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另一個朱斂
氏族譜上早已被勾掉名字的宋睦來說,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可宋集薪的功勞,至少有半數,就是她這個母親的功勞。她的功勞,自然就是她另外一個兒子宋和的功勞,這些內幕,一位位上柱國,這些大驪重臣都未必知曉,但是沒關系,先帝認,崔瀺認,宋長鏡也認,這就足夠了。 宋集薪活著離開驪珠洞天,更是好事,當然前提是這個重新恢復宗譜名字的宋睦,不要貪心,要乖巧,要懂得不與哥哥宋和爭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陳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書院偶然相遇,云淡風輕,并無沖突。 宋集薪與陳平安當鄰居的時候,陰陽怪氣的話語沒少說,什么陳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響的東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聞到的香味就是藥香。 不過除了騙陳平安違背誓言那件事之外,宋集薪與陳平安,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的,雖然互相看不順眼,但也井水不犯河水,陽關道獨木橋,誰也不耽誤誰。至于幾句怪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些地方,實在是輕如鵝毛,誰上心,誰吃虧。事實上宋集薪當年就是在這些市井婦人的瑣碎言語上,吃了大苦頭,因為太在意,一個個心結便成死結,神仙難解。 當渡船臨近大驪京畿之地,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陳平安坐在觀景臺欄桿上,仰頭望天,默默喝著酒。 年幼時的陳平安,最怕生病,從熟稔上山采藥,再到后來去當了窯工學徒,跟隨那個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頭學燒瓷,對于身體有恙一事,最最警惕,一有發病的跡象,就會上山采藥熬藥。劉羨陽曾經笑話陳平安是天底下最嬌氣的人,真當自己是福祿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年幼的陳平安曾經眼睜睜看著娘親病倒在床,骨瘦如柴,最終醫治無效,在一個大雪天去世,他是怕自己一死,天底下連個會掛念他爹娘的人都沒了。 當年娘親總說生病不會痛的,就是經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擔心。 一開始年幼的孩子真的相信了,后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娘親是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著牙,硬熬著。 那一床老舊被褥,好些被角內里,都被娘親扯碎了。 富貴人家,衣食無憂,都說孩子記事早,會有大出息。 貧苦門戶,孩子懂事得早,還能如何,早些吃苦罷了。 當年的泥瓶巷,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踩在板凳上燒菜的年幼孩子,被油煙嗆得滿臉淚水,臉上還帶著笑的時候,到底在想什么。 一個獨自奔走在神仙墳去祈福許愿的孩子,會不會怕黑,會不會害怕那些鬼氣森森的市井傳聞。跪在地上給神仙菩薩們磕頭的時候,說先欠著香火,以后長大了,他一定補上,算不算虔誠。 沒有人會記得當年一扇屋門里,婦人忍著劇痛,咬緊牙關,仍是有細微聲響滲出牙縫,鉆出被褥。門外,那個滿臉慘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聲,怕娘親知道他聽到了。 不是世間所有至親之間,都能夠悲歡相通。 去牛角山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時候,裴錢迷迷糊糊,打著瞌睡,腦袋一歪,猛然驚醒,發現師父竟然在默默流淚。 裴錢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師父。 依稀看到一個年幼身影蹲在墻角,對著藥罐子。 那個還是小孩子的師父,害怕長大,害怕明天,他想要光陰如水倒流,回到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分。 陳平安回過神,輕輕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輕聲道:“師父沒事,就是有些遺憾,自己娘親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師父的娘親一笑起來,很好看的。