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姑娘請自重
不住那把神將大戟,這把大戟也不適合自己,便賣給了五兵宗,可謂一夜暴富。之后他財大氣粗,硬生生靠錢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谷雨錢換來了一個金丹修為,誰不艷羨? 此事轟動金甲洲,一時間涌入登真仙境的練氣士有如過江之鯽,需要有很硬的關系才能排上隊,已經不是錢的事情了。經過三百年,登真仙境才逐漸變得沒那么炙手可熱,但依然是讓人覺得物有所值的一方勝地。 不過陸臺當然知道這種“開門紅”,多半是商家高人指點五兵宗的手筆,跟那盒風靡數洲的胭脂一個德行,是合伙坑人呢! 對于登真仙境的虛實和深淺,陸臺一清二楚,師父說過如果他有興致,又有閑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撿到一些值點小錢的破爛貨。 陸臺此次為何乘坐吞寶鯨?當然上上簽卦象和大道契機最重要,可是進入登真仙境,尋得一筆錢財,也是他陸臺志在必得的。 陸臺極力邀請陳平安一起進入登真仙境,可是陳平安到最后只答應再借給陸臺一顆谷雨錢,他自己還是執意不去。 陸臺只得獨自進入登真仙境,兩旬之后他風塵仆仆地離開登真仙境,當天就還給陳平安三顆谷雨錢,多出的一顆,說是利息。陳平安聽陸臺講完游歷經過和巨大收獲后,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來陸臺憑借家傳陰陽術,破開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驚無險,差點成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礙于五兵宗訂立的規矩,才主動放棄了對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他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換了一大堆谷雨錢。因為五兵宗在跨洲商貿的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小暑錢和谷雨錢,所以五兵宗暫時賒欠陸臺大部分錢款,并向他保證半年之內就會全數償還,而且會額外加上一筆紅利。 別覺得五兵宗虧大了,原本雞肋的仙府在被陸臺成功打開后,由于靈氣充沛,適宜修行,吞寶鯨的貴客,就會愿意居住其中。細水長流,五兵宗半點不虧,商家掙錢,暴利當然很好,可是這種有穩定收入的“錢脈”,才是長長久久的立身之本。 陸臺一舉成為登真秘境歷史上收獲第三的幸運兒。 除此之外,陸臺從仙府拿到了一門上古登仙術法,和一件名為“鰲山幻樓”的上乘法寶。陸臺并未售賣這兩份機緣。 哪怕陸臺實實在在證明了陳平安與一樁洪福失之交臂,陳平安還是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只是將那枚賺到的谷雨錢放在桌上,看書乏了,就以手指翻轉谷雨錢,讓它在手背上滾來滾去。對于陳平安,這是一個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見影。 這讓陸臺很是郁悶。說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語,可是陳平安始終不為所動。 所以陸臺每次煮茶,都沒有邀請陳平安共飲,當然,估計陳平安自己也沒有想法。 陸臺是個地地道道的講究人,他生于千年豪閥、仙人之家,不是尋常的人間世族子弟可以媲美的,所以陸臺的氣質,渾然天成,既是鐘靈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斗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飲茶之人,要凈且靈。 陸臺跟陳平安相處久了,始終覺得陳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凈有余而靈不足,一樣還是會辜負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陸臺又借機提起這樁“天上掉了錢如雨嘩嘩落下,你陳平安卻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陳平安只是默然不語。 