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他的妻子坐在花團錦簇之中,容顏靜好,令他心折。 女人們見皇帝來了,也不好意思叨擾太久,紛紛告辭。長秋殿長御攸華臨行欲言又止,終還是說出了口:“陛下和皇后若能撥冗往長秋殿見一見太后,太后一定歡喜得很……” 顧淵臉色一沉,薄暖已微笑開口:“是本宮孝心不夠,明日便去長秋殿謝禮?!?/br> 攸華與眾女一同離開了,顧淵卻并不看薄暖,只站在書架前撥弄書簡。薄暖坐在案前,笑吟吟地看著他的側影,“陛下往后專挑這種時候來,能給我省下許多事兒?!?/br> 顧淵淡淡道:“又拿我作擋箭牌?!?/br> 薄暖眼波流轉,“原來你還不樂意見我?!?/br> “別扭?!鳖櫆Y終于嗤笑了一聲。 薄暖輕輕地道:“我知道你不想去見皇太后?!?/br> 顧淵的笑容消失了,“我真不知拿她怎么辦才好?!?/br> 薄暖低掩長睫,“她畢竟是你的母親……過去許多事情都是太皇太后冤枉了她,你總不能跟著犯糊涂。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那又如何?”顧淵忽然轉過身來,燃著暗火的眸子直直地盯視著她,“她做的一切,何曾讓我省心過?” 薄暖沉默了。 她低著頭,一手倚著憑幾,一手輕輕撫摸自己漸見隆起的小腹,神色靜謐,長發掩去了眸光,不知在想些什么。顧淵忽覺空落落的,想呼喊卻沒有力氣,上前一步又停在了地心。 “我多么希望我阿母還活著?!?/br> 她突然說。 突兀的一句話,帶了淚意,不能自禁的悲傷自那雙煙霧般杳然的眸子里漂浮出來。 他怔住。 她很少與他說起自己的母親。她對于徹查陸氏的案子很執著,但她從來不曾告訴他,自己心底里深埋的那個母親的影像,已經隨著年月的逝去而漸漸模糊湮滅。 她是多么害怕那種模糊感啊……一個曾經與自己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的人,已在地底多年、白骨支離,而她連那人的模樣都記不清晰了。她深恨自己,這種記憶的消褪有如對母親的背叛,所以每一個晚上,每一個夢境里,她總想回到睢陽北城的那間茅屋里去,看一看自己的母親…… “去看看太后吧,子臨?!彼煅?,“不然,不然你會像我一樣,追悔莫及的?!?/br> 顧淵將她沉默地攬入懷中。 “你說得對?!痹S久,他方啞聲道,“阿母當會喜歡小孫兒的?!?/br> ****** 翌日,帝后擺駕長樂宮長秋殿。文太后早得了消息,病了數月的身子振作了起來,張羅著人手打點正殿上下,還掛念著薄暖身懷六甲,特讓攸華點起了暖爐。顧淵進來時不由失笑:“七月的天,生什么爐子?” 文太后正色道:“女子懷了身子便是最脆弱的時候,一丁點大意不得,尤其是不可受了寒?!?/br> 顧淵不以為意,薄暖對文太后笑著道謝,又低頭對顧淵道:“原來你當真一點也不關心我?!?/br> 顧淵愕然,薄暖卻拿團扇掩了臉,自顧自地笑了起來。顧淵只覺妻子懷娠之后愈發莫名其妙,想了想,語氣上還是軟了下來:“朕回去便讓孫小言取炭火來——你莫又在夜半喊熱?!?/br> 薄暖頓覺尷尬,紅著臉啐他:“胡說八道?!?/br> 顧淵一擊得手,便不再窮追不舍,只裝作吃果子,一臉正派。 文太后坐在上首看帝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地笑鬧,心底倒也漸漸感到溫暖而安適。她最害怕冷清,可是她這一輩子,過的都是冷清的日子?,F在這樣寬心的時刻,于她而言是太寶貴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為這個兒子cao了大半生的心,可是自己做的卻不見得是對的。他終究是沿著他自己選好的道路、伴著他自己選好的女人,一意孤行地走下去了。她想拽他回來,就如這世上每一個平凡的母親一樣,她希望兒子能隨自己的期望,平安順遂??墒恰墒撬灰姷檬菍Φ陌?。 他偏好艱難的路,他偏好危險的人。他偏好站在離天最近的地方,他偏好做一些彪炳千秋的事。 那便讓他去做吧。 文太后終于感到自己累了。 或許這一片冷清,于她本也是不錯的歸宿。 她轉過頭,掩了目光,對薄暖微微笑:“男人向來不能體會女人生孩子的苦,當年我懷他的時候,他險些踢壞我的肚子呢?!?