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人間多不平
人間大勢,其實多是由山上決定。 遠離飛鷹堡的天上,雙方對峙。他們的勝負,幾乎決定了一座飛鷹堡的生死存亡。 三把本命飛劍加上兩個年輕人,又被縛妖索和五彩腰帶纏身,高冠老人可謂身陷重圍。面對兩個莫名其妙的年輕怪物,高冠老人自知必死。他神色悵然,充滿了無奈,緩緩道:“若非如此,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一劍的時候,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再以殘留陰神炸死你。老夫早年是摸著元嬰門檻的大金丹修士,哪怕你躲得過,也絕對不會好受,說不得這副漂亮皮囊,就要沒了?!?/br> 陸臺點點頭,并不否認,其眼角余光則一直盯著高冠老人的兩條胳膊,那才是真正禁錮住老人的撒手锏。 老人何等老辣,低頭望去,嘖嘖道:“都是好東西啊?!崩先谁h顧四周,有些落寞,“當初若非太平山一位老祖的高徒,覬覦我的五岳冠,我卻不愿雙手奉上,哪里會淪落到今天的境地。他索要無果,便私通散修,出錢請他們大開殺戒,殺得我親朋好友一個不?!闭f到這里,老人嘿嘿而笑,“老夫也不是吃素的,便找機會宰了他們兩個龍門境修士,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與你們兩人差不多,運氣好的話,有望躋身元嬰境。太平山氣瘋了,再顧不得什么風度,明面上是一個年輕金丹與我捉對廝殺,最終殺得我境界大跌。事實如何?哈哈,好一個太平山,那年輕金丹背后可杵著一個元嬰地仙呢,就是要我給那年輕金丹喂招,既得了打殺一個老金丹的聲望,又得了穩固境界的實在好處,美其名曰物盡其用。你們說這些個名門正派,厲害不厲害?” 陸臺的視線越過蒲團老人,望向遠方的陳平安。 明知道兩個年輕人在“眉來眼去”,窮途末路的高冠老人,沒有理睬這些,艱難抬臂,伸出一根手指,輕彈從心口透出的鋒銳劍尖,這個頗有英雄氣概的動作,使得老人嘔血不已。老者神色自若:“如果沒有認錯,這應該是那名沉香國第一劍客,從扶乩宗重金購買的佩劍吧。本來就算半件山上法寶,吃掉老夫的心頭血后,總算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坐實了法寶稱號?!备吖诶先斯笮?,轉頭望向那個踩在飛劍之上的金袍少年,伸出三根手指,“小子,真是有錢啊。你背后所負的那把長劍,從頭到尾都沒出鞘,該不會還是一樣法寶吧?” 陳平安無動于衷,一言不發。 高冠老人收回視線,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氣,天上大風,吹拂得狼狽老人雙袖獵獵作響。 “我這一身物件,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壞我大道,就別想拿到手了!”老人驀然放聲大笑,“我這一死,也算值了。心口長劍,雙手彩帶和縛妖索,再加上頭頂五岳冠,屁股底下的蒲團,能夠有五件法寶一起殉葬,元嬰地仙也就這待遇了!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飛劍,上五境的山巔仙人,也不過如此吧?” 老人身軀開始腐化,一點點灰燼從身上簌簌而落,但是丹田處卻綻放出一團刺眼的光彩,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與此同時,初一、十五和麥芒,全部疾速撤退,遠離那個要自爆丹田的龍門境修士。那把飽飲老者心頭精血的長劍癡心,也隨即被陳平安以劍師馭劍術從心口處拔出。只是拔出之前,陳平安還不忘狠狠一攪,將老人心口完全搗爛。顯而易見,就算是冒著長劍被炸裂的風險,陳平安也要確保老人必死無疑。 老人低下眉眼,隨著那根對陸臺而言至關重要的五彩腰帶離開手臂,高冠老人頓時覺得渾身一輕。老人瞇起眼眸,只等另外一條胳膊上的縛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 但是老人呆若木雞,那條品相極高的金色縛妖索非但沒有離去,反而越發用力地綁縛住他的胳膊,擺明了要當他的殉葬品。 老人機關算盡,到頭來仍是被束手束腳,直到這一刻才徹底爆發出心底壓抑的陰鷙暴戾,以及內心深處潛藏的那抹恐慌。 這份難以自禁的惶恐不安,半點不輸當年被那個太平山年輕金丹追殺時的恐懼。 什么元嬰地仙厚顏無恥的保駕護航,迫使老人給太平山的那個金丹喂招,自然是高冠老人的信口雌黃,為的就是營造出自己愿意慷慨赴死的假象。