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真
,禍害了一名市井少女。 方家有錢,也愿意花錢,如果是用錢就可以解決的麻煩,無論大麻煩還是小麻煩,就都不是麻煩??蓡栴}在于這名暴斃的少女,跟灰塵藥鋪有點關系,藥鋪是范家的產業,更大的問題,在于這么點淡薄關系,有人還當了真,較了真。而這個人,是范家很看重的貴客。 方家與他們世代交好的侯家和丁家,這三家之間,最近來往緊密,走動頻繁。 迎娶了云林姜氏女子的老龍城苻家,迎來送往,忙得很,根本懶得理會這種破爛事。 至于年輕人孫嘉樹當家做主的孫家,對此袖手旁觀,大概是想要隔岸觀火。 孫氏祖宅,孫嘉樹剛剛得到一封密信:當年幫著丁家續命的那位桐葉宗修士,今天帶著那名丁氏女子重返老龍城。此人在桐葉宗地位尊貴,其隨行扈從當中,就有一名元嬰境地仙,更何況此人本身就是地仙之一。而傳言那個姓方的紈绔子弟之所以如此橫行無忌,是因其祖上結識了一位大修士,至于是誰,姓方的也好,他父親也罷,都不敢明說。 于是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大局已定。 孫嘉樹如今喜歡上了釣魚,他釣魚的地點就是當初陳平安垂釣的地方。只要沒有太要緊的家族事務,孫嘉樹經常忙里偷閑,來這里坐一坐。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這次要不要賭,如果要賭,那么到底該賭多大? 孫嘉樹最近遇上了一位來無影去無蹤的世外高人,這位高人只用了一句話,不但修復了他略有瑕疵的心境,而且令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人只是笑問一句而已:“你孫嘉樹怎么確定自己就錯了?”如同佛家的一聲棒喝。 孫嘉樹收起魚竿,將魚簍里的收獲全部倒回河中。他最終決定,這次不賭。 老龍城那片云海之上,一個綠裙女子輕輕跳著方格子,每次落地,都會濺起陣陣云霧。她偶爾拿出一顆拳頭大小的琉璃珠子,丟來丟去。最后她瞄準云海某地一掠而去,她的雙手垂放,緊貼大腿外側,雙腿并攏,整個人直直墜下,墜入老龍城內城某處。就像天上掉下了一棵綠蔥…… 觸地前一刻,名叫范峻茂的女子飄然落地,她落下的地點正是灰塵藥鋪的后院。 掌柜鄭大風蹲在臺階上抽著旱煙。 范峻茂問道:“怎么說?” 煙霧繚繞,看不清鄭大風的神色面容,只聽漢子緩緩道:“欠債還錢,欠命還命。我跟李二不一樣,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br> 范峻茂看著這個原本成天嬉笑的漢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是這樣的性子,好像不正經了一輩子,就只是為了那唯一一次認真。 看守四道天門的三位神將都因為各種原因放棄了職守,為勢不可當的“叛軍”讓出道路,唯獨東邊的那個,被視為最貪生怕死和最吊兒郎當的那位,不愿讓開,死也不退。 當然,死也不退的結果,就是死——給人一劍釘死在天門大柱上。 無論敵我,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這位神將的找死,實在讓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范峻茂在心中嘆息一聲,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圣人阮邛已經在西邊大山之中正式開宗立派,正式弟子暫時只有三人。 龍須河畔的劍鋪照樣開著,并未關門,阮邛留下了開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劍之手的大拇指,于是就將劍懸佩在了右側腰間,改為左手持劍。 阮邛的獨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時候,據說隨身攜帶了一只雞籠。雞籠被阮秀拎在手里,讓各路神仙忍不住側目,誤以為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靈禽異獸。后來一些去過神秀山的練氣士,事后提起這茬,都覺得好笑,原來就只是一窩尋常的老母雞和雞崽子。 于是周邊山頭一些仙家門派,就覺得秀秀姑娘這是童心未泯,這才算真正的道心。他們是很認真的,所以一些個搬遷到嶄新府邸的年輕修士,也開始琢磨里頭的學問,覺得其中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經被風雪廟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果然做什么事情都透著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謝的長眉少年聽說后,覺得有趣,便將這件事當作笑話說給了秀秀姐聽。阮秀當時正坐在翠綠小竹椅上,看著那只趾高氣昂的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崽子四處啄食,她只是說了句‘這樣啊’,就沒了下文。 