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姑娘請自重
陳平安在登上那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之前,專程去了趟上香樓外的集市,買了一只香筒,香筒里頭裝了八十一支倒懸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撲鼻,無論是禮敬神靈,還是焚香靜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價格不便宜,總共花了一枚小暑錢,也就是一百顆雪花錢。 之所以如此破費,是因為陳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廟,以后若是有朋友到訪,不妨拿出此香送給他們??陀姓\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這只上香樓的香筒,以及之前在靈芝齋重金購得的兩件寶貝,陳平安還從敬劍閣外的鋪子,買了一套婆娑洲丹青圣手臨摹的《劍仙圖》,總計五幅圖,每一幅都是大長卷,繪有二十位劍仙,每位劍仙在畫卷上不過一寸長,栩栩如生,飄然欲仙?!秳ο蓤D》的初版,是一位畫家祖師爺在劍氣長城觀戰后的大手筆,之后被臨摹無數。 敬劍閣的劍仙人數太多,這套名為石渠版的《劍仙圖》,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個人喜好,選取其中百人。店鋪中還有數個其他版本,價格懸殊,其中又以石渠版最為昂貴。陳平安仔細對比之后,發現還是這個石渠版所繪劍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買下了。這筆開銷,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錢。 眉開眼笑的店鋪掌柜,不知是高興遇上了冤大頭,還是由衷覺得陳平安有眼光,說了些關于《劍仙圖》的奇人趣事。他說天底下有好幾位劍修,都是無意間獲得了《劍仙圖》原本的殘卷,悟出了各自畫卷上的真意,一步登仙,成為大名鼎鼎的陸地劍仙。 這一套《劍仙圖》,陳平安打算以后作為賀禮,送給圣人阮邛。離開家鄉龍泉郡時,阮師傅尚未舉辦開山立宗的慶典,現在應該已經辦完了。五十枚小暑錢,對于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過好歹是從倒懸山帶往大驪龍泉的東西,隔了千山萬水,多少有點禮輕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裝馬靠鞍。陳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數名妙齡女仙師瞅了他幾眼,還是瞅完之后再看一下的那種,不是一掃而過就算了。 陳平安這趟桐葉洲尋道之行,比起倒懸山送劍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他確定那些年紀輕輕的女子練氣士并非心懷惡意之后,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腰懸登船玉佩的陳平安,并沒有看到那頭身軀龐大的吞寶鯨,倒是看到了一頭背甲上建有亭臺樓閣的山海龜,以及一輛由青鸞仙鶴拖曳的巨輦,還有《山海志》上記載的扶搖洲獨有之物——一座綠樹成蔭的小山峰。就是不知道它是飛來山,還是飛去峰。相傳由這類山峰靈氣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間蛟龍的大補之物。遠古陸地大蛟走江化龍,在選好某條通海大瀆后,還會請人搬來一座座飛來山、飛去峰丟在水畔,為的就是能夠及時進食,防止筋疲力盡,氣血耗竭。 陳平安才剛開始學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尚不能流暢地問路,實在不行的話,就只能拿出竹簡刻字問路了。好在陳平安找到了幾個懸掛相同樣式登船玉佩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著他們,走了一段路程,很快來到一處人頭攢動的地方。陳平安松了口氣,不料左邊肩頭被人輕輕一拍,他直接轉頭望向右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見陳平安沒有中計,覺得有些無趣,懶洋洋道:“怎么,你也是去往桐葉洲的扶乩宗?這么巧?你該不會是對我有所圖謀吧?垂涎美色?” 惡人先告狀? 陳平安對這個頭戴珠釵,身穿粉裙,腰系彩帶的……貌美男人,印象不好也不壞。 如果說一起從老龍城乘坐桂花島來到倒懸山,是緣分,那么又在同一天從倒懸山去往扶乩宗,極有可能是心懷叵測的設計。 這位曾經被看門小道童打出上香樓的陸姓子弟,明顯也看出了陳平安的戒備,他拍了拍腰間那塊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專程等你的?!?/br> 這算是哪門子的開誠布公?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絕對要對此人敬而遠之。這家伙不但模樣如絕色女子,嗓音也清脆悅耳,難分雌雄,之前“無意間”一起游覽捉放亭,從他的言行舉止來看,他就是一個性子跳脫、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陳平安雖然不反感此人的裝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靜生活。 