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稗草
安身后喊道:“還能有啥,我從溪里摸上來的魚蝦螃蟹,還有從田里釣上來的泥鰍黃鱔!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好了,別客氣……”孩子的嗓音越來越低,顯然底氣不足。 婦人捋了捋鬢角發絲,望向陳平安,柔聲道:“平安?!?/br> 陳平安領會她的意思,揉了揉顧璨的腦袋,然后轉身離去。 婦人眼神深處,對這個草鞋少年,隱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棄雜念,轉頭對老人問道:“這位遠道而來的仙師,對于這份機緣,是要買,還是搶?” 老人搖頭笑道:“買?我可買不起。搶?我也搶不走?!?/br> 婦人也搖頭:“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br> 原本意態閑適的老人聽聞此言,如遭雷擊,猛然揮袖,五指掐動如飛。 老人喟然長嘆道:“何至于此??!” 婦人臉色冷漠,譏笑道:“仙長以為這座小鎮,能有幾個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現。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白碗舀了一碗水。 婦人雖然故作鎮定,其實手心里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顧璨招手道:“小娃兒,過來瞅瞅?!?/br> 顧璨望向娘親,她點了點頭,充滿鼓勵的眼神。 顧璨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輕輕吹了一口氣,漣漪陣陣。 老人笑道:“張嘴?!迸c此同時,老人隨手一抹,便從顧璨身上不知何處摸出一片槐葉。雙指虛拈,并未實握。 顧璨下意識啊了一聲。 老人屈指一彈,這片蒼翠欲滴的槐葉沒入顧璨嘴中。顧璨愣在當場,然后發現自己嘴中好像并沒有任何異樣。 老人不給他詢問的機會,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細看看有什么?!?/br> 顧璨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個極其微小的黑點,然后漸漸變成一條稍稍醒目的黑線,最終緩緩壯大,好像變成了一條土黃色的小泥鰍,在白碗水面的漣漪中歡快翻滾。 腦子一團糨糊的顧璨靈光乍現,驚呼道:“我記得它!是我從陳平安那邊……” 婦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兒子臉上,怒道:“閉嘴!” 老人對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輩修士,為證長生,大逆不道。這點爭奪,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緊張,該是你兒子的,逃不掉;不該是那個少年的,也守不住?!?/br> 這個叫顧璨的孩子,體重不足四十斤。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所以這個身負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傳秘術,對其摸骨稱重,卻是拎不動。 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否則三歲小兒,持金過市,不是自找死路嗎? 老人灑然一笑,眼神卻冰冷,緩緩道:“當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親自坐鎮,也就不是他的了?!?/br> 顧璨噤若寒蟬,牙齒打戰。婦人如釋重負。 老人重新換上那副慈祥和藹的臉龐:“孩子,這只碗,裝著整條江水,如今還養著一條小蛟。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嫡傳弟子了?!?/br>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開宗’之祖,雖是下宗……總之,以后你自然會明白,真君和開宗這四個字的分量?!?/br> 老人哈哈笑道:“只會比這一碗江水更重?!?/br> 顧璨突然哭了起來:“這樣不對!它是陳平安的!” 婦人惱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訓這個豬油蒙心的蠢兒子。 老人擺擺手,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有此心腸,并非全是壞事?!?/br> 顧璨低下頭,用手背擦拭淚水,以及鼻涕。 婦人悄然望向老人。老人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同道中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顧璨抬起頭后,他的娘親,和莫名其妙就從天上掉下來的半路師父,已是笑意淡淡。 顧璨轉過頭,陳平安離開的時候,沒有忘記關上院門。 小鎮就像是一塊莊稼地,趕上了大年份,豐收的季節。 不過有些人,只是夾雜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過一眼,就再無第二眼。 例如孤孤單單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陳平安。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年輕男人頭戴高冠,腰懸綠佩,比起小鎮首富盧氏的子孫,更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兒。女子年齡不好辨認,乍一看,少女模樣,肌膚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掛在屋檐邊上的冰錐子。又一看,三十來歲的風情,丹鳳眼眸,身姿妖嬈,從頭到腳,有著一股傾瀉直下的風流,走起路來,腰肢擰轉,有著小鎮女子絕沒有的韻味。 女子左顧右盼,滿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觸摸黃泥墻壁,實在察覺不出蛛絲馬跡,好奇問道:“苻南華,這里真是你說的隱蔽福地之一?為何我家老祖之前給出的堪輿形勢圖上,對這條巷弄并未著重標注?” 