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
寶瓶洲這數千年,北邊是流水的皇帝,最南邊有個鐵打的苻家。 老龍城苻家很有錢。怎么個有錢?就說那比仙兵差一籌的法寶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錢買的。這三件法寶代代相傳,一直傳到了現任家主苻畦手里。聽說這次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剛回來,又添了一把半仙兵。事不過三?苻家沒這個講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了,例如從不修撰家譜,子孫取名從來隨意。苻家的女子地位極高,歷史上擔任城主的女豪杰,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苻家子弟可以讀書購書藏書,一座座私家書樓收藏著寶瓶洲數量最豐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離開老龍城的苻家偏支,都從來不參加科舉,不給任何一個皇帝當武將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銀山里,混吃等死都無妨,歷代家主對此從無偏見,都養著。 所以有錢的苻家,出過下棋最厲害、書畫雙絕、琴技入神的諸多俊彥子弟,還有苻氏子孫寫過最經典的食譜,出版過風靡一洲的山水游記,在北方廣袤版圖買下過無數座山頭,卻都空著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廢。 苻家的怪人妙人,實在太多。但是苻家有一條家規,雷打不動:唯有家族最強者,可穿祖傳老龍袍。 羊脂堂渡船??康亩煽?,在老龍城外三百余里,不是什么山水形勝的僻靜之地。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滯留,喧鬧沸騰,人滿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類似鯤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陸離。陳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陳平安就聽到了一個說法,說居住在城內的一個凡夫俗子一輩子都逛不完老龍城。 陳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試圖俯瞰老龍城全貌,卻發現有云海遮掩,有些遺憾。由于劉灞橋的出現,負責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動來到陳平安身邊,為他解惑。原來那些滾滾云海就是老龍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從城內抬頭望天,卻不會看到半片云彩。老人還告訴陳平安一個驚世駭俗的傳說:相傳在八百年前,曾經有近千名邪門歪道的修士,浩浩蕩蕩殺向老龍城,其中有兩名地仙坐鎮,金丹境、元嬰境的頂尖練氣士多達十人。這撥權傾一方的強橫之輩,為了謀劃占據老龍城一事,秘密經營將近百年,里應外合,萬事俱備。在大軍壓境之際,剛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關鍵時刻,老龍城內苻家十二房已經因內訌而元氣大傷,尤其是兩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天翻地覆。哪怕有層層疊疊的術法禁制極大壓制了半仙兵的殺傷力,仍是毀去了半座老龍城。 結果臨了,一個好似在老龍城云海之中打瞌睡的女練氣士莫名其妙地出現,她看了一眼腳底下硝煙四起的老龍城,又看了一眼千余名聚在一起的練氣士,打了個哈欠,探手一抓,方圓千里的云海被她凝聚為手心的一顆珠子,丟入嘴中。然后她打了個噴嚏,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風龍卷,從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對老龍城勢在必得的魔道練氣士,不提濫竽充數、只是負責搖旗吶喊的下五境練氣士,只說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風吹死了將近半數。在那之后,逃過一劫的群魔倉皇退散,之后被局勢穩定的苻家追殺了整整百年之久。 陳平安聽得一愣一愣。 老人笑瞇瞇問道:“怎么,公子不信?” 陳平安搖搖頭,他當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夠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么多中五境練氣士? 老人捋須笑道:“其實我也不信。便是神誥宗天君祁真,風雪廟和真武山的劍仙和圣人,聯手一擊,也不該有此威勢,后世人的過度渲染罷了。只不過話說回來,這種嚇唬人的故事,還是得像我這么夸張地說,才有意思?!?/br> 與老人告辭后,陳平安下了渡船,一棟棟高樓鱗次櫛比,大街寬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繼踵,陳平安被裹挾在其中,有些頭疼。這還沒進老龍城,就已經如此,還怎么找灰塵藥鋪和鄭大風?之前在和羊脂堂老人的閑聊中,陳平安試探性詢問了乘坐跨洲渡船前去倒懸山一事,結果老人一臉茫然,只說:倒懸山當然聽說過,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氣得很,別處天下的一名道家掌教,竟然能夠在咱們這個浩然天下釘下這么顆大釘子,未免太不把文廟里供奉的那些圣人當回事了??衫先藦奈绰犝f過老龍城渡口有去往此處的渡船。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懸山的具體位置,只聽說離那個南婆娑洲比較近。 下了船的陳平安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實實走完三百里路,進了老龍城再說。