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來者不善
們被蒙在鼓里,壞了東華山書院的文脈,所以故意以黑臉示人,以違反常理的言行,提醒我們小心文廟之外的形勢?”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對嘍?!?/br> 茅小冬望向酒樓窗外,嘖嘖道:“本以為咱們這對拋竿入水的誘餌,對方總該再多觀察觀察,要么就是趁著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魚小蝦來啄幾口,沒有想到,這還沒天黑,離著文廟也不遠,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們就直接祭出了殺手锏,喪心病狂。什么時候大隋文人,如此殺伐果決了?” 陳平安慢悠悠喝著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問道:“半點不緊張?” 陳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瞞茅山長,我沒少打打殺殺,也算見過一些世面了?!?/br> 茅小冬又問:“多大的世面?” 陳平安想了想,坦誠道:“打過蛟龍溝一條坐鎮小天地的元嬰境老蛟,背過劍氣長城那位老大劍仙的佩劍,挨過一位飛升境修士本命法寶吞劍舟的一擊?!?/br>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陳平安忍著笑,補充了一句馬屁話:“還跟茅山長同桌喝過酒?!?/br> 茅小冬趕緊端起大白碗:“前邊的不去說什么,這后邊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br> 陳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問道:“大致人數和修為,可以探查到嗎?” 茅小冬點頭道:“我這幾年陪著小寶瓶看似瞎逛蕩,其實有些謀劃,一直在爭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圍千丈之內,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和九境之下的純粹武夫,我一清二楚。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境劍修一人,兵家龍門境修士一人,龍門境陣師一人,遠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br> 陳平安無奈道:“我可能幫不上大忙?!?/br> 茅小冬笑著起身,將那張日夜游神真身符從袖中取出,交還給跟著起身的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哪有當師兄的揮霍師弟家當的道理,收起來?!?/br> 陳平安猶豫不決。 茅小冬笑問道:“怎么,覺得敵人來勢洶洶,是我茅小冬太自負了?忘了之前那句話嗎,只要沒有玉璞境修士幫著他們壓陣,我就都應付得過來?!?/br> 陳平安皺眉道:“萬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現在這里,打不死我的,同時又證明了書院那邊,并無他們埋下的后手和殺招?!?/br> 趁著茅小冬暫時沒有出手的跡象,陳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奇問道:“干嗎?” 陳平安正低頭大口喝著酒:“學那朱斂,喝罰酒?!?/br> 茅小冬笑罵道:“好小子,眼巴巴等著這兒出現一個玉璞境修士,對吧?!” 陳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支玉簪子,沒有說話。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經離開,文廟主殿那邊不但依舊沒有對外開放,反而有一種戒嚴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風在內一眾以金身現世的文廟神祇,還有兩撥貴客和稀客。 微服出宮的大隋皇帝,他身邊站著一個身穿大紅蟒服的白發宦官。還有兩名男子,老者白發蒼蒼,在人間君主與文廟圣人之間,依舊氣勢凌人,還有一個相對年輕的儒雅男子,興許是自認沒有足夠的資格參與秘事,便去前殿瞻仰七十二賢神像了。 老人并非寶瓶洲人氏,自稱林霜降,只是有一口純正的寶瓶洲雅言與大隋官話。林霜降多半是個化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現在大隋京城后,術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與一個皇宮供奉聯手,傾力而為,都沒有辦法傷及老人絲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風和其余兩位聯袂現身與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臉色不悅。