/br> 薄暖睜大了眼睛看向顧淵,顧淵臉上有些掛不?。骸鞍⒛?!” 文太后笑道:“先帝說,這小兒尚在胎中就這般不聽話,長大了還不知是怎樣一個討嫌人物。如今可不,這樣討嫌的一個小兒,也只有阿暖能收束得住了!” 薄暖亦臉紅了,“陛下也并不怎么討嫌……” 文太后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寶冠華服,容姿絕代,說不出地般配。她有些不理解自己過去為何一定要拆散他們……就算這少女姓薄又怎樣呢?千秋萬歲的功名,抵不過一剎那眉間眼底的歡娛。 她看著兒子兒媳之間的眉目傳情,仿佛見到了不知多久以前的先帝與自己。然而回憶杳冥,血跡錯布,她已不堪多想。 此后每隔五日,薄暖都會來長秋殿向文太后請安。文太后擔心她腹中胎兒,勸她不必多動,顧淵更是焦躁不安,索性每隔五日便將文太后請到宣室殿來一聚。 薄太皇太后給文太后下的軟禁的詔令終于是成了一紙空文,文太后對薄暖滿懷感激。 秋后國事繁忙,顧淵又三天兩頭不見了人影。往昔薄暖在椒房殿,他便在宣室殿工作;如今薄暖住在宣室殿,他更去了承明殿工作。 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薄暖倚著窗望著秋日長天下的斷鴻殘影,風中送來殘敗的荷花香,文太后在一旁擺弄著薄暖的織機,道:“我給它加了幾條經緯,能織出更別致的紋樣來?!?/br> 薄暖笑道:“母后手巧?!?/br> 文太后微微一笑,眼角雖有細紋,容顏仍不改當年的清艷,姿態端莊而雅致,“先帝節儉,這些活計,后宮里的女子多少都會一些?!?/br> 薄暖想了想道:“先帝究竟是怎樣的人?” ☆、第83章 她入宮來的時候,先帝已經崩逝。她只知道先帝寬仁柔弱,任由薄氏掌權,臨終又昏聵得要越長立幼…… “先帝啊——”文太后輕聲道,“先帝喜好音律?!?/br> 薄暖訝然側首,文太后此刻神容靜好,卻似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一個在位二十年的皇帝,任是哪家的史筆,都不會用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措辭來概括掉他的一生吧? 喜好音律——這樣輕輕巧巧的四個字,卻好像比那些冰冷的“昏庸”或“圣明”的評價,更能牽動人心似的。 文太后看她表情,自顧自地笑了,“我若說先帝在音律上的造詣比子臨要高得多,你定還不相信了。這事知道的人不多……”她明亮的眼睛漸漸黯了下去,“聽過他彈琴的人不多?!?/br> 薄暖輕聲道:“能讓先帝為之cao琴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吧?” 文太后沉默半晌,點了點頭,“是。很幸福?!?/br> 薄暖沒有做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婦人在夕影秋光中的側臉,溫和恬淡,印染著歲月的痕跡。她聽見婦人緩慢地開口:“我曾聽見先帝為孝愍皇后彈琴。一曲《關雎》,本是幽雅的曲子,卻令人聞而墮淚?!?/br> “這是為何?”薄暖低眉。 文太后走到她身邊來,與她對面坐下,輕輕地拉住了她的手?!鞍⑴?。這世上兩情相悅,本是最難的事,你與子臨都要好好珍惜?!?/br> 薄暖隱約感到不祥,“母后為何要說這些……” “孝愍皇后不是病死,也非被人謀害?!蔽奶蟮穆曇魠s清晰地發了出來,“她是自殺的?!?/br> “轟隆隆——”窗外驀然一聲驚雷,薄暖的手猛地一顫。 文太后的神容愈加清淡,仿佛不過天邊的一抹煙塵,被不識愁味的風隨意地吹了過來,“你可以不信我,畢竟先帝也不信我——誰叫我那日早晨正好去椒房殿請安呢?那個老宮女環兒,不是一口咬定了我把陸皇后推下的蓮池?有什么法子,大雨的日子,旁人都偷了懶,唯獨我去了……” 薄暮的烏云裂開,雨點毫不留情地砸了下來,夕照隱沒,一如當年那個慘淡的七月的秋晨。 年輕的文婕妤一如既往,去椒房殿給中宮皇后請安。 盡管皇帝顧謙已許久不曾踏足椒房殿,陸皇后還是會將椒房殿的一切都打理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簾帷,熏香,青蒲席,白玉鎮,并不奢華,但自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度壓迫著文玦。 