陳平安一路走一路問,確定大方向后,發現了大道中央地帶,沒有步行之人,許多車輛來去如風,有寶氣燦爛的馬車,拉車的駿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騎則是猛虎、長蛇和大龜、仙鶴,雖然人人皆是練氣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沒有誰敢橫沖直撞。 楊老頭和崔姓老人,還有魏檗,都曾建議陳平安躋身武道四境之后再乘坐老龍城渡船前往倒懸山,所以在此之前,陳平安沒有太過執著于匆忙趕路??墒钱旉惼桨苍诶淆埑堑亟珉p腳落地后,不知為何就特別想要盡早趕往倒懸山,什么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沒了執念。 將整個寶瓶洲從北走到南,在數百萬里迢迢路程中,陳平安從沒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趕到倒懸山。于是在街邊一個類似驛站的地方,陳平安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小雪錢雇了一輛馬車。兩匹通體雪白的拉車駿馬,車夫不是青壯男子,而是一名姿色中上的妙齡少女,透著股天生的爽朗氣,絲毫沒有靦腆羞赧。在陳平安坐上馬車后,少女大大咧咧建議雇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會在駕車途中,為客人介紹兩側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鋪,有哪些饞人的美食和價格令人咋舌的古董字畫。她自幼在老龍城外的渡口長大,對老龍城熟悉得很,保管陳平安不虛此行! 馬車緩緩穿過人海,在駛入大街中央地帶后,少女驟然快馬加鞭,與其他車輛一同迅猛駛向老龍城西門方向。陳平安坐在嫻熟駕車的少女身后,吃著干餅,沒敢喝酒。養劍葫蘆在下船之前,就已經被他收入斜挎背后的棉布包裹。魏檗當初提醒過,金丹、元嬰之上的十境地仙、圣人,還是能夠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認出養劍葫蘆的。 少女很開朗外向,給陳平安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一間間店鋪高樓的歷史淵源,介紹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說過什么豪言做過什么壯舉。陳平安走過“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發現一個類似家鄉小鎮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終于不那么值錢了。 陳平安詢問少女可曾聽說過城內的灰塵藥鋪,少女搖了搖頭。老龍城內的光景,她見識不多,因為老龍城實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內城以及苻家城,每過一道城門,就要繳納一筆高昂費用,只要是外鄉人,哪怕你是金丹境、元嬰境的老神仙,一樣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過老龍城的外城幾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錢袋子,肯定就要干癟一回。 不過如果是苻家人和其余老龍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過境不花錢,而且還可以在內外城御風而行。當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購買一枚老龍翻云玉佩,除了老龍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凌空掠過,其他地方也可以瀟灑御風。駕車少女問陳平安能猜出一枚老龍翻云玉佩多少錢嗎? 陳平安盡量往天價猜,說一千枚小雪錢——一百萬兩銀子。 少女開懷大笑,轉頭朝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千!” 陳平安生怕馬車出現紕漏,顧不得心中震撼,趕緊說道:“姑娘小心駕車?!?/br> 少女應了一聲,轉過身去,背對陳平安,少女高高揚起了下巴,驕傲地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雙手松開韁繩,閉上眼睛,馬車都能安安穩穩一直跑到西門口。我只是為了不讓客人們擔心,才這么假裝認真駕車?!?/br> 陳平安輕聲道:“別假裝啊?!?/br>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給公子認認真真的!” 陳平安看著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后轉頭望向一側街道的繁華景象。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風吹日曬,陳平安的膚色反而白皙了幾分,不再是當初那個黑炭似的窯工了。 少女好像背后長了眼睛,知道這名外鄉少年在望向街道,她轉過頭,偷偷看了一眼負匣少年的側臉。少年算不得俊俏,可看著真順眼。 少女突然笑出聲:“公子,你長得挺好看哩?!?/br> 陳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歡快情緒感染,難得開玩笑道:“給姑娘多看幾眼,能少收我一枚小雪錢不?”陳平安有此變化,想必阿良、徐遠霞、劉灞橋這幾個家伙都是罪魁禍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從鋪子到城門,來回將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賺到一枚小雪錢?!?/br> 陳平安點頭道:“挺辛苦的?!?/br> 背對陳平安的少女使勁搖頭:“公子,這有什么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歡這么來來回回跑,哪怕我以后有了自己的鋪子,賺了很多很多的錢,也還是會親自駕車往來。這樣能認識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這樣的?!鄙倥S即有些憂愁,“可是買下一間鋪子要好多錢,我看我這輩子啊,懸嘍?!鄙倥呗曅Φ溃骸皯覈D!” 