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弟子服其勞
有京城好事者已經偷偷將其尊稱為“蔡家老祖宗”。 蔡京神所在的那個京城豪門,從上到下,像是真的剛剛認了一位自家老祖宗,第二天就沒誰好意思出門。 當天,李槐就收到了那套失蹤已久的小泥人兒,以及原先三名舍友姍姍來遲的道歉。那一刻,李槐既沒有喜極而泣,也沒有囁囁嚅嚅,他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jiejie了。 李寶瓶、林守一、于祿、謝謝,以及崔東山,他一個一個謝了過去。 林守一又去了書樓,學舍里只剩下李槐一個人。這是他第一次翹課,雖然讀書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哪怕給人打得鼻青臉腫,他都沒有缺過夫子們的課業。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學舍外,沒去上課,而是曬著冬天的和煦太陽,輕輕用樹枝寫著一家人的名字。他這次沒哭。 大隋京城,穿著寒磣的一行三人問著路,緩緩向山崖書院走去。 身材豐滿卻眉眼潑辣的婦人在女兒用蹩腳的大隋官話再一次跟人問過路后,氣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腦袋上:“沒用的玩意兒,到了書院,你就在山腳待著吧,省得給兒子丟臉!” 那個五短身材的窩囊男人背著一只大行囊,難得稍稍硬氣地跟媳婦反駁一回:“還是見見吧,咱們給兒子帶著好些吃食呢,你們背著上山,很累的?!?/br> 婦人氣不打一處來,叉腰怒罵道:“李二,你也就這點能耐了!好嘛,我們娘兒倆都狠得下心說走就走了,你倒好,一個大老爺們兒,臨了說要見一見兒子?” 婦人伸出手狠狠擰著男人的腰rou,擰了半天沒動靜,只得悻悻然作罷:“一身腱子rou,力氣只會在晚上欺負老娘!” 李二嘿嘿笑著,婦人一腳踢過去,嫵媚道:“死樣!” 男女身旁,一個身材抽條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沒理睬爹娘的打情罵俏,只是柔柔笑著。想到馬上就能看到自己的淘氣弟弟,她便有些開心。 婦人突然一下子紅了眼睛:“不知道槐兒是胖了還是瘦了,可千萬別給人欺負了,我這個當娘的可不敢在這里罵人啊?!?/br> 李二習慣性默不作聲,最后望向書院,咧嘴笑了笑。 欺負我兒子?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會一會那位英雄好漢。多大點事? 阿良曾經調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窩里橫,外邊?。這一點,李槐十有八九是跟他娘學的。這還沒到東華山,剛瞧見山崖書院的牌樓,婦人就開始怕了,在家鄉小鎮罵街巷戰無敵的氣焰半點沒剩下。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腳步堅定,跟上山下水沒兩樣。女兒李柳也不差,該問路問路,該道謝道謝,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東寶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頂,遇上這樣漂亮溫柔的少女,仍是給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書院雖然搬離大驪,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元氣大傷,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大隋仍然是無數士子學生心目中的圣地。 而且書院在待人接物方面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著寒酸,渾身冒著泥土氣,一聽說是書院學子的家長,就十分客氣周到。有人親自領著他們去書院專門用來安頓遠方客人的住處,然后又帶著他們去塾堂找李槐。得知李槐今日缺課,就又輾轉到了林守一的學舍,果然看到那個在地上撥弄樹枝的孩子。 李家三口之所以能夠直奔此地,在于李槐這三個孩子畢竟是原山長齊圣人的嫡傳弟子,近期又折騰出那么大風波,李槐這撥人在書院的動靜,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學問大小、住在何處,幾乎人人皆知。 對于大多數不掌權的書院夫子們而言,在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較淡,并無明顯的好惡情緒,更多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賢書。 當李槐聽到喊聲,抬起頭后,看到再熟悉不過的三個身影,有些蒙,只當是自己做夢,狠狠揉了揉眼睛,這才丟了樹枝站起身,一路飛奔,先與那位言笑晏晏的書院先生作揖致謝,這才仰著腦袋看著爹娘jiejie,紅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親人不在身邊,有些委屈,會覺得就那樣了;可當親人真的出現后,反而就會覺得那個委屈比天還大了。 只不過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幾千里路的遠游之人,哪怕年紀小,跟著陳平安見過無數大山大水,從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斂情緒,沒像在小鎮那么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開心起來,用手臂抹了抹眼睛,問道:“爹、娘、李柳,你們怎么來啦?” 