那人雙手負后,十指交纏,下巴微微翹起,瞇眼望向陳平安,姿態嬌柔,比女子還要風流,他柔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把真相說出來。我呢,姓陸名臺,陸地的陸,上陽臺的臺,我是中土神洲的陸氏子弟,在家族內不怎么受待見,就自己跑出來游歷天下了。我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個了,原本是不打算去桐葉洲的,可如今實在囊中羞澀,就想著能找個蹭吃蹭喝又不覬覦我美色的好人,我覺得你就是。反正已經欠了你一枚谷雨錢,你應該不介意我再多欠一枚。說不定到了桐葉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錢還你,順便還可以掙到回家的路費?!标懪_見陳平安面無表情,顯然根本不愿意相信他的這套鬼話,他嘆息一聲,“好吧,我實話實說。我出身陰陽家,精于占卜算卦,兜里沒錢是真,掙不到錢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顆谷雨錢后,給自己算了一卦,上上卦,卦語是東游吞寶,桐葉封侯。此卦的意思很粗淺,但是為防意外,我仍是在這里待了足足兩旬,這就是之前我說‘守株待兔’的由來。最后見到了你,我就知道,這趟老祖宗顯靈保佑的桐葉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br> 陳平安沒有惡語相向,更沒有流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色,而是用一種商量的和善口氣詢問道:“陸公子,你循著大吉卦象去往桐葉洲,我當然不會攔著你,也攔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陸公子你急需錢財,我可以再借給你一些小暑錢——” 陸臺突然打斷陳平安的話語,語氣神色俱是天然嫵媚:“什么陸公子,為了少些麻煩,你喊我陸姑娘就行了,不然別人看我的眼神,會很怪的?!?/br> 陳平安頭皮發麻,你既然介意別人看你的眼神,怎么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陸臺竟是開始撒嬌:“陳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對你有任何壞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轟,被丟進雷澤泡澡,被鎮壓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龍宮的熔爐之中,被流放到萬里無人煙的荒涼秘境……”他嘴上鬼話連篇,還伸出一只比女子還要修長白皙的手,試圖扯住陳平安的一條手臂。 陳平安一身雞皮疙瘩,顧不得什么客氣不客氣,拍掉陸臺的那只手,義正詞嚴道:“公子……陸姑娘請自重!” 陸臺悻悻地收回手,站在原地,咬著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陳平安轉身就走,陸臺如影隨形。陳平安停步,陸臺就停步,陳平安轉頭,陸臺就轉頭。陸臺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了一柄玲瓏精巧的小銅鏡,手指間還捻著一只打開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閨閣對鏡梳妝。 陳平安只覺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許多男性練氣士眼神蕩漾,一些個上了歲數、道行高深的地仙,哪怕看穿了陸臺的障眼法,知曉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舊炙熱。 修行路上,漫漫長生,百無禁忌。 陸臺就像一個可憐兮兮的棄婦,不敢對負心漢抱怨什么,只敢這么戀戀不舍地跟隨。四周視線充滿了玩味。 陳平安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惡心人不償命的陣仗,一肚子火氣,可又拿這個陸臺沒轍。 隨著渡口前方不斷有人憑空消失,陳平安才意識到吞寶鯨的登船地點,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幅幅錦繡地衣。吞寶鯨販賣的渡船玉牌,分云在峰、旖旎園、碧水湖三種,價格不一。陳平安選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時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異,有云霧飄渺,一峰獨出;有碧波浩渺,一棟棟湖上屋舍星羅棋布;有花團錦簇的庭院樓閣。 身后不遠處的陸臺怯生生解釋道:“總不能從吞寶鯨的嘴中登船吧?這艘吞寶鯨規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寶鯨體內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龍城的那艘吞寶鯨只有一座秘境,與之相比,簡直寒酸。這三幅地衣,其實就是三張品秩極高的縮地符,可以幫助乘客直通三座秘境?!?/br> 陳平安恍然大悟。 