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骸骨灘渡船在長春宮??恐笥稚樟?。 對方依舊沒有出現。 陳平安不急,依舊練拳。 在跨洲渡船即將駛出東寶瓶洲版圖之際,陳平安收起拳樁,走去開門。廊道那邊,走來一位玲瓏小巧的宮裝婦人,一位沒有穿龍袍的年輕皇帝,以及一個陳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游俠,橫劍在身后的許弱。 陳平安開了門,沒有站在門口迎接,假裝不認識。 走回屋內,陳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沒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內后,那位婦人徑直走到桌對面,笑著伸手,示意道:“陳公子請坐?!?/br> 陳平安笑了笑。 那個年輕人滿臉笑意,卻不說話,微微側身,只是那么直直看著從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齡人。 許弱輕聲笑道:“陳平安,好久不見?!?/br> 陳平安這才抱拳道:“許先生,好久不見?!?/br> 小小屋內,氣氛可謂詭譎。 婦人掩嘴嬌笑,道:“咱們這是做什么呢?都坐吧,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家人?咱們呀,都別客套了?!?/br> 當四人都落座后,氛圍開始凝重起來。 許弱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如今已經等于坐擁東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新帝宋和,則自顧自打量四周。這還是他第一次登上跨洲渡船,初初瞧著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樣了。 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雍容婦人,則笑望向坐在對面的青衫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暗藏玄機地套近乎道:“我家睦兒在泥瓶巷那些年,多虧陳先生擔待了?!?/br> 陳平安微笑道:“還好?!?/br> 從神色到措辭,滴水不漏,談不上什么大不敬,也絕對談不上半點恭敬。 只不過陳平安心中則罵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許弱嘴角微微翹起,又快快抹去,一閃而逝,無人察覺。 貴為大驪太后的婦人,似乎總算記起身邊的兒子宋和,大驪新帝,笑道:“陳公子,這是我兒宋和,你們應該還是頭一回見面,希望以后可以時常打交道。陳公子是身負我大驪武運的天之驕子,而我們大驪以武立國,無論是我家叔叔,還是宋和,都會也應當禮遇陳公子?!?/br> 年輕皇帝身體前傾幾分,微笑道:“見過陳先生?!?/br> 絲毫沒有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這趟登船,是微服私訪,結交所謂的山野高人,所以世俗禮數,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夠在大驪文武當中贏得口碑,朝野風評極好,除了大驪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確實做得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一定會去京城看看?!?/br> 婦人笑道:“朝廷打算將龍泉由郡升州,吳鳶順勢升遷為刺史,留下來的那個郡守位置,不知陳公子心中有無合適人選?” 陳平安微笑道:“難道不是從袁縣令和曹督造兩人當中揀選一人?袁縣令勤政,賞罰分明,將一縣轄境治理得路不拾遺;曹督造親民,抓大放小,龍窯事務外松內緊,毫無紕漏。兩位都是好官,誰升遷,我們這些龍泉郡的老百姓,都高興?!?/br> 新帝宋和不露聲色瞥了眼陳平安。 是真傻還是裝傻?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在廟堂都斗不夠,還要在沙場斗,針鋒相對了多少代人?一郡太守的官身,雖說不大,但是給了任何一方,就等于冷落了另外一方,落了某位上柱國的面子,這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步說,哪怕袁曹家主心無偏私,光風霽月,朝廷怎么說就怎么受著,但各自下邊的嫡系和門生們,會怎么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這是火上澆油,引火燒身? 婦人神色自若,笑道:“興許是陳公子作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游歷天下山河,故而與兩位當地父母官接觸不多,并無私交,所以不好多說什么,不過還有一事,陳公子于情于理,應該都會有些想法。當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沒有與陳公子打過招呼,就選了老督造官宋煜章,雖說合乎禮法,可說實話,其實仍是我們朝廷做得……人情味稍稍少了些,怎么都該與陳公子商量之后,再做定奪的。所以未來龍泉升州,州郡縣三位新城隍爺,陳公子無需有任何顧慮,幫著大驪揀選出一兩顆滄海遺珠好了,我這個婦道人家,還有我兒宋和,與朝廷都相信陳公子的為人和眼光?!?/br> 婦人繼續勸說道:“陳公子此次又要遠游,可龍泉郡終究是家鄉,平日里有一兩位信得過的自己人照拂落魄山在內的山頭,陳公子出門在外,也好安心些?!?/br> 陳平安搖搖頭,一臉遺憾道:“我對驪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爺土地公,以及其余死而為神的香火英靈,實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來,匆匆趕路,不然還真要起一回私心,跟朝廷討要一位關系親近的城隍老爺坐鎮龍泉郡。