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三思
崔東山沒有催促。茅小冬手指摩挲著那把戒尺。 陳平安說道:“現在還沒有答案,我要想一想?!?/br> 崔東山點點頭,燦爛笑道:“這個,不急。學生隨便問,先生隨便答?!?/br> 陳平安起身告辭,崔東山說要陪茅小冬聊會兒接下來的大隋京城形勢,就留在了書齋。 陳平安走到門口的時候,轉身,伸手指了指崔東山額頭:“還不擦掉?” 崔東山一臉恍然模樣,趕緊伸手擦拭那枚印章朱印,赧顏道:“離開書院有段時間了,與小寶瓶關系略微生疏了些。其實以前不這樣的,小寶瓶每次見到我都特別和氣?!?/br> 陳平安關上門,廊道上腳步聲漸漸遠去。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房門口,耳朵貼在房門上,驀然大笑起來。只見崔東山直起身,橫著伸出雙臂,開始使勁搖晃,兩只大袖如波浪翻搖,歡天喜地道:“不用挨罵挨揍嘍?!?/br> 茅小冬看著這個嬉皮笑臉的家伙,疑惑道:“在先生門下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副樣子,在大驪的時候,聽齊靜春說過最早遇到你的光景,聽上去你那會兒好像每天挺正兒八經的,喜歡端著架子?” 崔東山一個蹦跳,高高懸在空中,然后身體前傾,擺出一個鳧水之姿,以狗刨姿勢開始劃水,在茅小冬這座肅穆書齋內游來蕩去,嘴上念念叨叨:“我給老秀才坑騙進門的時候,已經二十歲出頭了,如果沒有記錯,我光是從寶瓶洲家鄉偷跑出去,游歷到中土神洲老秀才所在的陋巷,就花了三年時間。一路上磕磕絆絆,吃了不少苦頭,沒想到三年之后,沒能苦盡甘來,修成正果,反而掉進一個最大的坑,每天憂心忡忡,飽一頓餓一頓,擔心哪天兩人就給餓死了,心態能跟我現在比嗎?你能想象我和老秀才兩個人,那會兒拎著兩條小板凳,饑腸轆轆,坐在門口曬太陽,掰著手指頭算著崔家哪天寄來銀子的慘淡光景嗎?能想象一次渡船出了問題,我們倆挖著蚯蚓去河邊釣魚,老秀才才有了那句讓世間地牛之屬感恩戴德的名句嗎? “所以說啊,老秀才的學問都是餓出來的,這叫文章憎命達,你看后來老秀才有了名聲后,做出多少篇好文章來?好的當然有,可其實無論數量還是立意,大體上都不如成名之前,沒辦法,后邊忙嘛。參加三教辯論,學宮大祭酒盛情邀請,書院山長哭著喊著要他去傳道講學,以本命字將一座大岳神祇的金身都給壓碎了,然后跑去天幕那邊,跟道老二撒潑,求著別人砍死他,去光陰長河的水底撈取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這些還是大事,小事更是多如牛毛,去舊友的酒鋪喝酒嘮嗑,跟人書信往來,在紙上吵架,哪有工夫寫文章呢?” 茅小冬冷哼一聲:“少在我這里顯擺老皇歷,欺師滅祖的玩意兒,也有臉緬懷追思以往的求學歲月?” 崔東山懸在空中,繞著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優哉游哉游蕩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伙算計我家先生,所以忙著在心湖一事上,為先生求個‘堵不如疏’,只是呢,學問底子終究是薄了些。不過我還是得謝你,我崔東山如今可不是那種口蜜腹劍手筆刀的讀書人,念你的好,就實實在在幫你宰了那個元嬰境劍修,書院建筑都沒怎么毀壞,換成是你坐鎮書院,能行?能讓東華山文運不傷筋動骨?” 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還得感謝你爹娘當年生下了你這么個大善人嘍?” 崔東山翻轉身體,變成仰面鳧水的姿勢,氣呼呼道:“吵架就吵架,罵人就罵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么本事?” 茅小冬嘖嘖道:“你崔東山叛出師門后,獨自游歷中土神洲,做了哪些勾當,說了哪些臟話,自己心里沒數?我跟你學了點皮毛而已?!?/br> 崔東山飄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學我做甚?