視線偏移,一些開國功勛儒將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歷史上雖為文臣身份卻建立有開疆拓土之功的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個廟堂山頭,與袁高風那邊人數寥寥的陣營,存在著一條若有若無的界線。林霜降最后將視線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軍心、民心皆可用,廟堂有文膽,沙場有武膽,大勢如此,難道還要一味忍辱負重?若說簽訂山盟之時,大隋確實無法阻擋大驪鐵騎,難逃滅國命運,可如今形勢大變,陛下還需要茍且偷生嗎?”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個外鄉人,給陛下說說看這幾年里,大隋掛印辭官的京城官員、去山林逃禪的文人,到底有幾百人?還有大隋從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廟氣運的衰減有多嚴重,需要講一講嗎?說是百年盟約,陛下以一人之青史罵名換大隋一國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當真確定,就算大驪宋氏蠻夷果真信守承諾,不對大隋動用一兵一卒,你們大隋就真能安安穩穩支撐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著天上掉餡餅,大驪宋氏自取滅亡,然后由著你們弋陽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臉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驪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長鏡監國,武夫掌權,當初大驪皇帝連與高氏國祚休戚相關的五岳正神,都能夠算計,全部撤銷封號,大隋東華山與大驪北岳披云山的山盟,當真管用?我敢斷言,無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驪鐵騎被阻滯在朱熒王朝,但只要給那大驪皇位繼任者與那頭繡虎成功消化掉整個寶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從百姓到邊軍,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會以大驪王朝作為夢寐以求的安樂窩?!?/br> 之后林霜降厲色道:“等到大隋百姓從內心深處,將他國異鄉視為比故國家鄉更好,你這個一手促成此等亡國禍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臉面去見弋陽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風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國事,容不得你在這里大放厥詞!” 一位憑借制定國策、一舉將黃庭國納為藩屬國的大隋文臣,輕聲道:“陛下三思啊?!?/br> 林霜降不再說話。 捭闔之術,捭即開,即言;闔即閉,即默。 說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說直言,更見功力,更能夠蠱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時候,前殿那邊,面容給人俊朗年輕之感的長衫男子,跟陳平安一樣,將陪祀七十二賢神像一尊尊看過去。 大隋皇帝終于開口說話:“宋正醇一死,才有兩位先生今日之拜訪,對吧?” 林霜降點頭承認。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哪天我給一個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個叫許弱的墨家游俠一飛劍戳死,又怎么算?” 他指了指頭頂,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若是許弱出手濫殺君王,作為修道之人,他多半會被那邊的某位圣人責罰。許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幫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壞,中土墨家主脈反而改變主意,押注、選中了大驪宋氏,許弱極有可能就是關鍵人物,所以許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兌子’,墨家太虧本??衫疃⑽?,一個純粹武夫,好像按照你們山上的規矩,儒家圣人們是不會管的?!?/br> 林霜降淡然道:“那個李二,只要沒有達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讓他連大隋京城都進不來,前提是你們文廟到時候愿意配合我,啟動護城大陣?!?