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君從故鄉來》:水落石出
總不能用法刀獍神一切為二,事實上,天地間任何一只地仙化寶妖,只要能夠飼養,調教得當,便大道可期。當然嫌他耗費神仙錢和機緣,殺了奪寶,也是一筆巨大財富。所以柳伯奇折算成一筆谷雨錢,當作陳平安贏得的報酬。 柳伯奇走后,陳平安和裴錢師徒二人,一起對著桌上的“小山堆”,裴錢笑得燦爛,陳平安也笑了,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那就不扯你耳朵了?!?/br> 裴錢一頭霧水:“啥?” 陳平安彎腰趴在桌上,沒有給出答案,看著那座谷雨錢堆成的小山。 裴錢雙臂環胸,挺直腰桿,不去想那句話,開心地問道:“師父,我這次不是賠錢貨了吧?” 陳平安坐起身,笑著伸出雙手,將裴錢的臉頰搓圓弄扁。 朱斂坐在門口翻書,看得聚精會神,看到精彩處,根本不舍得翻頁。 有些懷念那位荀老前輩啊。 石柔瞥了眼朱斂那本書,差點沒氣死。 在獅子園的最后一天,陳平安一行就要動身去往京城之際,天剛蒙蒙亮時分,柳伯奇獨自一人前來,將那塊從木盒里拿出的巡狩之寶交給陳平安,面無表情道:“這是柳老侍郎最早答應的事情,歸你了。你拿來煉化本命物,會極其出眾。因為這個小金塊當中,除了殘留著一個世俗王朝的文運,在獅子園擱放數百年后,也蘊含著柳氏文運。我拿它無用,可你陳平安一旦煉化成功,對你這種半吊子讀書人,就是奇效。最重要的是,即便你已經有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一樣可以將其煉化消融,甚至可以幫你原本的本命物提高一個品秩,以后的修行路上,自然可以事半功倍?!?/br> 陳平安拿著那枚小巧巡狩之寶,端詳一番,然后遞還給柳伯奇,小聲道:“幫我偷偷放回柳清山書齋,記得別放在太顯眼的地方?!?/br> 柳伯奇皺眉道:“不要?你認為我是在騙你,覺得這枚巡狩之寶名不副實?” 陳平安懶得跟她解釋。 喊上已經斜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的裴錢,陳平安離開院子,沿著獅子園外那條靜謐小路緩緩而行。 一直留在院子里的柳伯奇突然笑了笑。 如果陳平安膽敢收下,她可就要出刀殺人了。 那么陳平安到底為何會拒絕這份天經地義的饋贈?是察覺到她的動機,不敢收,還是當真只是不愿收下?柳伯奇不去深思,既然巡狩之寶留下了,那么陳平安的想法,就與她無關了。 裴錢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樁的陳平安身邊,好奇地問道:“師父,為啥不要那塊金子呢,瞧著很討喜唉。而且那個女冠還說了那么多好處?!?/br> 陳平安一邊出拳走樁,一邊微笑道:“柳氏文運跟它掛了鉤,我們拿走,柳清山怎么辦?他可是送了你一本書的?!?/br>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也對,瘸子叔叔本來就已經那么可憐了,還是讓他留著吧?!?/br> 然后裴錢跟著陳平安一起走樁。 裴錢冷不丁笑道:“師父,這是不是叫君子不奪人所好???” 陳平安出拳不停,緩緩而行,搖頭道:“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br> “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么遠?” “大概比從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吧?!?/br> “這么遠?!” “可不是?” “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吧?” “對嘍。前提是別走錯路?!?/br> 裴錢突然停下腳步,站著不動,等到朱斂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后,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后頭,然后手掌虛握成拳頭,跑到朱斂那邊,笑嘻嘻問道:“想不想知道我手里藏著啥?” 朱斂黑著臉:“滾蛋!” 