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
挪步,走出幾步后,轉頭道:“活人混官場,咱們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講一點規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陳平安為何還要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劍,選擇徒步走回小鎮?” 楊花這才開始挪步,與魏檗一山一水兩神靈,一前一后,行走在趨于平靜的鐵符江畔。 魏檗雙手負后,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攔下陳平安,就只是好勝心使然,究其根本,還是舍不得陽間的劍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穩固,進食香火的年份尚淺,還不足以讓你與繡花、玉液、沖澹三江水神拉開一大段與品秩相當的距離,所以你挑釁陳平安,其實目的很純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壓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為何就不能好好說話?真以為陳平安不敢殺你?你信不信,陳平安就算殺了你,你也是白死,說不定第一個為陳平安說好話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釋前嫌的宮中娘娘?!?/br> 楊花默不作聲。 山高于水,這是浩然天下的常識。 一國五岳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于任何一位水神。 不過楊花顯然對魏檗并無太多敬意。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就像是在自說自話:“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距離多近?你這邊一起念,隔著千山萬水,就會有人心生感應,可通碧落與黃泉。有些時候,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又有多遠?” 楊花停下腳步,冷笑道:“我沒心情聽你在這里打機鋒。只要是鐵符江水神職責所在,我并無絲毫懈怠,你如果想要顯擺北岳正神的架子,找錯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壓落魄山宋山神一樣,排擠我和鐵符江,只管來,我接招便是?!?/br> 魏檗轉頭笑道:“將‘心情’二字替換成‘工夫’就更好了,顯得更婉轉些,這樣你的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頑不靈,對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忙著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華,沒空與我周旋,落在我耳朵里,就只是覺得你不諳世情,還算情有可原?!?/br> 楊花停下腳步,問道:“教訓完了?” 魏檗點點頭,笑容迷人,道:“今夜到此為止,以后我還會找你談心的?!?/br> 楊花臉色陰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阻止她道:“一些已經跑到嘴邊的傷人話,能不說就不說,切記切記?!?/br> 楊花不愧是做過大驪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直截了當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驪本土高位神祇,那幾位舊山岳神靈,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撥,在背后是怎么說你的?我以前還不覺得,今夜一見,你魏檗果然就是個投機鉆營的……” 魏檗笑著擺擺手,反問道:“我知道你要講什么,只不過別人說了什么,我就一定是什么嗎?真當自己是口含天憲的圣人,一語成讖的天君?那陳平安方才說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糾纏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道:“不要試圖用這種方式激怒我,然后你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你好討個清靜。我以后與你聊天,次數不會多,也會有的放矢,絕不耽擱你的修行?!?/br> 楊花無可奈何,心頭猶有火氣,忍不住譏笑道:“你對那陳平安如此諂媚,不害臊?且不說那些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里的山水神祇,大驪本土也好,藩屬也罷,道聽途說了些風言風語,暗地里都在看你的笑話?!?/br> 魏檗做了一個很幼稚的舉動,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張開后,按住臉頰,輕輕往上一扯,扯出個笑臉,道:“只要見著我的面,一個個乖乖地擺出個笑臉,就足夠了。至于背地里說什么,腦子里想什么,我沒興趣知道?!?/br> 楊花扯了扯嘴角,捧劍而立,她顯然不信魏檗這套鬼話。 魏檗感慨道:“你雖然成就神祇金身的時候,吃過一些苦頭,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這些人生起伏,就會明白,現在的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罷了?!?