陳平安笑著幫忙鼓氣:“慢慢掙,今天比昨天有錢,明天比今天有錢,后天比明天更有錢!” 少女頓時斗志昂揚,轉頭對陳平安燦爛一笑。 陳平安打從心底喜歡這個姑娘,當然不是男女情愛的那種喜歡。少女身上有一種向陽花木的感覺,陳平安愿意跟這種人打交道,已經分別的年輕道士和大髯漢子,亦是如此。 少女繼續介紹兩邊街道,陳平安就跟著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光陰流逝于馬蹄聲中。 不到一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可以看到老龍城的外城高墻,這墻頭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座關隘城池的墻頭,都要高出許多。 在即將停馬之前,陳平安問道:“你知道孫嘉樹嗎?” 少女訝異轉頭:“誰?” 陳平安只得重復一遍那個名字:“孫嘉樹?!?/br> 少女忍不住笑了起來,憋了半天也不說話,直到馬車停下,少女驀然站起身,指向身后那條街道,手臂掄起,胡亂畫了一個大圈:“公子,瞧見了嗎?” 陳平安點點頭。 少女一雙眼眸瞇成月牙兒:“從咱們城門這里,一直到渡口那邊,三百里街道鋪子,全是他的!” 陳平安跟隨少女一起站在馬車上,有點蒙:“都是孫嘉樹一個人的?” 少女使勁點頭,格外自豪:“對!都是孫公子的!” 然后少女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道:“我聽掌柜說啊,孫公子人可好了,他是最會做生意的人,還有一等一的菩薩心腸。街上脾氣再壞的老一輩人,也都念叨著孫公子和他家長輩的好,說早年街道起了一場大火,燒毀了孫家兩三千間鋪子,那會兒剛剛成為家主的孫公子,非但沒有追究,還自己出錢幫著所有人重建了店樓。而且我還聽好些婦人說,孫公子長得特別英俊。他是咱們老龍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 離著城門外還有一百丈遠,人流之中走來一名身穿素白麻衣的年輕男子,他徑直走到了陳平安和少女所站的這輛馬車旁。男子身材修長,玉樹臨風,但是不會給人那種鶴立雞群的無形壓力,就只是一種干干凈凈的氣質,像是一名書香門第中走出的世家子弟,溫文爾雅。 道路兩旁車輛的縫隙之間,多有行人匆忙趕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子肩頭,趕忙道歉,男子笑著搖頭,說“沒關系”。 少女轉頭望向老龍城,喃喃道:“公子,你說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好這么好的孫公子?”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個已經站了一會兒的年輕男子,終于笑瞇瞇仰起頭,望向兩個人,對少女輕聲道:“謝謝啊?!?/br> 少女一頭霧水,低頭望去,疑惑道:“你謝我做什么?” 年輕男子笑了笑,沒有解釋緣由,然后望向陳平安:“你是陳平安吧?我是劉灞橋的朋友,前不久剛剛收到了他的飛劍傳信,所以專門來這里等你?!?/br> 陳平安跳下馬車,站這么高跟人說話,也太不講究了。他試探性問道:“你不會是……”之后的那個名字,陳平安總算忍住沒說出口。 男子點頭道:“對,我就是孫嘉樹?!?/br> 少女嘆息一聲,無奈道:“這位公子,你怎么偏偏跟孫公子一個名字,多委屈呀?!?/br> 年輕男子笑著不說話。 少女跟陳平安告辭,馬車緩緩掉頭,最后轉身離去。 陳平安跟隨孫嘉樹一起走向老龍城的西城門,忍不住問道:“孫……孫公子,整條街都是你的?” 孫嘉樹沒有任何故作矜持,點頭笑道:“祖上最風光的時候,老龍城的整個外城都是我家的。后來老龍城變得越來越大,我們孫家做虧了好幾筆大買賣,就變得不如苻家有錢了。不過如今孫家當然還是很有錢,嗯,就算是我孫嘉樹有錢吧?!?/br> 陳平安偷偷看了眼孫嘉樹,男子身上并無懸佩任何掛飾,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貴氣。 孫嘉樹笑道:“老龍翻云玉佩?我們孫家沒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實大家都想買,可是祖上傳下來的死板規矩,不許子孫在這種小事上大手大腳,我也沒辦法改變祖宗家法,就只好忍著了,其實很煩?!?/br> 陳平安欲言又止。 孫嘉樹轉頭道:“怎么?是想說那二十枚小雪錢,能不能還給你?當然不行,朋友歸朋友,生意是生意?!?/br> 陳平安撓頭:“我是想問老龍城這么大,咱們要一直走到你家嗎?” 孫嘉樹不說話,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嘆了口氣,坦白道:“好吧,不還就不還?!?/br> 孫嘉樹恍然道:“難怪劉灞橋說我們會投緣?!?/br> 陳平安問道:“你也經常被人罵財迷?” 孫嘉樹有些哭笑不得,輕輕搖頭道:“劉灞橋說我倆都喜歡窮大方?!?/br> 什么跟什么啊,劉灞橋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了。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說,孫嘉樹窮? 孫嘉樹突然說道:“我有一個偏門本事,就是能看到一個人過手又沒拿住的錢財?!比缓笏O履_步,轉頭看著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你送出去的東西,比整座老龍城都值錢了?!?/br> 老龍城內城,一處僻靜巷弄,有家新開的小藥鋪。不過巴掌大小的地兒,身為掌柜的男人,竟然雇了七八個貌美婦人和嬌俏女子,她們無一例外,都有一雙大長腿。男人整天無所事事,從不擔心藥鋪的生意,忙著跟她們耍貧嘴,說著一些個自詡風流的葷話,女子們表面上看似嬌羞,轉過頭去就翻白眼。 這個漢子今天又端了個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著瓜子,看著街上那些路過的女子。漢子兩眼冒光,想著確實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今天街上有一名女子在漢子眼前走過,穿得很是花枝招展,至于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漢子已經丟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在老龍城西門交錢入城后,走過幾乎可以形容為漫長的城洞,孫嘉樹帶著陳平安走上一輛寬大馬車。