福緣深厚的謝姓少年,望著心不在焉的秀秀姐,皺了皺眉頭,這個動作讓他的眉毛越發顯長。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娘家”風雪廟作為靠山,而且他擅長鑄劍,交友廣泛,因此能夠以宗字頭作為后綴,將其宗派取名為‘龍泉劍宗’。 其實起初阮邛想只以“劍宗”二字屹立于世,氣魄極大,但是一則中土神洲早就有劍宗存世,不合儒家訂立的規矩;二來前來道賀的某個至交好友,私下勸阻阮邛,在大驪版圖開宗立派,已經足夠樹大招風,就不要在這種事情上太過招搖了。 阮邛雖然最后定下“龍泉劍宗”的宗派名稱,但是內心還是有些不得勁,上山下山,都不愛從山腳懸掛匾額的那座牌坊經過。他讓大驪官府領著盧氏刑徒開辟了一條小路,惹來旁人不少非議,總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門左道嗎? 阮邛對四個弟子撂下一句,將來誰能名正言順地摘掉“龍泉劍宗”的前兩字,誰就是下一任宗主。 龍泉劍宗如今在大驪王朝,風頭一時無兩。 除了大驪宋氏送的開山贈禮——宗門主山神秀山,周邊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這三座山頭,陳平安租借給圣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納入龍泉劍宗的版圖。 修為不值一提卻是龍泉郡大地主的陳平安,所做的這筆買賣,很劃算。 別人是提著豬頭都找不著廟,進了門想要真正燒香成功,又是一難。 新敕封的北岳正神魏檗,曾經帶著陳平安巡游四方地界,又是一張金燦燦的護身符。 聽說陳平安的書童和丫鬟,腰間都掛上了大驪朝廷頒發給功勛練氣士的太平無事牌,這還是一張護身符。 有了這三張護身符,那幸運兒陳平安,在龍泉郡別說是橫著走,想必倒著走都沒問題。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據說是遠游去了,多半是個不會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側是大峭壁,壁立千仞無依倚。峭壁上有四字遠古崖刻,是“天開神秀”四字。阮邛開宗之后,幾乎每天都會有練氣士御風而至,欣賞那四個大字的風采,他們覺得阮邛選擇神秀山作為宗門主山,說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墒侨钚銖膩聿蝗デ捅谀沁厹悷狒[,似乎一次都沒有去過。 不愛動的阮秀好像個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圓潤了些。阮邛覺得挺好。 其實天底下的父親看待女兒,多半是覺得怎么都好。 阮秀偶爾會挑一個天氣晴朗的光景,去往神秀山之巔的涼亭,舉目遠眺,看著那些彎彎曲曲的溪澗,最后匯成龍須河,再變成水流洶洶的鐵符江。 其實阮秀不喜歡看這些溪澗江河,她覺得它們很礙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師云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邊的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歡,聽到這些稱呼頭銜,就會心煩,就想要像對付新鮮出爐的劍條那樣,一錘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懶地趴在欄桿上,打著哈欠。涼亭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阮秀轉頭望去,遠遠走來一行四人,皆穿著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認得。太守吳鳶,一個升官挺快的年輕男人,大驪國師崔瀺的得意門生。一個姓曹的是現任窯務督造官,還有個姓袁的。袁曹兩姓,都是上柱國姓氏,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墳的文武兩廟,其祭祀供奉之人,就是這兩人的老祖。最后一人,是披云山林鹿書院的一位副山長,黃庭國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東,實則是一條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涼亭,將最好的賞景位置讓給他們。 四人相視一笑,倒是沒有誰太過諂媚示好,而且阮秀畢竟是一位獨自出現的女子,他們不好太過熱絡。換成其他練氣士,肯定至少也要跟阮秀道一聲謝,外加自報名號,混個臉熟。 四人是相約來此下棋的,吳鳶要與程山長對弈。吳鳶的先生崔瀺是當之無愧的大驪第一國手,吳鳶跟隨崔瀺做學問的時候,棋力大漲,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這次只是觀戰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這兩姓是大驪雙璧,可是數百年之后,曹、袁兩姓卻有點勢同水火,相對而坐的曹、袁二人,幾乎連眼神都沒有交流。 