在縛妖索和彩帶松開之后,他就可以分出一縷精粹陰神,舍了rou身和修為,徹底遁去。雖然傷及大道根本,可總好過命喪當場?;仡^去市井找一棵修道好苗子,用言語蠱惑,隨口編造一個凄慘壯烈的故事,之后兢兢業業幫其修行,然后再伺機奪舍便是。 不管了,顧不得太多!哪怕手臂上還纏繞著縛妖索,再不金蟬脫殼,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斃了。 高冠老人的丹室和氣海一同炸開,蒲團徹底毀壞,那頂五岳冠被一彈而開,向身后的金袍少年飛去。一時間,天上罡風紊亂,向四面八方炸開,靈氣驟然崩碎,如鑄劍室的壯漢打鐵,星火四濺。 陸臺因是練氣士,比陳平安更加難熬,哪怕已經隔著五十丈遠,仍是一退再退。即便形勢嚴峻,陸臺仍是竭力以心聲告知陳平安,讓他在一個能夠保證自身安全的位置上,以此作為契機,淬煉武夫體魄神魂,此舉大有裨益。 隔著那團紊亂氣象,陸臺看不清楚陳平安的動作,但是他相信謹小慎微的陳平安,會采取一個安全之策。 不知不覺,陸臺早已將武道四境的陳平安當作同道中人,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擇之中,愿意信賴甚至是一定程度上依賴陳平安。這對于有望證道的天之驕子而言,殊為不易。 高冠老人已經不再奢望盡善盡美,趁著丹室轟然炸開、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間,一縷精粹陰魂瞅準一個間隙,果斷往更高處一閃而逝。 不承想那金袍少年并沒有中計,陳平安沒有伸手接住那頂五岳冠,而是由著它往大地墜去,一點時間都沒有耽擱。不過高冠老人仍然信心十足,踩著那把夸張飛劍,金袍少年不可能追上自己,除非他一邊馭劍,一邊使用方寸符,并且前提是找準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這個機會稍縱即逝,因為縛妖索很快就要被陰魂掙脫,先前丹室和氣海一同自爆,縛妖索上邊的靈氣所剩無幾,再難牢牢約束住陰魂了。 天上,金袍少年陳平安接連使出兩次方寸符,一次離開了飛劍針尖,第二次更是憑空來到那縷精粹陰魂之后,首次拔出了那把劍氣長城老大劍仙暫借給他的長氣。陳平安心無旁騖,腦海之中,全是破敗寺廟齊先生面對粉色道袍柳赤誠的那一劍。 一劍斬下!可憐陰魂如同一葉殘破浮萍,被劍氣洪水迅猛沖刷而過,人間再無此人半點痕跡。 一劍功成之后,陳平安當下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凄慘地步,持長氣劍的整條胳膊都已經變成白骨,以致握不住那把長氣劍,長劍墜向大地,陳平安整個人也頹然砸向地面。 初一、十五十分焦急,在下墜的身形四周飛旋,不知所措。 好在手腳皆有蓮花符箓生發綻放的陸臺,在半空截下陳平安,最終扶著他站在緩緩下降的飛劍針尖之上,陸臺自己則在飛劍之外的空中大袖飄搖。 陸臺看著模樣凄慘的陳平安,既有心疼,又有怒氣:“陳平安,你也太莽撞了!還要不要命了?由著他逃走又如何,一縷陰魂而已,想要復出,最少也是幾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到時候你我還會怕了他?!” 陳平安歪頭吐出一口血水,轉頭望向高冠老人身死道消的高空戰場,并沒有什么志得意滿的表情:“我是在殺人?!?/br> 陸臺趕緊掏出一只瓷瓶,將芬芳濃稠的膏藥倒在手心,緩緩傾倒在陳平安那條慘不忍睹的手臂上。哪怕是陳平安這么能熬的家伙,仍是疼得齜牙咧嘴。陸臺低聲道:“忍著點,這藥可讓白骨生rou?!?/br> 陸臺發現陳平安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什么,心中了然,沒好氣道:“方才我已經幫你接住了長劍和縛妖索,暫時收在腰帶之中??`妖索破損得厲害,需要花費不少雪花錢才能修復如初,不過你放心,這筆錢當然是我來出?!?/br> 陳平安松了口氣,隨即問道:“那頂高冠?” 陸臺翻白眼道:“咱們腳下都是荒郊野嶺,不怕給人撿漏拿走,好找的?!?/br> 兩人一飛劍,緩緩向地面下降。陳平安嘆了口氣,那塊蒲團已毀,有點可惜,此次斬妖除魔的收獲,竟然只剩下一頂可以搬出山岳的高冠。 不過先前逆勢而上,執意將老人斬殺當場,陳平安在淬煉神魂上收益頗豐,武道四境第一次有“沉”下來的感覺,不再是那種虛無縹緲、捉摸不定的意味。 陳平安覺得這場廝殺,哪怕沒有得到那頂五岳冠,哪怕縛妖索徹底崩壞,都不算虧,如今自然是賺大了。 