領路的先生笑著告辭離去,不耽誤一家人團聚。 婦人頓時如釋重負,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兒怎么這么黑瘦了?哎喲,娘親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個人了,都走到了老遠的地方,突然說不放心你,怕你沒錢吃飯,怕你生病沒人照顧。我們仨一合計,就想著還是來書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結實的李二就像一塊黑黝黝的硬鐵,此時還背著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撓撓頭,臉色尷尬道:“我只說了一句,說不知道槐兒在大隋書院吃不吃得上雞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來,怎么勸都沒用,后來他們娘兒倆就……” 被揭穿真相的婦人蹲在地上,轉頭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滾滾滾,就你話多,你要是不想槐兒就自個兒去山腳待著?!?/br> 李二傻笑著,當然沒挪步。 婦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寶貝兒子的腦袋,揉揉他的小細胳膊,心疼道:“怎么這么瘦啊,是不是吃不飽睡不好?” 李槐立即滿身豪氣,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娘親,我告訴你,這趟來大隋求學,我可是跟在陳平安他們后頭,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走了好遠,幾千里呢,從咱們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紅燭鎮、繡花江、野夫關,再穿過黃庭國……瞧見沒?”他后退一步,抬起一腳,“草鞋!陳平安給我編的,又結實又舒服。后來我想自己學來著,陳平安沒讓。娘親,你猜我換了多少雙草鞋?”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完全讓婦人招架不住,哭得稀里嘩啦。李柳趕緊蹲下身,輕輕握住娘親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神,不知道這怎么就讓娘親傷心了,趕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溜轉動起來,靈機一動,大聲道:“娘親,去屋里,我給你們看一樣好東西!” 到了林守一學舍,李槐啪一下將那只綠竹小書箱放在桌上,學著李寶瓶雙臂環胸,斜瞥一眼jiejie李柳,再學著崔東山說話的方式,得意揚揚道:“咋樣,我的小書箱哦,好不好看?羨不羨慕?” 李槐猶不罷休,熟稔地背起小書箱,繞著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給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趕忙幫著摘下書箱放回桌上。淚花兒在她眼眶子里輕輕打轉,那張粉撲撲的鵝蛋臉上則笑意柔柔。靈秀少女獨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李二突然問道:“這一路,沒被人欺負吧?” 李槐搖頭笑道:“沒呢?!?/br> 婦人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兒子給人欺負了又如何,就你那窩囊樣,在老家哪次兒子受了委屈不是我這個當娘的罵回去的,你能做啥?” 李二縮著脖子小聲道:“那不是在家鄉嘛,街坊鄰居的,大多心不壞,總不能傷了和氣,到最后還是媳婦你難做人?!?/br> 婦人一拍桌子:“還敢還嘴!李二你是想造反???還是覺著出了趟遠門,長見識了,想要拋家棄子、換個年輕漂亮的媳婦了?” 李二無奈道:“怎么會?!?/br> 婦人大怒:“那是你有賊心沒賊膽,知道別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們遇上那個大長腿的妖精,穿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人家,你就沒偷瞧?真是丟人現眼,臭娘兒們胸口連二兩rou都沒有,也敢跟老娘比姿色?” 李二欲言又止,蹲在地上唉聲嘆氣。愁啊。 那山上老妖婆看著是挺年輕,其實有七八百歲了,好歹也算稱霸一方的九境得道妖修,我要不瞧她一眼,讓她曉得輕重厲害,她可就要殺人吃rou了。如果你們娘兒倆不在身邊,我早早一拳打殺了。 可這些烏煙瘴氣的玩意兒,他哪里敢跟自家媳婦說啊。 蹲在地上的漢子一直忘了拿下行囊,所以就像靠著一座小山峰。 婦人怒吼:“東西還不快拿出來,怎么,不舍得給兒子,留著給外邊的狐貍精??!” 李二趕忙起身,打開行囊,把一堆吃食、衣物、書本堆放在桌上。 李槐好奇問道:“咱家這么有錢?” 婦人笑著解釋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們這趟出遠門,路上你爹找著了一些草藥,拿去一賣,值不少錢。娘親還是第一次見著金子哩,金燦燦的,瞧著就讓人心生歡喜。如今娘親攢下一些家底了,不過你小子先別惦記,那可是將來幫你娶媳婦用的?!?