乍一看,除了車輛大一些,拉車的馬匹溫馴些,根本瞧不出有錢人的氣派,車夫是一個不茍言笑的老漢。陳平安坐入車廂后才發現別有洞天,車廂里放著四只素白色的蒲團,面對車簾子的那堵內壁,是一排到頂的書柜,放滿了書籍,有一只包漿迷人的黃銅香爐,紫煙裊裊。陳平安和孫嘉樹相對而坐。陳平安其實有些拘謹,生怕踩臟了這座纖塵不染的小“書齋”。孫嘉樹看著陳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時候,按照家規,我爺爺就開始帶著我走南闖北,在十八歲之前,幾乎每年換一個地方,所以我當過店伙計、漁樵村夫、米鋪小販、衙門胥吏,林林總總,得有十來種營生。我其實也會編織草鞋,只是很粗糙馬虎,比不得你腳下這雙堅實細密?!?/br> 孫嘉樹盤腿坐在蒲團上,沒有任何慵懶姿態,給人感覺很閑適從容。他笑問道:“陳平安,知道我當年最怕干什么農活嗎?” 陳平安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更不是孫嘉樹肚子里的蛔蟲,當然猜不出來。更何況孫嘉樹這個人,很奇怪,雖然兩人見面沒多久,可是對他的印象卻是越相處越模糊。 孫嘉樹微笑道:“是采桑葉。好不容易摘滿了一背簍桑葉,我爺爺伸手往背簍里輕輕一壓,就變成了半背簍,再采滿,又一壓,我又得采摘半天,能讓人感到絕望。而且每次上山,我總會被草木倒鉤劃出一道道很細微的傷口,太陽一曬,汗水一出來,就火辣辣疼。下田插秧,被螞蟥吸附叮咬,我反而覺得有趣。爺爺喜歡抽旱煙,燙一下螞蟥就會掉下來?!?/br> 陳平安深以為然,說道:“在我們家鄉那邊,在水田里被螞蟥咬上,很麻煩的,因為舍不得鹽醋,得折騰半天,跟那些惹人煩的螞蟥斗智斗勇,最后腿上鮮血直流。好在田地旁邊會有一種我們土話叫‘綠娘娘’的小草,拿草葉貼住傷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鄉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種小草?!?/br> 孫嘉樹笑著點頭:“真正的窮苦人家出身,是沒講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這種有錢少爺,吃再多苦,也很難跟你們比。一開始我跟爺爺出門遠游,隔三岔五就要哭鬧一回,嚷著要回家?,F在回想起來,以后我若是帶著一個像我這樣的孫子,肯定沒有爺爺當年的脾氣和耐心?!?/br> 陳平安笑道:“真有那么一天,說不定你的脾氣會更好呢?!?/br> 孫嘉樹微微訝異,然后點頭道:“還真有可能?!?/br> 一個坐擁老龍城外城整條大街的男人,一個錯過了一座老龍城的少年,聊著這些鄉土味的雞毛蒜皮,竟然都覺得天經地義,毫不別扭。 馬車行駛平穩,香爐上雖然一直紫煙升騰,可是車廂內并未變得煙霧繚繞,只是多了一份春風青草的清新氣息。 陳平安說道:“你cao持這么大的家業,還專門跑來接我,得損失多少錢???其實你可以讓別人來的?!?/br> 孫嘉樹搖頭道:“怎么掙錢是一回事,錙銖必較,哪怕一顆銅錢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錢怎么花,就看各自習慣了。像我,一年到頭確實在拼命賺錢,圖什么?就是為了自己能夠不用在交朋友這種事上太小氣,還要計較一個‘錢’字?!?/br> 陳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他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余下的小竹簡,趕緊將孫嘉樹這個道理刻在上邊。等自己真有了錢,以后再有人說自己是爛好人,就拿孫嘉樹這番話反駁對方。 這一路相談甚歡,孫嘉樹說了許多當年游歷的趣聞和糗事。陳平安向來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從言談之中,他對孫嘉樹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漸清晰起來——是一個很“心平氣和”的……有錢人! 馬車來到一處鄉下地方,馬蹄下是一條黃泥路,故而車輛有些顛簸起伏。孫嘉樹看到陳平安有些奇怪,笑著掀起車簾,車窗外是一大片的蘆葦蕩,綠意蔥蘢。隨著馬車前行,竟然還有金燦燦的油菜花,瞧著就賞心悅目。照理說油菜花的花期早就過了,陳平安只當老龍城的水土異于自己家鄉。 孫嘉樹解釋道:“這里是我孫氏先祖發家的祖地,后世子孫一直盡量維持原貌,怕壞了風水祖蔭,也有緬懷先輩的意思在里頭。孫家款待貴客,比如山上神仙和帝王將相,都放在內城的孫府,很金玉滿堂的一個地兒,不比苻家老龍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還是愿意拉來這邊。再往前十余里,就是孫家祖宅,占地不大,三進的院落,宅子臨水,正對著一條河,可以釣魚,希望你喜歡?!?/br> 陳平安燦爛地笑道:“喜歡,怎么會不喜歡?!?/br> 孫嘉樹笑問道:“要不然咱們下車步行?”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于是兩人下車走路去往孫氏祖宅。孫嘉樹又說了這處祖地的大概情況,一句輕描淡寫的“方圓百里,都是我們孫家的,有六個村莊,約莫兩千戶人家。養蠶種茶,一切出產,孫氏全部以略高于市價的價錢買下,鄉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樂業”,就讓陳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龍城的大,以及孫氏的闊綽。 看到孫氏祖宅輪廓的時候,陳平安問道:“老龍城有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嗎?” 孫嘉樹點頭道:“有,老龍城其實本就是寶瓶洲最大的商貿樞紐,哪里能掙錢就去哪里。只不過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掙錢,不是誰都有這份能耐。哪怕是老龍城苻家和孫氏在內的五大姓氏,這份買賣,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br> 說到這里,孫嘉樹有些感慨,緩緩道:“幾千年下來,不談城主苻家,除孫氏以外的老龍城其余四大姓氏已經全部換了好幾遍,栽在倒懸山那邊的,占了大半。