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廟
秀后,立即驚為天人,心想一間鋪子的少女罷了,身份撐死了也高不到哪里去,以他的容貌談吐和身世背景,還不是手到擒來,讓她對自己一見鐘情,心甘情愿做那紅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過他到底身負家族使命,是來這里買山頭的。小鎮如今藏龍臥虎,不說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氣暴躁的兵家圣人,大驪禮部和欽天監的人都在,據說連縣令都是大驪國師的得意門生,所以這個公子哥謹守父輩的叮囑,到了小鎮,夾起尾巴做人,真要闖了禍,家族連收尸也不會做。所以他絕不敢像在自家轄境內那么胡作非為,再說了,強搶民女什么的,他做起來雖然熟門熟路,可真的很無趣。 這個自詡風流的年輕公子哥,估計打破腦袋也想不到,那個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懶少女,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跨過門檻,裝著在一排排百寶架上挑選心儀物件,然后裝著跟一個婦人砍價,最后笑著開口,跟那個像是小掌柜的青衣姑娘打招呼,輕輕揚起手中那塊挺有眼緣的書案清供石,供石一手高,卻是云頭雨腳美人腰的模樣,定價三十兩銀子,他問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兩銀子實在太貴了些。實則對他來說,三十兩黃金又算什么? 阮秀頭也沒抬,淡然道:“不能?!?/br> 年輕公子哥故作瀟灑地聳聳肩,說這石頭他買了,最后他又挑了兩樣物件,又問那阮秀買了這么多東西,總該便宜一些了吧?而且他要在小鎮常住,肯定是回頭客,所以會經常光顧鋪子……總之啰里啰唆一大堆,柜臺那邊的阮秀聽得心煩,還是不抬頭,淡然道:“東西可以買,照著價格付錢便是,話少說?!?/br> 那年輕公子哥不怒反笑,喲呵,看不出來,還是一匹性情貞烈的胭脂馬? 他還真不生氣,只覺得激起了自己的求勝心。本來買山一事早已經板上釘釘了,他不過是為財大氣粗的家族露個臉畫個押而已,為何不找點無傷大雅的樂子?于是他讓婦人將三件東西打包,離去之前,笑道:“這位姑娘,我明天還會來的?!?/br> 阮秀終于抬起頭,第一次正視他:“你以后別來了?!?/br> 年輕公子哥饒有興致地凝視阮秀,真是一張越看越讓人喜歡的臉龐,絕對不是家里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所以他笑瞇瞇道:“為什么?” 阮秀臉色平靜:“這家鋪子是我……朋友開的,所以我可以決定歡迎哪些客人進門,不歡迎哪些客人來礙眼?!?/br> 年輕公子哥指著自己鼻子,笑容更濃:“我礙眼?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阮秀重新趴在柜臺桌面上,揮揮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這種人說話?!?/br> 鋪子外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健碩男子,滿臉不悅和戾氣,冷冷看著這個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 年輕公子哥笑著朝那名扈從擺擺手,用眼神示意他別嚇著自己的盤中餐,付完賬后,他走向門口,不忘回頭說道:“明天見啊?!?/br> 阮秀嘆了口氣,站起身,繞過柜臺,對那個剛剛跨出門檻后轉身站定的家伙說道:“我勸你以后多聽聽別人說的話?!?/br> 年輕公子哥看著阮秀那令人驚艷的婀娜身姿,感慨自己這趟真是艷福不淺。 至于阮秀說了什么,他自然聽見了,只是沒有上心,更不會當真。 那名扈從驟然間身體緊繃,頭皮發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動作,只見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沖向了騎龍巷對面的墻壁。他眼睜睜看著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額頭,最后整個頭顱和后背,全部嵌入那堵墻壁之內。 年輕公子哥瞬間失去知覺,七竅流血,他背后墻壁被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阮秀對著翻白眼暈死過去的年輕公子哥說道:“以后要聽勸,聽明白了嗎?嗯?還是不聽?” 阮秀高高抬起一腿,又是一腳迅猛踢出。本就可憐至極的公子哥連身軀帶墻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慘不忍睹。 