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鄰居,連平時說話再尖酸刻薄的婦人,就沒有誰不說我爹是好福氣的,能夠娶到我娘親這么好的女子?!?/br>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裴錢把腦袋擱在師父的腿上,緩緩睡去。 天亮之后,陳平安就再次離開了家鄉。 遠游萬里,身后還是家鄉,不是故鄉,一定是要回去的。 陳平安走后,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熱鬧。 老人崔誠從來都是深居簡出。 鄭大風在山門口忙著收尾,一天到晚蓬頭垢面,沒辦法,這家伙喜歡給匠人們搭把手,匠人們也不覺得奇怪。這個姓鄭的駝背漢子,一個看大門的,不比他們這些賤籍苦力強到哪里去,所以相處起來,都無拘束,插科打諢,相互調侃,言語無忌,很融洽。尤其是鄭大風言語帶葷味,又比尋常市井男人的糙話多了些彎彎繞繞,卻不至于文縐縐酸溜溜,故而一旦有人回過味來,真要拍桌子叫絕,對豎大拇指。 陳如初還是自顧自忙著各個宅子的打掃清理,其實落魄山山清水秀的,又每天打掃,干干凈凈,可她仍是樂此不疲,把此事當做頭等大事,修行一事,還要靠后些。所以陳如初是落魄山頭上,唯一一個擁有所有宅子鑰匙的存在,陳平安沒有,朱斂也沒有。 陳靈均還是成天不著調,四處逛蕩,上次在夜游宴上大出風頭了一回,于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頭都對這位能夠坐在貴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頗為殷勤。比如衣帶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歡陳靈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飲酒暢談,各自吹噓自己當年的壯舉事跡,十分投緣。關于此事,陳平安專程私底下與陳靈均說過,衣帶峰可以常去,所以陳靈均底氣十足,大爺我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錢給秀秀姐送過了兩袋麻花后,想起師父交代的事情,就陪著陳靈均去了趟衣帶峰,帶著那位青梅觀仙子周瓊林一起下山。那個懷抱著年幼白狐的劉潤云,生平最喜歡湊熱鬧,也跟著去了落魄山,只不過黑炭丫頭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家伙,白狐就要縮起來發抖,這讓裴錢很沒面子,心里委屈巴巴。小東西怕什么,膽子真小,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集腋成裘嘛,我也就是想著剝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錢,又不會真宰了你。 朱斂在待客的時候,提醒裴錢可以去學塾念書了,裴錢理直氣壯,不理睬,說還要帶著周瓊林她們去秀秀jiejie的龍泉劍宗耍耍。 朱斂笑瞇瞇地說那就給你五天瞎玩的工夫,怎么都該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頭。 裴錢開始跟朱斂討價還價,最后朱斂“勉為其難”地加了兩天,裴錢雀躍不已,覺得自己賺了。 其實當時陳平安跟朱斂的說法,是裴錢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讓她再拖延十天半個月,在那之后,就是綁著也要把她帶去學塾。 所以說小狐貍碰上了老狐貍,還是差了道行。 裴錢手持行山杖,給周瓊林和劉潤云帶路,走路帶風,樂和個不停,看啥啥好看。這西邊大山,她熟。早先攆狗,那么多辛苦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 在龍泉劍宗,莫說是生了一副玲瓏心竅的青梅觀仙子周瓊林,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劉潤云也很拘謹,尤其是當她們見到傳說中圣人阮邛的獨女后,更是一個比一個老實。裴錢差點沒捧腹大笑,只好繃著臉。阮秀當時只是瞥了眼兩個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錢。裴錢一路小跑過去,踮起腳尖,在秀秀jiejie耳邊竊竊私語道:“師父不太喜歡她們的,死活不愿她們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師父對那啥衣帶峰一個叫宋園的年輕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讓我這個開山大弟子,領著她們來秀秀jiejie你這邊逛逛?!?/br> 阮秀笑了。 竟然擱下打鐵鑄劍一事,親自帶路,讓周瓊林和劉潤云受寵若驚,尤其是前者,覺得光是這樁好似天上掉下來的福緣,就夠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觀后,贏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虛虛實實的無數好處了。