你要是愿意花錢學,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訴你,讀書人偷學問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頭緊皺,一閃而逝,崔東山隨之一起消失。 兩人站在東華山之巔的那棵大樹上,茅小冬問道:“我只能依稀通過大隋文運,模模糊糊感受到一點飄忽不定的跡象,但是很難真正將他們揪出來,你到底清不清楚誰是幕后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東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張墨家機關師輔以陰陽術煉制而成的面皮,愛不釋手,真是山澤野修殺人越貨的頭等法寶,絕對能賣出一個天價。對于茅小冬的問題,崔東山嘲笑道:“我勸你別多此一舉,人家沒有刻意針對誰,已經很給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么大隋皇帝。如今山崖書院可沒有‘七十二之一’的頭銜了,萬一碰到個諸子百家里邊屬于‘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脈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頭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學宮那邊是不會幫你喊冤的。歷史上,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慘事?!?/br> 茅小冬冷笑道:“縱橫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連中百家都不是,當年如果不是禮圣出面說情,差點就要被亞圣一脈直接從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東山感慨道:“只見其表,不見其里。那你有沒有想過,幾乎從不露面的禮圣為何要破例現身?你覺得是禮圣貪圖商家的供奉錢財?”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東山,不許侮辱功德圣人!” 難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東山神色自若:“你啊,既然內心如此推崇禮圣,為何當年老秀才倒了,不干脆改換門庭?禮圣一脈是有找過你的吧?為何還要跟隨齊靜春一起去大驪,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開創書院,這不是咱們雙方相互惡心嗎,何苦來哉?換了文脈,你茅小冬早就是實打實的玉璞境了。江湖傳聞,為了說服你去禮記學宮擔任職務,連‘趕緊去學宮那邊占個位置,以后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邊討口飯吃’這樣的話,老秀才都說得出口,你都不去?結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內,你茅小冬還只是個賢人頭銜,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虛度百年光陰?!?/br>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嗎?” 接著自問自答:“當然很重要。但是對我茅小冬來說,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舍起來,半點不難?!?/br> 崔東山唏噓道:“癡兒?!?/br> 茅小冬臉色不善:“你再說一遍?!” 崔東山掂量了一下,覺得真打起來,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內,比較克制練氣士的法寶和陣法。