阮秀收回腿,轉身走向鋪子,對那個絲毫不敢動彈的高大扈從說道:“人抬走,記得修好墻壁?!?/br> 武夫第五境的扈從,咽了咽口水,連一句狠話都不敢說。 他只是明面上的貼身護衛,真正的頂梁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跟諸多勢力一般無二,去了山里,跟隨在大驪禮部侍郎和欽天監青烏先生屁股后頭,既是與大驪朝廷聯絡感情,也是象征性查看那兩座重金購得的山頭。 不是第五境武人爛大街,誰都可以欺負,而是這個馬尾辮小姑娘出手太過恐怖了。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經躋身第四境,雖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縱奇才,可只要最終能夠躋身第五境,那就等于擁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資質,畢竟在武人輩出的大驪版圖上,練氣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所以那兩座山頭,會是自家公子的龍興之地。 這個第五境武人顧不得自報家門,震懾那個出手狠辣的阮秀,趕緊飛掠到巷子對面的墻下。片刻之后,眼眶通紅的男人猛然轉身,臉色鐵青,大罵道:“小賤貨!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爛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 阮秀已經走進鋪子,聞言停步卻沒轉身,只是扭頭道:“知道啊,我故意不殺他,留著受罪?!?/br> 那武人幾乎要瘋了,這小丫頭不會是個腦子壞掉的瘋子吧? 阮秀笑了笑:“你罵我,我不跟你計較,因為我會跟你家族算賬。按照你們的套路,一般是打了小的跑來老的,所以你大可以喊那個家伙的長輩朋友之類,讓他們過來找我的麻煩。放心,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們,什么地方都不去。如果你們既沒人來尋仇,也沒有人來道歉,事先說好,別當什么事情都沒發生?!?/br> 阮秀想了想:“如果你們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真能打敗我,那我也會把我爹搬出來,沒辦法,我就只有這么一個親人了?!?/br> 阮秀突然莫名其妙開心起來,笑得需要抿起嘴,才能不讓自己顯得那么開心。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個朋友,就是這間鋪子的主人。 那武人瞠目結舌地看著阮秀的“詭譎”笑意,可以確定她真是瘋子。當務之急是盡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為,所以他不敢過多逗留,背起自家公子,在騎龍巷飛奔而走。能夠成為重要人物的貼身護衛,終究不是蠢人,他跑出一段距離后,立即對著某處大聲吼道:“我家公子是豐城楚家的,是你們大驪貴客!我家老祖更是搖鈴山副宗主!”但是并無任何反應。 這個武人瞬間透心涼,遍體生寒。那些潛伏暗處的大驪諜子,選擇了見死不救!這絕對不合常理,不合規矩!武人如喪考妣,難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釘子?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說過,除去先后兩位圣人不提,世代盤踞小鎮的那些地頭蛇,并無太大成就嗎?怎么小小一間鋪子的少女,武力就如此驚人? 遠處,一個年輕人悄然坐在視野遮蔽的墻頭,單手托著腮幫,打了個哈欠后,冷笑道:“真當我大驪怕你一個豐城楚家啊?!?/br> 最后他收回視線,望向那間鋪子,已經看不到柜臺后的少女身影,輕聲笑道:“不愧是傳說中風雪廟第一好說話的姑娘?!?/br> 他很快收起笑意,繼續監視四周動靜,一有風吹草動,他有權力調動附近所有大驪死士,出手殺人,無論對方是誰,可以不計代價、不計后果。 但是同時他也猜得出來,這樁風波,不會到此為止,說不定還會牽扯到皇帝陛下,當然還有圣人阮邛。因為豐城楚家可以拿這件事上綱上線,大做文章,以形勢輿論壓迫大驪朝廷。大驪如今國勢鼎盛,什么都不怕,唯獨對于文人清議,一向極為重視,先帝與當今陛下皆是如此,十分厚待和容忍讀書人。 鋪子內的幾個婦人少女,一個個嚇得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哪里想得到平時那么好脾氣的秀秀姑娘,有這么一面?一出手就把人打了個半死不活? 阮秀趴在柜臺上,繼續發呆。