如今大隋與大驪結成盟約,雙方各自在大驪披云山和大隋東山訂立山盟,大驪在整個寶瓶洲北方可謂一家獨大,包括黃庭國在內,數個大隋的藩屬國,都開始轉向大驪宋氏稱臣納貢。當然其中有些波折,許多世家高門都覺得此舉背信棄義,然后大驪鐵騎的馬蹄聲便開始響起,馬蹄停歇之后,掉了好多好多顆原本頭頂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腦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詭譎的沉默氛圍。 堂堂大隋,寶瓶洲北方文脈之正統,國力強盛,竟然未戰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壇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賦,在墜崖自盡之前,留下一句遺言,“大隋自高氏開國以來,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證清白?!?/br> 一位名動半洲的大隋棋壇國手,將最心愛的棋墩劈了當柴火燒掉。 大隋京城廟堂,從部堂高官到員外郎中,辭官者陸陸續續多達百余人,傳言京城的六部衙門瞬間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驪鐵騎開始南下了,寶瓶洲亂象已起。 涼亭那邊時不時傳來清脆的落子聲響。 阮秀來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上她從地上撿起石子,然后往峭壁外輕輕拋下。 云氣如大江之水緩緩流過,天地茫茫。 她突然丟了手中剩余石子。今天還得幫著爹打鐵呢,完了完了,遲到這么久,今晚是肯定吃不著咸rou燉筍了。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總算到了目的地——北俱蘆洲的一座名為獅子峰的仙家門派。 途中這家人的隊伍之中,多出一對年輕主仆——一名滿身書卷氣的貴公子,一名牽著馬的年少書童,馬背上掛了花翎王朝獨有的官制金銀鬧裝鞍。書童一路上都沒個好臉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給人帶路,他不好說什么。那一家三口土里土氣的,關鍵是半點眼力見兒都沒有。雖說那對粗鄙至極的漢子婦人,生了個不錯的女兒,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里配得上自家公子?花翎王朝,是北俱蘆洲屈指可數的大王朝,雖然皇帝姓韓,可誰不知道廟堂上戴官帽子的,真要算起來,半數都跟自家公子一個姓氏?而且公子雖然不是家族獨苗,可家族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長二人,長兄為庶子,公子卻是嫡子,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算委屈了,何必跟一個睜眼瞎的山野女子糾纏不休?一戶來自寶瓶洲那種小地方的人家,真當不起公子您這般殷勤啊。 書童這一路氣得幾次掉下眼淚,可是公子最多也就是安慰他幾句,依舊跟著那三人一起趕往獅子峰。 獅子峰的主人雖然是挺有名氣的仙家,可那又如何?見著了公子的爺爺,不一樣要夾著尾巴做人? 便是風里來云里去的那些個陸地劍仙,他一個伴讀書童,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見到了一手之數。 這個眼界奇高的年少書童,見過數位貨真價實的劍仙不假,可是對于那座獅子峰的山主,其實他還是小覷了。雖然獅子峰的山主只是十境的元嬰境地仙,可北俱蘆洲的地仙本就值錢,沒點真本事,很難在北俱蘆洲站穩腳跟。 獅子峰的山主,是地道的外鄉人,可他在短短兩百年間,僅憑一己之力,就打得花翎王朝一座宗字頭仙家沒脾氣,這足以證明此人戰力卓絕。 俱蘆洲盛產高手、怪人、不講理的人,以及三者兼具的,所以在俱蘆洲坐鎮山頭,最容易遇上飛來橫禍。 經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門不順眼,就往山門一通亂捶,打不過就跑,打得過就要你拆掉匾額。 硬生生搶走皚皚洲那個“北”字的俱蘆洲,民風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戰且好戰,有許多喜好獨行游歷的仙家豪閥子弟,下山之后故意假扮成散修、野修,為的就是能夠痛快出手。 這里,劍修如云。一些個享譽江湖的頂尖劍客,劍術通神,甚至能夠與山上地仙較勁。 所以俱蘆洲的三個儒家書院,其圣人向來是戰力極高的讀書人,至于學問高不高,可以先放一放,不然的話根本鎮不住。 魚鳧書院的這一代圣人,原本名聲不顯,在書院常年深居簡出,在土生土長的俱蘆洲修士和君主將相眼中,此人又喜歡掉書袋,故而不是特別討喜。