只不過一想到身邊這位始終笑瞇瞇的和善女子,是大驪王朝首席供奉圣人的獨女,就覺得回到青梅觀后的一些嫻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將幸事變成禍事才對。 劉潤云更加單純,有個地仙老祖的爺爺,也知道更多關于驪珠洞天的內幕,所以是打心眼里仰慕這位身份高、故事多,脾氣還特別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驪王朝眾人皆知的地仙的董谷,對此也無可奈何,敢念叨幾句阮師姐的,也就師父了,關鍵是還不管用。 裴錢瘋玩了三天,過著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時候,小黑炭就開始憂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時候,已經病懨懨了,第六天的時候,覺得要天崩地裂了。最后一天,從衣帶峰回來的路上,裴錢就耷拉著腦袋,拖著那根行山杖,鄭大風難得主動跟她打聲招呼,她也只是應了一聲,默默登山。 回到落魄山的第二天,裴錢一大早就主動跑去找朱老廚子,說她自個兒下山好了,又不會迷路。 朱斂答應了。 裴錢為了表示誠意,撒腿飛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遠離了落魄山地界后,就開始大搖大擺,十分悠閑了,去溪澗那邊瞅瞅有沒有魚,爬上樹去賞賞風景。到了小鎮,她也沒著急去騎龍巷,而是去了龍須河畔撿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塊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到夜幕沉沉,才開開心心去了騎龍巷。當她看到鋪子門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斂時,只覺得天打五雷轟。 裴錢立即假裝一瘸一拐,拄著那根行山杖,苦著臉道:“朱老廚子,我下山的時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個狗吃屎,這會兒才走到哩?!?/br> 朱斂“哦”了一聲,道:“沒事沒事,養傷要緊,我回頭就寫一封信寄給你師父,說你傷了腿腳,暫時就別去學塾了?!?/br> 裴錢皺著臉,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鋪子柜臺后面的石柔,正在噼里啪啦打著算盤,煩人得很。裴錢悶悶道:“明兒就去學塾,別說風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攔不住我?!?/br> 朱斂笑問道:“那是我送你去學塾,還是讓你的石柔jiejie送?” 裴錢想了想,擠出笑臉道:“讓石柔jiejie送吧,朱老廚子你在山上事多?!?/br> 不承想石柔已經輕聲開口道:“我就不去了,還是讓他送你去學塾吧?!?/br> 裴錢翻了個白眼,不講義氣的家伙,以后休想蹭我的瓜子吃了。 石柔輕輕嘆息。 不是連這點路都懶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憚。 石柔確實打心底里就不太愿意去龍尾溪陳氏的學塾,就算當初戰戰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書院,對于這類書聲瑯瑯的圣賢講學之地,還是十分排斥。既是身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種自卑。 但其實在這件事上,恰恰是陳平安對石柔觀感最好的一點。 “穿著”一件仙人遺蛻,石柔難免自得,所以當年在書院,她一開始會覺得李寶瓶、李槐這些孩子,以及于祿、謝謝這些少年少女,不知輕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視線是居高臨下的。當然,事后在崔東山那邊,石柔是吃足了苦頭。但是不提眼界一事,只說石柔這份心境,以及對待書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彌足珍貴。 岑鴛機也一樣有連她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可貴之處。登山之后,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只是陳平安這位年輕山主的老仆,撐死了就是高門府邸里的那種管事,但是岑鴛機從頭到尾,對待朱斂的感恩之心,絲毫沒有減少,反而會一直為老人打抱不平。 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別人身上的好,就是陳平安希望裴錢自己去發現的可貴之處。 