她突然想起什么,從柜臺抽屜里拿出一顆小石頭,放在桌面上,然后她換了一個姿勢,臉頰貼在桌面上,伸出手指輕輕撥動那顆石頭,看著它滾來滾去。 秀秀姑娘,秀色可餐。 龍泉縣西南邊境地帶,落魄山山勢獨樹一幟,格外令人矚目。一行人按照規矩,臨近龍泉地界后,便選擇腳踏實地地行走至此,并未御風凌空或是御劍飛掠,之后他們就要入山,去勘探那座出產斬龍臺的龍脊山,那將是東寶瓶洲最大的一塊磨劍石,哪怕一分為三,單獨拎出一塊,亦是如此。 對于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徒步行走山岳湖澤,算不得什么苦事,畢竟風雪廟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煉體魄,這本身就是在砥礪修為,既是修力也是修心。 當四人看到遠處阮邛的身影時,紛紛加快腳步,主動向這位宗門前輩抱拳行禮。阮邛在風雪廟輩分算不得太高,但是口碑極好,自開辟出那座蜚聲南北的長距劍爐后,先后為同門鑄劍十余把,結下了許多善緣和香火情。但真正讓阮邛獲得風雪廟六脈勢力共同認可的,是一樁大風波。東寶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大墨山莊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擁有一位天資卓絕的年輕老祖,剛剛破境升為陸地劍仙,缺少一把稱手兵器,聽聞阮邛鑄劍之術登峰造極,便親自到風雪廟綠水潭向阮邛求劍,并且許諾了一份天大的好處,可當時阮邛已經答應為一位文清峰晚輩鑄劍,需要耗時數年。不管那名生性桀驁的劍仙如何勸說,阮邛只說自己鑄劍只講先來后到,他可以為大墨山莊免費打造一把劍,但只能是當下那把劍出爐之后。為此,年輕劍仙覺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阮邛當時只是九境修士,拼著重傷也不曾低頭,從此一戰成名。 大墨山莊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價。那名陸地劍仙被拘押在風雪廟受罰五十年,短短六年之間,風雪廟六脈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莊挑戰,打得大墨山莊從水符王朝當之無愧的第一宗門,掉落到二流勢力墊底,至今尚未緩過來。 阮邛笑著向四人抱拳還禮,風雪廟并無繁文縟節,便是晚輩面對那些修為通天的老祖,禮儀仍是如此簡單。 阮邛與他們說了一些龍脊山事宜,以及大驪朝廷在龍泉縣的大略部署,然后隨口問道:“神仙臺魏晉,此次是不是與你們同行北上?” 一個白衣負劍老人笑道:“宗門中途有傳遞過飛劍訊息,魏師伯這次確實北上了,只是沒有與我們同行,好像聽說賀仙子作為此次道家代言人,進入了這座驪珠洞天,師伯這才愿意趕來湊熱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已經見過了那位南歸宗門的賀仙子?!?/br> 阮邛問道:“你們有人見過魏晉嗎?” 四人皆搖頭:“不曾見過真容?!?/br> 負劍老人問道:“阮師有此問,可是有事發生?” 阮邛笑著擺手道:“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沒有記錯,魏晉堪堪四十歲,就已經坐穩十境境界,神仙臺也確實需要有人站出來,挑起劉老祖一脈的大梁?!?/br>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靜山路上,負劍老人輩分和修為都最高,其余三人則該稱呼魏晉為魏師伯祖,老人與阮邛并肩而行。風雪廟六脈,以神仙臺香火最為單薄,幾乎淪為俗世王朝數代單傳的慘淡景象,恰恰又是神仙臺在三百年中對風雪廟貢獻最大,所以阮邛曾經所在的綠水潭,老劍修所在的大鯢溝,都對神仙臺報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哪怕風雪廟內部六座山頭各有爭執,但是如果門風嚴謹、傳承有序的神仙臺徹底消逝,那么不管對風雪廟哪一脈,注定都不是好事。 老人聞言后撫須笑道:“魏師伯天縱奇才,神龍見首不見尾,在江湖上也贏得了偌大名聲,說不定下次見面,就是咱們東寶瓶洲最年輕的上五境大修士了?!?/br> 阮邛輕聲道:“樹大招風,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啊?!?/br> 老劍師轉頭看著神色凝重的阮邛,頓時了然,沉聲道:“等這次事了,返回風雪廟,我就會跟宗主建言,爭取將魏師伯召回宗門,不管如何,魏師伯最好等到成功躋身上五境之后,再行走江湖?!?/br> 阮邛點頭道:“這是老成之見,理當如此。相信魏晉在江湖闖蕩多年,也見識過人心險惡,能夠理解宗門的苦心?!?/br> 老人欲言又止。 阮邛搖頭道:“最后魏晉愿不愿意回到風雪廟修行,那就是他自己的決定了?!?