不說其他,只說那把充滿邪祟氣息的長劍癡心,品相就提升了一大截,轉手賣出,能賺不少錢呢。 陸臺突然笑道:“那頂五岳冠,長得挺漂亮啊。那老家伙似乎尚未完整發揮出這件法寶的威力,他應該不清楚五岳冠的真實來歷。我回到中土神洲后,去自家和幾個世家的藏書樓翻翻看,說不定會有收獲?!?/br> 陳平安笑道:“得嘞,這就是想收入囊中的意思了。你撅起腚兒我就知道要放什么屁?!?/br> 陸臺憤憤道:“陳平安,你好歹讀了些圣賢書,能不能斯文一點?” 陳平安喲嗬一聲:“倆大老爺們,瞎講究個啥?” 陸臺丟了個嫵媚白眼。 兩人落在飛鷹堡外的山林之中,陸臺心意一動,本命飛劍麥芒一閃而逝。陸臺主動泄露底細:“麥芒相較針尖,殺傷力平平,但是麥芒誕生之初,就擁有一項罕見神通——覓寶?!?/br> “聽聽,同樣是飛劍,別人家的,就是不一樣吧?!标惼桨残χ牧伺酿B劍葫蘆,初一和十五都已經藏身其中。 陳平安在一棵大樹底下盤腿而坐,他瞥了眼盡是白骨的胳膊,撇撇嘴。 陸臺沒來由紅了眼睛,整個人顯得有些沉默。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哭哭啼啼,娘們似的!” 陸臺怔怔。 陳平安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 當初在落魄山竹樓,陳平安就被光腳老人這么罵過,他十分難過?,F在他發現這樣罵別人,果然挺帶勁。 陸臺看著爽朗大笑的陳平安,心境跟著安寧下來。陸臺跟他相對而坐,問道:“為何要這么拼命?”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嗎?你去飛鷹堡主樓,我來對付那座云海。答應過你的事情,總要做到吧?何況后來那老邪修鐵了心要殺我,我不拼命就活不下去,還能怎么辦?” 陳平安停頓片刻,略作思量后補充道:“都跟人打生打死了,把情況往最壞處想,總是沒錯的。如果縛妖索真的毀了,我也不會怪你,那是我自己的決定。這就像之前咱們對付那撥殺人越貨的家伙,我覺得可以收手了,你還是要去追殺幕后主使?!?/br> 陸臺致歉道:“那根彩帶,是我的本命物,受不得損傷,對不住了?!?/br>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陸臺不用多解釋什么,他看了眼陸臺的黯然神色,笑著安慰道:“這可不是因為我自己覺得無所謂啊,而是我愿意相信你,才會覺得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自有你的權衡和考量。朋友之間,不用說太多?!?/br> 陸臺的眼眶又有些濕潤,陳平安語重心長道:“你啊,不是女兒身,真是可惜了。我以前有兩個江湖朋友,就是跟你說過的年輕道士和大髯游俠,在這種事情上,他們就不像你這般扭扭捏捏,你太不爽利了?!?/br> 一個隨便把別人當朋友的人,往往不會有真正的朋友;一個喜歡嘴上稱兄道弟的人,心里其實沒有真正的兄弟。所以陸臺知道從陳平安嘴里說出來的“朋友”二字,分量到底有多重。 可以為之托付生死! 于是陸臺斬釘截鐵道:“陳平安,這次分贓,我會讓你賺一個盆滿缽盈的?!?/br>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懶得說話。 長久的沉默,唯有秋日的陽光,透過疏疏密密的枝葉,灑落林間。 陸臺終于幽幽開口道:“陳平安,你怕死,我怕命。你說我們倆是不是同病相憐?”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是,我比你爺們多了?!?/br> 陸臺好不容易與人這般敞開心扉,結果給人澆了一頭冷水,頓時大怒:“陳平安!你這廝怎的如此無趣!” 陳平安眨眨眼,“我一個大老爺們,要另外一個男人覺得我有意思做啥,我有病???” 陸臺懨懨道:“好吧,我有病?!比缓笏毴粑抿傅卣f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br> 陳平安耳尖,愣了愣:“啥意思?!” 陸臺后仰倒去,躺在地上:“就是字面意思,我就是個怪物嘛。從小到大,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只有我爹娘加兩個師傅,再加一個家族老祖宗,你是第六個。到了上陽臺后,我才能夠真正……” 說到最后,陳平安已經完全聽不真切。 陳平安憋了半天。 陸臺癡癡望向天空:“想說什么就說吧,我既然說出口,就受得了你任何看法?!?/br> 陳平安挪了挪位置,向陸臺靠近了一些,他充滿了好奇,又有些難為情,低聲問道:“女人來那個的時候,是不是很痛???” 