孫氏幾次差點家道中落,也跟劍氣長城有關。如今老龍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懸山,苻家占了兩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小的一艘可以載兩千余人。苻家渡船,是一頭吞寶鯨和一只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浮空山被譽為‘小倒懸’,上邊有亭臺樓閣,瓊樓玉宇,風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選渡船,幾乎次次都會有許多金丹境、元嬰境的修士大佬。而我們孫氏的渡船,是一只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龜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夠容納乘客兩千四百人,當然能容納的貨物更多。來往一趟倒懸山,真正掙錢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點費用,只要能夠將寶瓶洲和俱蘆洲的種種物資和特產送到倒懸山,那就是一本萬利。不過路途遙遠,意外眾多,傷亡慘重,血本無歸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練氣士如何按照年份、時節和卦象,選擇適合自己的渡船,就是一門大學問?!?/br> 說到最后,孫嘉樹略帶幾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說,老龍城苻家與我們五大姓氏,都是諸子百家中的商家門生,每個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與文廟里的儒家圣人可不一樣。只不過商家哪怕到現在,都是不入流的學問。聽說在最早的時候,有位最終配享文廟、位置還很靠前的儒家學宮圣人,說過一句‘狗rou不上席’,其實就是講我們商家。這類評價還算客氣的了,什么商賈賤流,百家末席,一身銅臭,商人必無仁義之心,世風日下商家功莫大焉,這些罵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絕對不會被哪個王朝奉為主流?!?/br> 這些涉及諸子百家學問宗旨的內幕,陳平安就只能聽聽,不敢胡亂評價,妄下定論。 到了那座不大的孫氏祖宅,沒有什么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數名看顧宅子的老漢老嫗。孫嘉樹請陳平安吃了一頓飯,既不是什么龍肝鳳髓,也不至于粗茶淡飯,都是來自宅子附近的時令蔬菜和魚蝦雞鴨,很下飯。唯一一道硬菜,應該是幾種海味食材的煲湯,陳平安吃慣了河鮮,不太習慣。孫嘉樹也不勸他多吃,反正陳平安只憑自己喜好下筷夾菜就行。 吃過了飯,兩人在宅子外邊的河畔散步,陳平安問道:“孫公子,知道老龍城里一個叫灰塵藥鋪的地方嗎?” 孫嘉樹想了想:“之前沒聽說過,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幫你找到?!?/br>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孫嘉樹笑著擺擺手,示意陳平安不用如此客氣。他彎腰撿起一塊扁平石子,側身拋出,石子一路向對岸打水漂而去。對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視野之中,全是金黃色。 陳平安已經將包裹放在住處的屋子,重新在腰間別上了那個養劍葫蘆,當然依舊背負劍匣。他摘下“姜壺”喝了口酒,河水平緩流淌,像一位寧靜安詳的老人。 孫嘉樹停下腳步,說道:“我大致算過了,去往倒懸山的渡船,近期還剩下三艘,一艘是我們孫氏的山海龜,再就是苻家的吞寶鯨,以及范家的桂花島。如果從安穩角度而言,我建議你乘坐吞寶鯨。這十年內,去往倒懸山的跨洲航道氣候惡劣,因此山海龜不如吞寶鯨,甚至不如由島嶼打造而成的桂花島。畢竟山海龜脾氣再好,終究是有血有rou的活物,寶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鯤船失事墜毀,就是例子。而吞寶鯨能夠在深海之中遠游,最是安穩。那條航道又是苻家開辟多年的熟悉路線,他們對如何避讓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爛熟于心。如果是想著省錢和舒適的話,那肯定是乘坐我家的山海龜。你待在上邊,不敢說如何享福,終歸是衣食無憂,什么都不用你cao心……”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么選山海龜,要么選桂花島,我是絕對不會乘坐吞寶鯨的?!?/br> 孫嘉樹很意外,問道:“為何?”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在家鄉驪珠洞天,我差點殺了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哪里還敢坐他家的渡船?!?/br> 孫嘉樹忍不住對陳平安肩頭重重一拍:“陳平安!我見過不少英雄豪杰,但是像你這樣膽大的,真不多!” 陳平安嘆息一聲,聽孫嘉樹的口氣,就知道苻南華真不好惹。 孫嘉樹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笑出聲:“老龍城的少城主,雖然不止一名,有望繼承那件祖傳老龍袍的苻家別房子弟,也有好幾個,可是世人皆知苻南華最受城主苻畦器重。有一個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華的傳道之人,只是最近幾年都在閉關,傳言正在沖刺上五境。所以苻南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城主。陳平安,你可以啊,這要是傳出去,保證你一個月之內,就立即名動半洲?!?/br>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名聲,還是不要了吧?!?/br> 孫嘉樹越笑越開懷:“我跟苻南華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簡單的酒rou朋友,當然,苻南華跟劉灞橋仍是遠遠比不得。