裴錢將手伸向石柔:“石柔jiejie,你猜猜唄。猜中了我就送給你哦?!?/br> 石柔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本來還偷著樂和來著,結果看到裴錢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說話,立即一栗暴敲下去。 出了獅子園小路,路過小湖那片翠綠蘆葦蕩,再一個拐彎,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鸞國京城的官道,結果還沒繞出蘆葦蕩小路,就看到有人風塵仆仆,乘坐牛車,剛剛從官路那邊進入小路。道路狹窄,路面顛簸,車子一個蹦跳,坐在后邊的青衫男子雖然沒被甩出去,但也被顛得七葷八素,差點散架,而駕車之人,是個書童模樣的少年。大概是被自家老爺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歲數和性情,加上駕馭牛車的手法生疏,牛兒四腿撒歡兒就躥入了這條小路,結果怎么都沒想到,從這條小路盡頭唯有獅子園的蘆葦蕩畔,會走出一行人來,為首一人還是個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這要是撞上了,還不得鬧出人命來? 少年書童慌了神,青衫男子更著急,一個手忙腳亂,一個大聲提醒,于是裴錢瞪大眼睛,看著那輛牛車。只見搖來晃去的老牛拖曳著兩個大傻瓜,一溜煙兒沖到蘆葦蕩湖泊里去了。 其實裴錢早就躲過了,她站在了一大叢蘆葦蕩當中,哪怕牛車直直前行,都沒有問題,肯定撞不著她。 咋的,一大早還有人鳧水洗澡???難道他們是一伙神仙人物,那牛兒可以拖車踩水行走,特別仙氣?之前她不就騎了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嘛,確實神奇,上山下水,穩穩當當。 可是眼前這一幕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亂叫著,然后撲通一聲,水花濺起,沒影了。 裴錢挪動腳步,順著蘆葦蕩中被牛車碾壓出的那條小路望去,整輛牛車早已直接沖到水里去了。 裴錢捏著下巴,陷入沉思,聽說山上神仙只要攜帶避水珠,探淵涉水捉蛟抓龍,如履平地。 朱斂和石柔飛掠而去救人救牛。 陳平安扯住裴錢耳朵:“要你小心看路?!?/br> 裴錢踮起腳,大聲求饒,解釋道:“我哪里想得到,那牛車自個兒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的漢子似的,扭來擺去,把自己繞溝里去了啊。哎喲,疼疼疼……師父,我真的已經讓出道路了……而且牛車騾車,師父你也見過,不都是慢騰騰的嗎,這輛牛車老霸氣了,恨不得飛起來……” 陳平安松開手,讓裴錢立定站好,裴錢齜牙咧嘴,伸手輕輕揉著耳朵,真疼!果然,朱斂是個烏鴉嘴,說什么要自己別得意忘形。 朱斂和石柔入水之后,很快就將主仆二人、牛和車一同搬上了岸。陳平安略微松了口氣。 少年書童心有余悸,坐在先前被牛車碾壓倒地的蘆葦上號啕大哭。 老牛上岸后,抖了抖身軀,剛好一尾巴甩在少年書童腦袋上,這下少年書童倒是不哭了。 青衫男子約莫三十歲,面相不老,被救上岸后,對石柔作揖致謝。 陳平安走過去,抱拳道歉。 青衫男子羞愧難當,連忙再次作揖賠罪。 最后這個男子擦過臉上水漬,眼前一亮,向陳平安問道:“可是和女冠仙師聯手救下我們獅子園的陳公子?” 陳平安點頭后,試探性問道:“是柳縣令?”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風,正是柳清山的大哥?!?/br> 柳老侍郎長子柳清風,如今擔任一縣父母官,不好說飛黃騰達,卻也算是仕途順利的讀書人。只是作為仕途平步青云、士林聲名大噪的柳敬亭的兒子,柳清風就顯得很是庸碌平常了。柳敬亭在他這個歲數,都快要擔任青鸞國從三品的禮部侍郎了。柳敬亭又是公認的文壇領袖,一國斯文宗主,如今再看其長子柳清風,也難怪讓人有虎父犬子之嘆。 須知柳敬亭去世后必然獲得朝廷頭等美謚,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至于“文”之后的什么字眼,是“正”,還是“忠”,或是略遜一籌的“恭”“成”,都有可能。