陳平安不強求裴錢一定要這么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陳平安吃飯幾乎從來不剩下半粒米飯,但是裴錢也好,鄭大風、朱斂也罷,都沒這份講究,盛飯多了,桌上菜肴燒多了,吃不下了,那就“余著”,陳平安并不會刻意說什么,甚至內心深處,也不覺得他們就一定要改。 這是小事。 這又不是小事。 陳平安都不覺得自己這么做有什么可貴之處。 即便是當年的顧璨和劉羨陽,可能也只是覺得與陳平安相處起來,舒服自在罷了,哪怕明明知道陳平安是一個十分刻板、十分執拗的人。 但是朱斂、鄭大風這些“前輩”,卻看得真切,只是不說罷了。 就像陳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選擇上,哪怕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給予善意,也一定要先問過隋右邊、石柔、裴錢。 這種心平氣和,不是書上教的道理,甚至不是陳平安有心學來的,而是家風使然,以及在那些好似藥罐子的苦日子里,點點滴滴熬出來的。 最后還是朱斂陪著裴錢去學塾。 一大早,裴錢雙臂環胸,板著臉,對著一桌子最心愛的家當發呆。 除了當下已經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黃紙符箓,竹刀竹劍,竟然都不能帶!真是上個屁的學塾,念個屁的書,見個屁的夫子先生! 裴錢重重嘆了口氣,站起身,開了門,抬起頭,直到這一刻,她才覺得自己有些開竅,終于明白書上“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句圣賢道理的精髓了。 不過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們講課的時候,她當然不敢吃,一旦學塾跑去落魄山告狀,裴錢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師父肯定不會幫自己的,可得閑的時候,總不能虧待自己吧,還不許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嗑瓜子? 一路上裴錢默不作聲,其間走街串巷,見著了一只大白鵝,還沒等裴錢做什么,那只白鵝就開始亂竄逃難。 裴錢心情終于略好一些,她馬上就要離開江湖了,可還是有些難纏的存在,曉得她的厲害。 朱斂將裴錢送到了學塾門口,說道:“多吵架,少打架?!?/br> 裴錢翻白眼道:“吵什么吵,我就當個小啞巴好了?!?/br> 朱斂揮揮手。 裴錢有些不自在,兩條腿有點不聽使喚。不然明兒再念書?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緊。她偷偷轉過頭,結果看到朱斂還站在原地,就有些懊惱。這個老廚子真是閑得慌,趕緊回落魄山燒菜做飯去啊。 學塾有位年紀輕輕的教書先生,早早等在門口,面帶微笑。 那位落魄山年輕山主,已經與學塾打過招呼,為此兩位出身龍尾溪陳氏的學塾老夫子一盤算,覺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大公子陳松風親自回信,讓學塾以禮相待,既不用如臨大敵,也無需故意討好,規矩不可少,但有些事情,可以酌情從寬處置。 裴錢其實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個屁大的孩子,在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上,怎能騙得幾位經驗老到的捕頭團團轉,愣是沒敢說一句重話,畢恭畢敬把她送回客棧? 裴錢只是純粹不喜歡念書而已。 那位年輕先生向其他孩子介紹了一下裴錢,只說是叫裴錢,來自騎龍巷。 當聽到諧音賠錢的“裴錢”這個有趣的名字后,課堂上響起不少笑聲,年輕先生皺了皺眉頭,正在負責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先生立即訓斥一番,滿堂肅靜。 裴錢不在乎,眼角余光迅速一瞥,模樣全記清楚了,心想你們別落我手里。 裴錢走到一張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課桌旁邊,開始裝模作樣聽課。 裴錢忍了兩堂課,昏昏欲睡,實在有些難熬,下課后逮住一個機會,沒往學塾正門那邊走,而是躡手躡腳往側門去。 結果看到朱斂坐在路邊嗑瓜子。 裴錢擠出笑臉,故意左顧右盼,問道:“朱老廚子,你干嗎呢?” 朱斂嗑著瓜子,笑道:“守株待兔?!?/br> 裴錢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這里哪來的小兔子?!?/br> 說完轉身就走。 這朱老廚子,陰魂不散哩,沒得法子,看來今天不宜翹課。 此后幾天,裴錢只要想跑路,就會見到朱斂,到最后只好認命。 裴錢雖然年紀不小了,可是個頭瞅著跟十來歲的孩子差不多,她現在的同窗們,其實歲數比她小不少。 幾天后,裴錢開始習慣了學塾的念書生涯,夫子講課,她就聽著,左耳進右耳出,下了課,就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誰都不搭理。