/br>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沒有被說動,繼續問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到時候千日防賊,防得住嗎?難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皺了皺眉頭。 這會兒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個溫醇嗓音響起:“如果李二敢來大隋京城殺人,我負責出城殺他。我只能保證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會插手?!?/br> 袁高風譏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練氣士就是厲害,擊殺一個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雞崽兒似的?!?/br> 林霜降沒有多說,沉聲道:“范先生說得出,就做得到?!?/br> 大隋皇帝笑道:“當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傳世,誠信為立身之本?!?/br> 李槐按照裴錢說的那個法子下五子連珠棋,輸得一塌糊涂。 認輸之后,氣不過,雙手胡亂抹掉密密麻麻擺滿棋子的棋盤:“不玩了不玩了,沒意思,這棋下得我頭暈眼花肚子餓?!?/br> 聽著棋子與棋子間磕磕碰碰響起的清脆響聲,在綠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謝謝,睫毛微顫,有些心神不寧,只得睜開眼,轉頭瞥了眼那邊,裴錢和李槐正各自揀選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隨手丟回身邊的棋罐。 棋罐雖是大隋官窯燒制的器物,還算值幾十兩銀子,可是那棋子,謝謝深知它們價值連城。之前崔東山還在這棟小院時,謝謝偶爾會被崔東山拽著陪同弈棋,落子的力道一旦稍重,她就要被崔東山一巴掌打得旋轉飛出,撞在墻壁上,說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于害他這藏品“不全”,淪為殘缺,壞了品相,她謝謝拿命都賠不起。 世間棋子,尋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制,山上仙家,則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但是崔東山這兩罐棋子,來歷驚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紅的“彩云子”。千年之前,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師弟,琉璃閣的主人,以獨門秘術“滴制”而成。隨著琉璃閣崩壞,主人銷聲匿跡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煉滴制”之法,已經就此斷絕。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云子,為了補全,開出了一枚棋子一枚小暑錢的天價。然而這會兒,琉璃棋子在裴錢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里去。 謝謝心中嘆息,所幸彩云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壯男子使出全身氣力,一樣重扣不碎,反而越發著盤聲鏗。 李槐不愿意玩連珠棋,裴錢就提議玩抓石子的鄉野游戲,李槐立即信心滿滿,這個他擅長,當年在學塾經常跟同窗們玩耍,那個扎羊角辮兒的石春嘉,就經常輸給他,在家里跟jiejie李柳玩抓石子,他更是從無敗績! 兩人分別從各自棋罐重新撿取了五枚棋子,玩了一場后,發現難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枚。 謝謝聽到那些比落子在枰更加清脆的聲響,心肝微顫,只希望崔東山不會知道這樁慘事。 時不時還會有一兩枚彩云子飛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后給全然不當一回事的兩個小家伙撿回。 謝謝已經完全無法靜心吐納,干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邊翻看書籍。 李寶瓶走出正屋書房,蹲在裴錢和李槐旁邊觀戰,李槐還是被殺得丟盔棄甲。 李寶瓶默默從另外一只棋罐抓出了五枚黑棋子,將五枚白棋子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寶瓶對面面相覷的兩人解釋道:“這么玩比較有趣,你們各自選取黑白一色,每次抓棋子,比如裴錢你選黑棋子,一把抓起七顆棋子后,里邊有兩顆白棋子,就只能算抓起三顆黑棋子?!?