陸臺覺得實在敲不醒這個榆木疙瘩,就要放棄說服陳平安了,便隨口說了一句大而無當的空洞言語,可世事就是如此無常,陳平安不僅聽進去了,而且還用心記下了:“陳平安,你練拳練劍,心都很定,這是你厲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可以靜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br> 這是陸臺隨口說說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是一些廢話,可陳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動停下那套翻來覆去的枯燥劍架,坐在他面前,學陸臺擺出跪坐飲茶的姿勢,有些別扭,與陸臺的瀟灑風流有著云泥之別,就像是莊稼地里的老農學那老夫子坐而論道,只會搖頭晃腦,裝模作樣。 陳平安擺出這副姿態,陸臺覺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斗茶無敵手的陸氏俊彥,斜眼打量著渾身不自在的陳平安,怎么看怎么有意思。給他這么一瞧,陳平安自然越發拘謹。 對于真正的讀書人,陳平安還是心向往之的,比如齊先生、李希圣,還有彩衣國城隍爺沈溫。哪怕是張山峰臨時興起的吟詩作對,都會讓陳平安心生向往。 陳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適,問道:“你是說我的心性,走了極端?” 陸臺愣了一下,聰慧至極的他,沒有敷衍應付,也不敢妄下斷論。 若是面對常人,陸臺可以隨口胡謅,或是說些不錯不對的言語,可是面對陳平安不行。 兩人對坐,陳平安一臉認真神色,陸臺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畫地為牢了。 陸臺心中一動,有些恍惚,來得這么早?本以為只有踏足桐葉洲的陸地,與陳平安相伴游歷,經歷種種坎坷和磨難,才會出現此契機的苗頭,不承想如此措手不及。陸臺穩定心境,開始屏氣凝神,鄭重其事地遞給陳平安一碗茶:“慢慢飲,等你喝完,我再說一點我的見解?!?/br> 陳平安不知其中講究,只當是一場找人解惑的普通問答,就點點頭,接過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島風波過后,陳平安遇上那位愛慕桂夫人數百年的中年漢子,在渡口中年漢子揮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中年漢子有過一番問答,以致那位中年漢子竟然說了句“你別想壞我大道”。 當時陳平安便是在說一把尺子兩端的道理。他認為舟子的道理走了極端,看似有理,實則無理,因為它還不夠完善,不如書上所說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底,是“道法自然”四字。 那次夢中讀書,陳平安依稀記得有人說過,儒家的道理,從不在高處,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實處。那人甚至笑言,咱們儒家的至圣先師,學問已是何等的深遠高超,可有一次問道之后,他曾對一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帶了點自慚形穢,說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內容,陳平安已經記不得一星半點了,也有可能是那個人或者那本書根本就沒有說。 陳平安這兩次“游山玩水”,其練拳的初衷已經從最初的“我這一拳要最快”,變成了“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須最有道理”。 陳平安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話之一,是在返鄉的一座客棧中,他對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說的那句“如果我哪里做錯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無論落魄山竹樓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上打下多少拳,無形之中,陳平安始終在懷疑自己。 其實在倒懸山上,陳平安對寧姚爹娘說的那句無心之言已經道破了天機,那意味著陳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是我做得不夠好?!?/br> 做得不夠好,就是錯。世間有幾人,會如此苛求自己? 