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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55章 后會有期

第55章 后會有期

所謂。下次我來山莊,老前輩多請我喝酒就行了?!?/br>
    宋雨燒嘖嘖道:“欠人情比欠錢要難受,是你小子說的;這會兒朋友欠人情也無妨,還是你說的。怎么,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陳平安的?”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輕松愜意地喝了口酒,再無顧慮,也無負擔:“宋老前輩不把我當朋友,就只管還錢還人情,一口氣還完,清清爽爽,大不了以后我路過梳水國,都不來山莊喝花雕酒吃火鍋?!?/br>
    宋雨燒猶豫了一下,只得無奈地收下那枚兵家甲丸,打趣道:“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有些犯迷糊了?!?/br>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在家鄉當龍窯學徒的時候,教我燒瓷的師傅說過一個道理,人情送頭牛,買賣不饒針?!?/br>
    宋雨燒愣了一下:“啥玩意兒?”

    陳平安赧顏道:“意思就是說關系好了,給朋友送一頭牛都沒事,但是做買賣,一根針的錢物往來都得記在賬上?!?/br>
    姚老頭這個滿是泥土氣的道理,書上是不會講的。在彩衣國胭脂郡,崇妙道人死前說過類似的言語。所以陳平安覺得這個話糙但理不糙,多半是沒錯了。

    宋雨燒開懷大笑,伸手指向少年,道:“瓜娃兒,你以后一定會很有錢!”

    陳平安雙手抱拳,笑容燦爛:“希望希望?!?/br>
    宋雨燒笑著起身:“山莊就不留你了,我去交代一下事情,然后一起去小鎮,請你吃頓火鍋,之后你和朋友們就去那個渡口?!?/br>
    陳平安點點頭,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后,回到自己房間,換過一身潔凈衣衫,在桌上留下了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其上已經畫好符箓,是一張寶塔鎮妖符。少年以一只酒杯將其壓住。

    當初兩人離開戰場,陳平安收下老人的三百小雪錢,不過是想著讓老人安心罷了。

    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變了有多少,但是有些事情,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能再過百年千年,還是如此。

    吃虧是福,貪便宜是失便宜,這些道理,書上是講過的,而且不止一本書在講。

    梳水國老劍圣拎來了一只小包裹和兩壇美酒,兩人在院中碰頭。陳平安的酒葫蘆里再次裝滿美酒,剛好還剩下一壇,去小鎮吃火鍋的時候用得著。老人讓陳平安幫他拿著裝有小雪錢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

    離開小院后,白發蒼蒼的山莊老管事站在門口,對陳平安抱拳笑道:“陳少俠以后常來山莊做客,從今年起,劍水山莊會備下許多專門為陳少俠釀造儲藏的花雕酒,保證少俠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陳年好酒?!?/br>
    陳平安抱拳道:“絕不客氣!”

    宋雨燒和陳平安再次飛掠離開山莊。老管事站在原地,久久不愿離去,笑容欣慰。如今的老莊主,真是跟之前數十年暮氣沉沉的模樣大不一樣了,這會兒老莊主一如當年行走江湖般意氣風發、神采飛揚。所以這梳水國的江湖,一定還能再風流數十年。

    老管事散步走回,其間與負責那棟院子的兩名婢女相逢,原本不茍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許多笑容,讓那一對妙齡劍侍受寵若驚,只覺得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宋雨燒與陳平安到了小鎮,朝廷安插于此的諜子得到風聲后都已經自行撤去。他們在那棟酒樓與徐遠霞和張山峰見面,四人還是在二樓吃起了火鍋。因為上次宋雨燒自報名號,酒樓掌柜有些拘謹,被老人一頓口頭禪的瓜皮錘子笑罵過后,才恢復了幾分自在。張山峰不太能吃辣,又不愿怯場,只好邊吃邊流淚。陳平安一本正經地說喝酒能解辣,結果年輕道人一口酒水噴了陳平安一身。

    在酒桌上,宋雨燒也喝得有點多,他沒有用武夫境界驅散那一肚子酒氣,舉杯不停,還跟陳平安嘮叨了許多心里話,有的沒的,想起了什么就隨口聊:“陳平安啊,講道理這件事,不是一件討喜的事情。女孩子不愛聽,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世道難混,一肚子憋屈窩火,臨了還要聽人嘮叨,你說煩不煩?道理不對也就罷了,明知對了,自己卻做不到,豈不是更戳心窩子?”

    陳平安喝酒加吃辣,已經有些舌頭打結,反駁道:“我道理偶爾會說一些,但是還真的從不跟人吵架,最多打架!”

    宋雨燒說:“如果以后有個姑娘跟你說:‘陳平安,你是個好人……’”

    陳平安滿臉期待:“那是不是就成了?”

    宋雨燒一拍桌子,幸災樂禍道:“你個哈(傻)兒!成個屁,你倆關系鐵定黃了!”