陸臺如遭雷擊,黑著臉轉過頭,咬牙切齒道:“你怎么不去問你喜歡的那個姑娘?!” 陳平安下意識撓撓頭:“這我哪敢???” 陸臺突然笑了起來,指了指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罵了一句娘,趕緊放下那條血rou緩緩生長的胳膊,真疼。 兩人再次無言。 陸臺坐起身的時候,驀然發現那個家伙在傷心,而且是很傷心。 陸臺只覺得不可理喻,他不知道天底下還有什么事情,能夠讓陳平安這么想不開。 只見陳平安膝蓋上,放著一枚陸臺從未見過的小小的印章。 今天的飛鷹堡,大難臨頭,最后安然無恙,而他陳平安也還好好地活著。 驪珠洞天,所有人也都安然無恙,甚至像他陳平安這樣的泥腿子,都走了這么遠的江湖路。 因為我們有齊先生。 那么,齊先生人呢? 返回飛鷹堡的路上,陳平安的情緒已經恢復如常,在那條白骨裸露的胳膊上,血rou正在緩慢生長,一條條經脈如草藤緩緩蔓延,十分玄妙。陳平安看得仔細,好似一位夫子在做學問,卻把陸臺結結實實地給惡心到了,他心想陸氏家族也供奉著一些秘不示人的武道宗師,他們在四五境的時候,肯定沒陳平安這份定力。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看,忍著痛,津津有味,親眼見證那些經脈的生長,對于運氣一事,大受裨益,一些原本想不明白的癥結,茅塞頓開。臨近飛鷹堡,陳平安只好收起胳膊,免得被飛鷹堡老百姓當作魔道中人。身上的法袍金醴,既可以將這幅凄慘景象藏在袖中,也不會影響到白骨生rou的進程。 飛劍麥芒之前已經捎回了那頂五岳冠。陸臺掂量了一番,說這是件年頭久遠的法寶,品相極高,上邊五岳真形圖的繪制,無論是技法還是形制,都顯示這頂五岳冠來自中土神洲,甚至有可能是中土某位著名山岳正神的本命物。 陳平安對這些還算感興趣,當是豐富自己的見識,至于陸臺是否會獨吞五岳冠,或是是否故意貶低五岳冠的價值,陳平安則是想也沒想,因為他打心底覺得陸臺不是那種人。 兩人并未徑直去往飛鷹堡主樓,他們先悄悄回到了校武場,收起了那把竇紫芝從扶乩宗重金購買的法劍癡心。癡心汲取了一位巔峰龍門境修士的心血、靈氣后,其劍身越發清亮如雪,紋路如一泓秋水幽幽流轉,越發靈動活絡,光彩湛然。便是眼高于頂的陸臺,都忍不住再次取劍打量一番,嘖嘖稱奇,說那老魔頭言語之間真真假假,但是關于境界一事,應該屬實,其跌境之前的巔峰,多半果真摸著了元嬰境的門檻,這種層次的金丹修士,在中土神洲也算不錯了,可以挺直腰桿登山。 因此這把癡心,算是獲得了一樁天大機緣。 陸臺奉勸陳平安,別將癡心售賣出去,以后遇見了邪道修士或是妖魔陰物,大可以一劍穿心過,既能為自己積攢陰德,又可以提高佩劍的品相,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眼見著陳平安有些猶豫,陸臺破天荒訓斥起了陳平安,道:“修道之人可以不講善惡,那是屁話混賬話,可是世間器物法寶,哪來的正邪之分,以邪器行正事,有何不妥?”陸臺越說越氣,恨不得伸出手指,指著陳平安的鼻子罵,“你都能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白骨生rou,為何這點心坎都過不去?陳平安!你要還是這種死腦筋,長生橋不修也罷,我勸你一門心思當純粹武夫好了,別奢望做什么大劍仙。就你這種心性,就算以后有了長生橋,成了練氣士,你在破開上五境瓶頸前的心魔,說不定比天還要大了!你知不知道,世上每一個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與天地爭勝的雄心壯志,自身的術法神通和毅力韌性,都已經很了不起,但是為何躋身上五境還如此艱辛,就在于這一道關隘的兇險之處,不在世人誤以為的天劫之流,那些只是表象,真正的死敵,是自身的本心。你道心有多高,心性有多堅,你心魔法相就有多高,甚至可以高達百丈千丈,并且如上古神靈金身,堅不可摧,你還怎么破開?”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么,只是指了指陸臺鼻子,小聲提醒道:“又來了?!?/br> 陸臺停下言語,狠狠擦拭鼻血。 無關天下大勢走向,只涉及陳平安一人的大道,陸臺身為陰陽家陸氏子弟所遭受的天道反撲,比起先前那一次,就要小了許多。 陳平安突然說道:“外邊來人了?!?/br> 陸臺瞥了眼陳平安,他這份敏銳的神識,已經完全不輸六境武夫,當真只是四境武夫?他越發對傳授陳平安拳法之人感到好奇。 一行四人小心翼翼步入校武場,正是老道人和徒弟黃尚,以及桓常、桓淑兄妹。