“應該是董黑炭說的吧?!?/br> 董畫符怒道:“扯你娘的蛋!” 疊嶂有些無奈,董黑炭其實是所有人當中,與阿良相處最久的一個,估計也是劍氣長城唯一一個在阿良身上撒過尿的“絕頂強者”了,所以董黑炭要么悶葫蘆不說話,只要一開口罵人,全是從阿良那邊學來的臟話,聽者真要介意了,就會被笑死也會被氣死。 一位悄然來到破敗酒肆的中年劍仙,坐在那獨眼的大髯漢子旁邊,抹了抹桌上灰塵,笑著點頭道:“拳罡精純,拳意通玄。無法想象,早年那個曹慈,竟然能夠連贏此人三場?!?/br> 先前挨了隱官大人一腳的大髯漢子,沒有半點不自在,依舊喝酒,沙啞開口道:“你來得晚了,要是親眼見過曹慈在城頭練拳的樣子,就不會這么奇怪了。曹慈成就多高,破境多快,我都覺得理所當然?!?/br> 說到這里,大髯漢子看了眼那個不急不緩地悠然前行于劍氣洪流當中的陳平安,道:“當然,這個年輕人,確實很不錯,當年我也見過他在墻頭上的往返練拳。那會兒,我想不到他能有今天的武學境界。就算當時老大劍仙這么說,我都未必信?!?/br> 那位剛剛從南婆娑洲來到這邊沒多久的中年劍仙,笑道:“聽說他來自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不知道與那個大驪藩王宋長鏡,有沒有點關系?” 大髯漢子搖頭道:“不太清楚。分明年紀不大,一看卻是個廝殺慣了的老鳥。你們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有那么多架可以打嗎?就算有高人喂拳傳法,不真正置身于生死之地多次,打不出這種意思來?!?/br> “瞧著是不像外鄉人,反而像是最地道的劍氣長城年輕人?!?/br> 那位南婆娑洲的劍仙男子舉起酒碗,與對方輕輕磕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后,感嘆道:“天大地大,如我這般不愛喝酒的,唯獨到了這邊,也在肚子里養出了酒癮蟲子?!?/br> 大髯漢子扯了扯嘴角,這位沉默寡言的玉璞境劍修,難得流露出幾分怨氣神色,冷笑道:“全是那個王八蛋帶出來的風氣,光棍不喝酒,光棍萬萬年。劍仙不喝酒,元嬰境走一走?!?/br> 三場架打完了,馬上就是第四場架。 真是過癮得很啊。 那個有些嬰兒肥的小姑娘,使勁用手拍打窗臺,滿臉漲紅,激動萬分,嚷嚷道:“瞧見沒,瞧見沒,我眼光好不好?你們別害羞,大聲說出來!” 沒人理睬她。 這讓小姑娘有些懊惱,突然發現身邊的董jiejie有些反常。她好奇道:“董jiejie,是不是突然發現寧jiejie挑了這么個好男人,再一看,自己歲數老大不小了,挑來挑去,也沒個合適的,所以你心里特別難受???那就學學我,高興要開口,難受也要說出來,我陪你喝喝酒。我把自己的高興,借你一些!” 董不得趴在窗臺上,雙手狠狠搓臉,唉聲嘆氣,點頭道:“是真難受,這么多年,什么都比不過寧丫頭?!?/br> 小姑娘安慰道:“董jiejie你歲數大啊,在這件事上,寧jiejie怎么都比不過你的,穩cao勝券!” 董不得轉過頭,伸手握住小姑娘的脖子,輕輕提起,微笑道:“大聲點說,剛才我沒聽清楚?!?/br> 小姑娘雙腳離地,惱火萬分,氣呼呼道:“董jiejie,你從今天起,對我放尊重一些啊,一個不小心,我就是那個陳平安的小媳婦了,到時候你要吃不了兜著走。他見我給你欺負慣了,氣不過,就要打你,就像打齊狩那樣,到時候我可攔不住,有心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董jiejie你在地上彈來彈去?!?/br> 董不得將手中少女往地上一戳,笑道:“什么亂七八糟的,這種話去寧丫頭跟前說?!?/br> 小姑娘站定,抖了抖肩膀,撇嘴道:“我又不傻,難道真看不出他和寧jiejie的眉來眼去啊,就是隨便說說的。我娘親經常念叨,得不到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知道,我娘那是故意說給我爹聽呢,我爹每次都跟吃了屎一般的可憐模樣。