    陳平安呆若木雞,趕緊喝了一大口酒壓壓驚。

    酒足飯飽后,三人在小街盡頭與宋雨燒告別。

    在三人身影愈行愈遠之后,腰間多懸佩了一把鐵劍的宋鳳山,默默出現在宋雨燒身旁。宋雨燒望著遠方,嘆息一聲。

    宋鳳山冷哼道:“到底我是你孫子,還是他是?”

    宋雨燒打了個哈哈。

    宋鳳山雖然言語憤懣,但是嘴角有些笑意。宋雨燒在那只包裹里裝上了劍水山莊的將近兩千枚小雪錢,一枚也沒給山莊剩下。

    陳平安在酒桌上一直被老人勸酒,喝得醉醺醺的,走的時候腳步搖晃,滿身酒氣,暫時哪里顧得上那只斜挎在背后的包裹。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少年還是太嫩了。

    到達劍水山莊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于陳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顯沉悶。而這趟去往邊境的仙家渡口,三人的心態與前次有著天壤之別,而且因為許多話都說開了,各自抖摟了身上許多秘密,三人關系越發瓷實。便是那樁朋友死盡的慘案,一次露宿山巔時,徐遠霞喝著酒都說了一些。而張山峰也頗為難得地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師門。他接過陳平安遞過來的酒葫蘆,破天荒地大口喝酒,說到他的師父火龍真人時,臟話連篇,大罵不已。雖然嘴上不留情,年輕道士的臉上卻滿是懷念,膝蓋上橫放著那柄桃木劍,說到動容處,只得以喝酒掩飾眼眶里的淚花。其間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徐遠霞開玩笑說:“咋的,你那師父隔著一個洲,還能聽到你的埋怨?難不成是一位龍虎山外門天師?”

    張山峰悻悻然說道:“什么天師,老頭子一輩子都沒去過中土神洲,天天念叨著要去祖庭龍虎山拜謁祖師爺,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覺能睡十天半個月。最長一次,師門山頭下了一場連綿兩個月的大雪,老家伙就立于崖畔風雪中睡了整整兩個月,等到風雪徹底消融才醒過來。在那之前,門內弟子們原本早早準備妥當,要跟隨師父一起遠游龍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給打了水漂??傊?,老頭子沒有半點誠意,師兄弟們怨聲載道。一次次旁敲側擊,老家伙全當作耳旁風,你說任你說,清風拂山崗?!?/br>
    陳平安也主動說到了齊先生,畢竟那晚齊先生出現在了梳水國古寺,跟徐遠霞和張山峰都見過面。但是他只提了家鄉那座驪珠洞天,說自己是那邊土生土長的人,說齊先生在那邊學塾教了很多年的書。

    陳平安不是不愿多說,他如果真敞開了說,借著酒勁,關于齊先生,他能跟兩個朋友說上一整晚。他是不敢多說。

    在他與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暫歸途中,那個死皮賴臉的弟子說了許多關于山頂的事情,例如那些諸子百家圣人在各大洲的“有趣”謀劃。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只言片語、零零碎碎,故意不說透,使得真正的內幕如蛟龍在云端般若隱若現,可是陳平安已經知道了輕重利害。

    陳平安還說了自己的打瀑過程和境界攀升。徐遠霞是武道中人,驚羨不已,哪怕早有預料,仍是對陳平安豎起大拇指,說他前途遠大,將來至少也是一個煉神境的大宗師??磸埳椒逡荒樏H?,徐遠霞就舉了個例子,說如今陳平安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將破開下五境瓶頸,隨時能躋身洞府境。張山峰這才恍然大悟,然后便哀號開來,說自己每天勤勉修行的成效難道都給狗叼走了嗎。

    陳平安哈哈大笑,跟徐遠霞一起合伙挖苦張山峰。張山峰不需要別人安慰,這家伙的堅韌心性其實不輸陳平安,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他只怕一件事——兜里沒錢,吃不飽飯。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這幾次降妖除魔他都做得不夠好,一直良心難安。

    隨后這一路風平浪靜,經歷了胭脂郡的波譎云詭,又看過了劍水山莊的江湖熱鬧,三人此時覺得有些寂寞。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邊境關隘,三人都有正兒八經的通關文牒,雖然盤查嚴密,仍是順利走過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燒贈送的包裹當中,除了將近兩千枚小雪錢,還有一封老人的親筆書信,只要陳平安交給梳水國邊境上的那座大都督府,就能夠獲得朝廷許可,進入禁地。

    陳平安到了門禁森嚴的府門前,上去搭話,不承想這些邊關武卒聽不懂寶瓶洲雅言,陳平安又不會梳水國官話,一時間雞同鴨講,十分尷尬。好在府門武卒示意陳平安稍等,讓一人進去稟報,很快就走出一位有書卷氣的儒衫老者,他精通寶瓶洲雅言。陳平安遞出那封信,信封上書“大都督親啟”五個大字,署名為“劍水山莊宋雨燒”。