他們之所以沒有去往主樓,還是邋遢老人的主意。老人在北方山林高處,無意間見到了陳平安和陸臺重返飛鷹堡的身影,便決定來此與他們匯合,先問清楚那個魔頭的動向,再一起去往主樓,這顯然更加穩妥。 老人打了一個道家作揖,自我介紹道:“貧道馬飛斧,在鴛鴦山修行,有幸拜見陸仙師、陳仙師?!?/br> 陸臺隨意伸手,那把竹扇憑空出現,輕輕搖動:“我來自中土神洲?!?/br> 陳平安想了想:“我是寶瓶洲大驪人氏?!?/br> 馬飛斧小心問道:“兩位仙師可知曉那個魔頭的下落?” 陸臺合上竹扇,以扇子指向老道人,正在眾人一頭霧水的時候,折扇頂端之上,出現了一頂五岳冠。陸臺手腕輕抖,那五岳冠隨之起伏,他微笑道:“已經死了,小有收獲?!?/br> 高冠老人乘坐蒲團從云海落下,搬動五岳大山鎮壓校武場,馬飛斧當時有過驚鴻一瞥,對那頂五岳冠記憶深刻,此刻見著了在竹扇上邊擱放著的古樸高冠,心中翻江倒海,他不敢相信兩個年輕人能夠成功斬殺一名極有可能是金丹境的地仙,可又無比奢望那個俊俏公子所言不虛。 鴛鴦山山居道人馬飛斧,到底是一個久經風雨的老江湖,哪怕將信將疑,臉上仍是感恩戴德,滿是崇敬神色,他再次鄭重其事地作揖:“兩位仙師路過此地,偶遇魔頭逞兇,仗義出手,救飛鷹堡數百條性命于水深火熱之中,功德無量,貧道先替飛鷹堡謝過兩位仙師的大恩大德!”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熱淚盈眶,趕緊拱手抱拳,重重彎腰,分別對兩位外鄉公子說道:“大恩不言謝,若是兩位仙師不嫌棄在下駑鈍,桓常愿為兩位仙師做牛做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桓淑謝過陸公子,謝過陳仙師,小女子實在不知如何言語,才能表達心中感激之情……” 年輕道士黃尚神色復雜,站在最后邊。他心中有念頭一閃而過,若是拜這兩人為師,自己的修道之路,是不是會更加順遂,以后不再是如今這般碌碌無為,害得自己遇上妖魔陰物,處處皆是生死險境? 黃尚看了眼師父的背影,這個修道坎坷的年輕道士默默低下頭,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忘恩負義,比那些妖魔外道還不如。只是心中這個念頭,已經生根發芽,揮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如熊熊大火,灼燒得他心頭發燙,眼眶通紅。 山居道人的懷疑和慶幸,以及大戰之后的心神憔悴;桓常經此大難,試圖改弦易轍,想要奮發圖強,由武道轉入修行;桓淑的兩種稱呼,別樣風情;年輕道士的心念:陸臺嘴角微翹,早已將一切盡收眼底。 陰陽家子弟,剖人心看人心,本就是最拿手的本事。 陳平安對于這些感觸不深,只是依稀記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態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人生的點點滴滴,到底不是書本上的文字。 一行人趕往飛鷹堡主樓。雖然陸臺說了那邊已經塵埃落定,并無傷亡,桓常、桓淑依舊戰戰兢兢,生怕一推開大門就是血流成河的畫面。到了主樓那邊,桓常發現大門緊閉,使勁敲門,等了半天才有一個桓氏老人開門,桓氏老人見著了安然無恙的兄妹后,竟是當場老淚縱橫,結果嚇了桓常一大跳,以為父母遭了拂塵男子的毒手。聽了桓氏老人的一番解釋,桓常才知道那位陸仙師早早施展神通,將那位假冒太平山修士的妖人擊斃。 一時間,廳堂所有活下來的人,倍感恍若隔世。 桓常、桓淑并未發現,爹娘不在廳堂不說,當他們問起此事,所有人的眼神都有些游移不定。 陸臺懶得計較這些別人家里的一地雞毛,只是帶著陳平安走向頂樓露臺。 堡主桓陽早已不在這座名稱奇異的上陽臺。陸臺搖蕩著雙腳,緩緩搖扇,鬢角飛揚。陸臺坐在欄桿上,陳平安有樣學樣,摘下養劍葫蘆,喝著烈酒,仰起頭,長吐出一口帶著酒氣的濁氣。 開始分贓,熟門熟路。 “先前跟馬萬法和竇紫芝一戰,加上今天這場死戰,咱倆運氣真不錯,賺了不少。擱在以前,我一個人未必有這樣的收獲,要知道我在家族里頭,可是有個‘撿寶大仙’的稱號?!?/br> 陳平安笑了笑,沒來由想起那個被譽為“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神誥宗女冠。 “竇紫芝的那把法劍癡心,歸你,五岳冠歸我。其實不能說歸我,算是我跟你買的。