所以崔東山笑嘻嘻轉移話題:“你真以為這次參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驪使節里邊,沒有玄機?” 茅小冬問道:“怎么說?” 崔東山掏出一把正反兩面皆有文字的折扇,輕輕搖動清風:“徹底打碎弋陽高氏的僥幸心,教大隋遵守盟約,安分守己龜縮百年?!?/br> 茅小冬疑惑道:“這次謀劃的幕后人,若真如你所說來頭奇大,會愿意坐下來好好談?即便是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也未必有這樣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點頭道:“豪俠許弱。能夠說服墨家主脈與他所在的旁支捐棄前嫌,并且全力押注大驪,這個許弱果然很不簡單?!?/br> 崔東山嘩啦啦搖晃折扇:“小冬,真不是我夸你,你現在越來越聰明了,果然是與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蘭之室,其身自芳?!?/br> 茅小冬瞥了眼崔東山,朝他這一面的折扇上邊,寫了“以德服人”四個大字。 崔東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瞇瞇道:“不服的話,怎么講?你給說道說道?” 崔東山手指擰轉,將折扇換了一面,上邊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四字是“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將崔東山從山巔樹枝這邊打得直接撞向山腰處的湖面。只見那故意不躲的崔東山,一襲白衣并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轉不停,畫出一個個圓圈,越來越大,最后整個湖面都變成了白雪皚皚的場景,就像是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積雪壓湖。 崔東山飄出湖面,站在湖邊,欣賞著眼前適值夏日卻如寒冬雪后的人間美景,沾沾自喜,點頭道:“干得漂亮!我是服氣的!” 陳平安來到崔東山院子這邊,朱斂已經包扎好了傷口,除了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氣,談笑自若,坐在臺階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錢兩個小鬼頭,說那場大戰是如何的驚心動魄、蕩氣回腸。 林守一正在平穩心神和氣機,比較辛苦,只是三番兩次進出于光陰長河當中,對于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遺患,都會大受裨益,尤其有助于將來破境躋身金丹境地仙。 謝謝臉色慘白,受傷不輕,更多是神魂先前隨著小天地和光陰流水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沒有坐在綠竹廊道上療傷,而是坐在距裴錢不遠處,時不時望向小院門口。 石柔被于祿從破碎地板中拎出來,平躺在廊道上,已經清醒過來,只是腹內“住著”一把元嬰境劍修的離火飛劍,正在翻江倒海,讓她腹部絞痛不已,眼巴巴等著崔東山返回,將她救出苦海。 李寶瓶蹲在“杜懋”一旁,好奇詢問道:“裴錢說我該喊你石柔jiejie,為什么???” 石柔正要說話,李寶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里的飛劍跑出來后,我們再聊天好了?!笔峥嘈χc點頭。 于祿正拿著掃帚打掃院落,那只受傷的手也已經包扎妥當。 陳平安松了口氣。 來的時候,在路上見到了那只屬于老夫子趙軾的雪白麋鹿,中了幕后人的秘術禁制后,仍是僵硬地躺在那邊。 陳平安不敢胡亂搬動,只能留給崔東山處理。 