/br> 魏檗最后說道:“大道漫長,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敗,歸根結底,還是跟人打交道的成敗?!?/br> 楊花依舊針鋒相對,嗤笑道:“這么愛講大道理,怎么不干脆去林鹿書院或是陳氏學塾,當個教書先生?” 魏檗突然歪著腦袋,笑問道:“是不是好好說的道理,從來都不是道理,就聽不進耳朵?” 楊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雙手,輕輕抖袖,大袖翻動,如兩團雪花紛飛,妙不可言。 江神祠廟那邊的香火精華,以及鐵符江的水運精華,分別凝聚成一團金黃、一團碧綠,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揚長而去。 楊花呆呆地站在原地。這算是那位北岳山神惱羞成怒了? 不承想那白衣神人腳步不停,卻轉過頭,微笑解釋道:“我可沒生氣。這是真心話,騙人是小狗?!?/br> 陳平安輕輕敲響騎龍巷壓歲鋪子的門。 既然魏檗將自己送到這里,說明裴錢應該就夜宿于此。 也不奇怪,裴錢本來就不愛跟崔誠打交道,況且落魄山上人數寥寥,哪里有小鎮這邊熱鬧,加上自己店鋪就有糕點,要是嘴饞了,想要買串糖葫蘆也就走幾步路。陳平安對此從來不說什么,只要抄書依舊,不太過頑劣,也就由著裴錢去了,何況平日里看顧店鋪生意,裴錢確實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學塾讀書一事,裴錢想得如何了。 開門的是石柔。 陰物鬼魅也不是全然無需睡眠休憩,只不過跟活人恰好相反,晝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兩個時辰就足夠,據說這是因為陰物的魂魄遠比活人精粹,畢竟罡風吹拂,陽光曝曬,等等,既是苦難,也是一種無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來了啊?!?/br>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裴錢在這邊睡覺?” 石柔輕聲道:“跟福祿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書,熄了燈,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給馬蜂叮咬得厲害,哪怕到楊家鋪子那邊抓了草藥敷上,還是難受睡不著?!?/br> 一起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石柔問道:“我這就去把她們倆叫醒?” 石柔有些為難,雖然壓歲鋪子后院有三間屋子,可正屋給裴錢和李寶瓶占了,一間偏屋裝滿了貨物,僅剩下一間,名義上算是她石柔的住處,擺了不少從市井坊間購買而來的私人物件,見不得人。沒辦法,如今她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遺蛻當中,但桌上卻擺著胭脂水粉,連她自己都覺得別扭。裴錢這個死丫頭,還故意送了一柄銅鏡給她當禮物。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里對付著坐一宿,就當是練習立樁了。等下你跟我聊聊龍泉郡的近況?!?/br>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石柔給陳平安搬了條長凳過來,她自己就站著。 石柔說了些夜游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書院的學子繼續北游,會先去大驪京城,游覽書院舊址,然后繼續往北,直到東寶瓶洲最北邊的大海之濱。只是李寶瓶不知用了什么理由,說服了書院圣人茅小冬,讓她留在了小鎮。石柔猜測,應該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邊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經離開龍泉郡,臨行之前,這雙已經攜手游歷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侶,專程找朱斂喝了頓酒,拜了把子。 陳平安聽到這里,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會跟人斬雞頭燒黃紙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 石柔笑著揭破謎底,原來是柳伯奇認了朱斂做大哥,說是一定要朱斂跑趟青鸞國,參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這是什么跟什么??? 此外還有幾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說得不多,她還是希望陳平安能夠與朱斂聊聊。石柔不得不承認,朱斂做事,無論大小,還是穩重的,就是那張破嘴,招人煩,還有那眼神,讓她覺得身為女鬼都瘆人。 一件是書簡湖珠釵島的劉重潤并未親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攜禮拜訪落魄山。當時魏檗還主動露了面,把那位不過是洞府境的年輕女子嚇得不輕,到后來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黃庭國的御江和白鵠江兩位水神,先后拜訪落魄山,還是朱斂和鄭大風負責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陳平安聽完石柔有條不紊的講述后,指了指正屋那邊,笑問道:“那兩個家伙的臉怎么樣了?” 