這兩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議定奪。之前朝堂上覺得前者可能性更大,但在其二子柳清山瘸腿后,人們就大大降低了預期,莫說青鸞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文正”了,就連“文忠”,人們都覺得有些懸了。 陳平安喊了一聲裴錢。一直像是被貼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錢如獲大赦,一路跑到陳平安身邊,向柳清風和少年書童作揖致歉,大聲講述自己的諸多過失。其實心里邊,裴錢可沒覺得自己有多大的錯,還有些埋怨這個柳清風太不濟事,只是師父生氣了,她有什么辦法?莫說是不掉rou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銀子賠償,從多寶盒里頭往外搬東西,她也只能乖乖照做。 柳清風連忙為裴錢說話,裴錢這才好受些,覺得這個當了個縣太爺的讀書人,挺上道。 之后當然是挽留陳平安一同返回獅子園,只是當陳平安說要去京城,看能否趕上佛道之辯的尾巴時,柳清風就不好意思再勸了。 陳平安先幫著柳清風修好牛車,然后雙方道別,各自繼續趕路。 岔入官道后,朱斂笑道:“我覺得獅子園這個老侍郎長子柳清風,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塊當官的材料?!?/br> 陳平安不置可否。 柳清山書生氣更重,才氣更大,滿腹韜略,為人更屬正人君子,兄長柳清風似乎沒那么鋒芒畢露,幾無棱角。 但是陳平安覺得兄弟二人,都是這個世道需要的讀書人,僅此而已,至于未來成就誰高誰低,歸根結底,還不都是獅子園一家人? 陳平安問道:“裴錢,知道柳縣令最讓人欽佩的地方在哪里嗎?” 裴錢脫口而出道:“當了官,脾氣還好,沒啥架子?” 陳平安搖頭道:“是發乎本心,不惜讓自己身陷險境,也要給你讓道?!?/br> 裴錢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師父,我先記下來,就像前兩天在獅子園曬書曬竹簡那樣,大太陽的時候,時不時就將這些事情,翻個個兒?!?/br> 陳平安嗯了一聲,揉了揉她的腦袋,不再多說什么。 朱斂笑道:“少爺,以后老奴有機會幫你喂喂拳?”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可以啊?!?/br> 朱斂隨后轉頭望向裴錢:“瞧見沒,這就是發乎本心。須知世間純粹武夫之間的喂拳養拳,蜻蜓點水,輕打輕放,毫無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頭就會有殺氣,身上就會有殺意,那么萬一老奴其實早有預謀,心中殺機就會隱藏得很好,但是少爺仍然信得過老奴,這就叫發乎本心……” 裴錢依舊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廚子,你在獅子園每天翻完書,就要自言自語,說兜里沒錢心里發慌,到了京城萬一錯過了那些美好書籍……還說青鸞國那啥春宮圖,是寶瓶洲一絕,入寶山而空手返,豈不心痛……你跟我老實說,是不是想要騙我師父的銀子去買書和春宮圖?” 朱斂一臉羞赧,搓手不言語。 陳平安當機立斷道:“喂拳可以,銀子沒有!” 朱斂急眼了:“少爺,咱們這趟獅子園之行,是掙著了錢的啊。老奴這次雖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鑒??!” 陳平安對裴錢道:“你來說?!?/br> 裴錢扯開嗓子朗聲道:“沒有銀子!進了我師父兜里的銀子,就不是銀子啦!” 石柔走在最后邊,心中哀嘆不已。瞧瞧,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仨又來了。 柳清風一路上被書童埋怨得不行,他也不還嘴,更不會拿身份去壓書童。兩人渾身濕漉漉的,乘坐牛車到了獅子園附近,過了石崖和老樹,當書童瞧見了再熟悉不過的獅子園輪廓時,立即沒了半點怨氣。他從小就是在這長大的,對青梅竹馬的趙芽,那是相當喜歡的…… 清字輩,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從大到小,剛好是“風雅山青郁”。 