我不只會幫你修繕煉化那條縛妖索,你先前提及的那件破損甲丸,就是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的那件,你不是一直埋怨將甲胄拆分后裝在十五里頭很占地方嗎,我可以無償幫你修復如新,讓它重新變作一顆兵家甲丸。你別管我是如何做到的,山人……自有妙計!” 陸臺笑容燦爛:“所以你可能還需要在飛鷹堡待上一段時間,不會太久就是了。剛好在這邊養好傷,再去尋找那座道觀?!?/br> 陳平安笑著點頭,遇上陸臺這種大戶,他陳平安才不會心軟。 陸臺緩緩道:“一頂上品法寶五岳冠,我需要給你兩萬雪花錢,折算成谷雨錢,就是二十顆。追殺馬萬法和斬殺那拂塵修士,我其實也有收獲。我粗略計算了一下,應該需要再支付你兩萬雪花錢,還是二十顆谷雨錢??逃小疅o憂’二字的拂塵長柄還不錯,你可以拿走,就當是一點小彩頭了?!?/br> 陳平安震驚道:“這么多谷雨錢?!” 陸臺始終眺望遠方,微笑道:“山上的神仙錢嘛,我還是有一些的,中土神洲的尋常元嬰地仙,都不敢跟我比家底?!?/br> 陳平安氣得直接一巴掌拍過去:“那你之前在倒懸山,還跟我哭什么窮?陸臺你可以啊,挺會演戲???” 陸臺有些心虛,悻悻地道:“我那不是怕你沒有見色起意,卻會見財起意嗎?” “見你大爺的財色!”陳平安又是一巴掌甩過去,打得陸臺惱羞成怒,“陳平安,小心我翻臉??!” 陳平安呵呵笑著,還是一巴掌。 陸臺眼波流轉,就要祭出撒手锏,陳平安做了個要陸臺“打住”的手勢,然后喝了口酒:“你繼續說?!?/br> 陸臺手掌一翻,掌中出現一只繡工精美的袋子,他將袋子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皺眉道:“干嗎?” 陸臺笑道:“小玩意兒,送你的。打開看看吧,你一定喜歡。這是來歷比較特殊的一袋榆錢種子,回到家鄉后,你可以種在風水好一些的山上,一定要向陽,三年五載,說不定就會有意外之喜?!?/br> 陳平安雖然伸手接過了榆錢袋子,可還是說道:“先說清楚,不然就還你?!?/br> 陸臺便大略解釋了一通,陳平安聽完后笑得合不攏嘴,趕緊收了起來,什么還不還的,只當沒說過。 原來這袋子榆錢十分神奇,而且最對陳平安的胃口。它們是中土神洲遠古仙家某棵榆樹的珍貴種子,因其外形圓薄如錢幣,故而得名。 它們諧音“余錢”,因而民間就有吃了榆錢可以“余錢”的說法,這個說法被大多數人認為是訛傳,其實是不得其法。只需要找到躲藏在榆錢里的金黃精魅,先將其浸泡于酒甕中,醺醉后取出生吃,每年可額外增加銅錢收入。殷實之家,開春時分,為了討個彩頭,都會開設“榆錢宴”,以求新年財源廣進。 這種有望細水長流的錢財收入,最讓陳平安喜歡。 陳平安在心底始終堅信,一份驟然而來的富貴,要么去也匆匆,要么就是需要大毅力、付出大辛苦才能拿得住、守得住。例如榆錢這類不是特別扎眼的好處和收益,很能讓陳平安心安。 陳平安得了好處,才開始賣乖,笑道:“會不會太珍貴了一點?” 陸臺以拇指和食指不斷打開、合攏竹扇,感慨道:“陳平安,上陽臺之行,我是在求道啊?!蟮馈?,你知道這有多重嗎?不過我覺得既然咱們是朋友了,不如就算了吧?不然我陸臺再富裕,傾家蕩產,還是掏不起這筆錢。咋樣?” 陳平安遞過去手中的養劍葫蘆,點頭笑道:“還能咋樣,就這樣!” 陸臺接過了酒壺,高高舉起,仰頭灌酒,養劍葫蘆離著臉龐有幾寸高,這酒喝得很豪邁。他抹了抹嘴,將酒壺還給陳平安:“該添酒了,回頭我讓飛鷹堡給你加滿?!?/br> 這種好事,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陸臺突然無奈道:“為什么都喜歡喝酒呢?酒有什么好的?!?/br>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喝酒。喝了酒,就敢想不敢想的,敢說不敢說的,敢做不敢做的。 之后一旬光陰,陳平安依舊住在那棟小宅,只是再無陰物鬼魅叨擾罷了。 陳平安偶爾會坐在院門口的臺階上,看著巷弄盡頭的那堵墻壁,想著那些身世可憐的鬼孩子,想著它們在這一世最后露出的笑臉。 陸臺在主樓那邊住下,偶爾會來這邊院子坐一坐,但是都待不久,很快就會回去忙碌。 一旬過后,陸臺拿回一顆修復如新的兵家甲丸,陳平安愛不釋手,那條胳膊已經恢復,只是還是不太使得上勁。 除了這顆甲丸,陸臺還帶了一把雪白長鞘的狹刀,說是飛鷹堡桓家的報酬,陳平安如果不收下桓氏會十分不安。 這一次陸臺忙里偷閑,沒有著急離去,在院中給自己煮了一壺茶水,順便給陳平安提了一下這把狹刀的淵源。當年太平山那位元嬰地仙,為了鎮壓此地過于陰森的風水,饋贈了飛鷹堡的樵夫老祖一把佩刀,名為停雪。后世飛鷹堡子孫,就沒有誰有修道資質,一直只能將停雪當作擺設,暴殄天物。 