陳平安在于祿身邊停步,抬起手,當初握住背后劍仙的劍柄,血rou模糊,涂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藥,和山上仙家的生rou膏藥,熟門熟路包扎完畢,這會兒對于祿晃了晃,笑道:“難兄難弟?” 于祿笑問道:“你是怎么受的傷?” 陳平安搖頭道:“說出來丟人,還是算了吧?!?/br> 陳平安轉頭望向李寶瓶和裴錢她們:“繼續玩你們的,應該是沒有事情了,不過你們暫時還是需要住在這邊,住在別人家里,記得不要太不見外?!?/br> 李槐說道:“陳平安,你這是說啥呢,崔東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陳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錢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見外才是對的?!?/br> 陳平安笑道:“你這套歪理,換個人說去?!?/br> 李槐猛然轉過頭,對裴錢說道:“裴錢,你覺得我這道理有沒有道理?” 裴錢果斷道:“我師父說得對,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錢,沒有想到你是這種人。江湖道義呢?咱倆不是說好了要一起闖蕩江湖、四處挖寶的嗎?結果咱們這還沒開始走江湖掙大錢,就要拆伙啦?” 裴錢呵呵笑道:“吃完了拆伙飯,咱們再搭伙嘛?!?/br>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br> 陳平安來到林守一身邊坐下,輕聲問道:“怎么樣?” 林守一嘆了口氣,自嘲道:“神仙打架,螻蟻遭殃?!?/br> 陳平安不再說什么。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東山回來,你跟他說一聲,我以后還會常來這邊。記得注意措辭,是你的意思,崔東山師命難違,我才來的?!?/br> 陳平安忍了忍,畢竟還有謝謝在場,就沒有將當時是崔東山邀請林守一來此修行的真相道破,說道:“你開口,一樣沒問題的?!?/br> 林守一壓低了嗓音:“欠他崔東山的人情,遲早要還,還得由他來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還,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決定?!?/br> 陳平安無奈道:“你這算欺軟怕硬嗎?” 林守一搖頭,道:“我這叫欺善不欺惡?!?/br>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里邊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問道:“書院的藏書樓還不錯,我比較熟,你接下來如果要去那邊找書,我可以幫忙帶路?!?/br> 陳平安說道:“不太會去,吃不下那么多學問了?!?/br> 林守一氣笑道:“你好歹故意點頭答應下來,讓我先還你一個小人情啊,怎么這么不諳人情世故呢?” 陳平安一陣咳嗽,抹了抹嘴角,轉過頭:“林守一,你進了一個假的山崖書院,讀了好幾年假的圣賢書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錢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聲問道:“我師父跟林守一關系這么好嗎?” 李槐頭也不抬,忙著撅屁股擺弄他的彩繪木偶,隨口道:“沒有啊,陳平安只跟我關系最好,跟其他人關系都不咋樣?!?/br> 李寶瓶默默來到李槐身后,一腳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喪著臉:“李寶瓶,你再這樣,我就要拉著裴錢自立門戶了啊,再不認你這個武林盟主了!” 