/br>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邊不說話的jiejie:“先給我姐當嫁妝唄,我又不急?!?/br> 婦人氣呼呼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生下來就是賠錢的,給她作甚?” 李柳習以為常,半點不生氣。她打小就是逆來順受的好脾氣,這一點隨她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為命,兒子像娘女兒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搖頭道:“娘,你這樣的話,以后我姐就算嫁了個好人家,也非得受氣。你就是運氣好,找到我爹這么老實的人,啥都順著你,要不然就舅舅那些人,如果你真被我爹欺負了,娘家人靠得???那就是氣上加氣,能給人氣出病來。娘,我說得對吧?” 婦人給噎得說不出半個字來。李柳嘴唇抿起,偷偷笑著。 婦人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兒子額頭,悻悻然道:“喲,長大了,就不幫著娘說話啦?” 李槐嘿嘿笑著,轉頭望向身邊的jiejie,壞笑道:“李柳,我這趟出門,幫你找了好幾個相公……” 李柳眨眨那雙秋水長眸,似乎有些茫然。 婦人一巴掌拍在兒子腦袋上,氣笑道:“怎么說話呢!你姐只能嫁一個!當然,如果真沒嫁好,受不了委屈,那么可以離了再換,但是沒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br> 李槐壞笑道:“李柳,我現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br> 婦人疑惑道:“就是那個爹在督造衙署當官的林守一?” 李槐點頭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搶我姐的那個,如今可厲害了,對我也很好。以前在家鄉學塾吧,我還挺討厭他的,如今才發現他其實人很好,就是脾氣冷了點,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來小師叔陳平安?!?/br> 李柳默不作聲。 婦人“哦”了一聲,笑問道:“你一口一個陳平安的,又是誰?是不是家里更有錢?不會是你幫你姐挑選的相公吧?” 李槐搖頭道:“陳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樣。不過他不是我姐夫,年紀其實剛剛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br> 婦人又是一巴掌打賞過去:“什么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這么說你姐的嗎?你姐哪里不好了,要模樣有模樣,脾氣也不差,一看就是個相夫教子的好媳婦,明擺著嫁給誰誰都不虧?!?/br> 李二坐在對面,臉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經地說著混賬話:“我說實話啊,你看我姐啊,長得……還湊合吧,家世的話,唉,提這個傷感情?!?/br> 說到這里,孩子笑道:“不過爹娘是誰,由不得我們。再說了,我們家窮是窮了點,可爹娘你們很好啊。陳平安有一次跟我一起在山上拉屎,我們倆就隨便聊。陳平安說他爹娘都走得早,就讓我多念著你們的好。一開始我可沒多想,只當他是拉不出屎來,跟我在那兒沒話找話呢,后來跟陳平安走了一路,才曉得他說的是真心話。跟你們說啊,我跟陳平安關系可好了。你們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著陳平安一起的,他從沒說我煩,真的,就連心里頭都不覺得我煩。這樣的人,我姐配不上?!?/br> 婦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開始掰手指:“除了這個,陳平安還給我做小書箱、編草鞋、做飯、洗衣服,還幫我養毛驢。我得風寒了,他大半夜跑幾十里山路給我采藥煮藥。他還花錢給我買書、送我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說以后要孝順爹娘。出了事他不罵我,反而幫著我,擋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壞蛋……根本數不過來啊。我倒是想他當我姐夫來著,做夢都想?!?/br> 婦人愕然。 李二看著那個神采飛揚到有些陌生的兒子,有些唏噓,更多還是高興。 婦人笑著拿出一雙千層底布鞋:“這是你姐給你縫的,肯定比穿草鞋舒服?!?/br> 李槐嘆了口氣。婦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神憂傷地望著娘親:“你們怎么不多生一個jiejie,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給陳平安,那我以后想喊他姐夫,或者喊小師叔,就都可以啦?!?/br> 婦人擰著兒子的耳朵:“哪有你這樣埋汰自己jiejie的,氣死老娘了!” 李柳笑得眼睛瞇起月牙兒。她對這個自幼就無法無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歡。而且她知道,這個頑劣弟弟不管嘴上如何說她的壞話,對她終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過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倆孩子,女兒有天資,兒子有洪福?!?