我陳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沒讀過一天書,更不熟悉官場規矩,只是江湖晃蕩久了,還是曉得‘縣官不如現管’的粗俗道理的?!?/br>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話是不假,你陳平安確實就認識一個北岳正神魏檗而已,只是都快要好到穿一條褲子了。 婦人也是滿臉惋惜,道:“三位城隍爺的人選,禮部那邊馬上就要敲定,其實如今工部就已經在商議大小三座城隍閣、廟的選址,陳公子錯過了這個機會,實在是有些可惜,畢竟這類歲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不是那些常換凳子的衙門官員,一旦扎根山水,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都不做更改了?!?/br> 陳平安喟嘆道:“朝廷美意,我心領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希望將來還有類似的機會?!?/br> 婦人姍姍起身,簡單一個動作,便有儀態萬千的風韻,道:“那我們就不叨擾陳公子的趕路和修行了?!?/br> 陳平安跟著起身,客氣道:“我如今既非劍修,也不是那遠游境武夫,渡船之上,無法遠送,還望海涵?!?/br> 婦人點點頭,示意無妨,轉頭對許弱嫣然而笑,問道:“反正渡船暫時還未離開東寶瓶洲版圖,想必我與和兒的歸程,十分安穩,許先生既然與陳公子相熟,不如留下來敘敘舊?” 許弱搖頭笑道:“不用?!?/br> 簡明扼要,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說。 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仿佛“許先生”如此表態,才是自然。 最后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六層樓高的巨大渡船正在并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余,仙氣彌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豎立于手心,小如印章,然后緩緩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著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仿佛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賬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發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都可以在崔東山那里,問得百無禁忌。 只不過仔細算過之后,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并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為了追求最大的利益,在形勢變化之后,當年的恩怨在婦人眼中,已經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習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也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面對當年那場刺殺的態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 想了很多。 沒來由想起年幼時分十分羨慕的一幕場景,遠遠看著扎堆在神仙墳那邊打鬧的同齡人,喜歡扮演著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當然也有過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錢人家的男孩子當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余人等,扮演管家仆役丫鬟,有模有樣,熱熱鬧鬧,還有孩子們從家中偷來的許多物件,盡量將“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長大之后,回頭乍看,滿滿的童真童趣,可是再一想,就沒那么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就已經學會了此后一輩子都在用的學問。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酒,走向觀景臺。 夜幕沉沉,渡船剛剛經過大驪舊北岳的山頭,依稀可見山勢極為陡峭,就像大驪的行事風格。 明月當空。 陳平安睜大眼睛,看著那山與月。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一座鋪有彩衣國最精美地衣的華美屋內,大驪娘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皺了皺眉頭,凳子稍高了,害得她雙腳離地,好在她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適應”二字,于是讓后腳跟離地更高,而腳尖則輕輕敲擊那出自彩衣國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貴地衣,笑問道:“怎么樣?” 宋和想了想,說道:“是個油鹽不進的?!?/br> 婦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長春宮的春茶。