關于秘境一事,包羅萬象的《山海志》有過詳細記載,因為涉及洞天福地,跟驪珠洞天很有關系,所以陳平安尤為上心,還特意去找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柜,請教了一些書上沒有的學問。 在倒懸山土生土長的人物,無論修為高低、家世好壞,言談之間,往往口氣都很大,見識都很廣,圣人天君地仙,張口就來,毫無忌諱。他們所見所聞之駁雜寬泛,確實要強于倒懸山以外的任何地方的人。 年輕掌柜本來不太愛說話,興許是將陳平安當成了貴人,當時難得暢談一番。 許多自行老舊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毀破壞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后,往往會遺留下來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這些地界不知所終,故而被稱為秘境,其實倒懸山那座販賣忘憂酒的鋪子,正是黃粱福地僅剩的一塊秘境。 修道之人的諸多機緣,經常離不開秘境。秘境既能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說,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讓練氣士充滿了憧憬和盼頭。大半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夠崛起,都歸功于他們在秘境的收獲。 若有人無意間闖入一座未被占據的秘境,或是草木精華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氣橫生的蠻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運氣好點的話,就可以青云直上,一飛沖天,運氣不好的話,說不定就要老死其中,或者慘遭橫禍,死后的一身遺物,淪為后人的機緣之一。 陳平安很想知道,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后,是否有秘境遺留人間?;仡^倒是可以問問魏檗。 此時,陳平安走向通往吞寶鯨碧水湖的那塊地衣。陸臺哀嘆一聲,加快步伐,姍姍而行,擋住陳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來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厭惡我,那我就不礙你的眼了,我可以添些錢,找人換一下,去往那座久負盛名的旖旎園。咱倆就這樣分道揚鑣吧。陳平安,先前你說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錢,還作數嗎?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園……” 一個楚楚可憐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別扭。 陳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財消災的小暑錢,走近幾步,迅速交給陸臺。只要此人不再糾纏自己,讓自己這一路好好練拳和練劍,陳平安愿意花這筆錢。 陸臺接過小暑錢后,怔怔望向陳平安,一雙秋水眼眸說不盡的委屈,他黯然轉身,多半是去找人更換住處了。 當陳平安走上那張古怪縮地符后,卻看到一臉歡天喜地的陸臺在朝他眨眼。陸臺揚起手中新換來的一枚玉牌,玉牌上邊篆刻著“碧水”二字。 原來陸臺的囊中羞澀,千真萬確,所以當初他只能購買一枚最便宜的云在峰玉牌,然后陳平安聽了他一通天花亂墜的騙人言語,給了他一把小暑錢…… 陸臺腳步輕盈,得意揚揚,活潑俏皮地走向陳平安,其容顏越發嬌艷。 陳平安在身形消失之前,忍不住對陸臺罵了句“你大爺”。 陳平安來到一座湖心臺上,環顧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云霧升騰,湖上懸有百余座閣樓,閣樓之間以小路相互銜接,各自系有泛湖賞景的三兩小舟。 高臺四面八方皆有亭亭玉立的綠裙少女,她們大多豆蔻年華,姿色出眾,正在為客人指明方向。 陳平安所住閣樓名為“余蔭山樓”,樓高三層。當初購買玉牌的時候,對方建議陳平安可以與數人合住此樓,如此便可省下一大筆錢,但是陳平安思量一番,還是婉拒。 吞寶鯨渡船方面不覺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獨來獨往,亦是常理。不過若是掙錢不易的山澤野修,習慣了精打細算,還是愿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樓,說不定可以籠絡關系。大道之上,多個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點頭之交,仍然不是壞事,說不定就是一樁大機緣。 在問過碧水湖綠裙侍女后,陳平安走下湖心臺,沿著一條湖上小徑緩緩前行,他的兩邊或是頭頂,時不時有仙師御劍或御風而行。陳平安走了沒多久,身后就有位“美人”拎著裙擺,踩著小碎步,一路小跑而來,俏皮嬌憨。 陳平安是一個很不怕麻煩的人,在龍窯時他是任勞任怨的學徒,之后護送李寶瓶、李槐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事無巨細,都是陳平安cao心和照顧。陳平安雖不怕這種麻煩,卻很怕另外一種虛無縹緲的麻煩,比如這個名叫陸臺的陰陽家術士。