/br> 這是他爹在楊家鋪子做事時,楊老頭親口說的。當然,其實還有半句話,李柳聽過就忘了:“還有個罵天罵地罵閻王的潑婦,是你李二家門不幸?!?/br> 房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個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隨后出現,呆了呆,破天荒地有些臉紅。 李槐唯恐天下不亂,望著林守一,指了指自己jiejie,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門給你做媳婦來啦?!?/br> 婦人看林守一是挺順眼的,知書達理,不光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那么簡單,偶爾幾次登門,雖然話不多,對她都很尊敬,也不會嫌棄他們家窮。而且婦人對于讀書人一向有好感,總覺得以后嫁女兒一定要嫁到書香門第,哪怕女婿家里沒什么錢也沒關系。 李槐站在長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邊唄,反正以后就是一家人啦?!?/br> 婦人擰了他一把:“不許胡說八道?!?/br> 林守一深吸一口氣,當然不敢坐在李柳身邊,跟李槐爹娘客客氣氣地問好之后,懷里捧著書坐在了李柳對面。 相比林守一,同樣是喜歡自己女兒的學塾孩子,李二其實反而更喜歡董水井一些。不過對林守一,他倒也覺得不錯,只是沒董水井那么合自己脾氣罷了。在這個家里,將來李柳嫁人,他說話最不管用。媳婦點頭,李槐認可,李柳喜歡,最后才是他李二。 之后聊到書院和東華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這邊住幾天,林守一便提議帶著他們出門逛逛。 李槐偷著樂:“喲,這就當上女婿啦?!?/br>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被他jiejie輕輕擰了一把胳膊,并且吃了他娘親一記結結實實的栗子。 東華山風景極好,這一逛就足足逛了將近一個時辰,而且還只逛到半山腰。吃過午飯,書院兩位先生主動登門來到林守一學舍,依舊是和和氣氣的,讓婦人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在她看來,齊靜春畢竟只是小地方的窮酸教書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讀書人怎么可能沒點脾氣?自己兒子什么性子,她這個當娘的最清楚不過,她是真怕李槐被先生們視為讀書沒出息的眼中釘,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么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著兩位先生閑聊的時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靜靜坐在旁邊。 李槐經歷過那樁比天還大的風波后,性子變了許多,沉穩懂事多了。 至于李柳,好像是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變的嫻靜性子。她有一雙特別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厭。當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親沒那么大大咧咧了,說話細聲細氣,跟在小鎮的時候截然不同,還顯得局促不安,這一點,甚至不如她女兒來得大氣。李柳沒有上過學塾,但是會經常去學塾接李槐放學,哪怕是遇上先生齊靜春,李柳依然會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著一股天然的慧根靈秀。李柳對誰都會客氣而禮貌,給林守一她離你很近卻又很遠的奇怪感覺,同時哪怕她離你很遠,在看不見的遠方,卻又仿佛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頭。 所以林守一很喜歡她,哪怕只是這樣偷偷看她,他的心情也會尤其平靜祥和。 看過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兒,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于李二,對那兩位先生是客氣到了極點,恨不得端茶送水,說話的時候就一直彎著腰,本就個子不高,這樣一來就愈發顯得矮小敦厚了。他只會勸說李槐的先生們吃東西,問題是兩位先生雖然在書院地位平平,可能夠在書院教書的夫子,哪一個會差了?圣人教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愿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禮數不假,可哪有當真把自己吃撐的道理。 如果換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這樣會覺得丟臉,但是這一次,李槐沒有。 他爹是沒本事,但是他爹這輩子把能給他李槐的都已經給了。 如今李槐覺得他爹不管做什么都不丟人。 不太愿意跟他和林守一說什么閑話的陳平安教過李槐類似的道理,然后一路上發生那么多的事情,讓李槐不當回事地聽過之后,又在心里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經私下無意間跟李槐說過,有錢人隨手送他一千兩銀子,跟陳平安送他十兩銀子,誰更好心好意,讓李槐自己掂量掂量。