長春宮那個地方,什么都不好,比一座冷宮還冷清,都是些連嚼舌頭都不會的婦人女子,無趣乏味,也就是茶水好,才讓那些年在山上結茅修道的日子,不至于太過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含了一片茶葉在嘴里嚼,在她看來,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嘗出好來。咽下咬得細碎的茶葉后,她緩緩道:“沒點本事和心性,一個在泥瓶巷里聞著雞屎狗糞長大的賤種,能活到今天?這才多大歲數,一個不過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掙了多大的家業啊?!?/br> 宋和并不太在意一個什么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親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著來了。當了皇帝,該享受什么福氣,該受多少痛苦,宋和從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稱帝之后,一年之中的繁文縟節,就做了不知多少。好在宋和嫻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朝堂那邊某些不太看好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為了挑他的錯,可是估計一雙雙老花眼都看到發酸了,也沒能挑出瑕疵來,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宋和笑道:“換成是我有那些際遇,也不會比他陳平安差多少?!?/br> 婦人問道:“你真是這么認為的?” 宋和笑著點頭。 婦人瞇起眼,雙指捻轉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道:“好好想想,再回答我?!?/br> 宋和趕緊舉起雙手,笑嘻嘻道:“是兒子的慪氣話,娘親莫要懊惱?!?/br> 婦人在他們母子倆獨處之時,從不會將宋和當做什么大驪皇帝,此時臉上更沒了平時寵溺的神色,厲色道:“齊靜春會選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搖頭:“皆不會?!?/br>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間就沒有誰,樣樣比人強,占盡大便宜!” 婦人怒氣沖沖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這是天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好事。但是別忘了,這從來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你要是覺得終于當上了大驪皇帝,就敢有絲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里,你哪天自己犯渾,丟了龍椅,宋睦接過去坐了,娘親還是大驪太后,你到時候算個什么東西?別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還有你叔叔宋長鏡,會忘記?想說的時候,我們娘倆攔得???” 宋和愧疚道:“是孩兒錯了,不該得意忘形?!?/br> 若是以往,婦人此時就會好言安慰幾句,但是今天卻大不一樣,兒子的溫順乖巧,似乎惹得她越來越生氣。 只見婦人重重放下茶杯,茶水四濺,臉色陰冷,繼續厲聲道:“當初是怎么教你的?深居宮闈重地,很難看到外邊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來國師親自教你讀書。不但如此,娘親一有機會就帶著你偷偷離開宮中,行走京城坊間,就是為了讓你多看看,貧寒之家到底是如何發跡的,富貴之家是如何敗亡的,蠢人是怎么活下去的,聰明人又是怎么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優劣,就是為了讓你看清楚這個世道的復雜和真相! “還記不記得娘親生平第一次打你是為何?市井坊間,無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兒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擔,一頓飯吃好幾大盤子饅頭,你當時聽了,覺得好玩,笑得合不攏嘴,好笑嗎?你知不知道,當時與我們同行的那頭繡虎,在一旁看你的眼神,就像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樣! “一張龍椅,一件龍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天,真比得上幾個饅頭?國師是怎么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處,越與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風雨吹不動!國師舉例之人是誰?是那看似一年到頭昏昏欲睡的關氏老太爺!反例是誰,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風光無限的袁曹兩家老祖宗!這樣明明白白教給你的‘壞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婦人站起身,怒氣滔天,道:“那幾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書,所謂的帝王師書,還有什么藏藏掖掖不敢見人的人君南面術,算個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嗎?錯了嗎?