苻南華答非所問:“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你如何報答我?” 女子側過身,十指交錯放在身后,襯托得胸口風光愈發飽滿豐碩,她半真半假柔聲笑道:“任君采擷,如何?” 苻南華不承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沒了章法,何況來此“訪親尋友”,擔負著整個家族百年興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腸,也絕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小鎮,與眼前女子來一場露水鴛鴦姻緣。所以他很快轉移話題,用手指向小巷深處,笑道:“蔡仙子,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復一遍,按照之前的約定,這條泥瓶巷里的兩戶人家,一對主仆,一對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選其一,押注的本錢,便是你們云霞山的特產云根石,每年送給我們老龍城十塊?!?/br> 女子點頭,笑意嫵媚:“當然可以呀?!?/br> 苻南華緩緩前行,繼續說道:“接下來,你一旦在此獲得家族預期之外的機緣,那件物品必須交由你我雙方祖師鑒定,給出一個公道價格,之后你們云霞山就得拿出一半的等價云根石。蔡金簡,你可有異議?或者說,你能否確定,你在此時此地答應此事后,能夠在利益得手、落袋為安的事后,也能夠說服你們云霞山的那幾位祖師爺們,點頭認可這項賭約?” 女子已經變了臉色,肅穆端莊,與先前判若兩人,像是淪落風塵的青樓花魁,搖身一變,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這個被稱為云霞山蔡金簡的女子,斬釘截鐵道:“可以!” 苻南華瞇起眼,臉色晦暗,停下腳步,正視身高不輸自己的蔡金簡:“丑話說在前頭。你我今日能夠結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見鐘情,意氣相投,只是老龍城與云霞山數百年來,歷代祖師長輩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香火情。萬一我們搞砸了,惹來那幫老頭子們的雷霆震怒,別說我苻南華,或是你蔡金簡,就算是我們的父母師父,也一樣擔待不起!” 蔡金簡笑道:“所以在小鎮這段時日,我們一定要坦誠相見,精誠合作,對吧?” 苻南華在這條陰暗巷弄,也盡顯英俊風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華轉頭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后,壓低嗓音道:“咱倆還需小心那兩人才是,畢竟他們不是正陽山,稱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門正派,而且聽說那兩個家伙,本來就路子極野,不太講規矩?!?/br> 蔡金簡瞇起那雙會說話的丹鳳眸子,像是在嬌滴滴說著:所以我蔡金簡才會選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華輕聲道:“走吧,雖說此地有圣賢鎮壓,平衡各方勢力,但是還是小心為妙,陰溝里翻船就不好了??傊?,你我能否鯉魚跳龍門,在此一舉?!?/br> 這位名動一方的天之驕子,道心愈發堅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殺!” 他望向小巷深處,看到一個清瘦少年從對面遙遙走來。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了。 兩人繼續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對落在凡間的神仙眷侶。 蔡金簡也看到了那個少年,打趣道:“門那邊,小巷里,兩次碰著了,你說這個少年會不會?” 她話只說了一半,苻南華當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鎮六百戶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養的奴婢雜役,將近五千人,再是藏龍臥虎,也有個定數。何況這么多年來,那些個有根骨有福運有淵源的好坯子,早就被暗中瓜分殆盡了,我們這次之所以能夠‘撿漏’,無非是那些心思難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賣漏而已?!?/br> 蔡金簡也是自嘲一笑,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顏。 猶豫一下,苻南華仍是說道:“我不知你祖師如何傳授天機,我爹倒是跟我說過一番言語:進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讓你心生寒意,必須主動退避,敬而遠之,絕不可輕易忤逆挑釁。畢竟此地藏龍臥虎,深不可測。心生惡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鎮探幽尋寶的對手了。至于讓你心生親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祿厚重之人,并且有望轉為自己的機緣,到時候只要別輕易殺人,不要壞了那幾條雷打不動的老規矩,除此之外,是買是騙,還是強取豪奪,就看……” 蔡金簡嘴角翹起:“就看我們的心情了?!?/br>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苻公子,你為何不讓我帶上扎根本地的趙氏子孫,雖說我臨行前也學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華打斷蔡金簡的話語,搖頭道:“那些大姓門戶,跟外邊一直有藕斷絲連的秘密渠道,能夠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傳遞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而不被視為越過雷池。一代代積累下來,底蘊深厚。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們老龍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遜一籌。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終究不美,容易橫生枝節,貽誤大事。