雖然陳平安直覺上對他沒有什么不適,沒有當初面對苻南華、崔瀺的那種壓抑和陰沉,可是在不確定一件事是好是壞的時候,陳平安習慣了先保證讓一件事“不壞”。 陸臺與陳平安并肩而行,他轉頭望向陳平安的側臉,嫣然笑道:“生氣了?男人這么小氣怎么行?大度一點,度量大,能夠容納的福緣也會跟著大。儒家的君子不器,總該聽說過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個古怪的家伙:“你跟在我身邊,到底圖什么?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沒有關系——” 陸臺笑瞇瞇道:“怎么沒有,我可是用你給我的那顆谷雨錢算的卦,你的關系大了去了,你就是這場機緣棋局里的那個一——” 這次輪到陳平安打斷他的言語:“谷雨錢不是給,是借?!?/br> 陸臺皺起纖細嫵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聲問道:“總談錢多傷感情,不如咱們做筆小買賣,我拿一樣心愛法寶跟你多換一些谷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那還是先欠著吧?!?/br> 陸臺委屈道:“你為什么這么怕我,視我如洪水猛獸?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見投緣,攜手游歷,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頭都大了,原來天底下真有道理講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開口解釋。 陳平安默默前行,陸臺左顧右盼,自顧自說道:“這處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為一位喜好收集世間泉水的女仙人占據,只可惜她最終飛升失敗,不但身死道消,還被天道反撲,連累整座垂花小洞天支離破碎,絕大部分消散在天地間。這座碧水湖算是比較出名的一個秘境,因為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當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其中泉水精華所在的一條條細微水脈,最適合拿來煮茶?!?/br> 陳平安一言不發,走出四五里路后,他看到了那座高三層的余蔭山樓,樓臺四周是檐下走廊,圍有白玉欄桿,還有一座小渡口,??坑袃尚≈?。余蔭山樓附近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蓮女搖舟穿梭其中,哼著鄉謠小曲,柔弱動人。 陳平安停下腳步,提醒道:“我到了?!?/br> 陸臺點點頭。陳平安見他裝傻扮癡,只好直截了當地問道:“我今天就不請你進去坐了,有空的話我去找你,你住在什么樓?” 陸臺伸手指了指余蔭山樓。 陳平安苦笑道:“陸公子不要開玩笑了?!?/br> 陸臺抬起雙手,捧著一大把小暑錢:“方才在湖心臺那邊,我迫于生計,想著咱倆關系這么好,你總會給我一個落腳的地兒,便將住處賣給一位極其有錢的神仙了?!?/br> 陳平安的臉色有點難看。 陸臺趕緊說道:“放心,我絕不會打攪你修行,你借我一條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邊,沒有緊要事情,我絕不走入余蔭山樓。我自己帶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輩修士,哪里不是逆旅,你千萬不用內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種……” 陳平安臉都黑了,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死皮賴臉的牛皮糖人物? 陸臺驀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與你坦誠相告了,我除了算出這趟桐葉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簽,其實還算出了這次機緣不在寶物,而是‘上陽臺觀道’五字。與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無論好壞高低,都可以砥礪我的道心,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說到這里,陸臺呵呵一笑,改口道:“錯了錯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陳平安沒有計較陸臺的措辭,當陸臺說出“觀道”二字后,陳平安既放心又憂心。放心是陸臺多半沒有胡說八道,這不是刻意針對他陳平安的陰謀;憂心是自己尋找那座觀道觀和老道人,多出一個身世不明的陸臺,不正是節外生枝嗎? 陸臺猶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他咬牙道:“你若是這般處處提防我,肯定會影響到我的‘觀道封侯’契機。我可以認認真真幫你算一次卦,只要別牽扯到太厲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還算準,可如果牽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頭吃了,比起什么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陳平安,機會難得,不要錯過!”