石柔愣了一下,無奈道:“裴錢頑皮也就罷了,不承想李姑娘也是個由著裴錢瞎胡鬧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鋪子見著她們倆那可憐模樣的時候,我的心情就跟珠釵島那個丫頭差不多。不過她們自己倒是挺樂呵,還約好了下次各自學成了一身好武藝,再去闖一闖龍潭虎xue?!?/br> 陳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為何,在鋪子這邊落腳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邊要更自在,竟然還打趣起了陳平安,道:“公子這次出門游歷,是不是又給誰帶禮物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手腕翻轉,掏出那三件地龍山渡口買來的小物件,遞給石柔紅料淺碗和瓦當硯,自己拿著出自東南某國篆刻大家之手的對章,放在耳邊,輕輕敲擊,聽著清脆聲響,歪頭笑道:“三樣東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錢,你如果有喜歡的,可以挑一樣,回頭我就跟裴錢說只買了兩樣?!?/br> 石柔多瞧了幾眼那只可愛可親的紅料淺碗,還是搖頭道:“算了吧?!?/br> 陳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雙成對的,單數不好。我很快就要出遠門,短時間內回不來,你就當是明年春節的紅包了?!?/br> 石柔輕輕舉起手心那只紅料淺碗:“那就這件?”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以后別說漏嘴了,小丫頭喜歡記賬本,她不敢在我這邊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給她念叨好幾年的?!?/br>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將那“永受嘉?!蓖弋敵庍f還給陳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這么喜歡送人禮物???” 陳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從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別喜歡掙錢和攢錢,當時是辛辛苦苦存下一枚枚銅錢,有些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就拿起小陶罐,輕輕晃動,一小罐子銅錢敲擊的聲音,你肯定沒聽過吧?鄭大風還在小鎮東邊看大門的時候,我跟他做過一筆買賣,每送一封信去小鎮人家,就能賺一枚銅錢。每次去鄭大風那里拿信,我都恨不得鄭大風丟給我一大籮筐信,不過到最后,也沒能掙幾枚,再后來,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就離開家鄉了?!?/br> 石柔笑著搖頭。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不是說我現在有錢了,就變得大手大腳,而是我當年之所以那么財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計較,不用到了每次該花錢的時候,還要束手束腳。比如給我爹娘上墳的時候,置辦物品,就可以買更好一些的。過年的時候,也不會買不起春聯,只能去隔壁院子那邊的大門口,多看幾眼別人貼的春聯,就當是自家也有了。那種自己都習慣了的窘迫,還有那份苦中作樂,可能任誰看到了,都會覺得很幼稚的?!?/br> 石柔已經不知道如何接話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又道:“有些話可能比較煞風景,但是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龍泉郡了,你就當耳邊風聽幾句,反正聽過之后,估計最少三年之內都不會被我煩了?!?/br> 石柔笑道:“公子請說?!?/br> 陳平安指了指石柔,道:“這副仙人遺蛻,我從來不覺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氣,過了家門,如那風水兜轉一圈,更多還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這樁機緣,首先心里就別有芥蒂,拿穩了才是本事。不管你是不是覺得我故意說些賣人情的言語,我都要說。我不圖你靠著這副遺蛻,將來一定要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騎龍巷這間小鋪子也好,都與人融融洽洽,不要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別人的問題,要學會入鄉隨俗。當然這并不輕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兒,可是我們活著,不都是這樣嗎?對吧?” 石柔思量一番,沉吟道:“公子說得真誠厚道,我會多想想的?!?/br> 陳平安收起了對章和瓦當硯,摘下養劍葫一邊喝著酒,一邊道:“你有沒有發現,在落魄山,或者說是泥瓶巷祖宅,如今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關系親疏,不是靠這個來定的。我與你說這些,不是一定要你變成我心目中的那種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覺著委屈,卻想岔了真相?!?