李寶瓶撇撇嘴,一臉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錢,前者撈了個龍泉郡總舵轄下東華山分舵、某某學舍小舵主,只是給開除過,后來陳平安來到書院,加上李槐死皮賴臉,保證自己下次課業成績不墊底,李寶瓶才法外開恩,恢復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于裴錢,李寶瓶說要公私分明,裴錢資歷還淺,只能暫時掛靠在最底層的學舍小分舵,記名弟子而已。裴錢覺得挺好,李槐覺得更好,自己比裴錢這位流亡民間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級,以至于如今劉觀和馬濂兩個,都一起成為了武林盟主李寶瓶麾下的記名弟子。不過李槐兩個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劉觀,是沖著裴錢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貴胄身份去的,至于出身大隋頂尖豪閥的馬濂,則是一看到李寶瓶就臉紅,連話都說不清楚。 崔東山大搖大擺走入院子,手上拽著那只可憐的雪白麋鹿的一條腿,隨手丟在院中。 雪白麋鹿似乎已經被崔東山破去禁制,恢復了靈性神物的本真,只是精氣神尚未恢復,略顯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離后,發出一陣哀鳴,毫無書上記載的呦呦鹿鳴那種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這就是趙老夫子身邊的那只白麋鹿?崔東山你怎么給偷來搶來了?我和裴錢今晚的拆伙飯,就吃這個?不太合適吧?” 裴錢差點流口水,抹了把嘴,趕緊給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幾下:“吃烤鹿rou,也不是不行,我還沒吃過呢?!?/br> 李槐轉頭對陳平安大聲嚷嚷道:“陳平安,油鹽帶著的吧?!” 陳平安笑罵道:“吃鹿rou?想不想書院夫子讓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東山偷的,朱老廚子殺的,你陳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饞,又給林守一慫恿,才吃了幾嘴鹿rou,也犯法?” 崔東山突然咦了一聲,蹲在地上,瞅著那只雪白麋鹿,發現它正盯著李槐。李槐也發現了這個情況,總覺得那只雪白麋鹿的眼神太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虛。 雪白麋鹿搖搖晃晃站起,緩緩向李槐走去。嚇得李槐屁滾尿流,轉頭就向正屋那邊手腳并用,飛快爬去。雪白麋鹿一個輕靈跳躍,就上了綠竹廊道,跟著李槐進了屋子。 陳平安疑惑地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擔心,是李槐這小子天生狗屎運,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從天降的好事發生。這只通靈白麋鹿,對李槐心生親近。等到趙軾被大隋找到后,我來跟那家伙說說這件事情,相信以后山崖書院就會多出一只白麋鹿了?!?/br> 陳平安摸了摸額頭,不愧是李槐。 片刻之后,李槐騎在雪白麋鹿身上,哈哈大笑著離開正屋,對李寶瓶和裴錢炫耀道:“威風不威風?” 李寶瓶懶得搭理他,坐在小師叔身邊。 裴錢點點頭,有些羨慕,然后轉頭望向陳平安,可憐兮兮道:“師父,我啥時候才能有一頭小毛驢???” 陳平安笑道:“等以后到了龍泉郡,我幫你找找看有沒有合適的?!迸徨X眉開眼笑。 崔東山走到石柔身邊,石柔已經背靠墻壁坐在廊道上,起身仍是比較難,面對崔東山,她很是畏懼,甚至不敢抬頭與他對視。 崔東山蹲下身,挪了挪,剛好讓自己背對著陳平安。想著嘴上說些安慰人的話,然后做些讓石柔生不如死又發不出聲音的小動作,于是石柔驚駭地發現自己已經動彈不得,看到的則是崔東山那張陰惻惻泛著冷笑的臉龐,所幸遠處陳平安說了一句落在石柔耳中無異于天籟之音的言語:“取劍就取劍,不要有多余的手腳?!?/br> 崔東山皺著臉,唉了一聲。 