/br> 阮邛突然望向小鎮那邊,抱拳道:“我家秀秀出了點事情,我得去看看,就不與諸位同行了?!?/br> 負劍老人一挑眉頭,已是滿身殺氣:“阮師,你若是不方便出手,打聲招呼,交由我來。誰敢欺負咱們秀秀,活膩歪了不是?!” 阮邛會心一笑,道:“小事而已?!?/br> 阮邛身形拔地而起,轉瞬即逝。風雪廟其余三人有些詫異,不曉得老人何時如此喜愛寵溺阮秀了,要知道這十多年老人多仗劍遠游,不曾待在山上,與那個小姑娘自然算不得如何熟悉,甚至遠遠不如他們三個。倒是大鯢溝秦老祖,確實很早就對小姑娘刮目相看。 老劍師臉色平靜,緩緩前行,只是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自己這一脈秦老祖的私下言語:“風雪廟的廟太小,容不下阮秀的?!?/br> 草頭鋪子,阮邛走入鋪子,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用東寶瓶洲雅言與自己閨女說話,雖然那些小鎮婦人少女為了店鋪生意,暫時只學了一些與外鄉人打交道的簡單雅言,可保不齊會有意外。阮邛用手指輕輕敲打柜臺,阮秀茫然抬頭,疑惑道:“爹,你怎么來了,今天不是不打鐵嗎?” 阮邛柔聲道:“出來說話?!?/br> 父女二人離開鋪子,走在行人稀少的騎龍巷。 阮邛出現后,那撥大驪諜子死士就自行悄然撤退了。這是在對一位兵家圣人傳達一種無聲的敬意。 阮邛對此暗暗點頭,見微知著,心想大驪能夠有今日的強盛國力,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秀有些惱火,問道:“是那個豐城楚家的跑去跟你告狀了?事先說好,我出手之前,警告過那人很多次了?!?/br> 阮邛笑道:“多借給豐城楚家幾個膽子,也不敢拿這種破爛事去煩爹,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人攜重禮登門道歉?!?/br> 阮秀嘀咕道:“那家伙看著就讓人惡心,跟那個矮冬瓜一個德行,滿身業障因果,只不過是厚薄之差而已。這種人躋身中五境后,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如果不是擔心給爹惹麻煩,我當時就一掌打死他了,省得將來造孽?!?/br> 阮邛深吸一口氣,額頭沁出汗水,幸好自己方才驅使陰神出竅,用氣息將整條騎龍巷籠罩住,已經無人可以探查此地動靜,要不然阮秀這席話落入有心人耳朵里,就真是遺禍無窮了。世間練氣士百家爭鳴,諸子百家中又以陰陽家最擅長探查人之氣運、業障,但那些本事能耐,幾乎全是后天修行而成,所行神通,往往亦是順勢而為,如同抽絲剝繭,小心翼翼,佛家對此更是諱莫如深,只恨避之不及。唯有兵家,最是肆無忌憚,一副誰也敢殺、誰都可殺的架勢,但這些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可是自家這個閨女,不一樣,很不一樣。她自幼便能看穿人心,看到他們的七情六欲和因果報應,隨著修為增加,她甚至能夠直接斬斷因果,一旦殺人,后果更是匪夷所思。這絕不是天生火神之體能夠解釋的。 阮邛只知道在女兒眼中,這個世界的色彩,與別人眼中的不一樣。 阮邛為此翻遍風雪廟珍藏的典籍,只有一個失傳已久的古老說法,勉強能夠解釋緣由。 天生神靈,應運而生。 所以阮邛之前才會主動要求被貶謫到驪珠洞天,試圖在阮秀真正成長起來之前,為她贏取六十年遮蔽天機的時間。 鐵符河水面上那些個已經化為人形、魂魄穩固的大妖,不知為何要倉皇撤退,朱河手中銅鈴的鈴聲自然而然隨之停歇,只是朱河擔心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走人間的大妖,使了什么障眼法,便讓阿良前輩暫時不急于沿著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樸的銅鈴,在鐵符河下游方向,不斷反復跨越河面,大踏步四處游蕩,以防妖魅隱匿在暗處伺機害人。 于是陳平安一行人就這么收拾好行禮后,全部待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朱河無頭蒼蠅似的亂竄。李槐樂不可支,林守一滿懷好奇心,而朱鹿則覺得丟人現眼,恨不得把爹拽回來,讓他別再這么瞎折騰給人笑話了,但到底是臉皮子薄的少女,所以她什么也沒做。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阿良神色平靜,絲毫沒有像以往那般調侃打趣朱河。察覺到陳平安的視線,阿良摘下酒葫蘆,笑問道:“真不喝?” 陳平安搖搖頭,阿良便轉頭問林守一:“小子,遇見了不常見的妖怪唉,而且還不是一兩個,很難得的,要不要喝口酒壓壓驚?” 林守一不知為何,估計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傳說中的妖物,大開眼界,心中有些意動,破天荒點頭道:“喝一口試試看?!?