今天聽到這個真相,我就是想笑,看來是我太不厚道了。陳平安你也悠著點,跟我這種人當朋友,暫時別太交心,一定要多處處?!?/br> 結果陳平安冒出一句:“其實我跟劉灞橋不是很熟,總共就見過兩次面?!?/br> 孫嘉樹有點憋屈:“那劉灞橋在信上,說得像是跟你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夸得天底下絕無僅有了,還揚言如果我敢不親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絕交,然后將我的綽號傳遍寶瓶洲?!?/br>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綽號是孫子?” 孫嘉樹伸手撫住額頭,苦笑道:“這也能猜到?” 陳平安笑道:“雖然才見過兩次,可劉灞橋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最沒個正形?!?/br> 孫嘉樹唏噓道:“我與苻南華這種關系,無非是白首如新,你跟劉灞橋,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br> 那名車夫遙遙出現在遠處,孫嘉樹回頭看了一眼,對陳平安說道:“我得馬上去內城孫府見一名客人,約好了的?;覊m藥鋪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會有人告訴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華有死仇,那么近期你只要出門,就一定要先讓人跟我打招呼,我會讓人安排行程。至于渡船遠游一事,你干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龜去往倒懸山,二十天后準時出發。這段時間,你可以在我家祖宅這邊住著,想要任何東西,只要老龍城有,我就可以幫你送過來,你也別覺得不好意思。開口之前,你可以不斷告訴自己:‘那個孫子有錢,很有錢,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先把福享了,以后并肩作戰,再把苦吃了,這才不虧?!?/br> “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标惼桨残χc頭,眨了眨眼睛,“這句話是劉灞橋說的吧?” 孫嘉樹伸出大拇指:“難怪劉灞橋死皮賴臉要跟你當朋友,你懂他!” 孫嘉樹告辭離去,跟隨那名陳平安看不出深淺的老車夫,漸行漸遠,乘坐馬車去往老龍城內城。于是獨自一人的陳平安,開始沿著河水練習六步走樁。 平靜的河水,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若不是沒有一座石拱橋和一座阮家劍鋪,陳平安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家鄉。 陳平安一路練拳,走出去十余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莊,村莊里有雞鳴犬吠,還有炊煙裊裊。陳平安停下練拳,環顧四周,身邊有一座橫跨河面的小木橋,這一刻,他沒來由地覺得恍若隔世。 陳平安正要轉身走回孫氏祖宅,發現對岸遠處的油菜田里,走出一群衣著樸素的稚童,大多是上蒙學的年幼歲數,還有一些個年紀更小的,掛著鼻涕跟在后邊。有兩個大些的男孩,手持應該是家中長輩削出的木劍和竹劍。兩柄劍樣式簡陋,只算有個劍的粗糙坯子而已。兩人好像是在比拼劍術,先后走在田埂上,對著油菜花就是一頓劈砍,口中還瞎嚷嚷,氣勢十足。 可憐田壟油菜花給兩個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后邊有個年幼孩子驟然哭出聲,他一開始還挺樂呵,后來才發現這塊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這要是給爹娘曉得了,自己回到家還不得屁股開花?可是他又不敢阻攔那兩個年紀大的“劍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就有一名“劍客”意識到不妙,掏出一塊自家烘烤的凍米糖片,跟年幼孩子叮囑了幾句,滿臉鼻涕眼淚的幼童立即笑開了花,大搖大擺跟在兩名劍客身后,眼睜睜看著他們嗖嗖嗖出劍,覺得他們厲害極了。幼童想著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氣,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討要一把劍,把所有油菜花都給砍了去,那得多威風???鄰居家的翠花小丫頭,還能只喜歡跟村后頭的小秀才玩?到時候肯定天天黏著自己。 陳平安看得直樂呵。這可不就是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嗎?劉羨陽當年最喜歡做這種討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劍砍油菜花,還喜歡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壟推倒,拿石子砸河水里的鴨子,天天挨婦人罵,被人攆著揍。后來劉羨陽跟陳平安都成了窯工,他就做得少了,覺得沒意思,喜歡往山里躥,抓蛇逮野雞??墒顷惼桨财ü珊箢^多出了一個顧璨,將劉羨陽的本事發揚光大,只是比起劉羨陽的大大方方做壞事,小小年紀的鼻涕蟲顧璨要機警太多了,幾乎從來不會被人發現,既有陳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又有與年齡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陽底下,就為了釣上一條黃鱔,顧璨一個人能夠撅著屁股等上大半天。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都會響起顧璨他娘親扯開嗓門的呼喊聲。 陳平安蹲在河邊,往水里丟石子。孩子們浩浩蕩蕩從獨木橋那邊走來,一顆腦袋跟著一顆腦袋,跟一長串糖葫蘆似的。見著了陳平安這張陌生面孔,孩子們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幾眼,就走向不遠處的村子。