有一次竟然有人公然叫囂這位圣人傳授的道德學問狗屁不通。此人當時距離魚鳧書院不過咫尺之遙,他說完后大搖大擺離去,俱蘆洲仙家之中附和之人頗多。 書院之人黯然了許久。終于有一天,圣人離開書院,一月之間,接連將兩位元嬰境修士和一位玉璞境修士打得鼻青臉腫。聽說每次打到最后,這位儒家圣人一邊往人家腦袋上敲板栗,一邊大聲質問“現在通了沒有”,對方三人當然只好說通了,結果圣人次次回復:“你通個屁!” 兔子被逼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是一位離開中土學宮前被恩師贈予“制怒”二字的圣人。 獅子峰的山主,是那位魚鳧書院圣人難得看著順眼的地仙之一。 到了獅子峰山腳的山門,書童想著既然到了這里,好歹去跟人家討杯茶水喝,可公子又犯犟了,與那對夫婦和年輕女子說了一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便帶著他掉頭走了,小書童又委屈得差點滿臉淚水。 在外邊逛了小半年,打道回府是好事,可是走得一點都不豪氣啊。 登山之后,婦人與女兒竊竊私語,嘮叨了好些,無非是覺得這位富家子弟蠻不錯的,待人和氣,模樣也不俗,而且一看就是讀書人,比起林守一、董水井那些半桶水,瞧著就要更有學問??上莻€女兒,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氣得婦人拿手指戳了一下女兒,笑罵了一句“不開竅的蠢丫頭”。大概已經不能算是少女的她,柔順而笑,從小到大,向來如此。 她從來不生氣,也沒有大笑過,除了那個名叫李槐的弟弟,她對誰都不上心。婦人經常說她是軟面團,誰都可以拿捏,以后嫁了人,是要吃大苦頭的。 當然,婦人最主要的意思,還是覺得女兒這種軟綿綿的性子,以后嫁為人婦,肯定無法持家,鎮不住婆家人,那還怎么補貼弟弟? 婦人從不掩飾她的偏心。 好在婦人的丈夫——名叫李二的粗樸漢子,倒是從來不會重男輕女,兒子女兒,都寵著。只可惜他在家里地位最低,說話最不管用。而李柳大概就是天生逆來順受的性子,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婦人聽說這個獅子峰的當家人,跟自家男人那個窩囊師父有些關系,男人保證一家三口到了那邊肯定不愁吃喝。一路顛沛流離、跨洲過海的婦人,這才少罵了楊老頭幾句,覺得李二給楊老頭當了那么多年徒弟,總算有丁點兒用處,不然她下次回鄉見著了楊老頭不死,非得天天堵在藥鋪后院門口,罵得那個老東西每天不用洗臉。 婦人走著走著,沒來由想起了無人照顧、肯定是在受苦受累的寶貝兒子,便來了氣,擰了一下李柳的胳膊:“那個姓氏古怪的公子哥怎么就不好了?你就沒有想過,嫁了他,咱們就不用在這獅子峰看人臉色了。讓那姓司徒的,趕緊用八抬大轎娶你進門,然后咱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搬進他們家,再馬上把李槐接過來,咱們一家四口,就算團圓了?!?/br> 李柳笑了笑,眉眼彎彎,似乎在認錯求饒,又像在撒嬌。 婦人最受不得女兒這副模樣,便消了氣,又擰了一下李柳的胳膊,只是這次下手的力道輕了:“你個沒良心的,也不知道心疼自家弟弟,我算白養了你這么多年……”說到這里,善變的婦人又開心地笑了,伸手輕輕捏了一下女兒的臉頰,“臭丫頭的模樣,是真的隨我,瞅瞅,這小臉蛋,多俊多俏,都能捏出水來了?!?/br> 背著個大行囊的李二咧嘴笑著。 可是婦人又有些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杏花巷那個老婆娘死了,泥瓶巷的狐媚子也搬家了,要是不用離開小鎮,該有多好,已經沒人吵架吵得過我了?!?/br> 這一路北行,婦人只覺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藝”,而無半點施展之處,實在是可惜。 李柳的嬌俏模樣,不一定隨她娘親,可是李槐的窩里橫,肯定隨他娘親。 獅子峰山頂,山主正陪著一位富家翁模樣的老人。老人油光滿面,如果他不是出現在這里,不是有一位地仙恭敬作陪,多半會被誤認為山下市井某個小店鋪的掌柜,或是那種魚rou鄉里的鄉紳老爺。 體態臃腫的老人手腕上系有一根碧綠繩子,他嘖嘖道:“楊老先生真是心胸開闊啊,換成是我,這種碎嘴婆娘,早投胎個千八百回了?!?/br> 這位富家翁旁邊的老者則仙風道骨,符合市井百姓心中的神仙形象,他聽聞這位客人的調侃,并未搭話,只是禮節性微笑。 胖老人笑瞇瞇問道:“不說那廢物金丹,只說像你這樣的地仙,驪珠洞天最近千年,大概走出來多少個?如今你我是盟友,這點小事,不至于藏藏掖掖吧?” 老仙師微微躬身,致歉道:“曹大劍仙,恕晚輩不能多言?!?/br> 原來這位富家翁,正是按照契約前來擔任李柳護道人的婆娑洲劍仙曹曦。 曹曦又問道:“那李柳為何遲遲不愿修行?這又是何故?” 身為獅子峰山主的老仙師無奈道:“劍仙可以自己問我家祖師?!?/br> 曹曦愣了一下:“她竟然是你這一脈的祖師轉世?獅子峰這才傳承幾年,你們如何能夠尋見對方?” 