    府邸老幕僚雙手接過信封,再不敢怠慢,直接領著三人在偏廳落座,等上過茶,才快步跑向大都督處理軍務的官廳。又過了一會兒,就走來一個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既沒有披掛甲胄,也未穿武臣官服,神色木訥,手里攥著三枚青銅印符,徑直將其交給陳平安,隨后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三人離開大都督府的時候,陳平安和張山峰都有些蒙——那位其貌不揚的梳水國大都督,也太過雷厲風行了些。徐遠霞解釋道:“真正從底層攀爬到高位的沙場武將,都不是夸夸其談的性格?!彼α诵?,“擱在官場上,這叫作貴人語遲?!?/br>
    張山峰沒好氣道:“人家根本就沒說一個字,遲啥遲?”

    兩人聽陳平安說過劍水山莊的那場風波,知道朝廷對山莊的態度,徐遠霞不由得感慨道:“在這個當口愿意接見我們三人,還掏出三枚通關印符,這位大都督也算仗義了,跟宋老劍圣的交情一定極好?!?/br>
    陳平安點頭道:“能夠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壞?!?/br>
    徐遠霞和張山峰相視一笑,后者嘖嘖道:“陳平安,你這句話說得有學問啊,都會拐彎抹角吹噓自己了?”

    陳平安又說道:“能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做朋友,應該也不差?!?/br>
    徐遠霞伸出大拇指:“這話說得厚道,有嚼勁!”

    張山峰摟過陳平安肩膀,稱贊道:“轉折自如,無懈可擊!”

    三人大笑著從南門離開關隘,繼續往南去,各自腰間都懸掛著那枚印符。百余里后,他們就會進入仙家渡口管轄的禁地。

    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頭,三人停歇,陳平安生火做飯,其間遠方暗處有人望向他們,估計是見到腰間印符后才悄然離去。

    三人吃飯,都沒有喝酒。即將進入那座山上練氣士聚集的渡口,還是小心為上。

    徐遠霞這次主要是為陳平安和張山峰送行,不過如果有渡船去往寶瓶洲東南部的青鸞國,那就更好,至于渡口兜售法寶重器的店鋪,徐遠霞一個純粹武夫,如今又多出一把神兵利器,已經完全沒有興趣。

    張山峰除了想要購買一把攻伐法劍,再就是補充一些神行符之類的珍稀符箓,以及找人鑒定那雙青神山神霄竹筷的價格。那口凝聚靈氣化為甘露的白碗,以及陳平安半賣半送給他的古榆國甲丸,他是萬萬不會賣的。這兩件寶貝,他連拿都不會拿出來,免得讓人起了覬覦之心,白白多出一樁禍事。

    從落魄山帶出的東西,陳平安肯定一件都不會動。

    賀小涼在鯤船上還給他的那顆上等蛇膽石,留著便是了。在驪珠洞天下墜后,龍須河和鐵符江早已見不到一顆蛇膽石,先前的蛇膽石都變成了普通石子。他聽說蛇膽石是驪珠洞天的特產,這意味著每用掉一顆,世上就要少掉一顆。陳平安如今已經知道這叫奇貨可居,越晚出手,只會越賺。

    胭脂郡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身文膽要藏好,先后兩次獲得的金身碎片和銀色碎片一樣不可示人。而沈溫最為重視的,甚至說了一句“神器唯有德者持之”的,篆刻有“彩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的天師印的歸屬,陳平安其實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龍虎山外門道士張山峰,以及如今在山崖書院求學,但是修習《云上瑯瑯書》的林守一。陳平安用心思量之后,還是決定這枚天師印暫時由自己保管。不是不舍得送給他們中的一人,而是覺得哪怕贈送,也應該以后再說,等到自己理解了何謂“有德者”,再看那個時候,他二人誰配得上這三個字。

    至于那截遭受雷擊后猶有生機殘存的烏木、繪有五岳真形圖的大白碗及藏匿有枯骨艷鬼的那張符箓,陳平安都會拿出來詢問其價格,至于是否典當出售,到時候再看,相信渡口店鋪總不會強買強賣。

    劍水山莊送的將近兩千枚小雪錢,加上青衣小童給的,陳平安現在差不多有四千枚小雪錢了。一想到這個,他就有些樂呵。只是他馬上又想到另一件事,就樂呵不起來了。

    魏檗和崔姓老人曾經說過一些意思差不多的話,要陳平安在進入倒懸山之前,先躋身武道四境,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那座長城上站穩腳跟,以浩然天下最充沛的無形劍意淬煉體魄、夯實神魂。這對于任何一個煉氣三境的純粹武夫來說,都大有裨益。按照老人的話說,如果連四境都沒有,就干脆別去城頭上丟人現眼了,即便能走上去,也未必能夠爬下來。陳平安給那姑娘送完了劍,就只能在劍氣長城下邊干瞪眼,乖乖滾回落魄山當山大王了??申惼桨蚕朐谀沁叾啻粫?。