陳平安坐在那邊慢慢喝著酒,看著略顯擁擠的小院,比起當年來大隋求學游歷,這次多了朱斂和裴錢,還有石柔,就是少了個頭戴斗笠挎著刀的劍客阿良。 陳平安收起思緒,突然望向崔東山的背影,說道:“我要再想一想?!?/br> 崔東山正專心致志降伏那柄開始在仙人遺蛻內東躲西藏的離火飛劍,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 山崖書院出了這么大一檔子事,自然不能不徹查,而禍端起始于被書院某位副山長邀請來講學的趙軾,所以茅小冬與那位大隋世族出身的副山長聊了聊,不歡而散。那位副山長覺得茅小冬這是排除異己,往自己身上潑臟水,干脆撂挑子,說:“副山長我不做了,就在自家書齋待著,是書院直接動用私刑,還是你茅小冬讓大隋朝廷抄家滅族,我都受著!”最后大聲嚷嚷了句“你茅小冬少在這里狗血噴人”。茅小冬著實被那迂腐老古董氣得不輕,于是真就放狗咬人了,讓崔東山出馬。 崔東山開心得很,蹦蹦跳跳就去找人談心了。不到半個時辰,崔東山就屁顛屁顛去茅小冬書齋邀功,說那位副山長沒問題,趙軾也沒問題,的的確確是一場無妄之災。茅小冬不太放心,總覺得崔東山的神色,像是偷吃了一只大肥雞的黃鼠狼,不得不提醒一句:“這涉及李寶瓶他們的安危,你崔東山如果有膽子假公濟私,擺弄那些鬼蜮伎倆……”不等茅小冬說完,崔東山拍胸脯保證,絕對是秉公辦事。茅小冬將信將疑。 然后崔東山很快就大搖大擺走出了書院,用上了那張剛剛從元嬰境劍修臉上剝下的面皮,加上一點不同尋常的障眼法,大大方方走入了京城一座大驪新設的驛館,正是大驪使節下榻的地方。茅小冬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下山尾隨崔東山。 陳平安煉化金色文膽所需的天材地寶,最后差的那兩樣,還需要通過私誼關系去想辦法。大隋京城文廟那邊,還得去。 不過目前還要先看看大隋皇帝的表態,對于蔡豐、苗韌這撥具體參與刺殺的人,是以雷霆手段打入牢獄,給山崖書院一個交代,還是搗糨糊,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這件事,茅小冬的想法很簡單,如果大隋朝廷含糊應付,那么書院既然已經建在了東華山,山崖書院教學依舊,茅小冬絕不會用書院的去留興廢來威脅弋陽高氏,可他茅小冬也不是沒有火氣的泥菩薩,在你皇帝眼皮子底下,我茅小冬被五名刺客圍殺,又有一個元嬰境劍修闖入書院殺人,這座京城難道是一棟四面漏風的破茅廬?蟊賊和匪寇想進就進,想出就出?那他茅小冬就不介意去文廟,還有其余幾處文運匯聚之地,不擇手段,好好搜刮一通了。至于茅小冬要不要搬了東西后在墻壁上留下一句“茅小冬到此一游”,看心情,反正是弋陽高氏不要臉在先。 崔東山并沒有在驛館逗留太久,很快就返回了書院。 陳平安在茅小冬書齋那邊探討修煉本命物一事,尤其是跟大隋“借取”文運一事,需要重新計劃。林守一去大儒董靜那邊討教修行難題,李寶瓶、李槐這些孩子開始繼續上課,裴錢被李寶瓶拉著去聽課,說是夫子答應了,允許裴錢旁聽,裴錢嘴上跟寶瓶jiejie道謝,其實心里苦兮兮的。朱斂繼續一個人在書院逛蕩。所以當下院子里,只剩下謝謝和石柔。 當崔東山笑瞇瞇返回院子時,謝謝和石柔都心知不妙,總覺得要遭殃。 石柔腹中那把離火飛劍,已經被崔東山以秘法剝離出仙人遺蛻,石柔當初只覺得跟婦人生了孩子一般,十分難熬,懷疑崔東山是故意如此,只是不敢有半點質疑。 崔東山踢了靴子,走上臺階,躺在廊道上,埋怨道:“能者多勞,苦了你家公子?!?/br> 謝謝和石柔坐在廊道不遠處,大氣都不敢喘。 崔東山坐起身:“你們去將我的兩罐彩云子和棋盤取來?!?/br> 謝謝心中一緊,臉色發白,和石柔一起搬來棋盤和兩只青瓷棋罐。 崔東山打開棋罐后,拈起一枚,呵了一口氣,小心擦拭。突然,他瞪大眼睛,雙指拈住那枚由白帝城琉璃閣“滴水”大煉而成的彩云子,高高舉起,在太陽映照下,彩云子熠熠生輝。崔東山雙指輕輕拈動,不知為何,指尖那枚彩云子四周,云煙氤氳,水霧升騰,就像一朵名副其實的白帝城彩云。 崔東山轉過頭,盯著謝謝。謝謝心中驚駭,這枚彩云子,難道給李槐、裴錢他們磕碰出了瑕疵? 崔東山驀然大笑:“這事兒做得好,給公子長了不少顏面,不然就憑你謝謝這次坐鎮陣法中樞的糟糕表現,我真要忍不住把你掃地出門了。