沒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對得不能再對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一座東寶瓶洲,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還能剩下幾個?又有幾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為這些坐龍椅的家伙,那點眼界和心性,那點馭人的手腕,根本撐不起那些書上的道理!繡虎當年傳授他的事功學問,哪一句言語,哪一個天大的道理,不是從一件最不起眼的細微小事,開始說起?” 婦人臉色鐵青,指著那個大驪年輕皇帝的臉龐,罵道:“你今天跟一個賤種比吃苦,覺得自己比他強,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勞,也覺得自己功勞更大?與國師比學問,與叔叔比武學,你都覺得自己其實不差?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宋和如此托大?是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的我嗎?是被中土陸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嗎?還是那個打心底里就瞧不起你這個弟子的國師?” 宋和也跟著站起身,低頭沉默不語,沒有絲毫憤懣和怨懟,虛心受教,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男人。 婦人哀嘆一聲,頹然坐回椅子,望著這個遲遲不愿落座的兒子,態度緩和了些,眼神幽怨道:“和兒,是不是覺得娘親很煩人?” 宋和這才坐下,輕聲笑道:“如果不是擔心朝野非議,我都想讓娘親垂簾聽政,過過癮,如此一來,娘親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筆墨?!?/br> 婦人氣笑道:“胡鬧!”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 市井門戶,帝王之家,門檻高低,天壤之別,可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只不過為了宋氏國祚,當年婦人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舍一留一,不得不將猶在襁褓中的一個兒子,送去那座驪珠洞天,那孩子“病夭”之后,在宗人府譜牒上,便勾掉了那個名字本該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還得了宋和這個名字,以及長子的身份。 這才有了后來的泥瓶巷宋集薪,以及后來的一系列事情——宋煜章離京并擔任窯務督造官,功成之后,返京去禮部述職,再返回,最終被婦人身邊的那位盧氏降將,親手割走頭顱,裝入匣中送去先帝跟前,先帝在御書房獨處一宿,翻閱一份檔案到天明,再后來,就下了一道圣旨,讓禮部著手敕封宋煜章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廟內的神像,只有頭顱鎦金,最后龍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稱呼。 負責編纂玉牒和掌管大驪宋氏宗室名錄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幾位老人,在二十年后的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撥,都是“老死”的。只不過當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后這次,則是這幫活膩歪了的老骨頭們,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賭押注于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爭一個“長幼”身份。 宋和告辭離去。 婦人獨自飲茶,心情復雜。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罷,到底是她的親生骨rou,怎會沒有感情。 當年她抱著襁褓中的長子,凝視著兒子粉嫩可愛的臉龐,流著眼淚呢喃道:“誰讓你是哥哥呢?誰讓你生在大驪宋氏呢?誰讓你攤上了我們這一對狠心的爹娘呢?” 當時先帝就在場,卻沒有半點惱火。 這么多年來,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檔,結果被先帝訓斥后,她就徹底死心了,就當那個兒子已經死了。之后,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對宋集薪,怕聽到關于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將來哪天,連累了養在身邊的“唯一兒子”,到最后淪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個曾經當了很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宋煜章,本來是有機會不用死的,退一步說,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風光些。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會先在禮部過渡幾年,然后轉去清貴無權的清水衙門當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內的大九卿不用想,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其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鴻臚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當于圈禁起來,享個十幾二十年福,死后得個名次靠前的美謚,也算是大驪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從頭到尾經手了加蓋廊橋一事,那里可埋著大驪宋氏最大的丑聞,一旦泄露,被觀湖書院抓住把柄,甚至會影響到大驪吞并東寶瓶洲的格局。 