    很快有一行七八人在山頭下邊的道路走過,裝束各異,個個不似俗人。山坡上三人只是斜瞥一眼就不再多看。出門在外,小心道士和尚;入山涉水,避開稚童婦人。這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若是遇上不知深淺的同道中人,沒事別瞎瞅,天曉得會不會碰上個脾氣壞的。那些人亦是視線掃過三人后就不再打量。

    雖然還沒有到達渡口,可幾十里路能走多久?離別在即,原本說好了都不喝酒的,但只是因為陳平安習慣性喝了口酒,張山峰就說也要喝,陳平安便將酒葫蘆遞了過去,結果徐遠霞也來了一口。于是三人坐在小山頭的山頂,就這么一人一口,默默飲酒不停息。

    徐遠霞喃喃道:“我曾是行伍出身,還是戰事慘烈的邊軍,只是實在受不了身邊每天死人才開始廝混江湖,不承想到最后還是死人。你們可能不信,我徐遠霞出身書香門第,當年屬于投筆從戎,家族雖算不上鐘鳴鼎食的豪閥,可也算一地郡望吧,這都多少年沒回去過了。好好一個父母健在的家鄉,如今倒像是個故鄉了?!贝篦诐h子喝酒喝得滿胡子都是酒水,盤腿而坐,醉眼蒙眬:“當邊軍那些歲月,我早前讀過些書,還算稍稍講一點家國忠義。軍中袍澤們大多不談這些,只管掙軍功、賺銀子、給先行一步的兄弟們報仇。沙場殺敵就只是殺敵,痛快而已,不過若在沙場上給敵人砍了一刀、射了一箭,那么縫針拔箭的時候,可就只有痛沒有快了。一大堆大老爺們兒,躺在滿是血污的傷兵帳篷里疼得嗷嗷叫,誰也別笑話誰……”

    張山峰向后倒去,他是真的不能再喝了,陳平安總不能一口氣背兩個人吧。張山峰望著蔚藍天空道:“師父總說我是有悟性有根骨的,當年不去參加科舉,而是上山修行,這輩子肯定不虧??晌夷睦镏雷约旱奈蛐愿窃谀膬?,若是也被狗叼走了,我真想求一求那些狗,讓它們還給我,我下山降妖除魔用得著。有了道行,就不用再愧疚了,再也不會害得那些花錢請我辦事的百姓骨rou分離、流離失所了?!?/br>
    陳平安喝酒有一點好,喝多了,言語反而少。他默默地聽著兩個朋友吐露心聲,雙手抱著那只酒葫蘆眺望遠方。

    最后下山去往渡口時,想著自己千萬不能醉酒的張山峰,已經讓徐遠霞背著了。徐遠霞的腳步還算沉穩,只是酒話沒少說,大聲吟誦了好些邊塞詩,最后說到“美酒千杯少”,打了個酒嗝,就沒下文了。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佳人……兩個也多呀?!?/br>
    徐遠霞翻了個白眼:“白瞎了一個劍仙!”

    陳平安立即改正道:“大劍仙!”

    張山峰喃喃地說著夢話:“還有大天師……”

    這個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的仙家渡口,竟是一座沒有城郭的繁華小鎮,這讓陳平安有一種重返家鄉龍泉郡的錯覺。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練氣士其實不算太多,更多的還是世代扎根于此的凡夫俗子,以及各色商賈,街道處處是店鋪。到了小鎮,張山峰已經清醒過來,就是有點頭疼,陳平安和徐遠霞則早已酒氣散盡。

    徐遠霞輕聲提醒道:“咱們別想著貨比三家,直接找一家地段最好、店鋪最大的地兒?!?/br>
    根據這寶貴的江湖經驗,三人找到了一家掛有“青蚨坊”匾額的大鋪子。鋪子有五層樓,很有鶴立雞群的氣勢,而且占地廣袤,樓后好像還有一個大庭院,古樹參天,似乎還有流水聲。店門口兩側楹聯是“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頭再來”。

    就是這家財大氣粗的青蚨坊了!

    店門口的街道上,沒有伙計招攬生意,但是三人走入陰涼大堂后,很快就有一個衣衫華美的年輕婦人姍姍而來,婦人兩側肩頭各自懸停著一只青色飛蟲,如碧玉雕琢而成。她直接以寶瓶洲雅言問道:“三位客人是要鑒賞寶物,還是購買店內珍藏?”