老仙師猶豫了一下,稍作權衡,小心翼翼道:“自有秘法,而且不僅僅是我家祖師而已?!?/br> 曹曦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李柳是否自知?” 老仙師笑而不言。 曹曦嘖嘖道:“撿到寶了?!?/br> 之后李二一家三口便在獅子峰住下,由獅子峰一名老管事接待。老管事名義上是藥鋪楊老頭的遠親,在獅子峰管著一些雜務,他給三人找了一處尋常住處,暫時沒有給婦人什么活計,只說需要等待幾天才有結果,獅子峰規矩森嚴,不可打攪仙師修道,切莫隨意走動,若是惹出禍事,他也無法擔待。 婦人總覺得這些話都是對她說的,所以很是忐忑。她當然不知道,那位獅子峰掌法長老在離開屋舍后,趕緊抹了一把冷汗。老人甚至不敢多看那個名叫李柳的女子一眼。 過了沒幾天,婦人便待不住了,說想要在獅子峰旁邊的小鎮找點事情做。李二便找人借了錢,打算開一家鋪子。之后某位獅子峰高人“湊巧”發現李柳有修道的資質,李柳便獨自留在山上修行。 婦人是個見識短淺的,總覺得李柳嫁給有錢人才算有福氣,她對此不太高興,萬一李柳真當了修道的仙師,幾年幾十年見不著的,還怎么給李槐好處?可最后婦人還是跟著李二去了小鎮,租了屋子,四處晃蕩,尋找合適的鋪子,算是扎根了下來。 李柳在山腳與爹娘告別,等到兩人身影消失在道路上,女子身后出現了包括獅子峰山主在內的所有元嬰境和金丹境,一個個畢恭畢敬,大氣也不敢喘。 在山主的帶領下,眾人齊聲道:“恭迎祖師回山?!?/br> 李柳根本不予理會,不許眾人跟隨,獨自上山,到了獅子峰一處封禁已久的山洞前,大步走入其中。地仙也難破開的重重禁制,李柳完全不放在眼中,或者說對她沒有半點阻礙。 等她走出山洞的時候,腰間已掛上一枚金黃色的獅子印章。 曹曦站在門口等候已久,手中持有一把大小如匕首的短劍,他抬起系有碧綠小繩的手臂,笑道:“在煉化一條江水作為本命飛劍之前,這把短劍隨我征戰三百年,之后我不斷溫養積累劍氣,等你躋身中五境,就能夠隨意使用這把飛劍??沙鍪畡?,威力足以媲美玉璞境劍仙的全力一擊。若是等你到了金丹境或是元嬰境,將所有劍氣一次性使出,那可就是仙人境劍修的一劍了?!?/br> 李柳柔順而笑,一抬手,短劍便馭入她手,她隨意抽劍出鞘,向山外輕輕劈下。 一道劍氣長虹轟隆隆劈去,大有開天辟地之威勢,嚇得整座獅子峰修士都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躋身中五境的李柳,點點頭:“果然如此?!?/br> 曹曦感慨道:“見了鬼了?!?/br> 曹曦難得想起那個不肖子孫曹峻,他如今混跡在大驪行伍之中。 唉,看看別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家的,氣人。 真武山。 作為寶瓶洲兵家兩座祖庭之一,真武山比起游俠更多的風雪廟,其投軍入伍的兵家修士更多。 最近一年下山的修士越來越多,有半數去往了北邊的大驪,其余半數,順著各自機緣,選擇投身寶瓶洲中部一帶的國家。 略顯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熱鬧了起來。 馬苦玄這個登山沒幾年的跋扈新人,又鬧出了一樁天大風波——他出手打死了一名觀海境修士。具體緣由,真武山并未公布,反正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那名七境老修士與馬苦玄素來就沒有交集,哪怕起了沖突,最多就是口舌之爭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哪怕有兩位老祖幫著說話求情,最后馬苦玄還是被禁錮在后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內不得離開。 神武殿供奉著真武山歷代祖師和十數尊無名神祇。據說真武山歷史上有過一場牽連甚廣的宗門浩劫,危難之際,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傳秘術,請出了在大殿享受數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殺敵,聲勢浩蕩,最終一口氣滅掉了十數個仙家門第。 在神武殿禁足,絕對不是什么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會被拘押在此,最終活著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據說神武殿中供奉的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傳承已斷的上古齋戒日,會“清醒”過來,拷問、鞭撻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處仙氣繚繞的宅邸,一位輩分極高的兵家老祖咋咋呼呼道:“如此處置馬苦玄,會不會太過嚴苛了點?!” 對面一人,容顏年輕且俊美,手指纖細白皙如女子,他正在獨自打譜,面對這個師弟近乎無禮的質問,這名男子無動于衷,竟是一句話也不愿意多說。