她知道皇帝愛著這個容顏靜默的女人,盡管她對他總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 陸皇后一向起得很早,往常文玦來請安的時候,她都已經坐在偏殿中讀書了??墒沁@一回,她卻似乎貪睡了。 文玦對陸皇后身邊的常侍馮吉道:“妾來給皇后請安?!?/br> 馮吉道:“奴婢這便去通報?!?/br> 然而馮吉這一去,卻去了很久。她等得有些不耐,便從側門出去,大雨傾盆,水汽撲打在椒房殿前的白玉階上,頗有幾分秋后的清涼。椒房殿側畔有一片蓮池,此時花葉衰敗,斷梗飄萍,全沒了夏日里的亭亭風致—— 然而那重重疊疊的殘荷之間,她卻隱約見到了什么,一顆心猛地往腔子里一沉。 她下意識地往前走,大雨如幕,打在細弱的肌膚上便如針砭,將她澆得妝容零落,發髻散亂。她如著了魔一般往前走—— “啊——!” 看清的一刻,她尖叫出聲! “婕妤?” 她驀地轉身,馮吉在檐下疑惑地看著她。而后他的目光微動,也移到了那具浮尸上。 “您緣何知道孝愍皇后是自殺?”薄暖忍不住發問。 文太后低聲:“她穿了冊后大典上的那一套翟衣,頭戴先帝送她的黃金鳳釵,頭面一絲不茍……就算被池水泡腫了容貌,她閉著眼睛,也在微微地笑……” 窗外雷聲隱隱,風雨交加,薄暖聽得毛骨悚然,突然伸手拔下了自己發髻上的鳳釵,閉著眼睛丟到了一旁。然而恐怖之中,卻無端有一縷不能自明的傷懷。她的這位未曾謀面的姨母,從生到死都是這樣安然地美麗著。孝愍皇后去世在玉寧八年七月,彼時她的家族已殄滅,親人都遠離,或許這才是逼得她心喪若死的緣由吧? 可薄暖總覺得不解,“先帝對孝愍皇后恩寵備至,便連陸氏族滅都沒有牽連到她,何況她還有太子……她為何要這樣做?” 文太后靜了靜,“我不知道?!?/br> 薄暖咬唇道:“您既是被冤枉的,怎不辯解兩句?不過是馮常侍的一面之詞,先帝便對您這樣狠心……” “我初時也覺得他狠心,直到他死的時候,我都怨他?!蔽奶蟮脑捯艉芷届o,“可是他死了,我被禁閉在長秋殿里,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去怨他,我反而不怨他了……” 她抬起頭來,目光茫茫,不知落在了何處,“太皇太后借著孝愍皇后的案子將我和子臨打入掖庭獄,先帝卻大筆一揮,將我們母子倆遣去了梁國……我現在才明白,這是他的仁慈啊,阿暖?!?/br> 薄暖驚訝,許多之前未曾明白的迷霧仿佛在一瞬間廓清。 “先帝難道不知薄氏禍國?難道不知我是冤枉的?”文太后幽幽地笑了,“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心軟罷了……一個這樣心軟的男人,怎么當得好九五之尊?” 說了這許久的話,文太后也疲累了,便欲回宮歇息。薄暖送她到殿門口,文太后抬手輕輕碰了一下薄暖的小腹,聲音是罕見地溫柔:“只要子臨好好的,我便是受再多的罪都值得。你也是要做母親的人,你應當懂我?!?/br> 這話有些奇怪,薄暖卻還沉浸在她所述說的那段撲朔迷離的往事里,只是點點頭道:“我省得,母后放心?!?/br> 文太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隱露悲哀。她握了握薄暖的手,便就著攸華的攙扶上車而去了。 薄暖在雨簾外站了許久,直到冷風侵得她咳嗽起來。寒兒火急火燎地奔了出來:“皇后怎么站這里吹風?真是不讓人省心,教陛下看見可怎么得了!” “寒兒,”薄暖卻忽然發問,“你若歡喜一個人,而他卻必死了——你是愿意舍了性命與他一道死,還是愿意救了他放他遠去?” 寒兒呆住了。 白晝與黑夜交際的天色里,霏微雨影籠罩著皇后蒼白清冷的面容。她沒有在開玩笑,她的目光里有什么東西,往而不返地墜落了。 *** 大雨連綿下了幾日,將夏末的溫暖全部帶走,統統換做了凜冽秋涼。顧淵終于踩著水洼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宣室殿,孫小言迎了上來,顧淵嫌棄地皺了皺眉:“阿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