/br> 裴錢怯生生道:“寶瓶jiejie,我想選白棋子?!?/br> 李寶瓶點點頭:“可以?!?/br> 李槐惱火道:“我也想選白棋子!” 李寶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子瞧著更順眼些?!?/br> 石柔心思微動。這個穿紅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總是這般奇特。在所有人當中,因為陳平安明顯對李寶瓶偏心的緣故,石柔觀察她最多,發現這個小姑娘的言行舉止,不能說她是故意老氣橫秋,其實還挺天真無邪的,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實既在規矩內,又超乎于規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觀察李寶瓶沒多久,那邊大戰已落幕,按照李寶瓶的規矩玩法,李槐輸得更慘。 裴錢搖頭晃腦,手心掂著幾枚棋子,一次次輕輕拋起接?。骸凹拍?,但求一敗,就這么難嗎?” 李槐鬼頭鬼腦,眼珠子急轉,想要換個事情找回場子。 裴錢丟了棋子,拿起腳邊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寶瓶jiejie,手下敗將李槐,我給你們耍一耍,啥叫手拄長桿,飛房越脊,我現在神功尚未大成,暫時只能飛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 只見裴錢退到院落一邊墻壁盡頭,面朝對面墻頭,深吸一口氣,飛奔而去,猛然間將行山杖精準戳入院落石板縫隙,雙腳離地,長桿彎曲成一個大弧度,隨著行山杖砰然繃直,裴錢高高躍起,嬌小身軀在空中舒展,穩穩站在墻頭,轉過身,對著李寶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試試看!” 裴錢身形輕盈地跳下墻頭,像只小野貓,落地無聲無息,大大方方將行山杖丟給李槐。 李槐也學著裴錢,退到墻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后瞥了眼地面,驟然間將行山杖戳入石板縫隙,輕喝一聲,行山杖繃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隨之抬升,只是最后的身體姿勢和發力角度不對,以至于雙腳朝天,腦袋朝地,身體歪斜,唉唉唉了幾聲,竟是就那么摔回地面。 于祿瞬間一陣清風而去,將李槐接住并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慚道:“功虧一簣,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br> 裴錢冷笑道:“那再給你十次機會?” 李槐一本正經道:“我李槐雖然天賦異稟,不是一千年也該是八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這種事情上一爭高低了?!?/br> 李寶瓶從李槐手里拿過行山杖,也來了一次。結果這個紅襦裙小姑娘在眾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過成功,直接飛出了墻頭。墻外傳來輕微聲響。 對這類事情熟門熟路的李寶瓶倒是沒有摔傷,只是落地不穩,雙膝逐漸彎曲,蹲在地上后,身體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寶瓶站起身,渾然無事。 一個佝僂老人笑呵呵站在不遠處:“沒事吧?” 李寶瓶笑道:“這能有啥事!” 朱斂笑著點頭。 李寶瓶飛奔返回院子。 朱斂身為遠游境武學宗師,眼光卓然,當然清楚李寶瓶不會有事,才沒有出手相助。 朱斂繼續在這棟院子周圍散步。 陳平安當時離開書院前,跟李寶瓶那場對話,朱斂就在不遠處聽著,陳平安對他也沒有刻意隱瞞什么。朱斂甚至替隋右邊感到可惜,沒能聽到那番對話。 之前他們畫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那邊,那個早早相中隋右邊“劍仙之資”的荀姓老人,很喜歡往藥鋪湊。一次觀棋,隋右邊和盧白象在院中對弈,老人寥寥幾句,以弈棋之理,闡述劍道。橫豎縱橫,落子在點。精妙在于“切割”二字。這是劍術。棋形好壞,在于“界定”二字。占山為王,藩鎮割據,山河屏障,這些皆是劍意。 棋局結束,加上復盤,隋右邊始終無動于衷,這讓荀姓老人很是尷尬,還被裴錢笑話了半天,大吹法螺,盡挑空話大話嚇唬人,難怪隋jiejie不領情。只是當晚隋右邊就閉關悟劍,一天兩夜,不曾離開屋子。 如今隋右邊去了桐葉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領袖的玉圭宗,轉為一名劍修。 魏羨跟著崔東山跑了。盧白象要獨自一人游歷山河。就只剩下他朱斂選擇跟在了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在獅子園那邊兩次出手,一次針對作祟妖物,一次對付李寶箴,朱斂其實并未覺得太過出彩。反而是陳平安與李寶瓶的一番談話,讓朱斂反復咀嚼,由衷佩服。 