一名手持竹劍的孩子,一步三回頭,視線始終放在陳平安背后的劍匣上,最后按捺不住好奇心,轉身飛奔,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字正腔圓的寶瓶洲雅言問道:“難道你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問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個問題好生幼稚,沒好氣道:“我還差一本絕世秘籍呢?!?/br> 陳平安憋住笑意,點頭道:“我也是?!?/br> 孩子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竹劍,再抬頭瞅瞅那個家伙身后木匣里的劍柄,問道:“能給我看一看你的劍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br> 這個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你這人忒小氣,根本不像行走江湖的劍客。我看你的酒葫蘆里肯定不是裝著酒,而是水,做樣子騙人呢?!?/br> 陳平安問道:“那你見過真正的劍客?” 孩子使勁點頭。 后邊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們最遠只去過幾十里外的集市,見不著劍客的?!?/br> 很快有個實誠孩子附和道:“學塾先生跟我們說過一些劍客的詩詞,集市上會賣一些很貴的小人書,上邊畫了許多江湖大俠,其中劍客是最厲害的,所有壞人都打不過他們?!?/br> 那個大孩子回頭瞪了一眼,身后兩個孩子立即閉嘴不言。 另外那個手持木劍的稍大孩子,虎頭虎腦的,他對著陳平安問道:“你的劍術有多厲害?” 這個問題還真把陳平安難倒了。 陳平安只好說道:“我親眼見過很厲害的劍客,不是你們的小人書上畫的?!?/br> 竹劍孩子冷笑不已。手持木劍的憨直孩子卻信了七八分,追問道:“那你跟那些大俠學到劍術沒?如果你能耍一耍劍術,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劍客。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你收我為徒?我想跟你學劍術,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種。如果你一劍下去,能夠把咱們村子那座橋砍斷,我現在就可以跟你拜師學藝!” 陳平安忍俊不禁,就自己這劍術,還跟自己拜師學藝? 陳平安并不清楚,孫氏祖宅這方圓百里是老龍城著名的一處世外桃源。雖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質樸的尋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名高人坐鎮,幫助孫家盯著這一方祖宅風水不受外人破壞。除了孫家祖宅的兩名老人,還有一名在山上結茅隱居的樵夫,以及一名在此開枝散葉、子孫滿堂的老人,他們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境、一元嬰境,既有不理俗事的孫氏偏支老祖,也有來此避難隱居的世外高人,當然也有人是被孫家重金聘請。財帛動人心,神仙也難免,畢竟每年收的都是谷雨錢。 四名大練氣士此刻齊聚在樵夫茅舍之前。此處是陣眼之一,貌似青壯男子的樵夫隨手一揮,水霧彌漫,匯聚成一幅畫卷。眾人視線始終追隨著那個沿河練拳的背劍少年。四人開始打賭此人境界,有人說少年既然是孫嘉樹的朋友,那肯定是一名天賦異稟的洞府境劍修,一身拳意只是偽裝。有人反駁,說少年未必躋身中五境。其余兩人則是爭執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還是五境。其中一個說少年這是底子打得極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尋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資絕佳,還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藥罐子里泡大的頂尖豪閥子弟,說不定就出身于某個富可敵國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雖然各執一端,爭得面紅耳赤,倒也其樂融融。 內城那間小藥鋪,那個不太正經的漢子又帶著板凳來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沒帶瓜子,而是帶了一本鋪子里不知哪個娘們買來的雜書,上邊寫了許多虛頭巴腦的故事,多是儒道兩家的圣人事跡和教誨,寫的是雙腳離地十萬八千里的大道理。漢子以往哪里會看這個,只是在巷口蹲了這么久,始終沒有女子愿意搭理他,讓漢子覺得可能是自己少了點書卷氣的緣故,手里拿本書翻一翻,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酷暑時分,女子衣衫穿得清涼,漢子坐在小樹蔭下,裝模作樣看書,眼角余光實則一直如汗水般粘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名身姿妖嬈的成熟婦人,把漢子的魂魄都勾走了,漢子默默念叨著屁股寬過肩,快活似神仙。 漢子發現自己拿了本書當讀書人,也沒有女子樂意正眼瞧他,除了某個女子。她又來了,水桶腰,麻子臉,臉盤子比漢子的屁股還大。漢子哭喪著臉,終于開始認真翻書。那個家住附近的年輕女子,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腰肢那不是擰轉,而是晃蕩。漢子始終裝瞎子,后來女子實在扛不住毒辣日頭,戀戀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漢子翻書極快,最后停留在某一頁上,上面記載了一位以“子”作為后綴的道家大圣人,通過一個有關“虛舟”的故事,闡述了一番大道至理。這個故事是說有人在河流中乘坐小舟,有小舟相對而來,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罵,最后發現舟上根本無人,便哈哈大笑起來。