    當婦人問話的時候,兩只青色飛蟲已經振翅而飛,圍繞四人傳出啾啾的細微聲響。原來是為了遮蔽雙方對話,不讓店內其他人聽聞。

    徐遠霞笑道:“先鑒寶,再看看你家收藏的成色,若是有合適的,而且果真價格公道,我們再買不遲?!?/br>
    婦人伸手指向一處,微笑道:“鑒賞重器就在一樓,靈器在二樓,法寶在三樓。樓梯口在那邊,三位客官自行選擇便是,我會一路跟隨?!?/br>
    徐遠霞點點頭,大步走向樓梯口。毫無疑問,他們會在二樓停步。至少靈器價格還有個底,若是身懷仙家法器,就算陳平安和張山峰想賣,徐遠霞都不建議在這個渡koujiao易。

    婦人跟在三人身后,微微而笑,既然他們是直奔二樓,那自己這次運氣不錯,有點賺頭了。

    一樓其余幾名差不多姿色氣度的女子,眼神都有些艷羨。但是每天迎客一事,青蚨坊早就安排了順序,財路大小,就要靠她們各自的運氣了。不過一年下來,大致上相差不多,即便有人驟然暴富,以青蚨坊五百年老字號訂立下來的祖傳規矩,也不會讓其余人等知曉,除非那個人自己說漏了嘴。

    到了二樓,婦人又開始領路前行,廊道鋪有一整張彩衣國出產的一幅錦繡地衣,看繡工絲毫不比劍水山莊大堂的那幅遜色。她領著三人走到一個房間門口,屈指輕輕敲門,得到一個蒼老嗓音的回應后,婦人推門而入,站在門口,等到徐遠霞三人都跨過門檻,才輕輕關上屋門。

    屋內有一張大桌案,后邊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屋內有一個小香爐,香氣裊裊;還有一盆古柏盆栽,古柏虬曲,橫向蔓延極長,枝干上竟然蹲坐著一排綠衣小人。綠衣小人原本在竊竊私語,見到客人蒞臨后,竟是齊齊站起身,在古柏枝干上作揖行禮,稚聲稚氣道:“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財!”

    不愧是仙家手筆,看得陳平安一愣一愣的。徐遠霞是老江湖,知道隱藏情緒。而張山峰本就是山上人,雖然如今很窮,可在師門修行的時候,其實見識不淺。所以露出馬腳的土鱉,其實就陳平安一個。

    只是這么一個小細節,婦人就將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徐遠霞和張山峰身上,覺得穿草鞋背劍的少年多半是有點小機緣才踏足修行的山野散修,不用她太花心思。

    老人笑問道:“鑒寶?什么靈器?我最擅長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的鑒賞,其余諸多雜項器物也皆有涉獵,不敢說樣樣精通,但是我在青蚨坊這間屋子坐了四十多年,看走眼的次數屈指可數,客人只管放心拿出珍藏之物?!?/br>
    張山峰便從袖中拿出那雙竹筷遞給老人。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目中精光綻放,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外神色,站起身,雙手接過竹筷,坐下后,小心翼翼地將竹筷放在身前的桌面上,從抽屜中拿出一塊特制絲巾,仔細擦拭雙手手心和五指,這才拎起那支刻有“神霄竹”的竹筷,耐心端詳,久久無言。

    放下“神霄竹”,拿起“青神山”,老人喟嘆一聲,抬頭后,望向年輕道士,滿臉惋惜道:“此物材質絕佳,不僅肯定出自竹海洞天,十之八九還是由那座青神山的神霄竹制成。在青神山封山百年之后,以青神山獨有的神霄竹制成之器物,價格可謂一路水漲船高,說是瘋漲都不為過,只可惜竟然沒有制成一對袖珍小巧的打鬼鞭,而是打造成了一雙……筷子!太奢侈了!太……過分了!”說到最后,老人有些咬牙切齒,差點就要捶胸頓足,破口大罵筷子舊主人的暴殄天物。

    老人伸手摩挲著竹筷上“青神山”三個字,輕聲安慰自己:“可若是制成了打鬼鞭,客人就可以直接去三樓了,我哪里有機會目睹此物。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啊,偌大一座洞天,只有一位山神,就是竹夫人。要知道,小說家的祖師爺曾經如此描繪這位傳說中的山神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鬢發絕青?!贿^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一位絕代女神的風采……”

    老人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當中,青蚨坊的領路婦人雖然有些尷尬,可心底雀躍不已,自己今天要大掙一筆抽成了!而且還不至于讓三樓那些個最擅長拿捏架子的賤貨賺了去。上邊的那些個女子,瞧著一個比一個像仙子,看似模樣清冷,實則一肚子算計,誰有錢誰就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個個都是喜歡勾引男人的狐媚娘們,做成了買賣后,還愿意死皮賴臉地倒貼身子,領著客人去后邊的庭院私宅一陣翻云覆雨,臭不要臉,恬不知恥!

    張山峰只好打斷老人的思緒:“老先生,老先生,貧道只想知道這雙筷子到底值多少錢?!?/br>
    老人趕緊回過神,笑瞇瞇望向領路婦人:“翠瑩啊,我今年是不是還剩一次份額?”