罵吧,不太敢,打吧,打不過,真要生氣吧,好像又沒必要?!?/br> 董不得按住小姑娘的腦袋,讓后者一通“磕頭”,笑罵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嘴巴沒個把門的,真不怕你爹娘打得你屁股開花?” 在董不得收手后,小姑娘雙手胡亂抹了抹紅腫的額頭,也不看董不得,雙拳緊握,重重一敲窗臺,恨聲道:“煩!我決定了,等他打贏了龐元濟,我就跟他學拳去,他不教,我就跪在寧jiejie家門口,跪個一炷香半炷香的,誠意十足!等我學了拳,呵呵,到時候董jiejie你晚上走路,小心些!” 就連董不得都拿小姑娘有些沒辦法——腦子有了坑,道理填不滿。 董不得突然感嘆道:“觀戰劍仙有點多?!?/br> 小姑娘剛要說話,就被董不得用胳膊環住她的脖子,往自己身邊一拽,小姑娘腦袋一歪,兩眼一翻,吐出舌頭,裝了個死。 大街之上,青衫白玉簪的年輕武夫,做了一件怪事——沒有憑借武夫堅韌體魄和矯健身形,沒有追求以最快速度“蹚水”來靠近那個龐元濟,而是手臂輕輕一震,雙手拈住四五十張品秩尋常的各色符箓,拋撒出去。 幾乎所有符箓都被劍氣瞬間攪碎,但是陳平安繼續如此,行走不快,丟擲符箓的速度,卻讓人眼花繚亂。 龐元濟笑了笑,雙指掐訣,腳下踏罡,于是在陳平安身后遠處,漣漪陣陣,又出現了一個龐元濟,而且大街兩側的屋頂上,又多出十二個龐元濟。 高處的每一個“龐元濟”或掐道法訣,或施佛家印,各自腳下,都出現了一座符陣,龐元濟與龐元濟之間,符陣與符陣之間,一條條不同色澤的纖細絲線,如龍蛇游走,相互接引契合,最終結出一座囊括整條大街的符陣。 不但如此,站在陳平安身前身后的兩個龐元濟,也開始緩緩前行,一邊走,一邊隨意敲敲點點,隨手畫符,那些千奇百怪的古老篆文云紋,懸??罩?,那些虛符的符膽靈光綻放出一粒粒極其明亮的光亮,有些符箓,靈氣水光蕩漾,有些雷電交織,有些火龍纏繞,不一而足。 陳平安最后一次,一鼓作氣丟出百余張符箓后,瞬間一個站定,拳架再起,原本在身上洶涌流轉的渾厚拳意,如劍歸鞘,以一個收斂拳架,遞出迅猛拳。 拳出如虹,如雷震動,生發于地。 整條大街上的劍氣長河,都隨之震蕩不已。 那條江河劍氣,大半劍意,在一襲青衫四周聚攏,如重兵圍城。街上兩個龐元濟依舊腳步不停也不快,繼續鞏固那座符陣。 龐元濟沒有白看三場架。 這個陳平安,手段太多,層出不窮,關鍵是還在隱藏實力。例如那只尚未真正傾力出拳的左手。 還有陳平安的身形速度,到底有多快,龐元濟仍是捉摸不出。 與齊狩一戰,陳平安精心設置的障眼法其實有很多。 劍仙之下,除了寧姚和他龐元濟,以及那些元嬰境劍修,興許就只能看個熱鬧了。 龐元濟其實內心深處,有些無奈。你陳平安一個純粹武夫,下五境練氣士,擁有大煉之后的一把本命物飛劍也就罷了,另外那兩把很能嚇唬人的仿劍,算怎么回事?天曉得這家伙還會不會偷藏了一把。 龐元濟覺得那家伙做得出來這種缺德事。 除此之外,龐元濟心中也明白,那些符箓,事實上是陳平安在精準勘驗劍氣河流的種種細微處。所以龐元濟毫不猶豫,就收攏了劍氣,絕對不給他更多探查的機會。 寧府的演武場上,納蘭夜行這個寧家老仆,已經勤勤懇懇護了寧府三代主人,此刻正蹲著地上,伸出五指,輕輕摩挲著地面。 那個早年陪著自家小姐一起來到寧府的姚家老嫗白煉霜站在一旁,惱火道:“老狗,你為何不去盯著那邊,出了紕漏,如何是好?你這條狗命,賠得起嗎?” 納蘭夜行淡然道:“再兇險,能有南邊的戰場兇險嗎?” 白煉霜越發火大,罵道:“人心險惡,何曾比戰場廝殺差了一點半點?納蘭老狗!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納蘭夜行收手抬頭,沉默不言。 白煉霜嘆了口氣,語氣放緩,道:“有沒有想過,像陳公子這般出息的年輕人,換成劍氣長城其他任何一大姓的嫡女,都無須如此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