陳平安清楚這把狹刀的珍貴,這多半是那位太平山陸地神仙的心愛之物。陸臺略作思量,便也不當那散財童子,將這把狹刀折算為二十顆谷雨錢,然后他丟給陳平安一袋子谷雨錢,正好是剩余的二十枚。 之后一旬時間,陳平安每天就是走樁、練劍和睡覺,已經不再去看那堵墻壁,畢竟相逢離別都短暫,哪怕是生死大事,終究還是會慢慢釋懷,就像市井酒肆的一杯酒,滋味再好,難道還能讓人醉上數日不成? 這一旬內,陸臺只來了一次,說他收了三名弟子——陶斜陽、一個名叫桓蔭的少年,還有個改換門庭的年輕道士黃尚。 至于其中緣由,陸臺不愿多說,只講了“不近惡,不知善”六個字。這句話是老調重彈,之前陸臺就在吞寶鯨提起過。 陸臺離去之前,說他可能真的要在這里長久住下了,短時間內不會返回中土神洲。 當陸臺最后一次帶來那條縛妖索,陳平安已經修養得差不多了。 離別在即,都沒有什么傷感。 一個懷揣著夢想,一個是大道之起始,沒理由太過傷春悲秋。于是就這么干干脆脆地分別了,一個留在異鄉的飛鷹堡,一個背劍往北而行。 陸臺甚至沒有送行,只是站在那座上陽臺上,遠遠目送一襲白袍的陳平安緩緩離去。 他之前慫恿陳平安懸掛長劍癡心和狹刀停雪,如此便顯得很有江湖氣概,可惜陳平安沒上當,說他又不是開兵器鋪子的。 陸臺有些遺憾,如果陳平安真這么做了,陸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笑話他一句傻了吧唧。 陳平安走出大門,走在大道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飛鷹堡,卻不是看那陸臺,而是想起一事,覺得有些奇怪,最終搖搖頭,不再多想。 離開飛鷹堡的途中,他在街上與一個中年男子擦肩而過,陳平安明明記不得以前見過他,可是卻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那憨厚男人也發現了陳平安的打量眼光,咧嘴一笑,有些羞赧,這人就是活脫脫一個市井漢子。 在陳平安遠離飛鷹堡后,四處逛蕩的質樸漢子輕輕一跺腳,千里河山,不再存在禁絕術法。不然先前那場云海大戰引發的巨大動靜,扶乩宗不可能無動于衷。 陸臺趴在欄桿上,笑瞇瞇望著山河氣運的顛倒轉換,玄機重重,不愧是他的傳道恩師,比起另外一位授業師父,還是要強出不少的。 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巔,陳平安在走樁間隙,不知為何,破天荒地有些懷念糖葫蘆的滋味,這讓陳平安覺得有些好笑。他想著如今家大業大,到了下一處市井城鎮,隨便找個賣糖葫蘆的攤販,買它個兩串,左手一串,右手一串! 根據神仙書《山海志》記載,桐葉洲多山神妖魅精怪,事實確實如此。哪怕陳平安大多時候,已經刻意繞開那些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或是望之生畏的污穢險要之境,有些時候還是會著了道。比如陳平安在一次深夜,望見一座燈火輝煌的小城鎮,陳平安手上并無地圖,想著需要補給食物,就順著燈火一路行去。地圖一向是王國的封禁之物,比兵器還要管束嚴格。 那座小城并無夜禁,但是有城門士卒查看通關文牒。陳平安順利入城后,找了一處尚未打烊的客棧入住,掌柜卻搖頭擺手,說陳平安給的銀錢不對,他們這兒不收。各國有各國的制式銅錢,這很正常,可是連真金白銀都不收,就有些怪異了。好在掌柜給陳平安指路,說有個地方可以將金銀折算成他們這邊的錢,換完之后再來客棧下榻便是。 于是陳平安找到了一間鋪子,柜臺極高,幾乎有一人半高。陳平安入鄉隨俗,踩在一條小板凳上,用幾枚銀錠,換來了一堆通寶銅錢和一摞紙鈔。銅錢沉甸甸的,成色十足,陳平安見紙鈔上邊有正兒八經的朝廷和銀莊朱印,就沒有多想,回到客棧,交了錢,又給掌柜看過了通關文牒。掌柜一絲不茍地記錄在案,以備當地衙門的戶房胥吏查詢。 第二天陳平安準備出門,掌柜還在那邊打算盤,笑著提醒陳平安這邊有個鄉俗,與人閑談,不可說一個“紙”字,例如紙上談兵、一紙空文等都萬萬說不得,不然給人打出城外,莫怪他沒提醒。 陳平安記在心里,道謝之后,就去買了柴米油鹽和兩套衣服?;貋碓诳蜅3燥埖臅r候,他只覺得飯菜寡淡無味。之后他離開了城鎮,走出數十里后,遇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陳平安站在一座山上破敗行亭躲雨,閑來無事,緩緩走樁練拳,結果看到驚人一幕——山腳那座城池,好似一攤爛泥,溶化在大雨之中。 陳平安趕緊掏出在小城鎮購買之物,以及那些銅錢和紙鈔,頓時頭皮發麻,竟然全是由白紙裁剪而成,如同活人在陽間燒給陰冥死人之物。 