等下你要是不愿說話,我來代勞便是?!?/br> 蔡金簡笑道:“沒關系,說些拗口話罷了,我還不至于如此嬌氣?!?/br> 苻南華一笑置之,蔡金簡也未多說什么。 歸根結底,半路結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更何況,在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證道的人眼中,祖孫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么? 苻南華笑容恬淡,雍容華貴,如人間頭等豪閥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機,將他爹秘傳自己的“心法”說給蔡金簡聽,理由其實很簡單。相較先前同行人中的其余兩個——木訥的男子和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華在踏入小鎮柵欄城門的第一步,就對身邊這個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簡,心生殺意! 苻南華下意識伸手握住腰間那枚綠佩。 老龍布雨,巧奪天工。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蔡金簡想了想,閉上眼睛,片刻后睜眼說道:“宋集薪,顧璨……我選顧璨好了?!?/br> 苻南華挑了一下眉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視野中,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處,就要開鎖推門而入。苻南華帶著蔡金簡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們又見面啦?!?/br> 寒酸少年正是從顧璨家出來的陳平安,聽到聲音后,轉過身,點頭問道:“有事嗎?” 苻南華用嫻熟流暢的小鎮方言說道:“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問你這邊是不是住著一個叫宋集薪的人,還有一個叫顧璨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們家與宋集薪父親是世交,我身邊這位jiejie,姓蔡,是顧璨他娘親的娘家人,所以我們兩個結伴而行,剛好都在一條巷子里。你說巧不巧,感覺什么都湊一起了,真是無巧不成書?!?/br> 苻南華笑意從容,與市井底層的少年說話,身材修長的他為了照顧對方,微微彎腰,并始終保持這個姿態,既不顯得矯揉造作,讓人覺得居心不良,又會讓旁人覺得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 仰著腦袋的陳平安嗯了一聲,笑容靦腆,輕聲道:“是很巧?!?/br> 苻南華笑意更濃,溫聲道:“那么這兩家人是住在?” 不承想陳平安搖頭道:“我前不久還是一口龍窯的學徒,在小鎮外邊住了很多年,剛搬來這兒,還不熟悉街坊鄰居,你要不要問問別人?” 苻南華笑了笑,沒有急于說話,似乎在醞釀措辭。 蔡金簡笑道:“小弟弟,說謊可不好,你覺得我們像是壞人嗎?退一萬步說,光天化日之下,我們能做什么壞事?” 陳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br> 蔡金簡恢復了平時的言語,對苻南華問道:“這孩子是不是想要報酬?” 苻南華臉色如常:“不像?!?/br> 蔡金簡眉眼間露出一抹隱藏得極淺淡的煩躁:“實在不行,我們挨家挨戶問過去,一樣能找到人?!?/br> 苻南華對她擺擺手,耐著性子對陳平安循循善誘:“幫我們一個小忙,我就送你一樣東西,如何?” 陳平安撓撓頭,身形單薄,眼神清澈。 苻南華猛然站直身體。結果看到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少年,蹲在不遠處的墻頭上,正在打量他們。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著一個少女,露出上半張臉龐,清清秀秀,干干凈凈,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華心思大定。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聲問道:“你們找人?” 苻南華和蔡金簡只得仰起頭,前者說道:“對,我找你。我身邊這位jiejie,要找顧璨,你能幫忙嗎?” 少年皺眉道:“你認識我?” 苻南華笑道:“我當然不認識你,但是我認識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宋大人?!?/br> 宋集薪開門見山問道:“幫你找鼻涕蟲顧璨,可以。好處是什么?” 苻南華二話不說,摘下腰間綠佩,高高拋給站在矮墻上的宋集薪:“歸你了?!?/br>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驚,臉色卻并無異樣,低頭對婢女稚圭說道:“你去吧?!?/br> 稚圭點了點頭,出了院子,當少女安靜站在狹窄巷弄中時,整條泥瓶巷仿佛剎那間鮮亮起來。 苻南華對陳平安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話,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br> 然后他率先走向稚圭那邊。 蔡金簡沒有挪步,眼神玩味,對陳平安低聲問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她眼神熠熠,沒來由來了興致,不等陳平安回答,就開懷笑道:“其實就是告訴你,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這位公子,只要從他指甲縫里摳出一點來,也足以讓你這輩子里,在‘山下’活得無比滋潤。不過運氣好的是,你應該這輩子都不曉得今天錯過了什么,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腸子?!?/br> 苻南華聽在耳朵里,覺得她是在對牛彈琴。 小鎮之外,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陰陽之隔還要巨大。 蔡金簡倒退著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陳平安:“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記住哦?!?