所以說先帝對宋煜章,可謂已經足夠仁慈寬厚。 可千不該萬不該,在驪珠洞天小鎮,宋集薪是他這個窯務督造官老爺私生子的傳聞,都已經鬧得盡人皆知了,宋煜章還不知收斂,不懂隱藏情緒,竟敢對宋集薪流露出類似父子的情感跡象。宋煜章最該死之處在于,宋集薪在內心深處,似乎的的確確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秘檔上,點點滴滴,記載得一清二楚,可是宋煜章在以禮部官員身份重返龍泉郡后,依舊死不悔改,不死還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還是不打算放過這個觸犯逆鱗的骨鯁忠臣,任由她命人割走頭顱帶回京城,再將其敕封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淪為整個新北岳地界的笑談。 哪怕先帝已經走了,婦人對這個雄才偉略卻英年早逝的男人,還是心存畏懼。 她很愛他,對他充滿了崇拜和仰慕。 他死得不早不晚,剛剛好,她其實很開心。 有些女子,情愛一物,是燒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沒有也不打緊,總有從別處找補回來的事物。 那位先前將一座神仙廊橋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師,撫須笑道:“想來咱們這位太后又開始教子了?!?/br> 許弱笑而無言。 大驪渡船掉頭南歸,骸骨灘渡船繼續北上。 老仙師轉頭瞥了眼北方,輕聲道:“怎么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許弱笑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br> 老仙師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以為然。 許弱雙手分別按住橫放身后的劍柄劍首,意態閑適,眺望遠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東寶瓶洲北方,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老仙師是墨家主脈押注大驪后,在東寶瓶洲的話事人。 他與許弱以及那個“老木匠”關系一直不錯,只不過當年后者爭墨家巨子落敗,搬離中土神洲,最后選中了大驪宋氏。 當時與他們這一脈墨家一起的,還有陰陽家陸氏的旁支,雙方一拍即合,開始冒天下之大不韙,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鎮殺仙人境修士的仿制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陰陽家大修士還蠱惑大驪先帝違反儒家禮制,擅自修行躋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在保持靈智的同時,又可以秘密淪為牽線傀儡,而且一身境界會蕩然無存,等于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時候當時還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也好,遠在東寶瓶洲中部的觀湖書院也罷,便是察覺出端倪,也無跡可尋。這等仙家大手筆,確實只有底蘊深厚的陰陽家陸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關于此事,連那個姓欒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即使朝夕相處,仍是毫無察覺,不得不說那位陸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縝密,當然還有大驪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國師崔瀺和齊靜春的山崖書院,都是在這兩脈之后,才選擇的大驪宋氏。至于崔瀺和齊靜春這兩位文圣弟子,這對早已反目成仇卻又當了鄰居的師兄弟,在輔佐和治學之余,各自的真正所求,就不好說了。 最后那個阿良一來,徹底改變了大驪和整個東寶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劍之后,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仿白玉京運轉不靈,數十年內再也無法動用劍陣殺敵于萬里之外,大驪宋氏損失慘重,傷了元氣。不過因禍得福,那位秘密蒞臨驪珠洞天的掌教陸沉,似乎便懶得與大驪計較了,從來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沒有出手銷毀大驪那座白玉京。陸沉這一手下留情,至今還是一件讓許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陸沉因此出手,哪怕是遷怒大驪王朝,有些過激之舉,中土文廟的副教主和陪祀圣人們,都不大會阻攔。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驪宋氏的半國之力。 此外,大驪一直通過某個秘密渠道的神仙錢來源,以及與人賒賬,讓欒巨子和墨家機關師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之后就是大驪鐵騎加速南下。 可以說,只要大驪南下之勢受阻不暢,在某地被阻滯不前,只需要再拖上個三五年,即使大驪鐵騎戰力受損不大,大驪宋氏自己就支撐不下去了。 