養了這么久,什么盧氏王朝百年難遇的修道天才,板上釘釘的上五境資質,比林守一好到哪里去了?我看都是很尋常的所謂天才嘛?!?/br> 謝謝怯生生道:“公子不怪我任由裴錢、李槐他們那般糟踐彩云子?” 崔東山一拍額頭:“你可是真蠢啊,也就是傻人有傻福?!?/br> 若是謝謝表現得小家子氣了,豈不就是他崔東山家教不嚴、教導無方?到最后自家先生埋怨誰? 兩罐彩云子,在先生心中有李寶瓶、裴錢和李槐一根頭發絲兒那么重要嗎? 崔東山心情大好,隨手將彩云子丟回棋罐,清脆一聲,似乎觸動了某種秘術禁制,那只棋罐竟然生出一幅海市蜃樓之境,棋罐上方彩云飄蕩,隱約可見一座袖珍白帝城的輪廓,更有彩虹掛空,一只只米粒大小的雪白仙鶴長鳴于天。石柔看得心神搖曳,這個崔東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崔東山第一次對謝謝露出真誠的笑意,道:“不管如何,這件事你做得好,公子歷來賞罰分明。說吧,想討要什么賞賜,只管開口?!?/br> 謝謝看著那個令她倍感陌生的白衣大魔頭,百感交集。 崔東山嘆息一聲,站起身,伸手點了點謝謝,教訓道:“大人物,隨隨便便一句噓寒問暖,就能讓很多人感恩戴德,銘記于心。這樣真的好嗎?”謝謝如墜冰窟。 崔東山走到謝謝身邊,后者四肢僵硬,崔東山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倒是不重:“沒關系,比起一開始,你還是有很大長進的,這就行?!?/br> 崔東山抬起手,攤開手心,那把品秩不俗的離火飛劍在手掌上方緩緩旋轉,通體鮮紅的飛劍,縈繞著一股股湛然瑩瑩的精粹火苗。 崔東山笑道:“這把已經無主的本命飛劍,送你了,好好修行。不要奢望將其淬煉為本命物,太難,你只需偷偷溫養在某個氣府,可以拿來當作壓箱底的殺手锏,到時候你雖非劍修,與人對敵,卻勝算更大。別給你家公子丟人現眼,別看如今林守一境界不高,那是被董靜故意壓著境界的緣故,你如果不多用點心,遲早會被林守一追趕上?!?/br> 謝謝見崔東山不像是在開玩笑,小心翼翼調用靈氣,駕馭那把離火飛劍飛掠到自己手心。 一個元嬰境劍修的本命飛劍。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個元嬰境劍修的所有家當和畢生心血,幾乎全在這件小東西里邊了。如果一定要折算成神仙錢,那至少是一百枚谷雨錢往上走!盧氏王朝覆滅之前的鼎盛之時,一國的一年賦稅才多少? 崔東山看著淚流滿面的謝謝,因為覆有面皮的關系,看到的是一張黑丑黑丑的臉龐。 崔東山雙腳并攏,往后一跳,大罵道:“長得這么辟邪,還要哭哭啼啼,你是想要嚇死你家公子嗎?!”謝謝羞赧不已,趕緊轉過頭,擦拭淚水。 崔東山身體歪斜,對石柔勾了勾手指:“老妹兒,過來,咱們談談心。你這一路護著我家先生,沒有功勞,還算有些苦勞,這次又幫我抓住了一把離火飛劍,我得犒勞犒勞你?!?/br> 石柔毛骨悚然,使勁搖頭。直覺告訴她,走過去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崔東山咧嘴一笑,手腕猛然翻轉,只見謝謝腹部砰然綻放出一朵血花,一顆困龍釘被他以蠻橫手法拔出竅xue,再一手虛抓,將石柔拽到身前,一巴掌拍在石柔額頭,將那顆困龍釘扎入杜懋眉心、石柔魂魄之中的幽光。 謝謝癱軟在地,坐著捂住腹部,雖然痛徹心扉,不過到底是天大的好事,雖神色萎靡,卻也滿心歡喜。 崔東山五指抓住石柔腦袋,低頭俯瞰著內里神魂哀號不已、卻沒有半點嗓音發出的石柔,微笑道:“滋味如何?” 受石柔的魂魄牽扯,杜懋那副仙人遺蛻都開始劇烈顫抖。 崔東山凝視著石柔那雙充滿祈求的眼眸,輕聲問道:“需要我告訴你該怎么做嗎?” 石柔神志趨于渙散,如果崔東山繼續下去,說不定她就要魂飛魄散了,世間再無石柔,那顆道脈最后一點靈光的金色種子,恐怕就要隨著石柔“心田”的枯萎干裂而徹底消亡了。 崔東山冷哼一聲,輕輕向下一按,將石柔甩在綠竹廊道上:“敢說出去,你將來的下場,比這還要慘千萬倍?!?/br> 石柔的身軀在廊道上一下一下地抖動抽搐。 一旁的謝謝不明就里,只是根本不敢探究。 