/br> 陳平安一直沒有什么神色變化,只是驀然大聲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簡猛然身體僵硬。 陳平安放低嗓音:“狗屎?!?/br> 蔡金簡當時后退著行走,其實當那一腳踩下去后,她就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了。 比踩中狗屎更加無法忍受的事情,當然是踩到了,結果還被別人看在眼中,而比這更慘烈的事情,無疑是看到的人,還開口告訴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簡不是心性淺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嬌柔千金。她身為云霞山山主的眾多子嗣之一,能夠脫穎而出,贏得最終名額,就很能說明問題。云霞山總計大小十八峰,終年煙霧繚繞,盛產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煉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無瑕無垢”著稱于世,獨樹一幟。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須講究清潔素雅,故大多有潔癖,蔡金簡當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鎮牽連太大,蔡金簡這輩子都不會踏足,更別提讓她一腳一腳走在充滿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最尷尬的是,來此之后,他們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條條被拋上岸的小魚,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倚仗,占據某一處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風凌空的通玄修為,降妖伏魔、敕神馭鬼的玄妙法寶,全部都沒了。然后,就有了蔡金簡踩中狗屎這一幕。 苻南華原本覺得有趣,纖塵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說出去,誰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華就沉聲喝道:“蔡金簡,住手!” 站在泥墻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縮,攥緊手心的那枚雕龍綠佩。 只見巷弄之中,蔡金簡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陳平安身前,她那只晶瑩如羊脂美玉的纖手,迅猛拍向陳平安的天靈蓋。在身后苻南華出聲阻止的瞬間,她驟然停下手掌,最后輕輕提起,柔柔拍下。做完這個仿佛長輩寵溺晚輩的親昵動作后,她彎下腰,凝視著陳平安那雙眼眸——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泉,蔡金簡幾乎能夠從那里瞧見自己的臉龐。只可惜她當下心情糟糕至極,皮笑rou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說話的時候,故意放慢了速度?!?/br> 苻南華松了口氣,如果蔡金簡果真膽敢在此悍然殺人,極有可能被逐出小鎮,連累整座云霞山淪為天下的笑柄。 他臉色陰沉,用正統的官話雅言提醒她:“蔡金簡,請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來還是這么沖動,我覺得有必要放棄盟約,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籃打水一場空?!?/br> 背對著老龍城少城主的蔡金簡,小聲快速念道:“上品見佛速,下品見佛遲……實實有凈土,實實有蓮池……” 她很快轉過頭,對苻南華歉意一笑:“是我失態了。我保證,之后絕對不會發生類似的事情?!?/br> 苻南華冷笑道:“你確定?” 蔡金簡一笑置之,沒有跟苻南華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頭望向陳平安,以盛行一洲的官話雅言自顧自說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門五宗之一,最講求降伏心猿、拴住意馬,可是我來此之前,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長輩對此也從不愿拔苗助長,只是讓我自行摸索。不承想今日在你們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讓我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提醒道:“這位jiejie,你踩中狗屎,已經大半天了,為啥還不趕緊刮蹭掉?” 蔡金簡原本感覺自己已經躋身一種佛家凈土心境,聞言之后,頓時破功,墮回俗世,臉色鐵青。只是苻南華的告誡還在耳畔回蕩,只得泄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陳平安額頭輕輕戳了一下,瞪眼道:“小小年紀,難道沒人教過你,氣性乖張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陳平安皮糙rou厚,沒在意,只是看向不遠處的宋集薪,也不說話。 后者跳腳大罵道:“陳平安,你看我干什么,真是晦氣!” 苻南華驚奇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臉色不悅了,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蔡金簡!真是有意思,世上還有人為了一坨狗屎,耽誤了長生大道的腳步?!?/br> 蔡金簡破天荒沒有惱火,深深看了眼貌不驚人的陳平安,轉身就走。 突然,身后的陳平安輕聲說道:“jiejie,你的睫毛很長?!?/br> 粗鄙至極的世俗螻蟻,也敢調戲仙家神女?蔡金簡勃然大怒,猛然轉頭。 打定主意,哪怕折損一些氣數,也要教訓這個貌似憨厚實則jian猾的村野賤坯子。