如果對前者輕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為他還沒長大,見識不多,問題不大;但如果對后者視而不見,那就是他根本沒良心,是傻。 看著忙前忙后傻笑著的男人,李槐突然有點心酸,就開口讓他休息一會兒。 李二起先是覺得自己做得不講究了,可看到兒子的眼神后,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兒,就笑著站到一邊,想要蹲下,但似乎覺得這樣很是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連忙站起身??吹阶约簝鹤颖硨χ鴥晌环蜃映隽藗€鬼臉,他便憨憨笑了起來,搓了搓手。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處,他原本確實有些緊張,這會兒就好多了。 聊完之后,兩位先生就離去了,畢竟下午還要授課。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將他們送到門外。 李槐下午有課,但是孩子說今天就想陪陪爹娘,保證明天開始讀書會更努力更用心。書本總歸沒長腳,先生們肚子里的學問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書,肯定是能讀回來的,但是爹娘在書院待不了幾天,得多陪陪。 這番乖巧懂事的言語把婦人給說得怔怔出神,看著那個滿臉認真的孩子,當場就哭了起來,然后對著李二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埋怨他非要去那么遠的地方,把兒子一個人留在這里吃苦。 李二對于這些飛來橫禍,當然是一聲不吭地受著。 林守一壯起膽子,小聲詢問李柳想不想去書樓看看,說書院的藏書是大隋王朝最豐富的。李柳笑著搖了搖頭,說要陪弟弟。 接下來整個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處玩鬧,沒忘記背上那只小書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繪木偶,說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寶貝,然后故意一臉心疼地送給jiejie。李柳當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會兒就還給了李槐。李槐有些郁悶,說她是頭發長見識短,不識貨。李柳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林守一沒好意思厚著臉皮待下去,就去書樓看書,只是怎么都看不進去,最后干脆放下書,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著日頭西斜。 臨近黃昏,李槐突然說要跟他爹說點事情。婦人就說:“什么事情不能當著我的面講,總不會是給李柳找了相公,還要順便給你爹找新媳婦吧?” 李槐笑著說:“我爹掉坑里這輩子都爬不出來了?!?/br> 婦人笑著作勢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門口的身影,又嘆了口氣,默默流淚。 李柳雖然長得柔弱,卻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只是看到娘親這樣,她也有些難過。 她們都不傻,都明白不是因為真正吃過苦頭,李槐不會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只是已經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說那些不開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帶著李二走出門口,門外沒多遠就是一片小湖,兩人沿著湖邊小路緩緩而行。李槐問道:“爹,這座東華山,有您去過的老家那些山大嗎?” 李二笑道:“比有些山大,比有些山小?!?/br> 答案跟他的人一樣無趣乏味。李槐翻了個白眼,蹲在湖邊,撿起一粒石子丟入湖中:“爹,就沖您對我娘這么好,就很好了?!?/br> 李二不善言辭,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聲道:“爹對我也很好。以前,對不起啊?!?/br> 李二蹲下身,輕聲道:“哪有當兒子的跟爹說什么對不起的,用不著?!?/br> 他很快苦著臉道:“你這么說,爹心里慌,不踏實?!?/br> 李槐咧咧嘴,轉頭看著這個曾經害自己在學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輕聲道:“爹,我膽子小,是隨您還是隨娘親???照理說您還敢自己去山里呢,我就不敢。以前在家里待慣了,就覺得誰對我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現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外邊的壞蛋多著呢。后來這一路跟陳平安待在一起久了,發現他不愛說話,就只會埋頭做事,但對誰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東西都拿出來,跟爹您是差不多的性子……” 李二伸出粗糙寬厚的大手,輕輕放在孩子腦袋上:“長大啦?!?/br> 李槐伸手拍掉漢子的手掌,沒好氣道:“沒呢,離開家的時候是七歲,這還沒過年呀,所以還是七歲?!?