所以說,朱熒王朝當時拼著玉石俱焚,也要攔下大驪鐵騎,絕非意氣用事,而那些周邊藩屬國的拼死抵御,用動輒數萬十數萬的兵力去消耗大驪鐵騎,幕后自然同樣有高人指點和運作,不然大勢之下,明明雙方戰力懸殊,沙場上注定要輸得慘烈,誰還愿意白白送死? 這位墨家老修士早年對崔瀺觀感極差,總覺得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太虛了,與白帝城城主下出過《彩云譜》又如何?文圣昔年首徒又如何?十二境修為又如何?單槍匹馬,既無背景,也無山頭,何況在中土神洲,他崔瀺并不屬于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這樣的人被逐出文圣所在文脈,卷鋪蓋滾回家鄉東寶瓶洲后,又能有多大的作為? 直到許弱說服墨家主脈如今的巨子,來到了東寶瓶洲這偏居一隅的蠻夷之地后,他們才開始一點一點認識到崔瀺的厲害。 去年在大驪鐵騎被朱熒王朝阻擋在國門之外的險峻關頭,大概是為了安撫人心,在大驪南下的洶涌大勢當中一直不太露面的崔瀺,總算拉著一些老頭子,坐下來開誠布公地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么大驪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后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來十年之內,大驪鐵騎的每一個推進步驟,幾乎具體到了每一年大驪三支鐵騎分別與誰交手,在何地作戰,雙方戰損如何,與之對應的大驪國庫狀況如何,等等,皆是細到不能再細的“小事”;然后再是觀湖書院、真武山和風雪廟這些東寶瓶洲的山巔勢力,各自在不同階段,態度會有什么細微變化,以及神誥宗祁真會在何時入局,終于愿意見一見大驪使節;之后崔瀺連大驪未來新版圖上的死灰復燃,與大驪駐軍的反復拉鋸,導火索因何而起,又該如何收場,大驪在此期間的得失,都一一闡述,娓娓道來。 崔瀺在最后,讓眾人決定是半途而廢抽身而退,還是加大押注,只管隔岸觀火,看看大驪鐵騎是否會按照他崔瀺給出的步驟拿下朱熒王朝。 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直到那一刻,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認,崔瀺是真的很會下棋。 不過老修士也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問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么料敵如神和未卜先知,畢竟一洲爭勝,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搗鼓幾顆棋子。 崔瀺就帶著他去了一處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戒備森嚴的大驪存檔處。 里面有將近五百人,其中半數是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諜報、擷取信息,以及與一洲各地諜子死士的對接。 在這里,一座高山的腹部全部被掏空,分門別類,擺滿了東寶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屬國的兵馬配置、山上勢力分布、文武重臣的個人資料,都是些累積百年之久的檔案。 這還不算最讓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讓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當時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領著他參觀那座名為“書山”的大驪禁地,一路上,來往之人腳步匆匆,無一例外,見到了一國國師,只是稍稍避讓而已,然后就此別過,沒有跪拜作揖,沒有客套寒暄,即便國師有所詢問,也是一問一答,雙方言語簡潔,然后就此分道而行。 作為墨家高人、機關術士中的翹楚,老修士當時的感覺,就是當自己置身于這座“書山”其中,就像身處一架震古爍今的龐大且復雜機關之中,處處充滿了精準、契合的氣息。 歷史上浩浩蕩蕩的修士下山“扶龍”,稍有成就,便歡天喜地,比起這頭繡虎的作為,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 聲名狼藉的文圣首徒在離開了群星薈萃的中土神洲之后,沉寂了足足百年,終于崛起??尚Φ氖?,在那八座“山岳”渡船緩緩升空,大驪鐵騎正式南下之際,幾乎沒有人在乎崔瀺在東寶瓶洲做了什么。 一路上,陳平安都在學習北俱蘆洲雅言。 這一點北俱蘆洲比東寶瓶洲和桐葉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遠遠不如其余兩洲復雜,而且出門在外,都習慣以雅言交流,這就省去陳平安許多麻煩。在倒懸山那邊,陳平安是吃過苦頭的,東寶瓶洲雅言,對于別洲修士而言,說了聽不懂,聽得懂后更要滿臉蔑視。 披麻宗渡船即將落下,陳平安整理好行李,來到一樓船欄這邊。 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飛掠的力士大軍,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純粹的陰物,而是一種介于陰靈鬼物和符箓傀儡之間的存在。 腳下就是廣袤的骸骨灘地界,也不是陳平安印象中那種鬼森森的氣象,反而有幾處絢爛光彩直沖云霞,縈繞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灘方圓千里,多是平原灘涂,少有尋常宗字頭仙家的高山大峰、層巒疊嶂。 骸骨灘轄境唯有一條大河貫穿南北,不似尋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劍劈下,筆直一線,而且幾乎沒有支流漫延開來,估計也是暗藏玄機。