一個個傻了吧唧的,騙他們都沒有半點成就感。 這天裴錢又開始在課堂上神游萬里。 突然轉頭望去,片刻之后,來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輕書生,身邊有幾位管事的老夫子陪同。 這一行人雖然沒有停留,但是裴錢發現那個書生,看了自己一眼。 這天黃昏,裴錢拒絕了兩個小丫頭片子的邀請,獨自一個人背著小竹箱,飛奔回騎龍巷。 結果發現朱斂竟然又從落魄山跑來店鋪后院了,不僅如此,那個先前在學塾瞅見的年輕書生,正坐著與朱老廚子說笑呢。 裴錢背著小竹箱鞠躬行禮,嘴上道:“先生好?!?/br> 沒法子,師父行走江湖,很重禮數,她這個當開山大弟子的,不能讓別人誤以為自己的師父不會教徒弟。 年輕書生笑道:“你就是裴錢吧,在學塾念書可還習慣?” 裴錢的腦袋像小雞啄米,眼神真誠,朗聲道:“好得很哩!先生們學問大,真應該去書院當君子賢人。同窗們讀書用功,以后肯定是一個個進士老爺?!?/br> 石柔在柜臺那邊忍著笑。朱斂也不揭穿這個見風使舵的墻頭草。 年輕書生似乎有些不太適應。 這一記馬屁拍得有點大了,讓這位龍尾溪陳氏嫡孫不好接話,又不能辜負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遠道而來的陳松風,只好對她微笑點頭。孩子的話,總該是真誠的吧。 裴錢再次鞠躬,然后一溜煙跑進自己屋子,輕輕關門,開始抄書。這件學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錢最認真用心的。 抄完書后,裴錢發現那個客人已經走了,朱斂還在院子里邊坐著,懷里捧著不少東西。 裴錢手持行山杖,練了一通瘋魔劍法,站定后,問道:“找你啥事?” 朱斂說道:“好事?!?/br> 裴錢眨了眨眼睛,問道:“咋的,送錢來了?” 朱斂笑道:“哎喲,你這張嘴巴開過光吧,還真給你說中了?!?/br> 裴錢問道:“能分錢不?” “沒你的份?!?/br> 朱斂懷里捧著三只盒子,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搖頭道:“是你師父在婆娑洲求學的朋友劉羨陽,托人給咱們落魄山送來了一封信和三樣東西,后者兩送一寄放。這封信上說了,其中送給少爺一本書,書里藏著一抹萬金難買的‘翻書風’;然后送給泥瓶巷顧璨一把神霄竹制成的法寶竹扇,說是顧璨從小膽子小,扇子可以壓勝世間所有生長于地底下的鬼魅精怪;至于最后一樣,是劉羨陽聽說少爺有了自家山頭后,就將一只品秩極高的‘吃墨魚’,交由少爺保管飼養?!?/br> 裴錢笑逐顏開,伸出大拇指稱贊道:“這個劉羨陽,上道!不愧是我師父最要好的朋友,出手闊氣,做人不含糊!” 朱斂微笑道:“朋友之外,也是個聰明人,看來這趟遠游求學,沒有白忙活。這樣來往著才好,不然一別多年,境遇各異,都與當年天壤之別了,再見面,聊什么都不知道?!?/br> 裴錢問道:“那啥‘翻書風’和‘吃墨魚’,我能瞧一瞧嗎?” 朱斂起身道:“‘翻書風’動不得,等以后少爺回了落魄山再說。至于那條比較耗神仙錢的‘吃墨魚’,我先養著,等你下次回了落魄山,可以過過眼癮?!?/br> 裴錢突然問道:“這筆錢,是咱們家里出,還是那個劉羨陽掏了?” 朱斂笑道:“信上直白說了,讓少爺掏錢。說少爺如今是大地主了,這點銀子別心疼,真心疼就忍著吧?!?/br> 裴錢怒道:“說得輕巧,趕緊將‘吃墨魚’還回去,我和石柔jiejie在騎龍巷守著兩間鋪子,一個月才掙十幾兩銀子!” 朱斂斜眼道:“有本事你自己與師父說去?!?/br> 裴錢立即擠出笑容,道:“飛劍傳訊,又要耗錢,說啥說,就這樣吧。這個劉羨陽,師父可能不好開口,以后我來說說他?!?/br> 朱斂嗤笑道:“就你?到時候整座落魄山都能聞著你的馬屁吧?!?/br> 裴錢坐在臺階上,悶不作聲。 朱斂也不管她,孩子嘛,都這樣,開心也一天,憂愁也一天。 此后落魄山那邊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便是朱斂都有些意外。 一個是盧白象,不但來了,這家伙屁股后頭還帶著兩個拖油瓶。 當時朱斂正在山門口陪著鄭大風曬太陽。 盧白象對鄭大風不陌生,就自己搬了條板凳坐在一旁。這讓他帶來的那雙對自己師父“敬若神明”的姐弟,有些摸不著頭腦。一個糟老頭,一個駝背漢子,見著了自己師父,也沒半點恭敬畏懼? 少年還好,斜背著一桿木槍的少女的眼神便有些冷意,本就鋒芒畢露的她,越發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勢。 盧白象不在乎這些,對于身邊那姐弟倆,自然更不會計較。 一番閑聊之后,朱斂與鄭大風才知道,原來盧白象在東寶瓶洲的中南部那邊停步,先攏了一伙邊境上走投無路的馬賊流寇,是朱熒王朝最南邊一個藩屬國的亡國精騎,帶著他們占了一座山頭,是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隱蔽老巢,與世隔絕,家底不俗。在此期間,盧白象就收了這對姐弟做入室弟子,那英氣少女,名為元寶,弟弟叫元來,性情溫厚,是個不大不小的讀書種子,學武的天資根骨好,只是性情比起jiejie,遜色較多。 