這種心態不是無緣無故形成的,而是陳平安本命瓷一碎,之后又經歷種種困苦艱辛,種種機緣巧合,使得陳平安不得不試圖拼湊出自己的完整心境。 成了,便是日月在天的奇觀,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種種失約,種種失望。 一個人沒東西吃,就會餓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樣會死,只是渾然不自覺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絕境,憤然而起,奮發向上;可又悄然求死,暴飲暴食,不知節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馬,種種弊端,即是人心古怪處。 人心之復雜,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認看透。崔瀺在小鎮為何會輸,便是例子。 循著這條心路,陳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劉羨陽之所以差點死了,是因為我陳平安做錯了,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講完自己那點對方都不愿意聽的道理,一了百了。 齊靜春愿意在小巷與他對揖,但是陳平安還是只記住了劍靈所說的“齊先生在賭,賭那萬分之一”,至于為何齊先生愿意相信他,沒有對這個世界失望到底,陳平安反而從未想過。 當一個人真正開始認識這個世界,看過了高聳入云的大山、蜿蜒無盡的江河,看過了那些無比高遠的壯闊景象,看過了那些讀書人的風流,那些象征著一國威嚴的衙門、官服,看過了人生無常的生老病死,看過了看似壯烈實則冷血的鐵騎陣陣,看過了昔日的朋友變得陌生,愈行愈遠而無可奈何,看過了父母逐漸老去,你卻始終無法挽留……他在某一刻,就會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孤單。 對于他人的悲傷人們很難感同身受,他人分享的快樂總是一閃而逝,人生只是一場場告別…… 陳平安對這個世界,其實充滿了畏懼。 劉羨陽、李寶瓶、顧璨都不會像陳平安這樣。 顧璨會一門心思想著報仇。 李寶瓶會覺得天地間總有這樣那樣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里,幾乎從不質疑自己,更不會輕易否定自己,所以她才能夠說出那一句:“怎么會有不喜歡李寶瓶的小師叔?” 劉羨陽則會發自肺腑地說:“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這個小地方!” 而陳平安可能會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帶著李寶瓶他們去大隋,但是陳平安的心境意象,會躲起來。 陳平安的心思和念頭,大體上都是“不動”的。 在龍窯燒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穩,其實就是在執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會記恨宋集薪的有錢,嫉妒他有人相依為命,會讀書;他就會嫉妒劉羨陽學什么都快,任何事情都是一上手就會;他還會厭惡和看不起那個娘娘腔男子,會在大山之中第一個找到他,不給娘娘腔指出一條隱蔽山路。 凡事有利則有弊,心定了,走了極端,就像陸臺所說的,容易“心死”,這其實就是道家所謂的“假死”。 這就是阮邛哪怕對陳平安沒有成見,卻從來不把陳平安當作同道中人,不愿收他為弟子的根源所在。 這也是為何陸臺會覺得陳平安靈不足的原因。 所以劍靈當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個年幼孩子守著墳頭和山頭,是草鞋,唯一的“動”,是向南方追逐著某個人的身影。 那個身影,其實正是御劍離去的寧姚。 陳平安送劍給心愛的姑娘的那趟旅程,比起去往大隋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終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是我想走這趟江湖”。 我陳平安要為自己做點什么。 所以哪怕羨慕老龍城的范二,哪怕到了劍氣長城后,陳平安肩頭又多了一副擔子,陳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輕松。 