/br> 阿良斜瞥一眼陳平安,總算恢復玩世不恭的常態:“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沒躺著享福的命?!?/br> 林守一接過銀白色小葫蘆,仰頭輕輕抿了一口,瞬間滿臉通紅,養尊處優的少年本就皮膚白皙,現在越發紅光滿面,他趕緊用手心捂住嘴巴,免得一口噴出來,喉嚨guntang,入肚后,五臟六腑都像是在燃燒,整個人都在打戰。第一次喝酒就來了個下馬威,林守一狼狽不堪,眼見著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極強的林守一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承想阿良已經伸手拿回小葫蘆,一手輕輕按住林守一肩膀,笑瞇瞇道:“喝酒不貪杯才有樂趣,以后每天給你喝一口,保證這世上從此多出一個逍遙忘憂人?!?/br> 李槐人小鬼精,笑著拆穿阿良:“不舍得給林守一多喝就直說?!?/br> 阿良從林守一肩膀上縮回手,嘆了口氣:“能不心疼嘛,我這酒來歷極大,價格極貴,關鍵是有價無市。林守一是撞了大運?!?/br> 李槐試探性問道:“給我喝一口?” 阿良趕緊在腰間別好酒葫蘆:“你年紀太小,氣府尚未成形,不宜喝烈酒,否則會壞了你的根骨?!?/br> 李槐愣了愣,隨即跳腳破口大罵:“阿良!干你娘!我前年吃年夜飯時,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那可是咱們小鎮最厲害的燒酒,連我爹都說我酒量隨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小鎮喝酒最兇的漢子。再說了,從去年春天開始,我每個月都要被我爹丟在藥酒桶里泡著,低頭就能喝到酒,你現在跟我說這個?” 阿良哎喲一聲,隨即瞥了眼氣勢洶洶的小屁孩,心想難怪小小年紀就能夠跟上大部隊的腳步,腳底板連個水皰也沒長過,身體明顯比林守一還要強上不少,應該就是藥酒打熬體魄的緣故。 阿良頭一回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當不俗的武學神通,故意遮掩了體內氣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沒了那些迷障,于是在阿良的視野中,便呈現出一幅玄妙另類的山川形勢圖,去其皮rou,只看全身竅xue景象和氣血游走,隱約有淡紫氣升騰,山脈雄健且牢固,水勢洶涌且平穩,最終在一座竅xue內百川匯流,氣蒸大澤,不容小覷。 阿良嘖嘖稱奇道:“真沒想到我路邊隨便認的老丈人,還挺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誰,說不定我這邊的朋友認得?!?/br> 李槐突然沉默下來,蔫頭搭腦獨自走遠,不愿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聲解釋道:“李槐他爹名叫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頭不務正業。以前在學塾,李槐沒少因為他爹被人嘲笑。一開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還打過幾次,后來估摸著覺得他爹是真沒出息,久而久之,也就無所謂了?!?/br> 阿良忍俊不禁道:“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br>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記下。 約莫半個時辰后,朱河終于返回,笑道:“方圓十里之內,銅鈴沒有異樣,咱們可以動身了?!?/br> 李寶瓶遞過去一只水壺,笑道:“朱叔叔辛苦了?!?/br> 朱河接過水壺,大大咧咧回復一句:“小姐,這本就是分內事?!?/br>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轉過頭,望向鐵符河的瀑布大水,她咬著嘴唇,默不作聲。少女心思情懷,如山風如水霧,不可捉摸。 陳平安目不轉睛地看著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鈴。 除了寧姑娘那把能夠自己飛來飛去的劍,朱河手中的銅鈴,是陳平安近距離親眼見到的第二樣法寶,所以看得格外專注。 朱河不是小氣之人,大大方方就將那只銅鈴交給陳平安,解釋道:“是出門前老祖宗賞賜下來的寶貝。