盧白象就當是路邊白撿的便宜,一起帶來落魄山長長見識,之后是回江湖,還是留在這邊山上,看兩個徒弟自己的選擇。 盧白象聽說陳平安剛剛離開落魄山,去往北俱蘆洲,有些遺憾。 少喝一頓會心快意酒。 盧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個把月。 山上宅子不缺,用朱斂的話說,就是如今家大業大。 朱斂讓盧白象自己上山去找宅子,他還要陪著大風兄弟聊聊。 盧白象笑著起身告辭,鄭大風讓盧白象有空就來這邊喝酒,盧白象自無不可,說一定。 少女元寶冷哼一聲。少年元來有些靦腆。 登山之時,盧白象感慨萬分,此次來到這座下墜生根的驪珠福地,他所見所聞延伸出來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兩個孩子能夠媲美的。 元寶黑著臉,一身鋒銳之氣。 元來一直很怕這個殺伐果決的jiejie,都沒敢跟她并排行走,師父走在最前邊,jiejie隨后,他墊底。 盧白象沒有轉頭,微笑道:“那個佝僂老人,叫朱斂,如今是一位遠游境武夫?!?/br> 少女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 盧白象繼續道:“至于那個你覺著色瞇瞇瞧你的駝背漢子,叫鄭大風,我剛在老龍城一間藥鋪認識他的時候,是山巔境武夫,只差一步,甚至可說是半步,就成了十境武夫?!?/br> 元寶緊抿起嘴唇。 盧白象腰佩狹刀,一身白衣,繼續登山,緩緩道:“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怕他們,師父也不會覺得與他們相處,有任何心虛,武道登頂一事,師父還是有些信心的。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情,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以后想要硬氣說話,就得有足夠的本事,不然就是個笑話。你丟自己的人,沒關系,丟了師父我的面子,一次兩次還好,三次過后,我就會教你怎么當個弟子?!?/br> 元寶眉頭一挑,斬釘截鐵道:“師父放心!總有一天,師父會認為當年收了元寶做弟子,是對的!” 元來偷偷笑著。這個從小就最喜歡爭強好勝的jiejie啊。 盧白象突然停步轉頭,俯瞰那個少女,正色道:“其他都好說,但是有件事,你給我牢牢記住,以后見到了一個叫陳平安的人,得客氣些?!?/br> 元寶額頭滲出一層細密汗水,點點頭,朗聲道:“記住了!” 在盧白象師徒三人住下后,由于落魄山山主不在,所以關于元寶元來計入“祖師堂”譜牒一事,就只能暫時擱置。 在此事上,盧白象和朱斂的看法如出一轍,自己收了人帶到落魄山,就得記名在落魄山之下,無需商量。 此后又有師徒三人造訪落魄山。 是那目盲老道人徐瑩震,扛幡子的跛腳年輕人,以及那個昵稱為酒兒的圓臉少女。 不過他們三人是先去的騎龍巷鋪子,再由裴錢帶路,一起回的落魄山。 徐瑩震內心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一聽說陳平安不在山上,總覺得投靠一事,不太靠譜了??墒桥c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聊完之后,心安許多,目盲老道人驚覺自己似乎面子里子竟然都有了。他如今還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不過可以憑清客身份領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在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邊落腳,至于他的那對徒弟,等到躋身中五境后,才可以獲得清客身份,但是在這之前,落魄山會在錢財一事上,對兩人多有補助,可以各自預支一筆神仙錢。 這些都好談,既是人情往來,也是在商言商,兩不誤。 關鍵是他一個老瞎子,都瞧得見一份錦繡前程就在腳下。 這讓徐瑩震如同在炎炎盛夏,喝了一大碗冰酒,渾身舒坦。 下山的時候,徐瑩震走路都在飄。畢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斂,怎么勸都不聽,非要親自將他們一路送到山門口才罷休。 裴錢依舊陪著師徒三人離開落魄山,往返跑這一趟,也沒覺得辛苦,何況還能跟小白久別重逢,嘮嘮嗑,挺好。 這會兒裴錢轉過頭去,看到那個老廚子,正雙手負后,緩緩登山。 裴錢撓撓頭,似乎看見屹立在這個老廚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樓之上,好像多出一個面容模糊的年輕人。書上有個詞語怎么說來著,衣帶當風,反正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了。 藕花福地,南苑國京城。 那條巷弄,陰雨綿綿。 