雖說蔡金簡他們進入此地,如犯人被拘押入牢籠,束手束腳,四處碰壁,一切術法器物,暫時都已經無法駕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猶如登堂入室,得以反哺身軀,好似時時刻刻在淬煉筋骨,雖然效果并不顯著,遠遠比不得專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憑此底子,對付一個在市井泥濘里摸爬滾打的少年,信手拈來,隨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竅xue上動點手腳,使其種下病根,折其陽壽,還是輕而易舉。但是略顯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張黝黑的臉龐,和一雙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簡先是眼前一亮,隨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憐憫情緒,最后她那雙丹鳳眼眸中,一點點褪去那些可惜,她愈發笑容燦爛,恍然大悟。 斬卻心魔,正是機緣。 須知近佛遠道的云霞山一脈,自開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終推崇一個觀點: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當然,這渡劫之法,并無定理定數定勢,一切需要當局者自行解謎破局。比如當下的蔡金簡。 她覺得找到了需要鎮壓降伏的心猿意馬,正是那個看似無辜、實則障礙的少年。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蓋在陳平安心口上,輕輕一按。這一切動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陳平安有意識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敵不過她的出手。 苻南華死死盯著那個誘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沒有半點旖旎漣漪,反而殺意騰騰,幾乎要凝聚成一副鐵石心腸。他刻意掩飾自己的殺機,故意大聲怒道:“先前你手指輕戳少年額頭,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纏身,如此懲戒一次,就夠了!為何還要……蔡金簡,你是不是失心瘋了?難道真想為了個賤種,連大道機緣也不管不顧?!” 蔡金簡置若罔聞,苻南華放低嗓音,恢復世家子弟雍容氣度,嘖嘖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簡,跟一個市井少年斤斤計較,傳出去,不嫌丟人?” 蔡金簡轉過身,笑道:“這條小巷真是與我有緣,哪里想到這都能讓我撈到一份機緣,雖然不大,可蚊子rou也是rou,好兆頭啊。我對那個叫顧璨的小孩,更有信心了!” 苻南華愕然。難不成這娘們當真有所頓悟? 蔡金簡抬起一只腳,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惡心污穢,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運了?!?/br> 宋集薪臉色陰沉不定,看不出心思變化。 無人關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靜無聲,某個瞬間,她眼眸當中,浮現出兩雙淡金色的眼瞳,一眼雙瞳。 苻南華隱約間心生模糊感應,猛然間轉頭,快速張望,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并無不妥之處,他只好將這股不適感,當作是蔡金簡的所作所為,惹來了小鎮上那位天人圣賢的凝視目光。 蔡金簡心情舒暢,之前積攢諸多的種種凝滯念頭,洪水決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機緣? 若非內囊中空的云霞山,確實需要一件足夠分量的“仙家重器”,用來鎮住不斷外泄的山門氣運,她也需要以此來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否則她蔡金簡恨不得立即離開此地,回到云霞山閉關十年二十年。 蔡金簡走向苻南華身后的那個陋巷婢女。 身后的陳平安問道:“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么?” 蔡金簡頭也沒回:“小家伙,你想多了?!?/br> 陳平安沉默下去。 蔡金簡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時間就要死了?!?/br> 陳平安愣了一下。 蔡金簡柔媚笑道:“還真信啊,jiejie騙你的!” 陳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簡和苻南華這對仙家男女,幾乎同時在心頭冒出一個想法。井底之蛙,山下螻蟻。 蹲在墻頭上看戲的宋集薪,雙手揉著太陽xue,臉色極其罕見地有些認真。 哪怕稚圭已經帶著那個性情古怪的jiejie去找鼻涕蟲顧璨了,而那個一言不合就一擲千金當冤大頭的年輕家伙,也走進了自家院子,心思玲瓏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發呆。天資卓絕的少年視線之中,有個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當中,看了會兒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斂視線,走向自家院門,但是柴門久久不見推開。 宋集薪很討厭這種感覺,有個家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時候,就像是一塊茅坑里的石頭,不搬,礙眼,搬走,嫌臟。以至于苻南華在他身后的言語,他也未聽清楚。 這位老龍城少城主,只得重復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與你們大不相同?” 宋集薪終于回過神,轉身繼續蹲著,俯視著高冠風流、錦衣華服的苻南華,平淡道:“我知道?!?/br> 苻南華只得把已經跑到嘴邊的一句話,強行咽回肚子,不過仍是有些不甘心,笑問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宋集薪,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他們生死人,rou白骨,長生久視,道法無邊?!” 苻南華點了點頭,欣慰道:“我們能算半個道友?!?