所以陳平安換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襲長袍,想要成為劍仙,而且是能夠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大劍仙。 當初文圣老秀才為何會在醉酒之后,拍著陳平安的腦袋說少年郎要喝酒,不要想太多太過沉重的事情,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問題。 少年不該如此,當靜極思動,應該卸下擔子,輕松地去做少年郎該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間道理,聽沒聽說,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書里書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實處,難上加難。 陳平安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在陸臺即將說出他的答案之前,陳平安突然開口說道:“我之所以不愿意跟你接觸,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怕死?!?/br> 在家鄉小鎮,接連面對蔡金簡、苻南華和搬山猿,陳平安認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在蛟龍溝,是第二次。 事不過三。 陳平安緩緩放下已經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運氣的好東西,我從來拿不住?!标惼桨沧灶欁哉f道,“我方才想了想,覺得可能以前我是對的,但是現在我還是這樣的話,就是錯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遠,得慢慢改正了?!?/br> 陸臺神色古怪,還有些凝重。他方才其實在以陸氏不傳之秘觀心神通,偷窺陳平安的心境。 陳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來一碗?” 陸臺沒好氣道:“你當是喝酒???”可他仍給陳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陳平安繼續說道:“但是不跟著你去登真仙境,我覺得沒錯,說不定我跟你一起進入登真仙境,會害得你一點錢都掙不到?,F在,你掙了大錢,我掙了三顆谷雨錢,挺好的?!?/br> 陸臺自己早已不再飲茶,他將雙手放在膝蓋上,笑道:“兩顆是你借我的,你其實只掙了一顆?!?/br>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告:“我覺得是三顆?!?/br> 陸臺哭笑不得,敢情這家伙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還錢? 陳平安喝著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輕聲道:“要余一點,錯過了就錯過了,不能事事都求全占盡。陸臺,你覺得呢?” 陸臺愕然,隨即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陳平安喝著一碗茶水,同時一頭霧水。 陸臺隨即滿臉憤懣,身體前傾,一把從陳平安手中搶過茶碗,隨手揮袖,收起所有茶具,氣呼呼站起身,狠狠瞪著陳平安:“上陽臺觀道,到底是誰觀道?是誰桐葉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個小小的桐葉封侯算個屁!虧死我了!” 陸臺咋咋呼呼登樓離去,踩得樓梯噔噔作響。 陳平安茫然撓頭,只覺得自己像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陳平安有點慘,陸臺又換回了女子裝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說,還每天搔首弄姿,來一樓這邊故意惡心陳平安。 陳平安脾氣再好,也受不了那層出不窮的脂粉味和蘭花指,以及讓人極其膩歪的擠眉弄眼和嬌聲嬌氣,于是在某天早上陸臺坐在欄桿上哼小曲的時候,一拳打得陸臺摔入碧水湖中。 怒氣沖沖地從水里掠出的陸臺,落湯雞一般,他強忍著拿針尖、麥芒兩把本命飛劍戳死陳平安的心思,只是對著陳平安破口大罵:“你就這么對待自己的半個傳道人?!你陳平安還有沒有半點良心?” 在提到傳道人的時候,陸臺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但他在罵陳平安沒良心的時候,倒是理直氣壯。 