陸臺似乎害怕陳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陳平安,“不騙你!” 陳平安嘆了口氣,擺擺手,拒絕了陸臺的提議,說道:“你就在余蔭山樓住下吧,但是之后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br> 陸臺神色古怪,望向陳平安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他恍然回神,臉上有些如釋重負的神情,快步跟上。 陳平安住在一樓,陸臺選了三樓,兩人之間隔了一個二樓。 陸臺舒舒服服躺在三樓的床榻上,笑了笑,滿臉的慵懶滿足。 既來之則安之,陳平安不再管那個云遮霧繞的陰陽家子弟,除了背上的長劍和腰間的養劍葫蘆,他身無外物,孑然一身,很輕松,美中不足的當然就是身邊多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陸臺。 陳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從方寸物十五當中取出一疊書:神仙書《山海志》,介紹中土神洲大雅言和桐葉洲雅言的兩本書,還有在彩衣國獲得的幾本山水游記。他將這些書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來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貴竹簡,打算在看書之余隨手刻字。 每天早上練習撼山拳,下午練習《劍術正經》,晚上看書,學習兩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異景象,因此也有了晝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還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獨有規矩? 陳平安的練拳走樁,就圍繞著余蔭山樓的那圈廊道。 涼風習習,荷花清香徐徐而來,在依稀可聞的采蓮女的歌聲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陳平安就只在寬敞的一樓練劍,并不去樓外廊道,依然是虛握持劍式。 因為背負長劍劍氣能夠淬煉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陳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覺,都不會摘下長劍,他會選擇側身而眠的姿勢。 養劍葫蘆高高掛在床前,如今不再經常喝酒,就不用總是懸掛腰間。他與初一和十五這兩位小祖宗一路上朝夕相處,越來越心有靈犀,交流起來越來越順暢,似乎兩把本命飛劍的靈智也越來越成熟。陳平安入睡之后,就讓它們幫著看家護院。初一沒答應,但也沒拒絕,更加溫馴的十五則在養劍葫蘆內欣然“點頭”。 晚上看書期間,陳平安會從方寸物中臨時取出那本《丹書真跡》。躋身武道第四境后,他發現自己可以多畫兩種符箓。第一種是山河劍敕符。劍敕符為護身符的一種。山為三山之山。何謂三山,書上并未詳細介紹,而此符的‘河’字注解也很籠統含糊,只說曾有神人坐鎮江河,職掌“斬邪滅煞”,喜好“吞食萬鬼”。第二種是求雨符。求雨符可令“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顧名思義,屬于壇符之一,多是道門的高功法師所擅長,陳平安則興趣不大。 比起陽氣挑燈符、祛穢滌塵符和寶塔鎮妖符,這兩張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陳平安對劍敕符尤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黃紙符書寫了一張,有些勉強。陳平安躋身武夫煉氣境后,魂魄大定,越發渾厚,他經常能夠聽到三魂路過心湖之時,那種冥冥之中的叮咚滴水聲。 一旬光陰,陳平安偶爾會聽到二樓的輕微腳步聲,但是次數不多,陸臺一次都沒有下樓打攪陳平安。陳平安略微心安。 一樁沒來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緣分,只要不是孽緣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緣。 這天夜里,陳平安寫完了第二張劍敕符,還是不太滿意。 難道說真要找到一座古戰場遺址,與那些戰場英靈、陰魂不斷廝殺,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趨于圓滿?然后才可以嫻熟地駕馭這種劍敕符? 陳平安皺眉沉思,突然轉過頭去,只見陸臺走下樓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墻壁,如客人叩響門扉,然后他笑著坐在臺階上,仍是沒有走入一樓。 陳平安剛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以蓋住劍敕符,陸臺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張失傳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勝在返璞歸真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戰,現在還在疼呢?!?