崔東山一腳將石柔踹得畫弧飄蕩后摔入正屋,然后轉頭對謝謝說道:“準備待客?!?/br> 不久之后,李槐和一位老夫子出現在院門口,身后跟著那只雪白麋鹿。 正是大儒趙軾,不過眼前這位,是貨真價實的那位私人書院山長,南婆娑洲陸大圣人一脈鵝湖書院的門生。 崔東山光腳站在臺階上,幸災樂禍道:“趙軾啊,你這趟出門沒看皇歷吧?給人一棍子打暈了套麻袋不說,連用來讓士林仰望、沽名釣譽的看家寶都弄丟了?!?/br> 額頭還有些紅腫的趙軾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br> 崔東山故作訝異:“怎么,真舍得將這只雪白麋鹿送給李槐?” 趙軾點頭道:“不管如何,這次有人拿我作為刺殺的鋪墊環節,是我趙軾的失職,本就應該賠禮道歉,既然雪白麋鹿本就相中了李槐,于情于理,我都不會挽留?!?/br> 崔東山拉長尾音哦了一聲,笑道:“我很好奇,你被人打暈丟在了哪里?大隋官府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趙軾養氣功夫極好,不然也做不到讓朱熒王朝極為推崇的私人書院山長,可崔東山哪壺不開提哪壺,讓他終究有些神色不太自然。 崔東山哈哈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趙軾你不愧是有福之人?!?/br> 李槐有些聽不下去,瞪眼道:“崔東山,你怎么跟趙老山長說話呢?!豈可直呼名諱,信不信我回頭就跟陳平安告狀去?” 崔東山氣笑道:“李槐,你良心給狗吃了吧,是誰幫你找來這樁福緣的?再說了,你到底跟誰更熟,胳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讓李寶瓶將你除名?” 李槐偷偷朝崔東山使眼色,示意自己是害怕那老夫子反悔,將雪白麋鹿帶走,你崔東山趕緊配合一點。 “那就請趙山長喝個茶?!贝迻|山走下臺階,謝謝立即往石桌那邊搬動茶具。 崔東山抬頭看了眼天色,許弱差不多應該已經見到幕后人了。 聊得好,萬事好說。聊不好,估計大隋京城能保住一半,都算弋陽高氏老祖宗積德了。只不過好與不好,跟山崖書院關系都不大。 崔東山如今已不是崔瀺。他會想要一塊凈土,想要在心中有一座世外桃源。 在崔東山與老夫子趙軾喝茶的時候,一位高大老人與人談完了事情,去到那位范先生身邊,一起出城。 瞧著年紀輕輕的范先生笑問道:“談妥了?” 老人點頭道:“大致談妥了,就是私事方面,鬧得有些不痛快?!?/br> 范先生好奇問道:“怎么說?” 老人笑道:“一筆陳芝麻爛谷子的糊涂賬,不敢臟了范先生的耳朵?!?/br> 范先生微笑不語。 臟話?要知道他被罵了這么多年,而且罵他之人,不是儒家圣人,就是諸子百家其他的老祖宗,換成尋常人,真早就給活活罵死了。 老人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再藏掖,笑道:“范先生,應該知道許弱那小子一直跟那人有私交吧?” 范先生點頭道:“聽說過,許弱對那人很推崇?!?/br> 老人哈哈笑道:“我就偏偏要當著那許弱的面,說那阿良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沒有外界傳聞的那么夸張!” 范先生疑惑道:“為何你會有此說?” 老人似乎想起了人生中最值得與人吹噓的一樁壯舉,意氣風發,得意笑道:“當年我們十人設局圍殺他,還不是給我一人溜掉了?!” 范先生愣了一下,無奈道:“我無話可說?!?/br> 山崖書院山腳門外,主仆模樣的兩個年輕男女,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 男子想要進去看看,說不知道比起家鄉披云山的林鹿書院,這里會不會更好。女子則不太愿意,說書院這種地方,她比學塾還要更不喜歡。最后男子只好一人登山進了書院,女子就獨自留在門口。 姓梁的那個書院看門人,始終在瞇眼打盹,從頭到尾對兩人故意視而不見。 好重的龍氣。竟是女子身上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