在最后,當然會有圣人流傳后世的金玉良言:“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笔ト擞终f:“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虛空,可不避人?!?/br> 漢子沒覺得這是在胡說八道,甚至他能夠理解其中真義,只是哪怕理解這些大而無當的道理,對他來說毫無裨益,因為他與那位道家圣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名教書先生的學塾,他都去偷偷旁聽過很多次,一樣是道理全懂,甚至一些個艱深晦澀處,他都頗有感悟,可對于自身修為則毫無用處。 讓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樣在小地方修行的師兄,成天做著鄉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卻能夠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宮,那家伙如今甚至都已經成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頭喜歡罵自己的師父,還經常說那個師兄悟性好。 他倒不會因此就記恨師父或者師兄,只是想不通,所以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窩囊,甚至連想要證明給師父看的心氣都沒有,所以他越發憋屈,直到師父把他從北邊那座小鎮攆到了這座老龍城。 他沒有任何怨言。只是李二走了,沒人可夸,他也走了,沒人可罵,一天到晚抽旱煙的老頭子,得多無聊? 漢子合上書本,將其當作扇子在耳邊使勁扇動起來。然后他臉一黑,嫻熟地端起板凳,一溜煙跑回藥鋪。 那個膽敢覬覦他美色的娘們,竟然賊心不死,回家換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開始在街上晃蕩來晃蕩去。 漢子心驚膽戰地回到藥鋪,癱在那張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兒偷偷坐過,椅面還有余溫,可不能揮霍了,趕緊蹭一蹭。 一名妙齡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幾枚銅錢,將銅錢狠狠摔在一名婦人的手心,然后狠狠瞪了眼掌柜。 漢子心中了然,嘿嘿笑著,大小娘們是拿自己打賭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覺到那點美人體溫,真是調皮。 有人登門拜訪,是一個俊逸少年,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墒堑降锥嘤绣X,藥鋪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窩子尚淺,看不出。 店鋪內鶯鶯燕燕們一個個神采奕奕,漢子頓時無精打采,有氣無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干啥?” 面對邋里邋遢的漢子,那名少年略顯拘謹,然后忍著心中不適,雙指捏住一條小板凳,坐在漢子身邊,輕聲道:“鄭先生,家父讓我來問,什么時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漢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來的?!?/br> 少年苦著臉,卻也不敢催促這位鄭先生。 漢子想到自己從頭到尾只教了少年一點皮毛,這點東西一個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便有點于心不忍,他壓低嗓音,正兒八經說道:“純粹武夫不比練氣士,后者喜歡一日千里,天賦嚇人的,一天破一個境界都沒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資質,都要腳踏實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時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勁壓著,要將那些體魄雜質和神魂瑕疵,一點點抽絲剝繭,一點點修補齊全。你現在做的,我要你爹幫你熬制的藥膏,以及打造出來的那個溫泉,都是在幫你修行,而且是當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么火急火燎地躋身煉氣境?!?/br> 漢子最后笑道:“行了,說什么你爹要你來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br> 在老龍城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難當。武夫從第三境躋身第四境,實在太難了,所以武夫破境才被稱為泥菩薩過江,幾乎全看自身天賦,七境武夫宗師都無法指點,八境遠游境的大宗師,倒是有可能傳授一條捷徑??墒前司车木殮馐亢谜?,偌大一個寶瓶洲,八境的武夫能有幾個?屈指可數!而且幾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籠絡尊奉的貴人。據說這還涉及虛無縹緲的一國武運,哪里落得到老龍城頭上?退一萬步說,就算有,苻家和孫家比范家更有錢,肯定輪不到范家。 漢子拍胸脯保證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頸,我自會出手,不會讓你范家的銀子打水漂,到時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難?!?/br> 少年滿腹愁腸地來鋪子,神清氣爽地離開巷子,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隨護送。 要知道一艘桂花島渡船,在少年誕生的那一天,就已經劃到他名下。他行冠禮的那一天,就能夠調用那筆年年暴漲的驚人財富。 少年一走,女子們又開始嘰嘰喳喳,詢問那少年的家世。漢子伸出一只手掌,做了個抓捏動作,視線從她們的胸前掠過,賤兮兮道:“藥鋪的老規矩,你們誰舍得下本錢,本掌柜就對她說出少年的身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