/br> 李二雙手疊放在腹部,蹲著望向湖水開始發呆,最后愧疚道:“爹這輩子沒啥本事,沒讓你們仨過上半天好日子,尤其還讓你給人瞧不起,讀書讀得不開心,爹心里頭……” 李槐擺擺手,打斷他的話,老氣橫秋道:“爹,不是我說您啊,多大的人了,還說這些有的沒的?!?/br> 他沉默片刻,耷拉著腦袋:“爹,其實看到您在先生面前那個樣子,我挺難受的?!?/br> 鐵打的漢子也讓自己兒子這句心里話給說得狠狠揉了揉臉頰,總覺得自己是真對不住這么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后站起身,笑道:“爹,這兩天好好帶著娘親和jiejie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買不起好東西,看看也好。以后等我讀書有些出息了,回頭我給你們買!走啦走啦,娘親膽子小,沒我們在身邊,肯定要擔心的?!彼f得很認真,“爹,以后對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氣,說話是不中聽,但您是男人,多擔待著點唄?” 李二使勁點點頭,站起身后,卻說他想一個人待一會兒,看看風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無憂無慮,明顯還走著稀里糊涂的拳樁架勢。 李二突然喊住自己兒子。 李槐在遠處轉過身,納悶道:“爹,咋了?要找茅廁?” 李二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樣的!” “還用您說?”李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跑了。 在他走后,李二抖了抖手腕,環顧四周后,沉聲道:“姓崔的,出來!” 一個玉樹臨風的白衣少年從一棵大樹后緩緩走出,賠笑道:“李二大爺來了啊,幸會幸會。事先聲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驪國師,已經是崔東山啦,跟你家寶貝兒子李槐算是半個同門師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亂打人?!?/br> 李二面無表情道:“你就說怎么回事!一、事情過程,別偷工減料;二、我不保證不會打死你?!?/br> 崔東山仔細打量著這位差點活活打死藩王宋長鏡的純粹武夫,心情極為復雜,還有些感慨,嘆了口氣道:“那就容我娓娓道來?!?/br> 當時在驪珠洞天內,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巔峰之戰,事后宋長鏡成功破境,躋身傳說中的武夫十境,成為東寶瓶洲第二位貨真價實的止境大宗師,關鍵是宋長鏡如此年輕,用“如日中天”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為何宋長鏡能夠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開瓶頸,外界根本無從知曉。 武人七境之后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說死則死的巨大生死關,幾乎全是在生死絕境中逆勢破開,這已經是天下武道的常識,而這意味著那塊磨刀石,那個對手,最差也是旗鼓相當的巔峰強者。 為何宋長鏡能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可以的李二沒有?為何楊老頭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能夠跟宋長鏡做買賣?要知道,兩位九境巔峰的純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場面,打到最后,不是誰想收手就能夠收手的。以楊老頭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格,為何要冒著李二打死宋長鏡與整個大驪王朝成為死敵的風險,也要讓宋長鏡接受這個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機緣?對此,崔東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現在近距離看到氣勢外露的李二本人,崔東山才有些明悟。 因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長鏡更加堅實,更加雄厚!所以他躋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礪,一旦成功,同樣是第十境,不管宋長鏡如何天賦異稟,下一場生死之戰,十之八九,仍是會輸給這個在東寶瓶洲幾乎毫無存在感的李二! 崔東山將近期的波折一一說過,從頭到尾,李二的臉色看不出絲毫變化。 崔東山笑道:“大隋底蘊深厚,不容小覷,可別胡來。再說了,我已經替所有孩子出過氣,教訓了那個十境練氣士蔡京神,接下來他們的求學之路會一帆風順。而且有我照顧,不會有任何麻煩?!钡志有呢蠝y地火上澆油,“不過呢,李槐的那三個兔崽子舍友雖說道歉了,東西也還給李槐了,可是他們家的長輩如今還一聲不吭呢,這樣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氣不過,倒是可以找他們幾家說道說道?!?/br> 李二看了他一眼,他趕緊舉起雙手,無比幽怨道:“這一切跟我崔東山沒有一顆銅錢的關系。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國師有關。