換上一身潔凈衣衫,柳清風直奔弟弟書齋,書童說老爺已經在那邊等著了。 父子三人坐定。 柳敬亭見著柳清風后,如釋重負,這份心神放松,不比親眼見到妖物被擒拿少。 且不說陳平安、柳伯奇這些外鄉仙師,甚至獅子園內絕大多數人,可能都無法想象,獅子園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風,而非身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奇當初偷窺過三人喝酒,只是更多注意力已被柳清山吸引,所以沒能嚼出那場酒局的滋味來。父子三人各自心態上的轉變,循序漸進,水到渠成,并非柳清風刻意為之。極其務實、推崇事功的長子柳清風,很早就已擔任類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柳清山除了游歷和科舉二事,都待在獅子園潛心學問,柳清風則不然,柳敬亭在京城為官期間,他這個長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伴左右,所以遠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務,更加熟稔青鸞國廟堂的風云變幻。 柳清風笑道:“父親寄到縣衙的書信,我已經仔細看過?!?/br> 柳清山發現兄長笑著望向自己,頓時有些局促不安。 柳清風驀然大笑起來。 柳清山臉色微紅:“大哥!” 柳敬亭感慨道:“柳樹娘娘一事,若是早些聽了你的話,早早和她開誠布公談一談,說不定不用像如今這么關系僵硬?!?/br> 柳清風安慰道:“父親,為人也好,神祇受香火也罷,心性一事,到底是根柢所在,不是我們一方三言兩語,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變這場獅子園變故的。所幸柳樹娘娘與我們獅子園柳氏榮辱與共,此次禍事,也算是對她的警誡,因禍得福。這都要歸功于那位俠義心腸的陳公子,以及清山熟識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么來著?” 柳清山惱羞成怒道:“柳伯奇!大哥你有完沒完?!” 柳清風收斂笑意,正色問道:“你可是真心喜歡人家?” 柳清山有些難為情,左右張望。 柳敬亭猶豫了一下,無奈道:“那位女冠終究是山上修道之人。只說獅子園一事,我們如何感激都不為過,可是涉及你弟弟這終身大事,唉,一團亂麻?!?/br> 作為青鸞國禮部老侍郎,和一國轄境的仙家或是過路仙師,并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歷來強勢,所以他這個侍郎,面對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腰桿子一直比較硬。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 柳清風眼神示意父親他心里有數,對柳清山說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歡便是真心喜歡,姿容、身世、品行,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細考慮,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這個兄長不來談這些,更不會對你們二人指手畫腳。那我們就來假設那個名叫柳伯奇的別洲女冠仙師,接下來有可能嫁入我們獅子園,成為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么我們就要考慮兩件事:第一,柳伯奇是一個修道之人,所以我們不苛求她與柴米油鹽打交道,只是她愿不愿意在獅子園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禮對待你,還是相處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師,事事凌駕于你之上,甚至會插手獅子園家務? “第二,清山,她有沒有透露過一些言語,暗示你隨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棄了所有圣賢書,離開獅子園,出世登山? “世間男女情愛,一開始多是教人覺得處處美好,事事動人,就像這座獅子園,建造在青山綠水間,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個土地柳樹娘娘,可事到臨頭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樹娘娘實在無法挪窩,恐怕她早就撇下獅子園,遠遠避難去了。