    婦人有些驚訝,很快嫣然笑道:“洪先生,你確實還有一次將寶物收入囊中的機會,只是還得按照老規矩,先給頂樓的二坊主掌過眼,才能交由洪先生私自珍藏?!?/br>
    老人爽朗笑道:“這是當然!”他對張山峰正色說道:“這雙筷子,若說裨益修行之處,實在不多,但是擱在山底下的世俗王朝,必然會是將相公卿、達官顯貴們爭搶的寶貝。因為每次下筷夾菜都沾染些許靈氣,故而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只要不碰上大病大災,凡夫俗子增壽個三五年不難,而且‘青神山’‘神霄竹’這兩個說法也能溢價極多?!崩先似沉搜圩郎系那嘀窨曜?,滿臉喜悅:“我青蚨坊……或者說我洪揚波本人,愿意開價四百五十枚小雪錢??腿酥还芊判?,我可以保證,在青蚨坊內樓上樓下也好,還是在這個渡口小鎮其余大小十六家店鋪也罷,都不會高出這個價格了。一般市價最多出到四百枚,委實是我自己喜好此物,今年還有一次將鑒賞之物收入囊中的機會才愿意出此高價。這位道長,如何?可愿意割愛?”老人可憐巴巴地望向張山峰,眼神里帶著祈求:“四百五十枚小雪錢,這個價格真不能再高了。若是你們怕我撿漏,信不過青蚨坊的金字招牌,沒關系,我們一起去找二坊主,或是你們再去街上大小鋪子轉一圈……”

    張山峰看了眼徐遠霞,后者輕輕點頭。張山峰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掌:“一口價,五百枚小雪錢,我就賣了!”

    婦人轉過頭,掩嘴偷笑。得嘞,以洪先生的執拗性子,收東西只看眼緣不管價值,一旦成了心儀之物,那肯定是再疼也要割rou的。

    “讓你心頭好,讓你千金難買心頭好!”老人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后站起身,仍是快意多過心疼,豪邁道,“就此說定!翠瑩,你小心拿好這雙筷子,送去頂樓給二坊主鑒定,免得我有假公濟私的嫌疑。確定價格公道之后,我就可以自掏腰包了,當然你那份,少不了!”

    婦人小心地收起竹筷,婀娜多姿地姍姍離去。徐遠霞知道這次買賣是張山峰賺到了,而且賺了不少。而陳平安還站在桌邊,偷偷低頭彎腰,跟那些綠衣小童大眼瞪小眼。他是覺得這些小家伙有趣,憨頭憨腦的,長得還可愛,想著以后是不是自己也收集一些,送給落魄山的粉裙女童,她多半會喜歡,也省得她在竹樓覺得無趣。而那些小家伙覺得這么個土鱉泥腿子竟然連它們都不認得,也挺有趣。真是相看兩不厭,雙方都挺開心。老人坐在桌后,哼著小曲兒,更開心。

    婦人很快返回,笑著交出那雙青神山竹筷:“二坊主說恭喜您少了一樁憾事,但是也說了,下次請他喝酒的時候,不許拿出這雙筷子跟他臭顯擺?!?/br>
    老人呸了一聲:“不顯擺怎么行?!比缓箫w快收起那雙竹筷,拉開抽屜,再拿出五枚小暑錢遞給張山峰:“雖然一般來說,在大鋪子做買賣,一枚小暑錢就是一百枚小雪錢,但是誰都清楚,私底下跟人交易,每一枚小暑錢要額外多出四五枚小雪錢的?!?/br>
    張山峰笑著點頭,接過五枚小暑錢后,看到陳平安還在那邊傻乎乎地跟綠衣小童們擠眉弄眼,賞了他一手肘,笑道:“少跟我裝傻扮癡,拿去吧,利息先還你了,本金還欠著。如果你過意不去,就從本金里扣去五枚小暑錢。剩下的,就真的只能先欠著你,以后再說了?!?/br>
    顯然,知道那顆古榆國兵家甲丸的真實價格后,張山峰一直沒覺得因為“朋友”兩個字就能安心收下這顆昂貴的甲丸。

    陳平安坦然收下五枚小暑錢,收入袖中后,說道:“就這么兩清了!不然我還你錢,你東西還我?”

    張山峰悶不吭聲,徐遠霞笑著拍了拍張山峰的肩膀:“就這樣吧,否則就矯情了啊?!睆埳椒暹@才嗯了一聲。

    陳平安摟過張山峰肩膀,笑道:“要真覺得過意不去,再把桃木劍賣了唄?”

    張山峰又一手肘撞去,笑罵道:“一邊涼快去!”

    陳平安跳開:“君子動口不動手啊?!?/br>
    徐遠霞搖搖頭,跟兩個孩子似的。

    婦人有些意外,凝望著背劍少年的側臉,難道這位才是真正的土財主?