在那之后,陸臺不再理睬陳平安。 光陰悠悠流轉,拂曉時分,吞寶鯨到達桐葉洲扶乩宗渡口,陳平安去三樓提醒陸臺可以下船了,但是早已人去樓空。 陳平安沒有多想,只覺得陸臺真是個怪人。 他便獨自一人,從海底的吞寶鯨登上桐葉洲的陸地。 陳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腳,就像當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祿街,從黃泥爛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滿了新鮮感。 陸臺不在身邊,陳平安覺得挺好,雖然這么想,有點對不住那家伙。 就在陳平安腳步很是輕松輕快的時候,在渡口一家熱鬧的店鋪旁邊,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齜牙咧嘴。 換上了青衫長袍、玉帶簪子的陸臺正蹲在街邊,啃著一個rou包子,見到了陳平安后,他轉頭看了眼蹲在他身邊的一條土狗,土狗正眼巴巴地望著陸臺,陸臺便把手中的rou包子丟給了路邊的土狗。 陸臺對陳平安挑了挑眉頭。陳平安走過去后,陸臺還在那啃著另一個皮薄餡美的rou包,搖頭晃腦,很是欠揍。 陳平安先彎腰摸了摸那條狗的腦袋,然后直接就給了陸臺一腳。 陸臺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手里的rou包子還沒丟。 踹了自己一腳,那家伙竟然還有臉笑?口口聲聲說自己怕死,怎么到了我陸大爺這邊,你陳平安就不怕死了?真當我的針尖、麥芒,與那些廢棄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擺設? 陸臺突然有些郁悶,因為他才記起,陳平安根本就不曉得這兩把本命飛劍的存在。 陸臺站起身,惡狠狠吃掉rou包子,警告道:“吞寶鯨那一拳,渡口這一腳,兩次了!” 陳平安笑道:“事不過三?!?/br> 陸臺厲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么打死你,要么換回女子裝束,惡心死你!” 陳平安立即抬起手臂,雙指并攏,佯裝對天發誓狀,可言語內容卻是:“如果有第三次,請你務必選擇打死我?!?/br> 陸臺驀然一笑。 見陸臺沒有追究計較的意思,陳平安便仰頭望去,遠處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處即有云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見山上風光。據說一年之內只有數次機會,山下之人才得以窺得此山全貌,山巔矗立著一大片宮觀殿閣。 神仙書《山海志》上就記載了這個扶乩宗,其中讓陳平安印象最深的有兩點:首先扶乩宗與龍虎山天師府一樣,不屬于道家三脈之一,擅長“神仙問答,眾真降授”,簡單來說就是與寶瓶洲的風雪廟、真武山有異曲同工之妙,能夠請神下凡,區別在于請下人間的是神祇,還是真仙;其次扶乩宗的山頭豢養精怪鬼魅之多,冠絕桐葉洲,其半山腰處有一條喊天街,無奇不有。 陳平安對于那些活潑可愛的古靈精怪一直很有興趣,就想著在扶乩宗開開眼界。若是以往,他也就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可是現在倒是愿意做一做。 而且他那把長氣,當陳平安向北而走時,便有劍氣微顫,震動他的神魂,若是他向南而行,劍氣便無動靜。這讓陳平安松了口氣,往北走,好歹距離寶瓶洲越來越近。 陸臺對于游覽喊天街一事,舉雙手贊成,他說那兒的一些小玩意兒,不但珍稀罕見,而且價錢公道,這是練氣士游歷桐葉洲時的必去之地。 望山跑死馬,瞧著距離那座大山頭不太遠,但其實能走上好久。陳平安一路上時不時望向那座云霧繚繞的高山,他如今已經不是初入江湖的雛鳥了,很清楚扶乩宗的厲害,若是擱在寶瓶洲,就只比神誥宗略遜一籌。 這座位于桐葉洲中部的扶乩宗,既然是宗字頭仙家,意味著它最少有一位玉璞境修士,而且比起版圖最小的寶瓶洲,桐葉洲的山頂仙家更有分量和底蘊。桐葉洲南北各有桐葉宗和玉圭宗,兩宗分別掐住這塊陸地的兩端,好似占據了桐葉洲半壁江山的氣運,所以在桐葉洲還能夠脫穎而出的宗門,往往都是殺出一條血路的強大勢力。 閑來無事,陸臺便聊了些桐葉洲和寶瓶洲的不一樣之處。寶瓶洲是小地方,如果不是神誥宗祁真躋身仙人境,獲得中土上宗賜下的天君頭銜,明面上一個仙人境都沒有,所以陳平安在師刀房那堵墻壁上,看到有人懸賞大驪藩王宋長鏡,其理由只是覺得寶瓶洲不配擁有一個十境武夫。 反觀桐葉洲,桐葉宗和玉圭宗的當家大佬,都是在仙人境趴了好幾百年的老王八。