/br> 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門,略顯心不在焉,不合時宜。 苻南華開誠布公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管你有什么,只要你肯開價,我砸鍋賣鐵,也要買下來!”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來,你和那個女子之間,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籌,既然她都能夠那么對待隔壁那家伙,為何你愿意對我如此……” 苻南華主動接過話:“平起平坐?” 宋集薪點了點頭,夸獎道:“你這人挺上道,和你說話不吃力?!?/br> 苻南華沒有在乎宋集薪的居高臨下,無論是位置,還是說話的倨傲口氣。 與蔡金簡視陳平安為卑微螻蟻截然不同,苻南華對宋集薪不但心生親近,對泥瓶巷這一片地帶,始終心懷敬畏,說不清道不明。所以苻南華的的確確,將眼前少年當作了同道中人。 這條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貴賤,男女之別,年齡大小,皆是虛妄,毫無意義。 宋集薪跳下院墻,低聲道:“去屋里說?!?/br> 苻南華點頭道:“好?!?/br> 宋集薪在跨入門檻的時候,漫不經心問道:“隨便問問,你跟那個一看就是好生養的jiejie,是什么關系?” 苻南華毫不猶豫道:“暫時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br> 宋集薪哦了一聲,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你們做事情也太拖泥帶水了,一點都不爽利。我以前聽說外頭的那個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陸離,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該是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嗎?” 苻家大公子,終究是老龍城長大的仙家后裔,見慣了大風大浪,聽到這番話后,臉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緒。 他笑問道:“你們之間有仇?” 宋集薪睜大眼睛,故作驚訝道:“你在說什么?” 似乎是發現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斂了臉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華也坐下,然后認真說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沒了父母的陳平安,當了這么多年鄰居,從來沒吵過架,信不信由你?!?/br> 苻南華瞬間就聽明白了宋集薪的隱晦意思。 隔壁少年,無依無靠,無根浮萍罷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誰追究此事。 老龍城少城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識到這條小巷的風波,發生得有些荒誕滑稽。 隔壁那個貧寒少年,可以說,正是為了刻意隱瞞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來一場飛來橫禍,甚至會為此遭殃喪命。 恰恰是方才,這個仿佛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卻要借刀殺人,置人于死地。一刀不夠,再來一刀。 苻南華不禁滿心感慨,難怪《尸子》有云: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顧璨家的院子里,顧璨已經被他娘鎖在內屋房間,婦人和自稱“真君”的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紋路縱橫交錯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br> 婦人疑惑道:“敢問仙師剛才做了什么,才能讓那陳平安……” 說到這里,她發現老人眼神驟然綻放鋒芒,嚇得她趕緊閉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門那邊,輕輕拂袖,帶起一股清風。那股清風在小院旋轉不定,徘徊不去,老人這才道:“如我這般身份的人物,越是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薩過河的無奈境地,雖然目前還談不上自身難保,但是時間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說,叫作拖泥帶水,只能混一個沾惹滿身因果的下場。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經作退一步想,仍是晚節不保,難逃滅頂之災??上О?,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勢,急轉直下,慘不忍睹……趁此機會,我才能夠為你兒子做些謀劃,看看能否既了結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斷以后某些圣人仙師的順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賬的后顧之憂,好讓我這個新收弟子在未來登仙路上,挾風雷之勢,最終化龍……” 婦人坐在一旁,斷斷續續,聽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飲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為何潛心修道,修來修去,好像只修出了這般城府戾氣?比你這眼窩子淺的無知村婦,也好不到哪里去?” 婦人連忙低頭顫聲道:“萬萬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靜等待云霞山蔡金簡敲門。 修行路上,術法無邊,神通無窮。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簡視你們如螻蟻,本真君何嘗不是視她與苻南華為螻蟻? 與腳下螻蟻,講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