    張山峰對老人笑道:“小道已經沒東西要賣了?!?/br>
    老人大失所望,不過陳平安緊隨其后說道:“我有東西要先生鑒賞?!?/br>
    老人立即挺直腰桿,笑著伸出一手:“想必我又有眼福了?!?/br>
    陳平安從袖中掏出那只繪有五岳真形圖的白碗,放在桌上。

    老人眼神平靜,雙手持碗,緩緩旋轉,放下后道:“碗面所繪應該是古榆國的五岳真形圖,青蚨坊愿意開價一百五十枚小雪錢。若是大王朝的五岳真形圖,價格會翻好幾番,只是古榆國的五岳本身蘊含靈氣有限,繪制在這只白碗上,功效也就大打折扣?!闭f到這里,老人有些感慨,說了一樁山上商貿的風波:“想當年,因為此碗而獲得暴利的店鋪,當屬在數十年前就偷偷囤積了大量大驪五岳碗的包袱齋。他家前些年真是一本萬利,之后無數小店家跟風購買,哪里想到那大驪皇帝失心瘋,直接改了全部五岳。哈哈,多少商家為此血本無歸??!好在咱們坊主眼光獨到,力排眾議,不高價收購哪怕一只大驪五岳碗,才使得青蚨坊免去一場災難?!?/br>
    陳平安耐心聽完老先生的言語后,輕聲問道:“老先生,這只碗的功效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說到咱們青蚨坊的厲害,我就有些管不住嘴。這就給公子說正事?!崩先酥虑敢宦暫?,指了指白碗,“五色社稷土,是每個王朝必須有的。五色土從何而來?除了自身孕育而成的山河寶地,也可人為造就,所用的就是這類碗具了。將取自五座山岳的土壤放入碗內,一段時間后,根據五岳碗的材質好壞和品秩高低,就會短則數天長則一旬出產一小抔五色土。當然了,五色土也能售賣,以公子這只五岳碗的品相,若是擁有足夠的古榆國五岳土壤,一年產出大致能賣出……這個數!”

    老人攤開一只手掌,婦人又開始掩嘴偷笑。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五十枚小雪錢?”

    老人忍俊不禁道:“五枚?!倍蠼忉?,“許多這類能夠持續生財的靈器,山上都以一甲子光陰來算價格。一年五枚,一甲子之后,就是三百枚小雪錢。哈哈,公子別急,誤以為是青蚨坊坑人,只愿意出半價購買此碗。五岳碗有些特殊,一些個社稷不穩動蕩不安的國家,他們的五岳真形碗可能一文不值。試想,國家都沒了,五岳又何在?那么五色土又從哪里來?青蚨坊對于收購五岳碗興趣一直不大,愿意出半價,也當得起‘公道’二字了?!?/br>
    陳平安想了想:“這只碗能不能不賣?”

    老人笑道:“當然可以。說句大實話,如果今天我替青蚨坊買下此碗,到時候古榆國一夜之間山河變換,我可是要擔風險扣薪水的?!?/br>
    陳平安笑呵呵收起白碗。一年五枚小雪錢,那就是足足五千兩銀子。知道最早的時候龍泉小鎮一棟桃葉巷的宅子多少錢嗎?都不用一千兩銀子!當然,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接壤于大驪王朝版圖,小鎮宅子價格已經天翻地覆,可是龍泉郡城那邊的宅子,五千兩還是能買好幾棟的。當務之急,是趕緊寫信給魏檗和崔姓老人,要他們試著幫忙收集古榆國的五岳土壤……然后自己從倒懸山返回的時候,也要親自跑一趟古榆國五座山岳,能多拿幾斤就多拿幾斤,希望到時候方寸物中還有足夠的空地放置。

    徐遠霞突然輕聲道:“這只碗,可以賣?!?/br>
    老人雖然因為一雙青神山竹筷失了方寸,可是平時做生意,其實精明得很:“這位兄弟是覺得大驪鐵騎一定會南下,所以古榆國未必能夠保住江山吧?我倒覺得不然。有觀湖書院坐鎮寶瓶洲中部,相信大驪宋氏還不至于長驅直入,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中間橫亙著那么多王朝屬國,一個個打過去,大驪馬不停蹄一路南下,又需要耗費多少年?”

    既然老人說破了,徐遠霞也就不再藏掖,笑道:“即便有觀湖書院阻攔,我還是覺得大驪南下不需要太久?!?/br>
    老人笑而不語,不愿在此事上跟人爭執不休,青蚨坊只是做買賣的,和氣生財。

    徐遠霞對陳平安笑道:“落袋為安??!”

    陳平安見他眼神堅定,便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拿出白碗放在桌上:“老先生,還買不?”