/br> 陳平安問道:“何解?” 陸臺指了指桌上那張劍敕符:“這張護身符很有年頭了,估計整個陸家,像我這般年紀不大的家伙之中,找不出第二個認得出它的根腳的人。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個純粹武夫,寫出這么糟糕的純粹古符,實在是丟人現眼——” 陳平安忍不住插話道:“武夫畫符,才不合理吧?” 陸臺扯了扯嘴角:“哦?這樣嗎?那看來是我陸家藏書記載有誤,不然就是我見識短淺了?!?/br> 陸臺并不太想在這個話題上深入,繼續說道:“二、你畫符,更多是靠那支筆,并非是你對畫符一道有多深的鉆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確的風景,可是你去往那處風景的路線,歪歪扭扭,所以畫出來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紙品相好,卻給你做了一錘子買賣,暴殄天物。這要是給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見了,估計他們會恨不得一拳捶死你?!?/br> 陳平安眉頭緊皺,細細嚼著陸臺的言語,先分辨真假,再確定好壞。 陸臺笑問道:“能不能拿起那張符箓,我仔細瞧瞧材質,之前倉促一瞥,不太確定?!?/br>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捻起那張劍敕符,只不過只給陸臺看了背面。 陸臺微微一笑,對陳平安的謹小慎微不以為意,他看了片刻后,點頭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寶貴材質,在它上邊畫符,可以重復使用。符紙的好壞,直接關系到一張符箓品相的高低和威力的大小。世間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極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復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諧趣說法,叫‘朱顏辭鏡花辭樹’,嗯,歸根結底,就是‘留不住’。陳平安,你自己說可不可惜?符紙,尤其是回春符,很燒錢的。唉,我算是替你心疼了一把,反正你陳平安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小錢?!?/br> 陳平安看了眼陸臺,又看了眼重新放在桌上的劍敕符。 陸臺有些好奇,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那個有些懊惱的桌邊少年,笑問道:“贈予你這些珍貴符紙的人,沒有說過這些?教你畫符的領路人,就沒有跟你講過,要你這半吊子符師能省則???” 陳平安重重嘆息了一聲。 陸臺幸災樂禍道:“七八九境的純粹武夫,大概可以僅憑一口真氣,一氣呵成,寫出不錯的符箓了??上У搅诉@個層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頂,早已心志硬如鐵,誰會跑去畫符?你也就是運氣好,有這樣的珍稀符紙和符筆,才能畫出不錯的符箓。常人每畫一張符就等于燒了一大摞銀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燒了半摞銀票?!?/br> 陳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傷口撒鹽的家伙。 陸臺呵呵笑道:“陳平安,你也真夠有意思的,武夫畫符,還有養劍葫蘆和飛劍,最過分的是還每天勤勉讀書?你就不怕不務正業,耽誤了武道修行,落得個非驢非馬,萬事皆休?” 陳平安沒有理睬他的冷嘲熱諷,收起劍敕符,開始翻看那本《山海志》。陸臺悄然起身,返回三樓住處。 之后陸臺便時常離開余蔭山樓,或是泛舟游覽碧水湖,或是去參觀每條吞寶鯨都會有的寶庫。吞寶鯨之所以有此稱呼,就在于它在漫長的歲月里,會將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夠跨洲的渡船,往往當得起“寶船”的說法,所以一條成年吞寶鯨的肚子里,必然是奇珍異寶無數,千奇百怪。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遺留人間的金身遺蛻。 陸臺在一天的下午,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套使用近乎煩瑣的茶具,以秘術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華,在一樓廊道開始優哉游哉地煮茶。 茶香怡人。 陳平安沒有去討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內練習劍術。 隨后陸臺每天都會煮茶,獨自喝茶賞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天臨近中午,陳平安走樁練拳即將收功,看到陸臺自己劃著小舟從遠處返回。系好小舟后,陸臺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陳平安練拳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高高舉起手,掌心疊放著好幾盒胭脂水粉,應該是在跟陳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獲。