老祖宗說此物在仙家法寶當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成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鈴鐺便會無風自響,震蕩出陣陣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誡提醒的功效。老祖宗還笑稱那陣陣鈴聲,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膽子大一點的修行之人,大可以與妖物相鄰而居,借此鈴聲修養心性。當然,前提是做鄰居的妖物無傷人之心,同時還要能夠承受鈴聲的不斷襲擾,如此修為高、脾氣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權當是笑談而已?!?/br> 陳平安小心翼翼地抓住銅鈴把手,朱河牽馬與之并肩而行:“大者為鐘,小者為鈴,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護宅的作用。尋常百姓家宅喜歡在檐下懸掛風鈴,自然更多是裝飾,如果專程從寺廟道觀請來,經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經文護持,確實可以阻擋煞氣,蓄留福蔭?!?/br> 朱河看到陳平安輕輕搖晃銅鈴,哈哈大笑道:“若無妖物靠近,里邊兩個鈴鐺不易撼動,所以就不會有鈴聲傳出了,要不然白白讓主人整天疑神疑鬼,豈不是遭了大罪?” 陳平安也想通了其中關節,正要把珍貴異常的震妖鈴交還給朱河,發現袖子被人一扯,低頭一看,李寶瓶滿臉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著點頭后,就交給了李寶瓶。李寶瓶雙手抓住銅鈴,翻來倒去,仔細研究起來,時不時伸手使勁扯動里頭的鈴鐺,看得陳平安一陣心慌,不斷提醒她小心些,別扯壞了。 陳平安一邊盯著李寶瓶,一邊好奇問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會害人嗎?我們大驪有很多這樣的奇怪存在嗎?” 朱河不是信口開河之輩,只揀選自己從老祖宗那邊親口聽來的話說:“咱們東寶瓶洲幅員遼闊,僅是人口超過一千萬戶的龐大王朝,就多達十數個,名山大川更是不計其數,種種妙不可言的因緣際會之下,那些個山鬼精魅妖怪,僥幸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見,卻也算不得如何罕見?!?/br> “咱們老祖宗便說過,跟我們小鎮不一樣,外邊天地,只要不是太過偏遠閉塞的東寶瓶洲人氏,對此多有所耳聞。雖然未必人人親眼目睹,但是往往聽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于很多市井百姓堅信,在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寺里,往往住著妖艷動人的小狐娘子,等著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又或是哪里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書信一封給龍虎山,必有天師府的真人騰云駕鶴而至,為當地百姓斬妖除魔。以至于有井水處必有稚童口口傳誦:有妖魔鬼怪作祟處,必有天師府真人?!?/br> “總之,我們這一路行去,不要大驚小怪就是。當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說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話,那么便等同于半個修行之人了。大驪朝廷對此樂見其成,非但不會打壓排擠,反而破例準許他們在版圖上開山立派,只需要在禮部掛案即可。不過礙于某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大驪朝堂尚未吸納妖魅精怪躋身其中,倒是邊境沙場,傳言多有妖修為大驪建功立業,平時日常起居,風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無差異?!?/br> 朱河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豎起耳朵,一個字也不肯錯過。唯有走在最前頭的阿良,戴著斗笠牽著毛驢,手心輕輕拍打刀柄,輕輕哼著走調的異鄉小曲兒。走在隊伍最后的少女朱鹿,則是心不在焉,好似離鄉越遠,思鄉越重。 這支南下隊伍走出一個時辰后,在龍須溪和鐵符河交界處的那條瀑布處,一個中年婦人模樣的女子出現在石崖上。她坐在邊緣,一頭鴉青色青絲竟然長達五六丈,從頭到腳,再延伸到溪水當中。婦人低頭死死盯著鐵符河瀑布下的洶涌河水,眼神炙熱,充滿垂涎。婦人面貌模糊,變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無論是地位還是修為,皆是云泥之別。 