李寶箴、李寶瓶、李希圣、福祿街李氏,四者之間,以血緣關系牽連,而陳平安雖然被李寶瓶稱呼為小師叔,可到底是一個外人。 陳平安要如何處置李寶箴,極其復雜,要想奢望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傷李寶瓶的心,更難,幾乎是一個做什么都“無錯”,卻也“不對”的死局。 若是陳平安隱瞞此事,或是簡單說明獅子園與李寶箴相逢的情況,李寶瓶當下肯定不會有問題,與陳平安相處依舊如初??梢坏┠奶礻惼桨泊驓⒘俗詫に缆返睦顚汅?,即便陳平安完完全全占著理,李寶瓶也懂道理,可這與小姑娘內心深處傷不傷心,關系不大。這就是癥結。于是就有了那番對話。 朱斂緩緩而行,自言自語道:“這才是人心上的劍術,切割極準?!?/br> 何謂切割?陳平安先放過李寶箴一次,是守約,完成了對李希圣的承諾,本質上類似守法。又以李寶箴身上家族祖傳之物,與李寶瓶和整個福祿街李氏做了一場“典當”,是情理,是人之常情。這就將李寶箴從整個福祿街李氏家族單獨切割出來,如同崔東山一手飛劍,畫地為牢的雷池秘術,將李寶箴單獨拘束在其中。 李寶箴是李寶箴,李寶瓶和李希圣背后的李氏家族,是將李寶箴摘出后的李氏家族。 陳平安做了一場圈畫和界定,以及在悄無聲息之間,給李寶瓶指出了一條心路軌跡,提供了一種“誰都無錯,到時候生死誰都可以自負”的豁達可能性。以后回頭再看,就算陳平安和李寶箴分出生死,李寶瓶就算依舊傷心,也絕不會從一個極端轉入另外一個極端。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謂的劍術。 陳平安的出劍,恰好無比契合此道,是一場人心上的微妙拔河。所以那一天,陳平安同樣在藥鋪后院觀棋,同樣聽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斂敢斷言,隋右邊哪怕閉關悟劍一天兩夜,學劍的天資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陳平安的得其真意。人人腳下大道有遠近之分,卻也有高低之別啊。 還記得李寶瓶教給裴錢的兩句話: 背竹箱,穿草鞋,百萬拳,翩翩少年最從容。背仙劍,穿白袍,千萬里,人間最好小師叔。 朱斂喃喃自語:“小寶瓶你的小師叔,雖然如今還不是劍修,可那劍仙心性,應該已經有了雛形吧?” 朱斂突然停下腳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盡頭,瞇眼望去。那邊出現了一位雪白麋鹿相伴的年邁儒士。 酒樓內外依舊喧鬧。 大隋王朝素來富饒,老百姓愿意花錢,也敢于花錢,畢竟坐龍椅的弋陽高氏,在這數百年間,打造了一個無比安穩的太平盛世。 二樓窗口那邊,茅小冬望向窗外,對身后的陳平安提醒道:“記得護住自己,不用擔心我?!?/br> 九境金丹境劍修,龍門境兵家修士,龍門境陣師,遠游境武夫,金身境武夫。五名刺客,不管身份,無論立場,總之都齊聚在了一起,就隱匿在這棟酒樓方圓千丈之內。 這種陣仗,別說是追剿圍殺一名劍修之外的元嬰境地仙,恐怕玉璞境修士,都可殺。 陳平安想起彩衣國城隍閣那場降妖除魔,那個手腕腳踝系有鈴鐺的少女,當時兩人萍水相逢,身為郡守之女的她,雖然修為不高,但是每次出手幫忙,都恰到好處,讓陳平安對她觀感很好。 之后游歷兩洲外加一座倒懸山,從來都是他陳平安獨自與強者捉對廝殺,即便有畫卷四人相伴后,一錘定音之人,仍是他陳平安。這次在大隋京城,變成了他陳平安只需要站在茅小冬身后,這種局面,讓陳平安有些陌生。不過心底,還是有些遺憾,畢竟不是在“頭頂有位老天爺以天道壓人”的藕花福地,重返浩然天下,他陳平安如今修為仍是太低。 茅小冬笑道:“等你到了我這把歲數,要還是個沒出息的元嬰境修士,看我不替先生罵死你?!?/br> 陳平安無奈,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以心聲告訴飛劍初一和十五,隨時準備應對刺客的出現。 法袍金醴的那兩只大袖內,右手指尖拈有一張以防偷襲的縮地方寸符,左手則是那張用以抵御強敵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茅小冬放心不少。小師弟那么遠的江湖路,沒白走。 茅小冬突然在陳平安心湖上響起嗓音,問道:“之前有沒有過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經歷?比起先前在文廟感受浩然正氣的鎮壓,更加難受?!?/br> 陳平安則以聚音成線的武夫路數回答道:“走過兩次,第一次尚未習武,在驪珠洞天小鎮走過。第二次在藕花福地,被觀道觀的老觀主拉著,大概看過至少兩百余年的光陰流水,而且經常順序顛倒,來回交錯,所以我那會兒雖然已經是五境武夫,仍是覺得異常難熬,跟當初在落魄山給人喂拳比,滋味半點不差?!?/br> 茅小冬笑問道:“之前在書齋你我閑聊游歷經過,怎么不早說,這么值得炫耀的壯舉,不拿出來與人說道說道,等于苦頭白吃了。就算是我這么個元嬰境修士,在成為山崖書院的坐鎮之人前,都不曾領略過光陰長河的風光,那可是玉璞境修士才能接觸到的畫卷?!?/br> 陳平安靈光乍現,一語道破天機:“茅山長真有搬山神通,暫時將此處作為一座書院小天地?!” 茅小冬點頭道:“對嘍,這幾年借著庇護小寶瓶,在大隋京城四處行走,瞞天過海,就是做成了這件秘事。