離碧水湖湖心臺不遠處,有幾棟樓是渡船專門經營貨物的銷金窩,陳平安只去過一次,覺得他們太黑心了,他揀選了幾件相似物品,發現價格比倒懸山還要夸張,就徹底沒了買東西的心思。 陸臺腳尖一點,往后輕輕一跳,坐在白玉欄桿上,打開其中一盒口脂,拿出小銅鏡,開始抿嘴,之后還蹺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過長眉,動作輕柔且細致。 陳平安只是繼續沿著廊道練拳,從頭到尾,目不斜視。 在陳平安又一次路過陸臺身邊的時候,坐在欄桿上仔細畫眉的陸臺,微微挪開那柄小銅鏡,笑問道:“好看嗎?” 陳平安沒有去看陸臺,也沒有搭話。 然后每一次陳平安走樁路過,陸臺都要問一次不一樣的問題。 “陳平安,你覺得腮紅是不是艷了一點?” “這兒的眉毛,是不是應該畫得再細一點?” “用花露齋的細簪子,從盒子中挑出胭脂,果然會畫得更勻稱自然一些,你覺得呢?” 陳平安只是默默走樁,按照原定計劃,到了時辰才停下練拳。 最后一次陸臺沒有詢問陳平安,只是將小銅鏡、簪子和幾只胭脂盒都放在身邊的欄桿上,轉頭望向那一大片荷葉,妝容精致,眼神迷離。 陳平安剛打算走回一樓正門那邊,陸臺沒有收回視線,再次開口:“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男人,很……可笑?甚至還有些惡心?”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走向陸臺,離著陸臺大概五六步遠的地方,他面對湖水背對廊道,也坐在了欄桿上。 沒有得到答案的陸臺也不惱,自顧自嫣然一笑,他挑出一盒胭脂,覺得它成色不佳,名不副實,便要將它隨手丟入碧水湖。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盒胭脂賣多少錢?” 陸臺愣了一下,也轉過身坐著,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貴,每盒一顆小暑錢。這盒是今年新出的,名氣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愛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被豬油蒙了心的商家子弟的伎倆,我給他們合伙騙了?!?/br> 陳平安感慨道:“一顆小暑錢,那就是一百顆雪花錢,十萬兩銀子,我覺得……”停頓片刻,被清風拂面的陳平安輕聲道,“千金難買心頭好,你買它,不算貴,但是有些人聽到價格后一定會傻眼吧?他們打死都不會相信世上有這么好的胭脂水粉?!?/br> 陸臺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襲雪白長袍的陳平安將雙手疊放在膝蓋上,與陸臺說了家鄉龍窯那個娘娘腔漢子的故事。陳平安說得不重,語氣不重,神色不重,將一個已死之人的可憐一生,說給了身邊的男人聽。 他身邊的陸臺,腰系彩帶,神采飛揚,恰似神仙中人,比世間的真正女子還要絕色。而家鄉的那個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會有胡茬,長得不比市井婦人好看絲毫。哪怕他每天早上會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時候,一樣會指甲蓋里滿是污泥,所以那個男人捻著蘭花指,不會有半點動人之處。而且他根本不懂什么飛霞妝、桃花妝,也分不出點唇、畫眉的種種胭脂水粉。 陳平安望向遠方,有些傷感:“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為何喜歡像女人一樣裝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沒有答應,直到今天,我還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會那么做,我肯定會答應下來?!?/br>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著說他打算再也不像女人一樣裝扮自己了,所以希望我能夠幫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br> “我當時哪里會答應這種事情,死也不會答應的。他勸了我兩次,就不再勸了?!?/br> “他死了后,誰也沒看到那盒胭脂,其實誰也不在乎?!?/br> 陳平安轉過頭,笑望向那個如傾城美人的陸臺:“那么貴的胭脂,扔了做什么?” 陸臺歪著腦袋,那支精致的珠釵便跟著傾斜,微笑道:“不然送給你?以后回到家鄉,你拿著這盒胭脂去那家伙墳上,告訴他天底下就是有這么好的胭脂水粉,讓他下輩子投個好胎,做個姑娘家家,往自己臉上可勁兒抹,幾斤幾斤地抹,都不用再心疼錢了?!?/br> 陳平安轉過頭,望著遠方,輕輕搖頭:“我連他的墳頭都找不到,怎么給他看這個?怎么跟他說這些?” 眉眼清秀干凈的白衣少年,雙手抱住后腦勺,不言也不語。 故事而已,一壇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為止。 這壇老酒,這點小事,就像陳平安肚子里的陳釀,一打開后,遇上對的人,就會有酒香,而且也只有遇上對的人,陳平安才會與他對飲。 陸臺便是那個與他對飲的人。 陳平安和他所尊敬的、親近的人,比如寧姚、阿良、劉羨陽、顧璨、張山峰,都沒有說起過這一茬。 可惜陸臺聽完這個故事后,似乎沒有太大感觸,最后反而打趣陳平安:“跟我講這個,是不是說我這樣悖理違俗的男人,沒幾個有好下場,到最后連個墳頭都留不???” 