/br> 石柔問道:“陳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會次次這么與人交心嗎?” 陳平安搖搖頭,道:“如果將來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門派,動輒幾十上百人,我到時候肯定顧不過來的,但是沒關系啊,我有你們在,你和朱斂鄭大風他們,一個個各有千秋。而且我一直覺得道理不一定要說,立身正,心態好,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陳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像在感受拂過的微風,道:“就像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比我這個連讀書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兒絮絮叨叨,要更好?!?/br> 石柔凝視著年輕人的側臉,怔怔無言。 之后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現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br> 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才睜開眼,嘆了口氣,道:“久等了?!?/br> 魏檗問道:“怎么回事?” 陳平安無奈道:“其實我當年登上宮柳島,見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聽過他親口講述關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覺,自己的心境,其實是拔苗助長了。后來崔老前輩也說,我在當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著支離破碎,幾次游歷,一路上所見所聞所學所悟,雖然在拼湊,可是距離重建起一座經得起風吹雨打的長生橋,還是很有差距,結果在青峽島,那場書簡湖問心局,本該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嬰修士,才會經歷的捫心扣關。我自碎文膽,等于雪上加霜。我雖然最終在書簡湖,說服了自己,可是說服自己的過程里,又有諸多負擔在身。問題的癥結,在于事與理起了根本沖突,此事與書簡湖無關,只是自家事?!?/br>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一次是真的借酒澆愁,又道:“我曾經堅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劍,就可以更快,而且會越來越快?!?/br> 陳平安喃喃道:“但是當我對這個世界的復雜和人心善惡難定,了解得越來越多之后,一心希望著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對方的前因后果,去盡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壞的,如此一來,才能達到我自認的無錯,那個時候出手,才可以快?!?/br>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可是一旦事發突然,必須要立即分出對錯、生死,由不得我以順序學說,去慢慢細究人心和真相,我該怎么辦?” 魏檗點頭道:“世間道理越對,就越重,你作為純粹武夫,這么做是在作繭自縛。因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遙想當年,你在最貧窮的時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輕松的,因為那個時候,你無比確定自己必須堅守的道理就那么幾個,所以能忍則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對蔡金簡、苻南華也好,之后對敵正陽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馬苦玄也罷,你拳意有幾斤幾兩,就遞出幾斤幾兩,問心無愧,拳意純粹,生死且看輕,由我先出拳?!?/br> 陳平安沉聲道:“對!” 魏檗斜靠廊柱,接著道:“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蘆洲,希冀著那邊的劍修和江湖武夫,不愛講理,跋扈行事,這是你離開書簡湖后琢磨出來的破解之法??墒钱斈汶x開落魄山,故地重游,見過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種眼光去看待世界,卻發現你自己動搖了,認為即便到了北俱蘆洲,也一樣會拖泥帶水,因為說到底,人就是人,就會有各自的悲歡離合,可憐之人會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會有可憐之處,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br> 陳平安默不作聲,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輕聲道:“看來又是一個無解的死局。要么變成另外一個陳平安,要么就只能蹣跚前行,練拳練劍,即便可以隨著境界攀升,可注定都無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種‘最快’?!?