肩上挑著一座書院的文脈香火,防人之心不可無啊?!?/br>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br> 茅小冬氣笑道:“你連一聲茅師兄都沒喊過,我要你理解?” 陳平安自認理虧,不再說話。 茅小冬一手負后,一手抬臂,以手指做筆,轉瞬間就寫了“山崖書院”四字,每一筆落成,便有金光從指間流淌而出,并不散去。 寫完之后,茅小冬一抖袖子,微笑道:“天地四方!” 四個金色文字便向四方一閃而逝。 茅小冬轉頭道:“坐著喝酒便是?!?/br> 話音剛落,茅小冬已經消失不見。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銘刻在心的熟悉感覺,如江水洶涌而至,陳平安仿佛一個不擅游泳的人,瞬間置身于水底。 天地寂靜。酒樓上下再無半點動靜聲響。 那名龍門境陣師正在偷偷摸摸“排兵布陣”,當一身靈氣驟然凝滯、運轉不暢之際,他猛然抬頭,只見路上行人靜止不動,眼角余光中的天空飛鳥,只只懸停。這名陣師顧不得會被山崖書院茅小冬發現蹤跡,立即不再遮掩,氣機磅礴傾瀉而出,手指間拈住一張金色符箓,正要有所動作,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那人笑道:“你這陣法,是脫胎于中土神洲道君寧全真所傳龍門陣一脈,對吧?” 陣師愕然,竟是死活掙脫不開身后那人擱在肩頭的那只大手。陣師滿臉漲紅,希冀著其余四人有誰能夠及時救援,幫助自己脫困。 一名陣師,需要假借所布陣法牽引的天地之力,所以自身體魄的打磨淬煉,比起劍修、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差距極大。 好在陣師沒有徹底絕望。一抹起始于東北方向的璀璨劍光,像是一根白線,迅猛飛掠而至,劍尖所指,正是陣師身后的茅小冬眉心處。 這抹劍光身在小天地當中,軌跡并不完全是筆直一線,劍尖出現微妙的顫抖,那把本命飛劍劍身,起伏不定。 飛劍所到之處,滋滋作響,摩擦濺射起一連串的電光石火,極為矚目。這把凌厲飛劍,與這座小天地起了沖突。 茅小冬沒有躲避,根本沒有任何調用一位元嬰境充沛靈氣的跡象。 那柄距離茅小冬與陣師不足一丈距離的飛劍,驀然激起一圈漣漪,如石投湖,一頭撞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見。與此同時,陣師七竅流血,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這一動,就又與小天地無所不在的光陰流水起了沖撞,越發血流不止,更恐怖之處在于,體內氣機紊亂不已不說,所有溫養有本命物的關鍵氣府、心扉以及一座座府門之上,像是被萬針釘入,陣師竭力移動拈有那張保命符的雙指,雖手指可動,但是體內濃稠如水銀的靈氣,結冰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茅小冬握住此人脖頸,隨手丟向身后某處。 那柄金丹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在茅小冬身后激起一處流水漩渦,如惡客破門而入,迅猛刺出,可已經姍姍來遲。本就重傷瀕死的陣師剛好攔阻了那把飛劍的路線。 遠處那名九境劍修沒有任何停下飛劍的意圖,直接刺透陣師身軀,以心意駕馭飛劍,繼續刺殺茅小冬! 陣師就此當場斃命,死不瞑目。 不是說茅小冬離開了東華山,就只是一名元嬰境修士嗎? 修行路上,三教諸子百家,條條大路,煉丹采藥,服食養生,請神敕鬼,望氣導引,燒煉內丹,卻老方,一旦跨過大門檻,躋身中五境,成了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確實風光無限??尚薜乐?,在山上斷絕紅塵,不理俗世是非,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山下同樣有不信邪的練氣士,更有儒家書院。 茅小冬一步跨出,身形出現在數十丈外,轉過身后,不晚不早,剛好以雙指夾住那把尾隨至此的飛劍。 雖然這一手以雙指輕松定住飛劍的壯舉,可謂驚世駭俗,傳出去足夠讓一洲地仙嚇掉大牙,可是茅小冬在消磨劍意的同時,他坐鎮的這座小天地,其實也在不易察覺地微微搖動。 那名遠游境武夫置身于別人天地中,已是無法做到御風遠游,可仍是飛奔如雷,最后直接撞開兩堵墻壁,穿過整座店鋪,朝茅小冬一拳轟砸而來。店鋪內有數人被他直接撞碎身軀,崩開的碎塊,最后緩緩懸停在鋪子里邊的空中。此人一拳,匯聚了那一口純粹真氣的所有罡氣,再無半點蓄力,竟是不惜以命換命的打法。茅小冬調動天地靈氣而成的一座碑文金字輕輕晃蕩的石碑,以及一座同樣是憑空出現的牌坊,都被遠游境武夫這一拳打得化作齏粉。那名八境武夫的老者,大踏步而沖,勢不可當。 另外那名躍上屋脊,一路蜻蜓點水而來的金身境武夫,沒有遠游境老者的速度,一身金身罡氣,與小天地的光陰流水撞在一起,身上像是燃起了一大團火焰。他最終一躍而下,直撲站在街上的茅小冬。 雙指被割裂出細微傷口的茅小冬,將那把禁錮在指尖的飛劍,丟擲向那名金身境武夫。 茅小冬伸出手掌,擋住了那名遠游境武學宗師的一拳。大袖劇烈鼓蕩,須髯飄拂。 金身境武夫與那金丹境劍修多半是摯友,他不管那劍尖直指心口的飛劍,依舊殺向茅小冬。