陳平安啞然失笑,只得跳下欄桿返回一樓。 不知為何,跟陸臺說過了這件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陳平安覺得心里舒服多了,如解開了心結。當天下午的練劍,同樣是雪崩式,感覺少了些凝滯,多了幾分圓轉如意。 在這天之后,陸臺便換了一身裝束,頭別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黃竹折扇,從一位絕色佳人變成了翩翩公子,這讓陳平安如釋重負,所以哪怕陸臺時不時走到一樓,隨手翻閱他的藏書,或者煮一壺茶看他練習《劍術正經》,陳平安都沒有說什么。 陸臺不愧是博聞強識的陰陽家子弟,跟陳平安說了許多他以往不曾聽說過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內外、劍架分意氣,還說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項和一些建議。一名純粹武夫躋身煉氣境后,如何打熬三魂,講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為太清之陽氣,武夫淬煉此魂,最好是揀選旭日東升、朝霞絢爛之際,練拳不懈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說不定會有機緣巧合,讓胎光更為強壯,更加生機勃勃。 陸臺提及此事的時候,陳平安大為汗顏,心虛不已——在老龍城孫氏祖宅破開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龍從朝霞云海之中洶涌撲下,卻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還不是一次,是兩次。 陸臺跪坐在靠窗位置,喝著以碧水湖的泉水精華煮出的茶水。換了裝束妝容后,他高冠博帶,大袖逶迤,士子風流。他的心眼何等活絡,他一下子就看出了陳平安的窘態,便刨根問底。陳平安和盤托出,陸臺當場噴出一口茶水,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說教你陳平安符箓和拳法的老師傅,估計都是不拘小節的性情中人。 陳平安詢問是否有補救之法,陸臺想了想,說到了桐葉洲,陳平安可以碰碰運氣,去一些個猶有神靈巡游陽間的武圣人廟。歷史上不少令人驚艷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圣人廟瞎貓碰上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機緣。說到這里,陸臺便有些唏噓,說他在離家游歷之前,聽師父說過一名大端王朝的年輕武夫,資質天賦好到驚世駭俗,厲害到了讓數位武圣人廟神靈主動找上門,給予他一份武運的地步,而那個家伙比他陳平安還要過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動示好的武廟神靈。 陳平安猜測這人多半是在劍氣長城上結茅修行的曹慈了。 陸臺隨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誡陳平安,又仿佛是在自省,說純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罷,大道之上,運氣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禍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計其數,便是此理。 陳平安深以為然。 但是陸臺隨即話鋒一轉,說你陳平安這般深居簡出,害怕所有麻煩,從不主動追求機緣,一心只想著避開機會,很不好。 陸臺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陳平安死活不愿與他有交集,還源于這艘吞寶鯨前段時間打開了第四個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門禁制,準許乘客入內探尋,而陳平安卻視若無睹。只要乘客交付一枚谷雨錢,就能夠進入其中歷練修行,一切所得,渡船均不會向乘客索取,如果有人愿意將其中所得折算成雪花錢就地售賣,吞寶鯨當然歡迎。 這條吞寶鯨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獨有之物,這塊秘境多上古術法殘留,極難打開,代價極大。得到這塊秘境之后,五兵宗按照慣例,吃獨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后發現竟然得不償失。五兵宗干脆將這個名為“登真仙境”的秘境對外開放,學那寶瓶洲的驪珠洞天,收取一筆過路費。 登真仙境方圓有千里之大,只是一塊殘破之地,大小就已經媲美整座驪珠洞天,它的前身為七十二福地之一,其廣袤程度,確實要遠遠勝出三十六洞天。 這塊秘境每十年打開一次,只許元嬰境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對于純粹武夫則無門檻要求。在兩百年前有一位扶搖洲的幸運兒,其修為不過洞府境,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他大概是覺得自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