扶乩宗有兩位玉璞境修士,一男一女,是一對道侶,羨煞旁人。 相傳扶乩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喜好飼養精魅,她成為地仙后,還是愿意經常露面,專程下山收集種種精怪。扶乩宗宗主便干脆大手一揮,傾盡私人財力,打造了喊天街,只為了讓道侶近水樓臺先得月,不用多跑那幾步路。 說起這樁恩愛,陸臺滿臉陶醉和憧憬,看得一旁陳平安毛骨悚然,因為他并不知道陸臺是將自己想象成了扶乩宗宗主,還是宗主的道侶。 大概是被勾起了心中的那份纏綿悱惻,陸臺哪怕當下是一身世家子衣飾,仍然不厭其煩地與陳平安說起了那些梅花妝容、額黃酒靨,幾種腮粉的色澤暈染和撲面次序,中土神洲仙子與別洲仙子的穿衣喜好,濃妝重彩和淡抹小點妝的各有所好…… 陳平安忍了半天,終于還是忍不住了,轉頭對這家伙正色道:“陸臺,算我求你了,你跟我聊這些,我不想聽,何況聽了也沒有用啊?!?/br> 類似言語,陳平安只對馬苦玄說過一次,那次是馬苦玄在大戰之間碎碎念個沒完。 只不過他對于馬苦玄是厭惡,而對陸臺更多的還是無奈。 陸臺一挑眉,然后痛心疾首道:“沒用?你就沒有喜歡的姑娘?萬一有的話,就不想她更好看?你好歹也能靠這個跟人家聊聊天吧?你真以為仙子不放屁,個個不愛美?活該你打光棍!” 陳平安一下子開了竅,斬釘截鐵道:“有!想!” 他當然有喜歡的姑娘,想她更好看……嗯?不對不對,寧姚已經最好看了! 陸臺看得直搖頭:“傻了吧唧!估計有了姑娘也留不住?!闭f完之后,陸臺猶不罷休,憑空變出那把竹制折扇,嘖嘖道:“留不住啊留不住?!?/br> 陳平安呵呵一笑。 察覺到陳平安有動手的跡象,陸臺斜眼提醒道:“別動手啊,你一個天天翻書的人,哪怕不是君子,好歹也算半個讀書人。這才幾步路,說好的事不過三呢?” 渡口本就是扶乩宗的私產,他們一路往扶乩宗山頭而去,路上多有神神怪怪的景象,有十數人乘坐在一條名為“紫髯公”的紫色大蟒身上,風馳電掣,但是乘坐之人個個四平八穩。他們頭頂經常有充滿劍氣的虹光掠過,轉瞬即逝。 見過了老龍城和倒懸山,陳平安對此已經見怪不怪。 陸臺說,桐葉宗跟零零碎碎的寶瓶洲很不一樣,山頭數目不多,但大部分都是龐然大物,在這里不是隨便扯一桿破爛旗幟就能自封山大王的,桐葉宗的王朝和江湖,這兩股勢力不容小覷。 當然事無絕對,不入流的仙家門派肯定有,畢竟桐葉洲疆域實在太大了,再說了,哪塊田地還沒個老鼠窩??上裼^湖書院以南的寶瓶洲,幾乎國國有仙府的景象,在桐葉洲肯定沒有。 兩人在寬闊道路一側并肩而行,十分惹眼。來往車輛的女子,無論是仙師還是富家千金,都拋來好奇打量的眼神。這主要還是歸功于風度翩翩的陸臺,陳平安站在他身邊,更多的是起到了綠葉的作用。 陸臺沒來由感慨道:“婆娑洲不去說,很強大,文風鼎盛,仙師如云,尤其還有一個醇儒陳淳安坐鎮。咱們腳下的桐葉洲性子喜靜,跟賢淑女子相似,與世無爭,又有地利之便,連跨洲渡船都沒幾艘,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所以比較排外,算是一塊很大的世外桃源。西南方的扶搖洲可就熱鬧了,山上山下沒個界線,整天打打殺殺,練氣士的江湖氣都很重?!?/br> 陳平安突然小聲問道:“陸臺,你是什么境界?可以說嗎?” 陸臺輕搖折扇,鬢發飛揚,微笑道:“陸氏子弟,不太在意境界高低,只看‘觀河’的眼力有多遠?!?/br>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是不高了?!?/br> 陸臺扯了扯嘴角:“相較于中土神洲的修道天才,當然算不得高,可比起你嘛,綽綽有余?!?/br> 陳平安笑道:“我認識一個比我略大的人,他已是七境武夫了。我在家門口遇上一個長得像狐貍的婆娑洲年輕劍修,好像是九境。我家里有兩個小家伙,一條火蟒一條水蛇,估計快要六境和七境了。你呢?到底是幾境?” 陸臺仍是不愿泄露自己的境界高低,只是得意揚揚地道:“我的兩個師傅,一個授業,一個傳道,都是上五境?!?/br> 陳平安“哦”了一聲。 陸臺瞥了眼陳平安:“啥意思?不服氣,還是不入眼?” 陳平安點頭道:“服氣?!?/br> 陸臺笑瞇瞇道:“陳平安,你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是不是希望躺著被人敬酒啊?!?/br> 陳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陸臺啪一聲收起折扇:“死了之后,總該有人上墳祭酒吧?!?/br> 陳平安沒好氣道:“彎彎腸子?!?/br> 陸臺爽朗大笑,又打開了折扇,清風陣陣而來,真是秋高氣爽。 兩人步行半日,才在黃昏中走到扶乩宗山頭的山腳。