她最多便只能游弋至此,再往下就是過界了,就像人間郡縣官員不可擅離職守,為王朝鎮守一地風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則就會引發洪水泛濫等種種災禍異象。如今成神在即,她當然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自找麻煩。她曾偷偷沿著溪水往上游深山潛伏而去,結果只是被大驪朝廷一位臨水觀瀑的青烏先生隨意瞧了一眼,就覺得頭皮炸裂,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小覷小鎮之外的高人異士了。 這一路她尾隨至此,可不是包藏什么禍心,只是聽命于圣人阮邛,小心盯著那個不知深淺的斗笠漢子,以防紕漏。她這些日夜的觀察做得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委實是被那個手鐲可化為火龍的小姑娘嚇得不輕,尤其是讓自己竊據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楊老頭,泄露天機后,她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淪為小姑娘的證道契機,簡直是怕到了骨子里。 成為河婆之后,體會到了種種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還顏,比如在水中游弋就會通體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氣,她就能夠通過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查看小鎮風景。更比如這些天的不斷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羅到了幾件好東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來欣賞,如那市井婦人佩戴黃金飾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于俗人一頭,她骨子深處,越是懼怕楊老頭和姓阮的小姑娘,因為這兩人,仿佛隨手就能毀掉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她收斂雜亂思緒,環顧四周,如今驪珠洞天與大驪疆土接壤混淆,靈氣充沛,成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邊許多飛禽走獸開始向這里流竄,尤其是那些靈智開竅的山野精怪,更是憑借本能,希冀著捷足先登,早早占據一方風水寶地??醋o著一地風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職責所在,她如今便已經在龍須溪當中收了幾條長出龍須的錦鯉做嘍啰,平時出行,眾多水族靈物,充當扈從跟隨護駕,讓她很是滿足。 她雖然暫時無法游入鐵符河,但是必須守住瀑布這道關隘,爭取多收取一些天經地義的過路錢。關于這件事,楊老頭是點頭認可的,于是她就格外有底氣,名正言順地在此耀武揚威。只不過內心深處,生性謹小慎微的她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邊的過江龍打個噴嚏,就能淹死她這龍須溪小小河婆。 總算來了。再也不是斃命之時老嫗模樣的馬蘭花,瞇起眼,望向鐵符河對岸做賊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頂部溪水當中,舉目遠眺,那五人來勢洶洶,架子擺得很足,一個比一個像神仙中人,差點就要讓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頭。只是后來那五個妖氣輕重不一的家伙,不知為何嚇得屁滾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來,不管那五人為何而退,總之她再無懼意,心中反而只剩下譏諷和揚揚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兒八經為圣人阮師做事,為他的鑄劍用水加重陰寒之氣,還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條火龍踩在腳底下還能劫后余生的角色!這難道還不值得驕傲? 