柳氏七代人結下的善緣和香火情,到頭來在祠堂,當著那么多祖宗牌位,柳樹娘娘的那些言語,不一樣傷人至極?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與那柳伯奇在一起,只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兩種世道,書香門第和修道之人,又是兩種世態人情,入鄉隨俗,成親之后,是她柳伯奇遷就你,還是你柳清山順從她?可曾想過,想過了,又可曾想清楚? “對,柳伯奇是對獅子園有大恩,不但降伏妖魔,救我們柳氏于大廈將傾之際,事后更是一擲千金,先替我們柳氏支付了那么多神仙錢??墒乔迳侥阋宄稽c,柳伯奇這份大恩大德,我柳氏不是不愿償還,從父親,到我這個兄長,再到整個獅子園,并不需要你柳清山一力承擔,獅子園柳氏一代人無法償還恩德,那就兩代人、三代人,只要柳伯奇愿意等,我們就愿意一直還下去?!?/br> 柳清風感慨道:“別怪我如此市儈功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我們今日多想一些,來年少愁許多。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希望清山你,過得好。與此同時,我當然有私心,獅子園柳氏家學和門風,我這個當兄長的,自認沒有本事扛起來,仍是需要你來繼承?!?/br> 柳清山起身,由于腿瘸,肩頭歪斜了一下,但他神色灑脫,作揖道:“我這就去問清楚?!?/br> 柳清風眼神復雜,一閃而逝,輕聲道:“世間多神仙。清山,你放心,能夠治好的,大哥可以跟你保證?!?/br> 柳清山只當是兄長在寬慰自己,笑著離去。 柳敬亭卻是公門修行出來的老辣眼光,他最是熟悉這個長子的心性,沉穩異常,心境豁達,遠超凡人,于是這位柳老侍郎臉色微變。 柳清風在柳清山離開書齋后關上了門。 柳清風神色疲憊,笑道:“來的路上,剛好遇見了那個陳平安?!?/br> 柳敬亭壓下心頭那股驚顫,笑道:“覺得如何?” 柳清風點頭道:“極其少見的山上人,更像是個世族豪閥里走出的正經讀書人?!?/br> 柳敬亭笑道:“確實如此?!?/br> 柳清風欲言又止。 柳敬亭站起身,伸手按住長子的肩頭:“自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后清山會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爹呢,說實話,不覺得你對,但也不覺得你錯?!?/br> 柳清風神色黯然。 柳敬亭說道:“去看看清青,她親近清山,卻敬畏你,所以有些話,還是你來說最管用?!?/br> 柳清風點點頭:“我坐一會兒,等下先去拜見了兩位先生,就去繡樓那邊?!?/br> 柳敬亭嘆了口氣:“理當如此?!?/br> 老侍郎率先離開書齋。 柳清風獨自坐在椅子上,轉頭望向那副對聯: 詩詞萬馬兵,筆下千軍陣;立德齊今古,藏書教子孫 這其實不是這座書齋的主人柳清山寫的,而是柳清風他這個兄長,在當年弟弟加冠之禮時親筆撰寫,贈予柳清山的禮物。 柳清風神色蕭索,走出書齋,去拜見老夫子伏昇和中年儒士劉先生,前者不在家塾那邊,只有后者在,柳清風向后者請教了一些學問上的疑惑后,才告辭離開,去繡樓找meimei柳清青。 柳清風離開后,老夫子伏昇憑空出現。 劉先生問道:“先生,柳清風這樣做,將柳清山拖入青鸞國三教之爭的旋渦當中,是對還是錯?” 伏昇笑道:“不是有人說了嗎,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今日對錯,未必就是以后對錯,還是要看人的。再說這是柳氏家事,剛好我也想借此機會,看看柳清風到底讀進去多少圣賢書。讀書人氣節一事,本就唯有苦難砥礪方可成?!?/br> 劉先生無可奈何,伏昇先生以佛家說法論儒家門生的所作所為,不合禮啊。