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鋪,貨物極多,鎮鋪之寶是兩件品秩極高的法寶,皆是上古仙人的殘損遺劍,如果不是劍刃開卷頗多,并且傷及了根本,使得兩把古劍喪失了修繕如初的可能,應該都是當之無愧的半仙兵。最為人稱道之處,在于兩把劍是山上所謂的“道侶”物,一把名為“雨落”,一把名為“燈鳴”,相傳是北俱蘆洲一雙劍仙道侶的佩劍。 故而渡船不拆開售賣,兩把法劍,開價一百枚谷雨錢。 這樁買賣還有個噱頭,地仙劍修購買,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劍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只不過對于地仙劍修,價格實在是昂貴了些;對于一位上五境劍仙,更顯雞肋。 陳平安也就過過眼癮,囊中羞澀嘛,何況即使手頭有錢,陳平安也不當這個冤大頭。 不過陳平安還是在掛“虛恨”匾額的店鋪那邊,買了幾樣討巧廉價的小物件。 一件是連接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一個青瓷筆洗,類似陳靈均當年的水碗。在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專門有提及砥礪山,說是專門用來給劍修比劍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約定了在砥礪山解決,雙方根本無需訂立生死狀,到了砥礪山就開打,打死一個為止,千年以來,幾乎沒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詩文硯臺,和一盒某個覆滅王朝末代皇帝的御制重排石鼓文墨,總計十錠。 等到陳平安與店鋪結賬的時候,掌柜親自露面,笑吟吟地說披云山魏大神已經發話了,陳平安在“虛恨”坊任何開銷,都記在披云山的賬上。 陳平安也沒客氣,還問了一句,那我如果再買幾件,行不行? 掌柜笑著搖頭,說魏大神也說了,在他這個掌柜出面后,雙方約定就得作廢。 陳平安還是笑著與掌柜致謝,一番攀談之后,陳平安才知道掌柜雖然在披麻宗渡船開設店鋪,卻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篩選弟子,極其慎重,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金貴,而且開山老祖當年從中土遷徙過來后,訂立了“內門嫡傳三十六,外門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額,所以骸骨灘更多的還是他這樣的外來戶。 老掌柜是個健談的人,與陳平安介紹了骸骨灘的諸多風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兩人正在船欄這邊談笑風生,視野所及的盡頭天幕,有兩道劍光縱橫交錯,每次交鋒,震出一大團光彩和電光。 老掌柜見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只是咱們這邊的劍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陳公子你看他們始終遠離骸骨灘中央地帶,就明白了,倘若雙方打出真火來,哪里管你骸骨灘披麻宗,便是在祖師堂頂上飛來飛去,也不奇怪,給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飛,吐血三升什么的,算得了什么,本事足夠的,干脆三方亂戰一場,才叫舒坦?!?/br> 陳平安無言以對。 這北俱蘆洲,真是個……好地方。 骸骨灘仙家渡口是北俱蘆洲南部的樞紐重地,商貿繁榮,人流熙熙攘攘,在陳平安看來,都是長了腳的神仙錢,難免就有些憧憬自家牛角山渡口的未來。 渡船緩緩靠岸,性子急的客人們,半點等不起,紛紛亂亂,一擁而下。按照規矩,在渡口登船下船,不管境界和身份,都應該步行,在東寶瓶洲和桐葉洲,以及魚龍混雜的倒懸山,皆是如此,可這里就不一樣了,即便是按照規矩來的,也是爭先恐后,更多的還是瀟灑御劍化做一抹虹光遠去的,其他的有駕馭法寶騰空的,有騎乘仙禽遠游的,還有直接一躍而下的,亂七八糟,鬧鬧哄哄。披麻宗渡船上的管事,還有地上渡口的管事,瞧見了這些不守規矩的,嘴里就罵罵咧咧,還有一位負責渡口戒備的觀海境修士,看著火大了,直接出手,將一個從自己頭頂御風而過的練氣士給打下地面。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還是在披麻宗眼皮子底下呢,換成其他地方,得亂成什么樣子? 陳平安不著急下船,而且老掌柜還在講著骸骨灘幾處必須去走一走的地方。人家好心好意介紹此地勝景,陳平安總不好讓人話說一半,于是就耐著性子繼續聽著老掌柜的講解。那些下船的情景,陳平安雖然好奇,可他打小就明白一件事情,與人言語之時,別人言辭懇切,你在那兒四處張望,這叫沒有家教,所以陳平安只是瞥了幾眼就收回了視線。 老掌柜做了兩三百年渡船店鋪生意,迎來送往,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見此情形便快速結束了先前的話題,微笑著解釋道:“咱們北俱蘆洲,瞧著亂,不過待久了,反而覺著爽利。確實容易莫名其妙就結了仇,可那萍水相逢卻能千金一諾,敢以生死相托的事情,更是不少,相信陳公子以后自會明白?!?/br> 老掌柜說到這里,那張見慣了風雨的滄桑臉龐上,滿是遮掩不住的自豪。 陳平安對此不陌生,故而心一揪,有些傷感。 曾經有人也是這般,以生在北俱蘆洲為傲,哪怕她們只是下五境練氣士,只是打醮山渡船的婢女。 老掌柜猶豫了一下,想起大驪北岳正神魏檗與自己的私下會面,便輕聲說道:“陳公子,能否容我說句不太討喜的話?” 陳平安笑道:“黃掌柜請說?!?/br> 老掌柜緩緩道:“北俱蘆洲比較排外,喜歡內訌,但是一致對外的時候,尤其抱團。這里的人最討厭幾種外鄉人,一種是遠游至此的儒家門生,覺得他們一身酸臭氣,十分不對付;一種是別洲豪閥的仙家子弟,個個眼高于頂;最后一種就是外鄉劍修,覺得這伙人不知天高地厚,有膽子來咱們北俱蘆洲磨劍?!?