就比如你這次來大隋京城,我不否認,極有可能是他和楊老頭的意思。所以我比誰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離,說不得以后還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對,你說我慘不慘?你李二忍心對我出手?” 李二不耐煩道:“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們怎么謀劃是你們的事情,只要別惹我,別惹我家,我管你們在想什么!但是現在,我兒子給人欺負成這樣,給人欺負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說半個字!” 他吐出一口唾沫,這么個天大的悶葫蘆窩囊廢冷笑道:“去你娘的大隋!” 崔東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巔的純粹武夫,尤其是李二這種在驪珠洞天活蹦亂跳的怪物,哪怕站著不動讓尋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寶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說不定李二沒如何,練氣士自己已經累得夠嗆了。 李二大踏步往山頂走去,崔東山趕緊跟在他身后,好奇問道:“這是要做啥?” 李二撂下一句:“去山頂看一圈,找到大隋皇宮,先去一趟,回來后順便收拾那個蔡京神?!?/br> 這話說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廁,回來再洗個手? 一前一后到了山頂,茅小冬神情凝重地站在涼亭外。 整個東寶瓶洲,九境武夫比十境練氣士少得多,這也是為何大驪出現一個宋長鏡,就能夠震懾群山。 九境武夫幾乎已經將體魄淬煉到人間極致,號稱萬法不侵。茅小冬雖然知道沒有外界傳聞這般夸張,畢竟還有那些上五境修士,神通廣大,力可搬山,氣能倒海??墒菃慰窜Q身八境之后的藩王宋長鏡那幾場與頂尖修士的生死廝殺,確實當得起這個評價。畢竟,如神龍隱于云霧的上五境修士何其罕見。 崔東山笑呵呵介紹道:“這位老夫子名叫茅小冬,以前是齊靜春的師弟,如今是山崖書院真正管事的副山長?!?/br> 原本李二瞧也沒瞧那個腰間懸戒尺的高大老人,聞言后立即主動笑道:“茅夫子,我是李槐他爹?!?/br> 茅小冬驚訝,崔東山也一樣感覺奇怪。以李二那種直愣愣一根筋的臭脾氣,對山崖書院哪怕沒怨言,肚子里應該還算有些怨氣的,畢竟書院在這次風波里什么都沒做,看似中立公正,其實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別說李寶瓶這伙當事人,就連當時追隨茅小冬一起離開大驪的書院學生都覺得不理解,為何老先生沒有仗義執言,跟大隋朝廷討要一個說法? 就像當初坐鎮驪珠洞天的齊靜春,深陷死局,絕無活著離開的可能了,大驪宋氏皇帝雖說沒有對齊靜春本人落井下石,可也沒敢對那些勢力提出任何異議,事后讓許多老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都感到失望不已。 李二灑然笑道:“在小鎮,齊先生有一次找我喝酒,就提到過茅老先生。齊先生認可的讀書人,我李二就覺得肯定是真正的讀書人,所以這次的事情,我相信老先生管著這么大一座書院,肯定有自己的難處。我李二沒讀過書,但是這點道理還是懂的?!?/br> 看來不在家里,這個粗樸漢子不是真的悶葫蘆。估摸著,只是能夠讓他開口說話的外人不多而已。而茅小冬,顯然是沾了師兄齊靜春的光。 茅小冬喟嘆一聲,無奈道:“愧不敢當?!?/br> 李二客套話說完之后,便開始環顧四周,凌厲視線如潮水一般涌去,偶有幾點浪花激蕩而起,如江水之中的砥柱石頭,但是很快就紛紛心存驚駭地迅速沉寂下去,避其鋒芒。距離東華山最近處那個名為蔡京神的十境練氣士亦在此列。 李二找到了那棟占地廣袤的宏偉建筑,紅墻綠瓦,龍氣濃郁,典型的皇家氣派。 茅小冬問道:“你是想要找人理論?” 李二原本已經準備離開這座山頭,聽聞老人開口后便停下體內氣機運轉,點頭道:“直接找大隋皇帝,如果他好說話,就讓他把什么楠溪楚家、上柱國韓家、懷遠侯府請出來。我不欺負人,可以答應讓他們各自家族最能打的人出面,是一個一個上,還是一起上,隨他們高興?!彼f這話時臉色沉靜,語氣平淡無奇。 崔東山嘖嘖稱奇,他這個看熱鬧的,不怕老天被捅出個窟窿。 茅小冬一陣頭大,剛要勸說什么,李二咧了咧嘴,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齒:“如果大隋皇帝不好說話,那就更簡單了。講道理有講道理的打法,不講道理有不講道理的打法。我李二今天不拆掉半座大隋皇宮,以后就跟高氏皇帝姓?!?/br> 崔東山一肚子壞水蕩漾,在旁邊居心叵測地“善意提醒”道:“大隋京城的那個護城陣法雖然強在防御攻城外敵,對內平平,威力更遠遠比不得大驪那座攻守兼備的白玉京飛劍樓,可這里畢竟是大隋版圖的中樞重地,皇宮更是重中之重,哪怕你是九境之巔的純粹武夫,一旦陷入圍攻,也未必能夠全身而退啊?!?/br> 李二扯了扯嘴角,眼神陰沉地盯著他:“那是我該擔心的事情,你不用在我李二耳邊吹這邪風。你又不是我媳婦,她可以吹枕頭風,你算個什么東西。丑話說在前頭,我是不在乎你們那些狗屁倒灶的謀劃,但這不意味著你可以當我是傻子?!?/br> 崔東山笑瞇瞇道:“得嘞,好心當成驢肝肺,李二大爺您怎么心情好怎么做,我是不管了?!?/br> 李二笑道:“不過還是要勞煩你跟李槐說一聲,就說他爹出去給他們娘仨買點東西,晚點回書院?!?/br> 茅小冬憂心忡忡道:“慢行一步。實不相瞞,這次風波,我確實別有用心,希望借此機會,真正給孩子們一個安心求學的環境,不愿意大驪和大隋之間的爭斗波及山崖書院。