只是伏先生在中土正宗文廟,地位何其尊崇,他也知道,伏先生視野所及,很遠,不涉及柳清風腳下大道偏差,他都不會插手。若是柳清風這次在祠堂,沒有挺身而出,反駁那個柳樹娘娘,那么柳清風這輩子就只會知道,家塾中的兩位教書匠,在獅子園待了這么多年,然后有一天返鄉離去,就此杳無音信。 其實世間種種機緣,皆是如此,可能會有大小之分,又如諸子百家以及山上仙家收取弟子,腳下各有道路,相中弟子的切入點,又各有不同,可其實性質相同,還是要看被考驗之人,自己抓不抓得住。道家神仙尤其喜歡這套,相較于先生伏昇的順勢而觀,要更加坎坷和復雜,榮辱起伏,生離死別,父子、夫妻之情,諸多牽掛,諸多誘惑,可能都需要被考驗一番,甚至歷史上有些著名的收徒經過,耗時極其漫長,甚至涉及投胎轉世,以及福地歷練。驚心動魄,且蔚為大觀。 伏昇突然說道:“其實柳清風,適合做你的嫡傳弟子?!?/br> 劉先生搖頭道:“我知道此人心性不錯,而且志向遠大,同時又做得了煩瑣事,只可惜并不適合繼承我這一小脈學問?!?/br> 伏昇笑了笑,不再言語,沒有說破。 先生傳道弟子,當真就只有弟子豎耳聆聽夫子教誨那么簡單?弟子難道當真無法為先生之學問查漏補缺? 只是這些,不可由外人來說,得自己想到才行。 至圣先師曾有憂慮,儒家圣賢的學問越高,地位越高,神位就會不斷遠離人間,那么人間怎么辦? 禮圣,亞圣,還有他伏昇,或者說伏勝,以及那兩位儒家副教主,各有各的答復。只是至圣先師仍是眉頭不展。 后來便有了那個陋巷老秀才的橫空出世。 那個時代,熠熠生輝。 兩次三教之爭,佛道兩教的那兩撥驚才絕艷的佛子道種,毅然轉投儒家門戶,可不止一兩位啊。 曾有一個參與了爭辯的白玉京年輕仙人,問了一個問題:“既然你們儒家推崇人性本善,既然人人已經本性純善,那你們儒家的教化之功,功在何處?” 劉先生突然問道:“若是柳清山先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一同遠游,最終結為夫妻……” 老夫子伏昇,或者說儒家大圣人伏勝笑道:“這有什么,三教門戶之見,只是在學問上較真?!?/br> 劉先生又有疑惑。 伏昇點頭道:“柳清風已大致猜出我們的身份了。因為獅子園有了退路,所以才有此次柳清風與大驪繡虎的文運賭局?!?/br> 劉先生冷哼一聲。 伏昇卻唏噓道:“若是當年老秀才門下弟子中,多幾個崔瀺、柳清山,也不至于輸……可能還是會輸,但至少不會輸得這么慘?!?/br> 柳清風站在繡樓底下,讓婢女趙芽請他meimei柳清青下樓。 趙芽有些為難。這幾天小姐曉得了大致真相后,傷心欲絕,尤其知道了二哥柳清山是因為自己才瘸的腿,連輕生的念頭都有了,如果不是她發現得早,趕緊將那些剪子什么的搬空,恐怕獅子園就要喜極而悲了。所以她日夜陪伴,寸步不離。小姐這兩天下來,憔悴得比遭難之時還要嚇人,消瘦得都快要皮包骨頭了。 柳清風淡然道:“去喊她下樓?!?/br> 趙芽悚然,立即轉身跑上樓。 柳清青怯生生走下樓,甚至沒敢讓趙芽攙扶。 柳清風看了meimei一眼,沒有說話。 柳清青低下頭去,心中惶恐。她從小就畏懼這個分明處處不如柳清山出彩的大哥。 柳清風放緩語氣:“天塌不下來,我陪你走走?!?/br> 半個時辰后,趙芽憂心忡忡地站在繡樓這邊翹首以盼。 趙芽發現自家小姐回來時,臉上猶有淚痕,只是似乎打開了心結。 拎著裙擺,柳清青登上繡樓,趙芽一頭霧水,跟在身后。 柳清青突然笑問道:“芽兒,你陪我一起去山上修道吧?!?/br> 趙芽愕然,看著不再死氣沉沉的小姐,點了點頭。 柳清風獨自走在獅子園。 當一個醇儒,將學問做到極高極大,是做不得了。他柳清風既然跨出了那一步,那么這輩子注定要在爛泥潭里摸爬滾打。 柳清風心中悲苦,無法言說。 讀書人,誰不愿在書齋潛心立言,一篇篇道德文章,流芳百世。 讀書人,誰不愿桃李滿天下,被奉為斯文領袖、士林盟主。 讀書人,誰不愿兩袖清風,為儒家學脈正本清源、別開生面。 可最難獨善其身的官員,總得有人來當,雞毛蒜皮的實事,為老百姓斤斤計較每一文錢,總得有人來做。 好在據說讀書學問做至極處,一樣可以學問事功兩不誤。 柳清風在小橋流水處,轉過頭,看到柳清山和柳伯奇并肩走來。 最后柳清山獨自一人,走向柳清風,笑道:“我想先和柳伯奇遠游寶瓶洲,去觀湖書院,還有那大隋山崖書院,以及最北邊大驪龍泉郡新建書院游學?!?/br> 柳清風笑問道:“想好了?如果想好了,記得先跟兩位先生打聲招呼,看看他們意下如何?!?