似乎有人被陳平安的窘態逗樂,在涼亭墻壁內哧哧而笑,聲音透過墻壁,回蕩在亭內。 陳平安之前只是驚異小城鎮的匪夷所思,可不是真怕了這些神神怪怪,所以他很快緩了過來,只是坐在一根由深山老木打造而成的墻根長凳上,望向對面的那堵慘白墻壁,默默喝酒。 那個陰物猶然不知自己撞上了鐵板,更加故弄玄虛,假裝陰沉地說道:“你不怕我?” 陳平安將養劍葫蘆別在腰間,站起身,緩緩走向那堵墻壁,啪的一下,直接在上邊貼了一張寶塔鎮妖符,里邊立即響起了帶著哭腔的求饒聲響,嗓音似乎略帶稚氣。陳平安沒有摘下那張黃色符紙,笑問道:“你說我怕不怕?” 那家伙嚷嚷道:“我怕了我怕了,都快要怕得活過來了!” “出來吧,再躲躲藏藏,我可真要跟你不客氣了,跟我說一說,那座小鎮到底是怎么回事?!标惼桨舱铝随傃?,收入袖中,坐回原先位置。 從墻壁中走出一位心有余悸的童子,身前身后都繡有一塊官補子,只是不像世俗官服那樣色彩繽紛,只有黑白兩色。他畏畏縮縮站在墻根,望向對面坐著的神仙老爺,不但鞠躬,還古里古怪地唱了一聲喏,自報身份。原來他是前朝敕封的土地爺,換了皇帝和國姓后,他就自動被劃入舊臣之列,沒了官身,本就微薄的道行,越發低微。 他生前是一名封疆大吏的心愛幼子,死后未過頭七,有一位云游神仙路過,進入靈堂,幫著他父親運作了一番,他便成了一個品秩不入流的土地爺,香火頗旺。后來山河變色,一切成了過眼云煙。 陳平安向這個沒了朝廷正統的土地爺,問了些紙人小鎮的淵源。原來當初萬余小鎮居民,一夜之間,死于一場仿佛天災的巨大人禍,朝廷為了防止人心惶恐,下令周邊州郡封堵消息,還請了佛門高僧前來做了一場法事,才沒有使此鎮演變成一處兇險的陰煞之地。 陳平安詢問暴雨之后小鎮怎么辦,童子笑著說無妨,只要天氣晴上幾天,就會恢復原狀。陳平安便蹲在地上,面朝小鎮,在行亭內燒了那些紙錢紙衣。 童子蹲在一旁,唏噓道:“這位神仙老爺,不承想還是個大善人?!?/br> 陳平安一笑置之。他順便跟這個童子問了方圓千里的山水形勢,是否有仙家門第或是渡口,童子一一作答,并無藏掖。童子說北邊約莫離此處八百里,確實有妖魔作祟,占山為王。這個妖魔倒也不常做那強擄樵夫山民的勾當,山上山下還算安穩,少有百姓遭殃的傳聞。妖魔聲勢鼎盛之際,好些山上練氣士都要繞路,只是后來遭了一場變故,便沉寂下來,聽說山上只有三兩只小貓小狗,不成氣候了。真相如何,不好說,外邊的傳聞五花八門,有說是扶乩宗的仙師覺得礙眼,也有說是佛門行者在那邊落腳,有妖精不長眼,惹得佛家高人金剛怒目,才有此一劫。 亭子內有些枯枝,在童子的幫助下,陳平安將枯枝攏在一起,點燃火折子,一人一怪,在篝火旁蹲著。 童子雖然瞧著臉龐稚嫩,實則已經存活了五百年,他對陳平安解釋道:“之所以那座山頭的妖魔,會兔子不吃窩邊草,除了那個山大王脾氣相對溫和之外,麾下眾多暴戾之輩,也怕名聲臭了,讓人談虎色變,十傳百百傳千,萬一惹來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仙家子弟,貪圖那斬妖除魔的世俗名聲,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點點頭。 童子將兩只手掌靠近火堆,呵呵笑道:“殺還是不殺?殺了小的來個大的,殺了大的,再來個老的。哪怕有本事來兩個殺一雙,來三個全殺光,都給殺了,鬧大了,當地官府上報朝廷,皇帝老爺覺得丟了顏面,可不就要去懇請仙師出山?” 童子無奈道:“最是煩人?!?/br> 陳平安笑道:“若非如此,早就亂成一鍋粥了,山下的老百姓還怎么活。只說那座小鎮,死了萬余人,他們在外鄉的親戚朋友會如何想?一夜之間,所有人就這么沒了,活著的人,也會害怕的?!?/br> 童子愣了愣,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童子又說了些附近的趣聞趣事,多是他道聽途說而來,畢竟數百年光陰,總得找點樂子打發時光才行。 大雨停歇之后,陳平安跟這個小小的土地公告別,繼續趕路。只剩下童子站在行亭外邊喃喃自語。 陳平安又路過一座荒冢,有一伙進京趕考的寒士書生,站在一座大墳之前,露出自慚形穢和嘆為觀止的神色。然后他看到從墳塋之間,躥出兩只雪白狐貍,學人作揖。還有幾頭年幼一些的狐貍,趴在墳塋上頭,竊竊而笑,眉眼間有些靈氣,充滿了憧憬和嬌羞,半點不像什么兇惡的妖魅,反而像是饞嘴的稚童。那些讀書人紛紛還禮。 看得陳平安一陣好笑,他知道這必然是狐妖作祟,在蠱惑人心。不過陳平安并不太擔憂,世間狐妖,無論是哪個洲的,都往往不會行殘暴之舉,它們自古天生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