果不其然,劍修心湖,靈犀微動,竭盡全力,稍稍偏移劍尖,只是刺透那武夫肩頭。 茅小冬被本該是最弱之人的七境武夫,一拳砸在后背心,小天地隨之震蕩開來。 拳頭被阻、拳勢與意氣猶然壯烈的遠游境武夫,借此機會,順利出拳如擂鼓。 流光掠影一般,茅小冬整個人一步步后退,遠游境老者雙臂肌rou虬結,滲出血絲,浸染衣衫,但是一拳比一拳更加悍勇無匹。 一旁金身境武夫沒有趁火打劫,跟著遠游境宗師一起近身與茅小冬廝殺,而是盡量跟上兩人腳步。并非不想一鼓作氣重創茅小冬,而是他知曉輕重利害。 陳平安沒有站在原地,而是掠出窗口,上了視野開闊的酒樓屋頂。他同樣沒有插手這場戰局。 遠游境老者最后一拳,將茅小冬打得倒飛出去十數丈。 老者立即停步,并且向后而掠,他要換上一口新氣。金身境武夫則立即橫移數步,擋在遠游境老者身前,站在后者與茅小冬之間的那條線上。如此仍是不夠穩妥。九境劍修見縫插針,飛劍一掠而去,直刺茅小冬。速度之快,竟是已經超出這把本命飛劍的第一次現身。 既是茅小冬氣機不穩,導致天地規矩不夠森嚴的關系,更是這名老金丹境劍修在這短短時間內,僅僅憑借數次飛劍運轉,已尋找出一些縫隙和捷徑。三教圣人坐鎮小天地內,被譽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是一張漁網的網眼再細密,加之這張漁網一直在運轉不定,終究還是有漏洞可鉆的。 能夠成為天底下最吃神仙錢的劍修,并且躋身金丹境地仙,沒有一個是易與之輩。 茅小冬伸手握住腰間那把戒尺,頓時穩住身形。雪白胡須上,已經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面對那把如同附骨之疽的纖細飛劍,茅小冬這次沒有以雙指將其定身,而是大袖一卷,直接將飛劍籠入袖中。隨后只見大袖之中,綻放出絲絲縷縷的劍氣,袖口翻搖,同時傳出一陣陣絲帛撕裂的聲響。 遠游境武夫已經換氣完畢,一蹬地面,大街上裂出好似蛛網的痕跡,這名武道宗師裹挾風雷之勢,再次要利用盟友創造出來的機會,與茅小冬近身廝殺,不給這位出乎意料“躋身”為玉璞境的書院山長,拉開距離后以水磨功夫耗死他們的機會。 被一名遠游境宗師死死盯住,尋常地仙修士的氣海都會為之牽引,容不得分心旁顧。 一名身披銀白甲胄的魁梧男子,接連使用了兩張極其珍稀的高品秩方寸符與遮掩身形氣機的青蓑衣符,竟是被他抓住一個光陰流水最為薄弱的地帶,使得他從天而降,雙手十指交錯,合為一拳,對著茅小冬的頭顱一砸而下。 千鈞一發之際,茅小冬袖中籠罩住的那把飛劍,即將破開躍出,遠游境宗師馬上就要一拳殺到,但是真正最兇險的殺招,還是那名以甲丸覆身為甲的龍門境兵家修士。 除去那名幾乎就沒有派上用場的陣師不說,其余四名刺客,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很難想象,四人當中,只有九境劍修與金身境武夫是相識已久的熟人。 茅小冬腰間懸掛的戒尺,自行脫落,如同一耳光拍在那兵家修士的臉頰上,兵家修士整個人橫飛出去,砸在遠處的屋脊上,瓦片粉碎一大片。 茅小冬腳尖摩挲地面,抬起大袖,伸手向距離自己最遠的劍修一指:“還你便是?!?/br> 剎那之間,天地倒轉且扭曲,就像一張被頑劣蒙童胡亂擰轉卻又不曾揉成紙團的宣紙,說不出的怪誕荒謬。 那名遠游境武夫眼睜睜看著自己與茅小冬擦肩而過,而且茅小冬變成了“倒立”之姿。 明明近在咫尺,卻偏偏遠在天邊。 而呈現出來的那一層紙面上,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一個個大小如拳,是一篇篇儒家圣賢教化蒼生的經典文章。 遠游境武夫轉頭怒吼道:“小心!” 茅小冬看似緩緩自行,卻是東邊一個茅小冬的身形消失后,就出現在西邊,隨即變成北邊,可不管方位如何,茅小冬始終在拉近自己與金身境武夫的距離。那金身境武夫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里躲避,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出現在自己身前的茅小冬一巴掌拍掉了整顆腦袋。 而那名龍門境兵家修士,一直在被那把戒尺如雨點般砸在甲胄上。 小天地重歸正常秩序。 茅小冬一手扶住那具失去頭顱的身軀的肩膀,不讓尸體倒地,望向遠處那個眼眶通紅的九境老劍修,問道:“不給你的朋友報仇?” 茅小冬猛然間一抖手腕,尸體橫飛出去,撞在一間店鋪的墻壁上,變成一大攤爛rou。 九境劍修和遠游境武夫都看到天地間,無數更加細小的金色文字,從四面八方不斷涌入那高大老人的氣府。兩人神色悲壯,心中都有凄涼之意。這還怎么打?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絕之意。 茅小冬環顧四周,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那么應該沒有玉璞境修士藏身其中,也就是說這五名心存死志的刺客,沒有后手。 茅小冬抬起那只殘破袖子,打量了一眼,抬頭后說道:“你們這些劍修啊地仙啊,什么武道宗師啊,不都一直嚷嚷著書院修士,全是只會動嘴皮子的繡花枕頭嗎?” 茅小冬笑道:“對,你們確實說得沒錯?!?/br> 九境劍修和遠游境老人心中一緊。 茅小冬閑庭信步,如讀書人在書齋沉吟。 