一想到這些,她便心穩許多,竭力讓自己面容平淡,裝模作樣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著溪水對岸的五個妖物:白發蒼蒼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間喜好游山玩水的年邁儒士;衣裳艷麗惹眼的豐滿女子,有一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稚童小兒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一雙妖氣最重的年輕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后,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讓,遇神跪拜。相傳這曾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不成文規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來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氣沉沉,早已難見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黃口小兒,也曉得山上住著許多仙人。不過朝廷以玉書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在種類駁雜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為境界高出對方太多,否則依舊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貴人”。 “小的們本是大驪邊境的山林野修,路過寶地,拜見河神大人?!彼蛞吕先水吂М吘醋饕径?,起身后臉色莊重,“自古名山待圣人,我們來歷不正,當然不敢以圣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開,咱們只是想著能夠在圣人腳下,老老實實修行,日后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還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夠借道一行?!?/br> 山林野修,算是這些妖物的常見自稱,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的人后的自謙之語。 河婆馬蘭花直截了當道:“一人一樣見面禮,交出來后,如果我覺得不錯,便親自帶你們去小鎮西邊的大山?!?/br> 蓑衣老人愣了愣,似乎沒想到這個河神如此爽快坦誠。 那持杖稚童憤懣出聲道:“她如今神位不過是最低賤的河婆而已,咱們客氣尊稱一聲河神,已是給她天大顏面,竟然還敢當面索賄,就不怕事后大驪朝廷一紙令下,就將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嗎?!” 馬蘭花可是小鎮杏花巷的罵街高手,加上大仙楊老頭給她透過一些底,哪里會怕這些恐嚇,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幫人的色厲內荏,便底氣更足,抬手一揮,冷笑道:“那就速速滾遠,膽敢靠近龍須溪百丈之內,就算你們忤逆大驪川流正統,到時候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駁,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轉頭,一個兇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向他,稚童模樣的山精頓時噤若寒蟬。 一炷香過后,五個山林野修沿著溪水向龍泉縣行去。 半身露出龍須溪水的馬蘭花,身上則多出了五件東西,其中就有那根之前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瑩剔透,靈氣充沛。 在溪水中游弋的馬蘭花暗自竊喜之余,突然有些莫名傷感。如果自己孫子馬苦玄還在杏花巷住著就好了,這些好東西都能一股腦送給他。只是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見著孫子了,而且聽說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會誤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長起來的幸運兒,更是鳳毛麟角。一想到這個,馬蘭花便有些興致不高,身形一閃而逝,潛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