一位身材修長、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撐著一把老舊的油紙傘,緩緩而行。 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又是南苑國國師的種秋那邊借書看,是一些在這座天下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 科舉一事,種夫子已經坦言,殿試能否中一甲三名,還需看命,并且畢竟年紀太小,朝廷和陛下那邊也都有些顧慮,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絕對不難。 所以他如今不再全身心沉浸在科舉制藝之事上,而是開始翻閱很多塵封已久的古書雜書。 種夫子也任由他翻閱那部分私人藏書。 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多年未見的熟人。 他一手負后,一手持折扇,輕輕拍打腹部,英俊至極,面帶微笑,望向撐傘少年。 陸抬。 天下最著名的陸公子。 少年露出燦爛笑容,快步向他走去。 這么多年,種夫子偶爾提起這位離開京城后就不再露面的“外鄉人”,總是憂慮重重,因為他非敵非友,又似敵似友,是很復雜的關系。 可是對少年而言,這位陸先生,卻是很重要的存在,親近且尊敬。 陸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嘖嘖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句話,真是應景啊。小晴朗,我們十年沒見了吧?” 曹晴朗先收起傘,作揖行禮,再為陸抬撐傘,笑道:“我經常能夠聽到陸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跡?!?/br> 這十年的江湖和沙場,真是翻江倒海,腥風血雨。 這位陸先生已經一統魔教,而他的幾位弟子,如今要么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要么是塞外的邊軍砥柱,要么是傳說中能夠呼風喚雨的國師。 就在前不久,陸先生正式約戰了天下第一人,要去挑戰那位公認已經不輸魔頭丁嬰絲毫的超然存在,仙人俞真意。 十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世間因這位陸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其實有很多。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讀書和……默默修行,守著這條巷子,那棟祖宅。 陸抬擺擺手,示意無需為自己撐傘。 曹晴朗便挪開一步,獨自撐傘,并沒有堅持。 與這位陸先生,從來無需客氣。 兩人一起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陸抬笑問道:“有什么打算嗎?” 曹晴朗微微將油紙傘抬高,后移,然后抬頭望去,道:“我想走出去看一看,去見一見陳先生?!?/br> 陸抬笑道:“這可不容易,光靠讀書不行,就算你學了種國師的拳,以及他幫你找來的那點仙家零碎口訣,還是不太夠?!?/br> 曹晴朗微笑道:“書中自有白玉京,樓高四萬八千丈,仙人憑欄把芙蓉?!?/br> 陸抬轉頭望去,揶揄道:“這副傻樣,倒是很像他?!?/br> 曹晴朗終于流露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純稚之氣,雀躍道:“真的有點點像嗎?” 陸抬打趣道:“與他有幾分相似,值得這么驕傲嗎?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鄉,是相當相當了不得的修道資質。他呢,才是地仙之資,一輩子的最高成就,不過是比現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稍高一兩籌。你當年年紀小,那會兒的藕花福地,又不如現在的靈氣漸長,適宜修行,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才會顯得太風光,換成是現在,就要難很多了?!?/br> 曹晴朗搖搖頭,伸出手指,指向天幕最高處,神采飛揚,道:“陳先生在我心目中,高出天外又天外!” 陸抬啞然失笑。 好嘛,陳平安你可以啊,走了趟觀道觀,竟然還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 陸抬正色道:“知不知道,哪怕是在你們家鄉這邊,飛升一事依舊風險極大?!?/br> 曹晴朗點點頭,道:“所以如果將來某天,我與先賢們一樣失敗了,還要勞煩陸先生幫我捎句話,就說‘曹晴朗這么多年,過得很好,就是有些想念先生’?!?/br> 陸抬嘆了口氣,啪一聲,收起折扇,使勁在曹晴朗腦袋上一砸,道:“有本事自己與他說去!” 曹晴朗一手撐傘,一手摸頭,無奈道:“這就又不如先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