/br> 老掌柜伸手扶欄,嘆了口氣,感慨道:“三者之中,又以第二種,最惹人厭。歷史上,不知道多少在別洲家鄉呼風喚雨的年輕人,仗著家族老祖或是傳道人的身份顯赫,做事說話就不太講究,可幾乎沒一個能夠討到好,都是灰頭土臉逃離北俱蘆洲。這還算好的,斷了修行路,甚至是直接死在這邊的,不在少數。這其中,就有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有諸子百家的嫡傳弟子,流霞洲仙家執牛耳者飛升境老祖的關門弟子,還有皚皚洲那位財神爺的親弟弟,當初就被人活活打死在這邊,林林總總,這些陳年爛賬,多了去,那些死了親人、弟子的別洲山頂修士,竟是至今連仇家都沒搞清楚?!?/br> 陳平安點頭道:“黃掌柜的提醒,我會銘記在心?!?/br> 老掌柜恢復笑容,抱拳朗聲道:“些許忌諱,如幾根市井麻繩,束縛不住真正的人間蛟龍,北俱蘆洲從不拒絕真正的豪杰。那我就在這里,預祝陳公子在北俱蘆洲,成功闖出一番天地!” 陳平安抱拳還禮,道:“那就借黃掌柜的吉言!” 陳平安戴上斗笠,青衫負劍,離開了這艘披麻宗渡船。 按照黃老掌柜的說法,骸骨灘有三處地方必須去,不然就算白走了一遭。 一是那座品秩不高但是占地極大的搖曳河祠廟,身為河神,供奉金身的祠廟,比起北俱蘆洲的絕大多數萬里大江的水神,還要氣派。 還有從披麻宗山腳入口一直延伸到地底深處的巨大城池,名為壁畫城。城下有八堵高墻,繪有八位傾國傾城的上古仙女,栩栩如生,纖毫畢現,傳聞還有那“不看修為只看命”的天大福緣,等待有緣人前往。八位仙女,曾是古老天庭某座宮殿的女官精魄殘余,修為高低不一,若有相中了“裙下”的賞畫之人,她們便會走出壁畫,侍奉終生。如今八位仙境女官,只存三位,最高一位,竟然是上五境的玉璞境修為,最低一位,也是金丹地仙,其余五幅壁畫都已經靈氣消散。并且壁畫之上,猶有法寶,都會被她們一并帶離。披麻宗曾經邀請各方高人,試圖以仙家拓碑之法,獲取壁畫所繪的法寶,只是壁畫玄機重重,始終無法得逞。 除了僅剩三幅的壁畫機緣,壁畫城中多有售賣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器物和陰靈,便是一般仙家府邸,也愿意來此出價,購買一些調教得體的陰靈傀儡,既可以擔任庇護山頭的另類門神,也可以作為不惜為主替死的防御重器,攜手行走江湖。而且壁畫城多散修野修在此交易,經常會有重寶隱匿其中,如今一位已經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仙,其發跡之物,就是從這里的一位野修手上撿漏的一件半仙兵。 最后就是骸骨灘最吸引劍修和純粹武夫的“鬼蜮谷”,披麻宗有意將難以煉化的厲鬼驅逐、聚攏于此地,外人繳納一筆過路費后,生死自負。 陳平安打算先去最近的壁畫城。 在陳平安遠離渡船之后,一位負責跨洲渡船的披麻宗老修士,出現在黃掌柜身邊。這位在骸骨灘久負盛名的元嬰修士,在披麻宗祖師堂輩分極高,只不過平時不太愿意露面,最反感人情往來。此時他一身氣機收斂,氣府靈氣點滴不溢出,笑道:“虧你還是個做買賣的,那番話說得哪里是不討喜,分明是惡心人了?!?/br> 一個能夠讓大驪北岳正神露面的年輕人,一人獨占了驪珠洞天三成山頭,肯定要與店鋪掌柜所謂的三種人沾邊,至少也該是其中之一。稍微有點后生脾氣的,指不定就要把好心當成驢肝肺,認為掌柜是在給個下馬威。 老掌柜雖然境界與身邊這位元嬰境老友差了許多,但是平時往來,十分隨意,此時撫須而笑,道:“如果是個好面子和急性子的年輕人,在渡船上就不是這般深居簡出了,方才聽過了壁畫城三地,早就告辭下船了,哪里愿意聽我一個糟老頭子嘮叨半天,那么我那番話,說也不用說了?!?/br> 老元嬰隨口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br> 老掌柜哈哈大笑,道:“買賣而已,能攢點人情,就是掙一分。所以說老蘇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披麻宗把這艘渡船交給你打理,真是糟踐了金山銀山,多少原本可以籠絡起來的關系,就在你眼前跑來跑去,你愣是都不抓?!?/br> “修道之人,左右逢源,真是好事?”老元嬰冷笑道,“換一個有望上五境的地仙過來,虛度光陰,豈不是糟踐更多?!?/br> 老掌柜假裝沒聽明白其言下之意,雙肘擱在欄桿上,眺望故土風景??缰薅纱臓I生,最不缺的就是一路上飽覽山河萬象,可看多了,還是覺著自家的水土最好。此時聽著一位元嬰大修士的言語,老掌柜笑呵呵道:“可別把我當籮筐啊,我這兒不收牢sao話?!?/br> 老元嬰不以為意,記起一事,皺眉問道:“這玉圭宗到底是怎么回事?怎的將下宗遷徙到了東寶瓶洲?按照常理,杜懋一死,桐葉宗勉強維持著不至于樹倒猢猻散,只要荀淵將玉圭宗下宗輕輕往桐葉宗北方隨便一擺,趁人病要人命,桐葉宗估摸著不出三百年,就要徹底完蛋了。為何這等白撿便宜的事情,荀淵不做?下宗選址東寶瓶洲,潛力再大,能比得上完完整整吃掉大半座桐葉宗?據說這荀老兒年輕的時候是個風流種,該不會是腦子給某位婆姨的雙腿夾壞了?” 姓黃的虛恨坊掌柜搖頭道:“玉圭宗誰都可以是傻子,唯獨荀淵不會是,即使從未打過交道,只看這位老前輩能夠馴服姜尚真,就絕不簡單。姜尚真什么脾氣?當初不過金丹修為,單槍匹馬,游歷咱們北俱蘆洲,結果坑害了多少山頭和仙子?最后還給他吃干抹凈,成功跑路了。老子這輩子沒什么心結,只有我那小師姑的郁郁而終,令我始終無法釋懷!小師姑當年于我有庇護和護道之恩,若非她的照拂,我早就墳頭三尺草了。這個挨千刀的姜尚真,唉,他娘的,一提到這個家伙,老子是既一肚子火氣,又不得不服氣?!?/br> 老掌柜平時談吐,其實頗為文雅,不似北俱蘆洲修士,可當他提起姜尚真,竟是有些咬牙切齒。 元嬰老修士幸災樂禍道:“我這兒,籮筐滿了?!?/br> 老掌柜吐出一口唾沫,似乎想要把積郁之氣一并吐了。 他好奇問道:“看架勢,大驪宋氏似乎有意拔高牛角山渡口,絲毫沒有擴建長春宮渡口的企圖,到時候老蘇你需要跟哪條地頭蛇打交道?是大驪武將,還是供奉修士?” 元嬰老修士搖搖頭,道:“大驪最忌諱外人刺探諜報,我們祖師堂那邊是專門叮囑過的,許多用得爛熟了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