/br> 魏檗換了一個話題,問道:“是不是突然覺得,走得再遠,看得再多,這個世界好像終究有哪里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就只能憋著,而這個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沒用,甚至沒法跟人聊?” 陳平安瞪大眼睛,魏檗這番話,一語中的! 魏檗卻依舊是那么個慵懶姿勢,仰頭望向明月,道:“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br> 魏檗瞇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br> 陳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轉頭笑道:“既然大方向無錯,無非是難熬,怕什么?你還怕吃苦?怎么,不比當年的一無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頭之后,開始有強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來審視自己。第一,講理,從來不是壞事;好好講理,更是難得。第二,如今覺得道理阻礙了你的出拳和出劍,別懷疑自己的‘第一’是錯的,只能說明你做得還不夠好,道理還不夠通透,并且你當下的出拳和出劍,依舊不夠快?!?/br> 陳平安眼神明亮了幾分,只是苦笑道:“說易行難啊?!?/br> 魏檗攤開手,笑道:“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系嘛?!?/br> 陳平安釋然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br> 魏檗嘖嘖道:“不愧是馬屁山的山主?!?/br> 陳平安哈哈大笑,道:“你也這么看待落魄山?” 陳平安趕緊壓下笑聲,以免吵到正屋那邊。 魏檗突然說道:“關于顧璨父親升官一事,其實大驪朝廷吵得厲害。禮部最初是想要將這位府主陰神擢升為州城隍,但是袁曹兩位上柱國老爺,自然不會答應,于是刑部和戶部,破天荒聯手一起對付禮部?,F在呢,又有變故,關老爺子的吏部,也摻和進來蹚渾水。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牽扯出了那么大的廟堂漩渦,各方勢力,紛紛入局。顯而易見,誰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國師崔瀺,還有那位宮中娘娘,三個人就商量完了?!?/br> 陳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長凳,試探性問道:“為了那個空懸的位置?” 魏檗點點頭:“實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禮制,所以東寶瓶洲中部的三支大驪鐵騎,已經有些人心浮動?!?/br> 陳平安搖搖頭,道:“我不關心這些?!?/br> 魏檗笑道:“與你說這些,不過是好讓你曉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光你難熬?!?/br> 陳平安道:“你少在那里站著說話不腰疼?!?/br> 魏檗瞥了眼陳平安,道:“你一個坐著的家伙,好意思說我一個站著的?” 魏檗站直身體,道:“行了,就聊這么多。鐵符江那邊,你不用管,我會敲打她?!?/br> 陳平安點點頭。 又想起一事,說了地龍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開價五枚小暑錢,很劃算了。青蚨坊還是眼窩子淺了,不識貨,不過不能怪他們,此物妙處,如今恐怕真沒幾個人知道?;仡^我趕緊讓人去跑一趟青蚨坊?!?/br> 陳平安說道:“這一趟來回,也會有開銷的,這筆神仙錢,得算在其中?!?/br> 魏檗笑了笑,問道:“跟我有什么關系?又不需要我掏錢。你猜現在北岳地界,想要為我跑這一趟去花這筆冤枉錢的家伙,有多少,幾十?一百?反過來說,花五枚小暑錢也好,十枚也罷,我送出去這份人情,等于一顆定心丸,對方怎么都是大賺特賺的?!?/br> 如今的陳平安,自然一點就透。 魏檗一閃而逝,走之前提醒陳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別誤了時辰。 來到披云山之巔那座巍峨壯觀的山岳祠廟,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為被,酣睡過去。 大江大河齊到處,曲水大轉,高山相依,千里龍來住。 淵深魚聚,林茂鳥棲。山清水秀,人杰地靈。 天微微亮。 裴錢睡眼惺忪推開門,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后,仰頭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爺,我跟你打個賭,我要是今兒不練出個絕世劍術,師父就立即出現在我眼前,咋樣?敢不敢賭?” 裴錢自顧自點頭,道:“不說話?那就是答應了!如果賭輸了就賴賬,可不是一個好的老天爺!” 裴錢一個蹦跳進入院中,結果愣在當場。 石柔偏屋那邊的屋檐下,師父好像就坐在那兒瞧著自己? 陳平安看著那張黝黑臉龐,果然還腫得跟饅頭似的,這還是敷藥消腫了一些,可想而知,剛剛從棋墩山跑回龍泉郡那會兒,是怎么個可憐光景。 裴錢揉了揉眼睛,驚問道:“師父?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陳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個耳光?!?