這座小天地的邊境地帶,隨之飛旋起一把把宛如劍修本命物的飛劍。飛劍品秩雖然不高,大致相當于觀海境、龍門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可是數量如此之多,誰敢掉以輕心?不但如此,各處屋脊上,還出現了一個個年齡懸殊、或捧書或佩劍的青衫儒士。一樣修為不高,一樣以數量取勝。大街小巷,涌出一撥撥身披鐵甲的魁梧士卒。那些形制、大小各異的飛劍,紛紛掠向金丹境劍修。屋脊上的儒士和地上的披甲武卒,則沖向了遠游境武夫。 茅小冬則來到了那個面對戒尺疲于應付的兵家修士身邊,但是沒有靠近,說道:“你才是真正的死士吧,以兵家甲丸作為遮掩,懷揣著一顆地仙修士的金丹,只要近我的身,就要跟我同歸于盡,即便殺不死我,給你拼得少掉半條命,留給其余幾名刺客,也夠將我茅小冬留在這里了?!?/br> 那名兵家龍門境修士眼神堅毅,對于茅小冬的言語,置若罔聞,只是一拳拳攔阻那戒尺,防止甲丸被它敲打到崩碎的地步。 茅小冬伸出手,對著那名修士指指點點。修士四周地面,升起一串串金色文字,如屋舍棟梁平地起,最終形成一座牢籠。那名兵家修士慘然一笑,臉色猙獰,無數條金色光線從身軀、氣府綻放,整個人轟然粉碎。竟是殺不掉茅小冬,也要將那定然是關鍵本命物的戒尺毀去。 只是一名龍門境兵家修士的自盡,加上一顆金丹的炸裂,雖然將那座圣賢文字的金色牢籠破壞殆盡,那戒尺卻安然無恙,唯獨上邊篆刻的文字,靈性黯淡了幾分。戒尺輕輕飄回茅小冬手中,茅小冬將其掛在腰間。 九境劍修雖然險象環生,可性命無憂。 遠游境老者更是大殺四方,近身三丈內的儒士與甲士,悉數破碎,并且以雄渾罡氣混淆其中,將那些傀儡蘊含的靈氣,硬生生打成茅小冬暫時無法駕馭的渾濁之氣。 茅小冬面無表情,任由最后兩名刺客慢慢消耗自身的靈氣與真氣。 小天地內靈氣終究會有極限。這直接關系到這座“山崖書院”的穩固程度和持續時間。所以當下這座天地,已經不知不覺縮小到方圓四百丈。若是在東華山,真正的山崖書院所在,茅小冬一樣出手,恐怕現在還能維持八百丈天地范圍。 這一手并非儒家書院正統的搬山秘術,讓茅小冬一步跨入玉璞境,缺陷就在于山崖書院的形神不全,根本仍是留在了東華山那邊,但是問題不大。那兩名僅剩的刺客,只要沒有外人插手,還是要將命交待在這里。退一萬步說,就算茅小冬此刻撤去小天地神通,將東華山暫時交還給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元嬰,殺敵有些難,自保則不難。不過真出現那種狀況,到底不是什么快意事。 茅小冬皺了皺眉頭。 一把如金黃麥穗的飛劍,突兀地闖入這座小天地。驟然懸停在高空后,劍尖翹起又落下,如此反復,指了指一個方向。 茅小冬二話不說就撤去了神通,“跌境”回元嬰境修為。 而一直站在屋頂上觀戰的陳平安,甚至無需茅小冬以心聲通知。一拍養劍葫,初一、十五掠出。 陳平安袖中一張方寸符砰然燃燒,沒有選擇針對那個遠游境老者,而是縮地成寸,直奔瞬間殺力更為恐怖的九境劍修。 若是有人旁觀,一定會覺得陳平安選錯了對手。 與此同時,兩尊身高一丈的日游神和夜游神“神性真身”,比先前兵家修士更加氣勢磅礴地從天而降,在陳平安出手前,率先砸向那個武學大宗師。 日游神披掛金甲,全身光芒四射,雙手持斧。夜游神則身穿一副漆黑甲胄,手持一桿大戟。 茅小冬會心一笑,同樣一拍戒尺,然后向九境劍修掠去。 那名已下決心死在此地的遠游境武夫,在茅小冬打造出來的小天地中并不懼戰。 茅小冬不知為何將神通匆忙撤去后,照理說只要他與金丹境劍修精誠合作,說不定還會有些勝算??删驮谛蝿莺棉D、再不是必死境地的時候,遠游境武夫一個猶豫之后,拔地而起,遠遁逃離。那名劍修先是微微訝異,隨即二話不說,亦是倒掠而走。 茅小冬開口道:“既然不是穩占上風,就窮寇莫追?!?/br> 然后發現陳平安早已停步,根本就沒有追趕的念頭,但也沒有立即收起那兩尊日夜游神,而是任由神仙錢嘩啦啦從錢袋子里溜走。 茅小冬來到陳平安身邊:“等我稍作休息,就帶你返回書院?!?/br> 陳平安點了點頭,依舊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就連那只繞過肩頭握住身后劍柄的手,都沒有松開五指,任由手心灼燒,血rou模糊。 小小年紀老江湖。 那九境劍修,死了一個摯友在此,殺心更重,所以陳平安第一時間就選擇此人作為廝殺對象。 遠游境武夫老者,在有退路可走的時候,雖沒有人可以預知他一定會撤走,可至少比起金丹境劍修,此人撇下盟友離開險地,自行退走的可能性會更大。 茅小冬撤去小天地,是一瞬間的事情。陳平安做出這個決定,同樣是一瞬間而已。 正因為如此,這個舉動才會讓一名遠游境武夫生出忌憚和猜測。比如為何對方揀選更為危險的劍修下手,是打算真正收網,還是又有陷阱在等待他們? 陳平安松開握劍之手,同時將兩尊散發出罕見天威的神祇收回那張真身符。 天地恢復后,四周的驚恐尖叫聲此起彼伏。 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有一顆金身境武夫滾落在地的頭顱。 死了三個,跑了兩個。生生死死,總歸各有各的理由。 “準備走了?!泵┬《焓职醋£惼桨驳募珙^,只說了一句話,“有些別人的故事,不用知道,知道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