山名垂裳,按照陸臺的說法,寓意君王拱手垂袖而治,可為何扶乩宗的山頭卻用了儒家的說法,陸臺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一個時辰后,暮色之中,陳平安和陸臺終于見到那條喊天街,街上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哪怕是晚上,依舊游人如織。 走入人滿為患的大街后,陸臺讓陳平安見識到了何謂花錢如流水,什么叫老子一擲千金,眼睛眨一下算我窮。 陸臺走入第一家鋪子,就買了兩頭陳平安聽都沒聽過的小精魅,其中一頭名叫瞳子。聽了店鋪掌柜近乎諂媚的介紹,陳平安才知道此物可以豢養在主人眼瞳之中,不但可以每天幫主人汲取些許天地靈氣,最重要的是每當瞳子見到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便能夠幫助主人“明目”。許多修行天眼通之類術法的練氣士,此物最是其心頭之愛。 陸臺花了足足八百顆雪花錢購得此物,說是要送給陳平安。陳平安當然不會收下,陸臺便搖頭惋惜,說你就不想每天都能夠眼神精進?言下之意,有我陸臺在你眼前,而你眼中又有瞳子,豈不是看我即修行? 老掌柜看了眼俊逸非凡的陸臺,又瞥了眼陳平安,笑容玩味。 陳平安一身雞皮疙瘩,假裝什么都沒聽懂。 相比被陸臺收入囊中的瞳子,當時瞳子旁邊的一伙活潑小人,其實更讓陳平安心動。它們小如米粒,被稱為“耳子”,諧音“兒子”,是一種生活在耳朵中的精魅,以人的耳膜為鼓面,在人入睡時便悄然擂鼓,主人和旁人都不會耳聞其擂鼓之聲,卻可以激發主人的陽氣,無形中震懾那些行走于夜間的諸多邪魅。 這是山下豪門顯貴在不小心“鬧鬼中邪”后,必然重金購買的一種精怪。許多下五境的練氣士,如果需要行走山林湖澤,由于境界低微,也會隨身攜帶一只。 除了瞳子,陸臺還買了一只指甲蓋大小的蜘蛛,這蜘蛛五彩斑斕,十分討喜,可光是它的名字就足夠讓陳平安敬而遠之——春夢蛛,喜好采擷、收集那些春光旖旎的夢境,當人入睡之后,它就可以在主人頭頂織出一張五光十色的小網,而主人就會在夢中消受那千金春宵。因此春夢蛛經常被宗門用作砥礪弟子道心的道具,它也是崇尚雙修的道派山門必備品之一。 春夢蛛附近的一排小籠子,還裝有包括漆黑如墨的噩夢蛛在內的諸多蜘蛛,各有其奇特之處。 陳平安當然欣賞不來這類精怪??墒顷懪_偏偏很喜歡,為春夢蛛花了六百顆雪花錢,就因為他覺得春夢蛛長得很可愛。 于是那個老掌柜的笑容更加有深意了。 之后陸臺在一間鋪子跟一名中五境修士,為了一只罕見精怪起了意氣之爭。這次陳平安倒是沒覺得陸臺大手大腳,他認為那十二顆小暑錢花得物有所值。陸臺之所以能拿下,還是因為競價的對手身上沒有太多神仙錢幣,加上陸臺氣勢十足,一副你愿意抬價我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勢,才讓那人罵罵咧咧離開鋪子。 陸臺手心托著一只極其少見的羊脂獸,小家伙在他手掌上活蹦亂跳,通體美玉質地,是由玉石精魄凝聚而成。它的身軀就是上品的天材地寶,是制造符箓玉牌的最好材質之一。羊脂獸性情剛烈,成年后,只要被抓到就會選擇自盡,因此無法飼養。而陸臺手心這只,被修士無意間捕捉時尚且年幼,才沒有“玉石俱焚”,存活了下來。只要飼養得當,它就有可能成為價值連城的“活靈寶”。唯一的缺點,就在于豢養羊脂獸,比買下它的開銷更大,因為它只吃雪花錢。 掌柜是名姿色平平的婦人,笑言如果不是扶乩宗已經有了一對羊脂獸,否則這樣的好東西,肯定當天就會被重金收走。 兩人沿著街道兜兜轉轉,進進出出。 陳平安其實也看中了三樣,只是猶豫不決,終究不太舍得一擲千金。 一頭三足金蟾,屬于天地靈獸之一,據說持有者可以增長自身財運。一只銀白色的尋寶鼠,對天地靈物有敏銳的嗅覺。還有一種名為“酒蟲”的小家伙,只會從陳釀美酒中誕生。如果將它放入新釀酒水中,只需要幾個時辰,就有埋藏了數年美酒的醇厚口感,自然是世間所有嗜酒之人的心頭愛。 陳平安沒有花錢,陸臺則依舊花錢不停。他買了一條巴掌大小的龍須鯉,龍須鯉身為鯉魚,卻長有兩根蛟龍長須,其須是天材地寶之一,只是比起被陳平安制成縛妖索的那兩根金色蛟須,品相自然遜色太多了。這類龍須鯉,勝在可以繁衍生息,試想一下,一座仙門買下數條龍須鯉,精心培育,千百年之后,那就是一池塘的龍須鯉。 陸臺還買了一條牛吼魚,牛吼魚的體長不超過手指長度,卻能發出如雷吼聲。陳平安根本不理解陸臺買它做什么,嚇唬人? 最后陳平安還在街道盡頭的鋪子里看到了一群符箓紙人。這些符箓紙人價格不一,被裁剪成各色樣式,大致按照身高分為三種:一指高度,一掌高度,一臂高度。它們栩栩如生,能夠打掃庭院、養花養鳥、幫忙搬書曬書,等等。 