/br> 裴錢眨了眨眼睛,“嘿”了一聲,道:“我又不傻?!?/br> 她轉頭往正屋那邊高聲喊道:“寶瓶jiejie,我師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紅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臉上紅腫得比裴錢還厲害,所以乍一看,就沒那么漂亮了。 但是她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臉龐,有任何扭捏,甩開胳膊,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跟前,驟然站定,笑容燦爛,喊道:“小師叔!” 陳平安站在這兩個同齡人身前,伸出兩只手,比劃了一下個頭。 裴錢哭喪著臉。 怎么寶瓶jiejie這樣,師父也這樣啊。 陳平安其實第一眼看到小寶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當年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長得這么高了? 石柔搬了兩張椅子出來,裴錢想要跟師父一起坐在長凳上,被已經坐在椅子上的李寶瓶看了一眼,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寶瓶身邊。 陳平安看著這兩個家伙的紅腫臉龐,忍著笑,問道:“李槐他們已經跟著茅山長去北方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道:“回頭我爺爺會親自帶我趕上大隊伍,小師叔你不用擔心?!?/br> 陳平安問道:“董水井見過吧?” 李寶瓶笑道:“我和裴錢去過風涼山那邊了,鋪子里的餛飩還行吧,不如小師叔的手藝?!?/br> 裴錢板著臉,一動不動。 這黑炭丫頭心里犯嘀咕,記得當時在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寶瓶jiejie可是吃了兩大碗。只不過這些她哪敢當著寶瓶jiejie的面說,萬一將來寶瓶jiejie嫌棄她多嘴,不帶她玩了,咋個辦? 陳平安叮囑道:“路過京城的時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br> 李寶瓶“嗯”了一聲,道:“已經寫信寄去了,羊角丫頭正等著我呢?!?/br> 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問道:“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去學塾念書?” 裴錢耷拉著腦袋,道:“想好了,寶瓶jiejie要我去學塾念書,還拽著我去了趟學塾,去了好幾天哩,說是查探虛實,要知己知彼,每一個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氣,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后才能少挨板子和罰抄書。寶瓶jiejie還不許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書箱,也不許我在額頭上貼著符紙去上學,還有好多好多的規矩,寶瓶jiejie都寫在了紙上,要我每天都對著抄一遍的?!?/br>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道:“這叫先難后易。到了學塾,不用害怕教書先生,有問題就問。如果受了同窗的欺負,也不要只知道哭著回來跟石柔jiejie告狀,一定要在學塾那邊,就靠著自己的本事解決。到了學塾,最最重要的是什么?” 裴錢病懨懨道:“是與夫子們學那做人的道理,書上的具體內容,只是術,不是道,兩者兼備那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術,萬萬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br> 李寶瓶這才滿意地點頭。 裴錢抬起頭,皺著一張臉,可憐兮兮地望向陳平安,委屈巴巴道:“師父?!?/br>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擠出笑臉:“寶瓶jiejie,我知道啦,我記性好得很!” 陳平安取出那瓦當硯和對章,交給裴錢,然后笑道:“路上給你買的禮物。至于寶瓶的,沒有遇到合適的,容小師叔先欠著?!?/br> 裴錢歡天喜地,猶豫了一下,一手持著硯臺,一手攥著對章,轉頭對李寶瓶問道:“寶瓶jiejie,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寶瓶搖頭道:“不用,我就愛看一些山水游記?!?/br> 裴錢“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書,遞給李寶瓶,道:“在紅燭鎮觀水街那邊挑的,不貴,別嫌棄?!?/br> 李寶瓶神采奕奕,捧在懷中,咧嘴笑道:“小師叔你騙人啊?!?/br> 笑得很不淑女,倒是跟小時候差不多。 陳平安開始擺師父和小師叔的架子了,正色道:“以后最好別去捅馬蜂窩,如果非要玩,事先就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線,若是這些都做不到,也該隨身帶著草藥?!?/br> 李寶瓶雙臂環胸,重重點頭。 裴錢哀嘆一聲,以行山杖戳地,懊悔道:“都怪我,我這套瘋魔劍術還是威力太小?!?/br> 石柔已經在鋪子那邊開門迎客了,她剛走入后院,陳平安就朝她點點頭,示意他知道了。 石柔見怪不怪。我家少爺,擅長于細微處見心性和功夫,心境壯闊如山河,視野所及,卻見芥子——這是朱斂的馬屁話。