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馬苦玄這小子,是我生平僅見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毀了他,我跟你沒完!” 男人剛剛捻起一顆棋子,聞言默默將棋子放回棋盒,皺眉道:“宗字頭的門派,毀在某個驚艷天才手里的慘劇,其實不少?!?/br>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興宗門,一掃積弊頹勢,更多!” 男人搖頭道:“修行一事,首重‘無錯’兩字,因為一兩個人而壞了諸多祖輩規矩,獲得短暫的興盛氣象,只是空中閣樓。再說了,真武山如今運轉自如,并沒有到需要誰來拯救的地步。劉師弟,我勸你一句,你看重馬苦玄,愿意將一切法寶都交付于他,甚至還暗中幫他贏得那樁福緣,歸根結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會插手,因為這沒有壞我真武山規矩?!?/br> 原本氣勢洶洶的老人看著神色越來越冷峻的“年輕人”,便有些心虛了,冷哼道:“馬苦玄值得真武山為他壞一些規矩,風雪廟有神仙臺魏晉,我們有誰?”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br> 老人給這句話噎得不行,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男人似乎也覺得氣氛太過僵硬,總算露出一個笑臉:“行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更何況馬苦玄還不是你子孫,你急什么?為了宗門大業?行了,你什么性子我還不清楚?說來說去,還是想著讓馬苦玄日后去風雪廟幫你報仇?!?/br> 那位以脾氣暴躁著稱于世的兵家老祖坦誠道:“初衷的確如此,可是相處久了,我看馬苦玄越來越順眼,我家那幫不成材的子孫,一萬個都比不得馬苦玄?!?/br> 男人破天荒地附和老人,點點頭,“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當年確實就不該生下來,可說到底,還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褲襠里的鳥?!?/br> 老人氣憤道:“你一個真武山宗主,說這種話,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聽說你最近褲腰帶又沒拴緊?找了個身為凡俗的貌美侍妾?” 老人氣焰驟降,低聲道:“我是真心喜歡那女子,覺得她嬌憨可愛,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實在膩歪?!?/br> 男人無所謂道:“你喜歡就好?!?/br> 老人突然心生憤懣:“真武山現在的風氣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極差,只一個馬苦玄,就讓他們雞飛狗跳,道心大亂,一個個背地里說著酸話怪話,比市井長舌婦還不如!” 男人擺擺手:“不是道心大亂,是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br>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問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們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褲腰帶?” 老人翻了個白眼。 “放心,馬苦玄死不了?!蹦腥藫]揮手,重新開始打譜。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師兄你也真是,早說這句話,我何必跟你磨嘰半天工夫?!” 男人頭也不抬:“你褲腰帶松了?!?/br> 老人嘿嘿笑道:“師兄還是這般愛開玩笑——”老人哎喲一聲,趕緊慌慌張張地施展神通,一閃而逝。 原來是男子在揮手之間,就讓一位元嬰地仙的褲腰帶粉碎了,而且后者毫無察覺。 若是他有心殺人? 在寶瓶洲人眼中,真武山強在對世俗王朝的影響力,論個人修為和戰力,風雪廟的諸位兵家老神仙,要強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經有人笑言,兩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來捉對廝殺,強者如林的風雪廟,能夠打得涉世極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爛熟于心的老舊棋譜。棋譜名為《官子匯》,記載了歷史上許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當下打譜那一局,名為“彩云局”,對弈雙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圣首徒。 