我本打算近期就會親自走一趟皇宮,跟高氏皇帝來個一錘定音……” 李二擺手道:“老先生,那是你們書院的事情,我管不著。我這次去皇宮,是我李二家的家事。反正我答應絕不會給書院帶來麻煩,這一點,老先生您可以放心?!?/br> 茅小冬苦笑道:“說句難聽的,你在皇宮鬧得越大,其實對書院反而越好。但是單槍匹馬殺入一座王朝的皇宮,實在太過兇險,如無必要,完全不用這么強硬蠻干。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讓我這個當書院副山長的親自去跟大隋皇帝說清楚,讓他給那些家族施壓。如果到時候你李二還不滿意,再出手不遲,如何?” 李二搖頭道:“老先生的好意,我李二心領了。但是我方才說了,這是我家的家事,作為一家之主……作為家里的男人,李槐他爹,我靠拳頭能夠解決的事情就自己解決掉,不去想那么多?!?/br> 茅小冬不得不對崔東山使眼色,希望這個巧舌如簧的家伙能夠周旋一二,別讓局勢走到死局的尷尬境地,只可惜那家伙打定主意坐在山頭看大水。茅小冬嘆了口氣,只得轉移話題,問了一個他一直好奇的問題:“齊靜春在小鎮教書,成天對著一群蒙學孩子,過得如何?” 李二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老人會問這個,略作思量,答道:“還行吧。齊先生去過我家一趟,聊的不算太多。但是齊先生我是很佩服的,便是我家婆娘那么潑辣……那么不太好說話的人,對齊先生也是贊不絕口,開玩笑說她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保管改嫁,后頭又可惜我家閨女年紀太小來著?!闭f到這種糗事,漢子竟然還笑得挺開心,補充了一句,“我覺得李槐有齊先生這樣的先生,才是最大的福氣?!?/br> 由此可見,對于讀書人齊靜春,李二是發自肺腑的推崇。 那次媳婦給人撓得滿臉是血,而那個家族恰好又是有山上神仙做老祖宗的,李二一怒之下,背著家人偷偷離開驪珠洞天,去了一趟山里,從山腳一路拆上去,連祖師堂都給拆得稀巴爛,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連名字都沒報,拆完揚長而去。 那一場架,打得半個東寶瓶洲都側目咂舌。 在李二返回驪珠洞天的小鎮后,齊靜春登門了。 齊靜春作為李槐的先生,李二對他本來就尊重,所以事先打過招呼。事后齊靜春登門拜訪,李二其實有點不知所措,就怕這位學塾先生從此對李槐的印象不好。當時家里有點散酒,差勁得很,李二都沒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結果齊靜春主動要酒喝,兩人就在院子里一人一碗,各自坐在小板凳上。所謂的“桌子”,其實還是一張椅子將就的,上面擱著一碟自家腌制的醬菜和一碟鹽水花生。齊靜春聊過了李槐的課業情況,笑道:“強者拔刀向更強者,你跟我一個兄長朋友很像?!?/br> 李二是個不會聊天的,悶悶道:“我沒刀?!?/br> 齊靜春喝了口酒,道:“那就是強者出拳向更強者?” 李二當時那是真的緊張,不光因為對方是什么坐鎮此地的儒家圣人和自己兒子的先生,而是自己師父六個字的評價:“有望立教稱祖”。 他的那種緊張并非畏懼,而是誠心誠意的佩服。天大地大,武道越高,修為越高,就會發現更高處的某些人行走得何等了不起。對于這些形單影只的偉岸背影,李二哪怕不怕天不怕地,一樣愿意拿出足夠分量的敬重。 所以李二那個時候只得有什么說什么:“這個勉強沾點邊……孩子打架,我總不能出手,可是找一找他們身后的老祖宗掰扯掰扯,不難?!?/br> 齊靜春拿碗跟他碰了一下,笑問道:“這次出門,感覺如何?” 李二搖頭道:“名頭蠻大,聽上去咋咋呼呼的,結果就沒一個能打的?!?/br> 說到這里,李二訕訕笑道:“酒不好,齊先生,對不住了啊?!?/br> 齊靜春卻是一口喝光了碗里劣酒,望向遠方的夜色,神色恍惚,瞇眼笑道:“好喝。我年輕那會兒經常喝這樣的酒水,而且脾氣比你可差多了?!?/br> 最后李二知道,哪怕齊先生是真的想喝酒的,仍是故意給他留下了半壺,執意起身,對他說道:“我不敢說能把李槐教得多有學問,但是一定會讓他做個好人,心性不比他爹差,這點李二你可以放心?!?/br> 李二跟著起身:“齊先生,這就足夠了!” 李二將齊靜春送到家門口,看他獨自行走在巷弄,背影落寞,孤孤單單的。 最后一次見到齊先生,是李二偷偷躲在楊家鋪子側房。那天下著雨,小街上齊先生撐著傘,傘本來就不大,還傾斜給了那個叫陳平安的泥瓶巷少年。兩人聊著天,先生側身低下頭,滿臉笑意;少年側身仰起頭,笑著說“好”。 李二從來沒有見過那么不……孤單的齊先生。 此時此刻,在異國他鄉的東華山之巔,李二看了看身邊少年和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說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就沒一個比得過齊先生?!?/br> 李二想到了齊靜春,想到了陳平安,最后想到了自己兒子李槐。 這個男人心胸之間激蕩不已,只覺得有些話不吐不快,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如此,那就打!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就是覺得當年欠齊先生半壺酒,得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再喝! 李二并不高大的身形在東華山這一邊暴起,轟然掠空而去,劃出一道巨大的弧度,橫跨半座京城,落在大隋皇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