石柔覺得也不全是溜須拍馬。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寶瓶,你爺爺來了?!?/br> 李寶瓶跟著站起身,蹦跳了一下,笑道:“小師叔,下次見面,我就該有這么高了?!?/br> 裴錢張大嘴巴,這類話題,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陳平安取出那只冪籬泥女俑,笑道:“把這個交給李槐?!?/br> 李寶瓶小心翼翼收好。 陳平安帶著她們走到鋪子門口,見到了那位元嬰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見過李爺爺?!?/br> 老人笑著點頭,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邊都以為咱們驪珠洞天,就只出了個馬苦玄狼崽子,豈不是讓人笑話!”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搖頭道:“不著急,慢慢來。家風一事,只講正不正,跟門戶宅邸的大小沒關系。咱們兩家的家風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們雙方就都怎么舒心怎么來。日后一旦有事相求,無論是你還是我,只管開口?!?/br>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如此對于雙方都是最好。 李寶瓶與自己爺爺一起離開,不過她倒退而走,揮手作別。 陳平安笑著輕輕揮手。 裴錢沒來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聚散離合,真是愁得讓人揪頭發啊?!?/br> 陳平安一栗暴下去。 這下子顧不上愁不愁了,裴錢齜牙咧嘴直喊疼。 在陳平安帶著裴錢去落魄山的時候,裴錢懸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一邊繞著師父跑來跑去,一邊說著自己最近的豐功偉績。當然,捅馬蜂窩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邊,朱斂正在畫一幅美人圖,畫中女子,是當初在夜游宴上,他無意間瞥見的一位小小神祇。 一旁的鄭大風笑容古怪。 朱斂帶上山的少女,則只覺得朱老神仙真是什么都精通,對他愈發崇拜。 黃庭國南方邊境,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白衣勝雪,風流倜儻,腰佩一柄狹刀。他的身邊跟著一對雙胞胎姐弟,十二三歲的年紀,皆眉眼靈秀,模樣相似。jiejie眼神凌厲,鋒芒畢露,斜背著一桿自制木槍。弟弟則更像是個性情溫厚的讀書郎,背著書箱,挎著水壺。 這雙姐弟,是男子在游歷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練武良才。 桐葉洲。 玉圭宗。 一處尚未“開峰”的僻靜山頭,山高入云,一位絕色女子背負長劍,正在觀看云海。 鄰近此峰的一座山頭,一座仙霧繚繞的仙家府邸中,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輕男子,在玉圭宗內身份尊貴,此刻正扶著欄桿,遙遙望向那位女子。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道侶,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東寶瓶洲中部,一條去往觀湖書院的山野小路。 一個身材精壯的漢子,走在一頭黃牛身后。 漢子有些想念那個古靈精怪的黑炭丫頭。 而那頭長了一對水牛長角的黃牛,一邊的牛角上掛著字帖畫卷書籍,至于另外那邊,則掛著一個雙腿蜷縮,雙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風流蘊藉,皮囊之好,宛如天庭謫仙人。不過這會兒,白衣少年一臉無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勁哀嚎道:“魏羨,我好想先生啊,怎么辦啊,一想到先生沒有我在身邊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羨沒說話。 習慣就好,隔三岔五就要來這么一出,他魏羨就算再仰慕欽佩此人,也覺得煩。 這一路行來,除了正事之外,在閑來無事的光陰里,這家伙就喜歡沒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讓魏羨都覺得背脊發涼,只是夾雜其中的一些個話語事情,讓魏羨都覺得一陣頭大。比如早先路過一座隱蔽極好的鬼修門派,這家伙將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團團轉不說,從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層層慢慢攀升到元嬰境,每次廝殺都假裝命懸一線,然后幾乎將一座門派給硬生生玩殘了。 鳩占鵲巢之后,他臨時當起了山大王,大擺宴席,廣邀群雄。在酒宴上他又開始胡說八道:“實不相瞞,我若是不小心惹惱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被先生打死?!焙Φ媒俸笥嗌臐M堂眾人,都不知道如何諂媚答話,結果冷場之后,又給他隨手一巴掌拍死兩個。 “秋將去,冬便至,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先生可憐可憐學生喲……” 少年還掛在牛角上,雙腿亂踹,依舊在嚎叫不已,驚起林中飛鳥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