紙人在山下人家,尤其是富裕門庭中頗為流行,它也分等級品次,畫符之人的道行、名望、流派,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紙人的價格,紙張的質地也有關系。有專門制造紙人的宗門經營商號,利潤極高。 這些憨憨的小紙人,陳平安覺著極其好玩,卻絕對不會動心購買,因為貴,而且不劃算,買來無用,跟價廉物美半點不沾邊。 陸臺卻一口氣砸下五百顆雪花錢,買了一大摞折疊起來的符紙小人,全是最矮小的那種,說是無聊的時候,就讓它們在桌上演武廝殺,一定很解悶。 陳平安在花錢這件事上跟陸臺根本沒話聊。 在喊天街再往上走個三四里山路,有一座行止亭,這座亭意味著所有外人在此停步,不可繼續登山。 陳平安和滿載而歸的陸臺一起走入那座行止亭。一路上陳平安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陸臺,很好奇他將那些靈怪精魅藏到哪里去了。陸臺確實擁有方寸物,只不過符紙符箓尚可儲藏其中,但是精魅這類帶有陽氣的活物,萬萬不可放入,一放就會爆裂,甚至有可能害得方寸物崩碎。 在亭子里稍作休憩,遠觀扶乩宗周邊的夜景,之后兩人就返回喊天街附近,尋找客棧下榻。結果兩人直接分道揚鑣,因為陸臺要住神仙府邸,陳平安自然是隨便找家客棧就能對付一宿。 一夜無事。 在扶乩宗眼皮底下想要出點事情都難,前提是不要招惹那些眼高于頂的扶乩宗子弟。 昨日兩人約好在行止亭碰頭,然后下山北行,可是陳平安早早到達亭內,看過了日出東海的壯麗景象,一直待到日上三竿,還是不見陸臺身影。他正要下去尋找,才看到陸臺打著哈欠登山而來。陸臺看見陳平安,朝陳平安招招手,就再不愿挪步向前,反正多走一步都是冤枉路。陳平安嘆息一聲,走出亭子,跟他一起下山。 陳平安昨夜還擔心陸臺在喊天街的大手筆會惹來風波,行走四方,到底是財不露白的好,等到兩人下山,一路向北行出六七百里,還是沒有任何異樣,陳平安這才放下心來。 陳平安按照其背上長劍的偶爾“提醒”,數次調整方向,循著大致方向前行,因此難免要繞過官家大道,跋山涉水。 陸臺對此毫無意見,遇上城鎮鬧市、酒樓店鋪,他都會停下腳步,閑逛一番,陳平安也不拒絕。 這一路,陳平安走得平淡無奇,無非是在寂靜無人煙的山林水澤練拳練劍。他從不見陸臺修行,只有到了車水馬龍的繁華市井,陸臺才會打起精神,好似闖入了洞天福地,十分雀躍。久而久之,陸臺讓陳平安知道了一件事——富人的講究,到底是怎樣的。 陸臺總能花最少的錢吃喝上最好的酒食,每一道菜,都能吃出百年千年的文化,扯出幾個文豪圣賢;每一壺酒,都能說出幾句美文詩篇。 陸臺偶爾拿起一部從書肆淘來的古書,一手持書,明明是很慵懶的翻書姿態,可落在陳平安眼中,總覺得讀書人就該如此。 只要在客棧停留,陸臺每天都會給自己煮上一壺茶。他從不喊陳平安一起喝茶,獨自坐在那邊,一言不發,只是飲茶。他身上的那種氣定神閑,充滿了合規矩、明禮儀的意味。 他獨自打譜時的那種風采,陳平安在崔東山身上見到過。 陸臺還有一支竹笛,他的笛聲,在山水之間尤為悠揚悅耳。 他手持竹扇,慵懶隨意地坐在某處,仰頭望月,也是風流。 陳平安知道一個說法,叫附庸風雅,十分貶義。 但陸臺不是。 就像他陳平安骨子里就是個泥腿子,陸臺是天生的風流人,讀書種子。 有錢為富,知禮為貴。這才是真正的富貴子弟。 范二的燦爛心性,陳平安學不來;陸臺的瀟灑寫意,陳平安覺得自己還是學不來。 這天陳平安站在一棵高樹上居高遠眺,竟然發現在人跡罕至的雄山峻嶺之間,有一座城堡。在這之前,兩人沿途沒有遇上任何山水精怪。 此處距離桐葉洲中部一家獨大的扶乩宗,已有千里之遙。 陳平安本來不想告訴陸臺那邊有座城堡,只想埋頭趕路,可是一直對山水景象不感興趣的陸臺,今天破天荒掠上枝頭,搖動竹扇,哈哈笑道:“不錯不錯,是一處殺人越貨然后栽贓嫁禍的風水寶地?!?/br> 陳平安起先還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他很快就懂了。四周山林,有鬼祟身影簌簌作響,雖然隱蔽且細微,可是陳平安眼力耳力都極好,一下子就知道他們給人包了餃子。 陳平安環顧四周,緩緩說道:“武道四境,還有本命飛劍兩把,符箓若干?!?/br> 陸臺心有靈犀,微笑道:“練氣士龍門境,巧了,我也有兩把本命飛劍,法寶若干?!?/br> 一個白袍負劍,腰掛許久沒摘下喝酒的養劍葫蘆。 一個青衫懸佩,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陸臺輕輕搖扇,笑瞇瞇道:“動手之前,不先跟他們講一講道理?”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腰間葫蘆,沒有說話。 要講的道理都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