    老人爽朗笑道:“童叟無欺,照買無誤!這樁買賣若是青蚨坊虧了,就當是我眼光太差,扣我錢就扣我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陳平安一百五十枚小雪錢到手,如徐遠霞所說,落袋為安。之后陳平安干脆一起掏出那截烏木和有艷鬼依附的符箓,老人又先后鑒定,對烏木贊不絕口,愿意出價三百枚小雪錢,并說農家和醫家練氣士都會對此物感興趣;只是對于那張材質還算不俗的符箓,只愿意出價五十枚小雪錢。陳平安想了想,只賣了那截烏木,收回了符箓。

    自此陳平安和張山峰都已經無物可賣,那就到了花錢如流水的時候了。老人親自笑吟吟送客到門口,不忘對徐遠霞道:“以后有機會再來,咱倆再看看古榆國的形勢如何,誰輸了誰請喝酒,如何?”

    徐遠霞笑道:“行啊。其實不管輸贏,能跟洪老先生喝頓酒,都不算虧?!?/br>
    老人哈哈大笑:“就沖這句話,下次老哥先請你喝酒!”

    徐遠霞抱拳告辭。

    聽說張山峰要買一把能夠斬妖除魔的道家符箓法劍,婦人就帶著三人直接去了四樓,選了一間懸掛“寒光”木牌的大屋子,門口有青蚨坊專人守護。婦人與那人打過招呼后,輕輕推門,屋內一排排劍架比鄰,劍氣森森,各色劍器琳瑯滿目。

    張山峰剛跨過門檻,莫名其妙就說“不看了”,讓婦人心中一陣失落。

    陳平安卻說道:“別搭理他,我們看劍?!?/br>
    張山峰死活不愿意進屋子,徐遠霞便拖曳著他進去。

    婦人依次介紹了十數柄價格高低不一的法劍,張山峰雖然一直垂頭喪氣,可還是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其中一把青銅古劍,青銅劍劍鞘早已遺失,劍身篆刻有模糊不清的“真武”二字。由于劍身傷痕極多,哪怕鑄劍材質極好,青蚨坊也只開價四百枚小雪錢。陳平安二話不說便決定買下,只是在掏錢的時候有些遲疑。婦人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主動離開屋子,等再回來時,陳平安已經將四百枚小雪錢堆放在一處劍架上。她清點后,將古劍真武裝入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劍鞘,遞給陳平安。

    眾人一起走出寒光劍舍,婦人沒帶三人走青蚨坊正門,而是領著他們從一座二樓空中廊橋去往后院高樓,再穿過高樓,由另一道后院側門離開。婦人在跟三人說了那處渡口的行走路線和一些規矩、價格后,就與三人揮手作別。婦人轉身之時,青蚨坊護院武夫已經關上側門,她背對房門,偷偷摸摸地重重握拳,滿臉喜悅,只是很快就恢復平靜,快步走回青蚨坊主樓,這時她已是滿臉愁容,長吁短嘆地跟同伴們埋怨三個客人的寒酸。

    渡口距離青蚨坊只有不到兩里路,此刻剛好有一艘去往云松國的渡船。雖然云松國距離青鸞國還有很長一段路,但怎么說也比徒步去青鸞國快上許多,而且在云松國下船可以馬上登上去往青鸞國的渡船,因此徐遠霞會乘坐此船離開梳水國。而陳平安搭乘的渡船航線已存在千年,雖然不會直達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但是一樣會大大縮短數十萬里的漫長路程。

    在臨近渡口的時候,張山峰和手持真武法劍的陳平安幾乎同時停下腳步。張山峰低下頭,不敢說話。

    徐遠霞嘆了口氣,跟陳平安笑道:“當初胭脂郡崇妙道人無意間提了一嘴,在寶瓶洲東南部,就是我要去的青鸞國附近,半年后會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屆時會有無數道教神仙會聚,更會有幾位大名鼎鼎的寶瓶洲道家仙師在那邊開壇說法。張山峰當然想要去看一看,可是不知道如何跟你開口,總覺得如果臨時改變行程太不仗義,對不住你?,F在好了,你又買下這把法劍,這家伙就覺得更沒臉跟你告別了,畢竟一開始說好了,要陪你一路走到老龍城。我估摸著這家伙現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也好,陳平安,你就用這把真武在地上挖個坑,把他埋了吧,一了百了?!?/br>
    陳平安跳起來一巴掌拍在張山峰腦袋上:“瞧你這傻樣兒!咱們誰跟誰?你似不似個撒子喲!劍,拿走;錢,欠著;人,滾蛋!”

    張山峰不抬頭,肩膀微顫。

    陳平安不再說話,把真武劍拋給徐遠霞,獨自快步離開。

    在眼眶通紅的年輕道士抬起頭時,那名來自大驪龍泉的背劍少年已經走遠。似乎察覺到張山峰的視線,陳平安高高舉起一條胳膊,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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