男人輕輕嘆息一聲。 后山神武殿內,馬苦玄盤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頭頂,一只黑貓又坐在他的頭頂。 一人一貓一神像。 黑貓伸出一只爪子,輕輕撓著馬苦玄的腦袋。馬苦玄不以為意,他從小就與黑貓相依為命,奶奶去世后,更是如此。 左手邊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驀然泛起金色光彩,轟然而動。巨大神像緩緩走下神臺,環顧四周,最后看到了坐在居中神像頭頂的馬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轉身面向那少年與貓,身高三丈的神像單膝跪地。 馬苦玄仿佛對此習以為常,只是像以往那樣出聲提醒道:“回去之后,記得守口如瓶?!?/br> 這尊木雕神像微微點頭,起身后大步前行,跨上神臺,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動。 大殿門窗極高極大,光線透過窗戶縫隙,灑落在大殿之內,灰塵因此清晰可見。 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寶太多,福緣太厚,也挺煩人啊?!?/br> 黑貓抬起一只腿,輕柔地舔著腳掌。馬苦玄后仰躺下,黑貓一個蹦跳,在馬苦玄躺下后,剛好落在他胸口上。黑貓蜷曲起來,很快酣睡,時不時換一個更舒服的蜷縮姿勢。 馬苦玄蹺起二郎腿,一只手撫摸著黑貓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陰陽怪氣者和趨炎附勢者,覺得有些無趣:“你們不喜歡我,有什么關系呢?我也不喜歡你們啊?!?/br> 大殿空靈,唯有一人一貓的微微鼾聲。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開,像是在忠誠地守護著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復一年,千年萬年。 觀湖書院的賢人周矩沒有跟隨自己的圣人先生,去見俱蘆洲的那位道家天君。他怕自己忍不住會對那個叫謝實的家伙出言不遜,害得先生為難。 先生離開了書院,肯定打不過天君謝實,先生又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謝實一巴掌拍死,難不成還要替學生給外人道歉? 周矩來到了離打醮山鯤船墜毀處不遠的一座山頭。 根據記載,沖天劍氣正是從此而起,擊毀了南下老龍城的那艘鯤船,船上死傷慘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幾乎無一幸免。 周矩在山上搜尋無果,沒有半點蛛絲馬跡,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為這樁禍事,瞎子都看得出來,是幕后有人處心積慮地栽贓這個寶瓶洲最具實力的強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蘆洲的一洲道主,為何愿意自降身份,蹚這渾水?甚至不惜與觀湖書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續這樣下去,天君謝實極有可能成為寶瓶洲所有練氣士的公敵。 難道你謝實真當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這些天風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他聽先生隨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內,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個地方,出現了許多失傳已久的無主法寶,甚至還有幾件半仙兵的身影,引發了巨大震動,無數山澤野修蜂擁而至,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閥,更是不會放棄這些莫大機緣,一時間魚龍混雜,豺狼結伴。 周矩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對接下來的世道,更不感興趣。 周矩抬起頭,望向天空高處。 我周矩,觀湖書院的小小賢人周巨然,尚且可以發現端倪,比我家先生位置更高的你們呢? 周矩黯然下山,懶散云游,或御風或徒步,最后到了一處熱鬧集市,喝了碗熱騰騰的酸辣湯。周矩頓時笑逐顏開,什么煩心事都沒了。 攤販的女兒,正值妙齡,肌膚微黑卻泛著健康的色澤,她偷偷瞥了幾眼周矩。 家鄉讀書人不多,長得這么好看的讀書人就更少了,她覺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于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