/br> 柳清山嗯了一聲:“柳伯奇說我這條腿可以治好,但是我覺得不用著急。不然又要欠她一份人情,如果到時候……” 柳清風打趣道:“如果是一家人了,倒是可以不用計較這么多?!?/br> 柳清山轉身要走,柳清風突然喊住這個弟弟,說道:“我替柳氏祖輩和所有青鸞國讀書人,謝謝你。柳氏醇儒之風不減當年,青鸞一國讀書人,得以抬頭挺胸做人?!?/br> 柳清山疑惑道:“這是為何?大哥,你到底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明白?” 柳清風給柳清山理了理衣襟,微笑道:“傻小子,不用管這些,你只管安心做學問,爭取以后做儒家圣人,光耀我們柳氏門楣?!?/br> 柳清山玩笑道:“大哥,你是不是當官當傻了,你如今才只是縣老爺,以后當了侍郎、尚書,怎么辦?” 柳清風微笑道:“看著辦?!?/br> 柳清風問道:“你去和兩位先生道別的時候,我能不能跟柳伯奇聊聊?放心,就幾句話?!?/br> 柳清山點頭道:“這有什么?!?/br> 柳清風去與柳伯奇說了,柳伯奇答應下來。在柳清山去找伏老夫子和劉先生的時候,柳清風帶著柳伯奇去往柳氏祠堂。 一路上,柳清風并未開口說話,柳伯奇破天荒有些心中惴惴。當然主要是和柳清山一見鐘情后,再與柳清風、柳敬亭相處,她總覺得輩分上便矮人一頭。只是柳伯奇也有些古怪直覺,覺得這個柳清風,可能不簡單。 柳清風在祠堂門外停下腳步,問道:“柳伯奇,假若我弟弟柳清山,只有一介凡夫俗子的短暫壽命,你會怎么做?” 柳伯奇答道:“我如今已是地仙修為,以后躋身上五境不難,所以我愿意為柳清山耽擱百年光陰?!?/br> 柳清風又問:“那如果柳清山前程錦繡,立志于我們儒家三不朽,并且有希望做到,你又當如何?” 柳伯奇答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敢壞我柳伯奇夫君大道之人,先問我佩刀獍神和本命刀甲作答應不答應?!?/br> 柳清風搖搖頭。 柳伯奇皺了皺眉頭:“那要我如何做?” 柳清風輕聲道:“大事臨頭,尤其是那些生死抉擇,我希望弟媳婦你能夠站在柳清山的角度,考慮問題,不可第一個念頭,便是‘我柳伯奇覺得如此,才是對柳清山好,所以我替他做了便是’。大道崎嶇,打打殺殺,在所難免,但既然你自己都說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么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真正知道柳清山所想所求,所以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說明白,以后肯定免不得要你受些委屈,甚至是大委屈?!?/br> 柳伯奇原本聽到“弟媳婦”三字十分別扭,但是聽到后邊的言語,她便只剩下由衷的佩服了,展顏笑道:“放心,這些話說得我服氣,心服口服!我這個人,比較犟,但是好話壞話,還是聽得出來的!” 柳清風如卸重擔,笑道:“我這弟弟,眼光很好啊?!?/br> 柳清風向祠堂伸出手掌:“你是山上神仙,對我們柳氏祠堂拜三拜即可?!?/br> 柳伯奇照做了,卻發現柳清風一樣遙遙拜了三拜。 柳伯奇心情有些沉重。 柳清風輕聲道:“如果沒有意外,很快,我就會被柳氏族譜除名,到了那個時候,我就不是柳清山的兄長了。到時候,若是柳清山收到家書,想要放棄遠游,無論當時你們是在寶瓶洲還是中土神洲,如果他執意要返回獅子園,向我興師問罪,你一定要攔下他,護著他繼續游學萬里?!?/br> 柳伯奇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仍是點頭,然后苦笑道:“這么快就要我做惡人?你倒是不見外?!?/br> 柳清風轉移話題:“聽說你狠狠收拾了柳樹娘娘一頓?” 柳伯奇開始心虛。 柳清風瞇眼而笑:“很小的時候,我就想這么做了,本來想著還需要再過七八年,才能做成,又得謝謝你了?!?/br> 柳伯奇直到這一刻,才開始徹底認同“柳氏家風”。 遠處,柳清山一瘸一拐走向祠堂,他發現兄長與心愛女子相談甚歡。只要兄長點頭,那自己與柳伯奇這門婚事應該就穩妥了,柳清山便笑了起來。這位尚且年輕的讀書人,只覺得天地之間再無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