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他笑了,“君子以為文,小人以為神。萬歲啊神仙啊,那才是欺騙小民的渾話?!?/br> 薄暖靜了靜,終究不敢往深處揣想死亡,但聽他又悠悠開口:“生在帝王家,本不是件好事。兄弟鬩墻,父子相殘,夫婦離德……便只要一個,我只疼一個?!?/br> 薄暖靜靜凝望著顧淵微汗的臉容,逆著日光,深不可測。似有一把憂傷的剪子,將她的心絞緊了…… 她狠狠閉了閉眼,才道:“什么只要一個,你不過是受不了……才找借口……” 顧淵的注意力被轉移,“嗯?”語調微微上揚,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后面的話。 “無、恥?!北∨粋€字一個字低低地罵了出來。然而這話她已經罵過太多次,對他便如家常便飯,早已沒了一點效力,輕飄飄軟綿綿,反而叫他聽來無限舒服:“罵得好,再罵幾遍?!?/br> “子臨?!彼扌Σ坏?,只好端正了臉色,靜靜地對他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你聽見沒有?” 顧淵掀眼,微微怔忪地看著她。 她失笑,“怎么傻了?” 他看了她許久,眸中波瀾掀涌,最后卻全歸于冷冷的沉寂。他攬著她一同坐起了身,給她披好衣裳,當她低頭給自己系衣帶時,才安靜地開口: “不可以?!?/br> “什么?”她一愣神。 他輪廓剛硬的臉容上一片寂然的冷。 “我若死了,你必須繼續好好活下去?!?/br> *********** 由春而夏,光景爛漫,總好似沒個盡頭。長安公卿雖然大都不附改制之議,顧淵卻將郡國二千石都換成了手腕強硬的法吏,堅持推行改制措施,不過一個多月,流民漸得安定,錢米漸得輸轉,便連黃河今年都不鬧騰了,改制隱然有了成效。 “自從皇后搬來宣室,陛下可算經常笑了?!睂O小言在窗外對薄暖打趣道。 薄暖笑道:“那是國事順利,可不是我的功勞?!?/br> 她近來身子愈加易乏,春困秋乏夏打盹,總是歇著歇著便迷糊了過去。這回與孫小言有一搭沒一搭地拌著嘴,自己便漸漸沉酣了過去,惹來一聲朗笑: “你家皇后是沒心沒肺,男人在外面忙死累活,她卻只管自己好睡?!?/br> 她連忙撐起腦袋,門外顧淵正大踏步走進寢殿里來,她想迎出去卻又沒有力氣,便懶懶地招呼孫小言來給他更衣。他站定在她面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是日日見我,不新鮮了?” 她晃了晃眼。窗外陽光正媚,她每每對著顧淵英氣飛揚的臉,只覺這夏日漫長而美好,幾乎不似真的。 “什么新鮮不新鮮,陛下又不是東市的小菜……”她嘟囔著,自己坐在案邊,仍是一動不動。 他揮揮手讓孫小言退下,拉起她在床邊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自言自語:“沒有病啊,怎么這樣嬌氣?” 她打落他的手:“本宮好得很,哪來什么病了?!?/br> 他散漫地笑起來,“明明有病,懶病?!?/br> 她紅著臉道:“那是陛下英明,天下太平!不過……” “不過什么?”他挑了挑眉。 “我想請太醫過來看看?!彼穆曇粼絹碓叫?,說到最后一個字幾如蚊蚋,“好不好?” 他眸光微動,疑惑道:“還真病了?” 她忙不迭地點頭,“對啊,你看我這些天來體虛無力,食欲不振……” “不早說?!彼恼Z氣又冷了下來,責怪她,“若染了風寒怎么辦?” 她囁嚅:“大夏天哪來的風寒……” “閉嘴?!彼难鄣断鱽?,她乖乖閉嘴。他走到門邊吩咐了幾句,又回來:“太醫馬上就到?!?/br> 她一驚,“這么快?” “既然病了,就不該拖延?!彼麛埶霊?,盛夏炎熱,她只著了一件輕薄的淺藍色挑紗襦裙,身軀溫軟得有似日光下的水波,一雙玉足在飄蕩的裙底若隱若現。他心旌一蕩,橫抱她到床上,低身便欲吻她,她卻伸手推阻他胸膛。 他怔了怔,在床邊直起身來。 “今日你有些奇怪?!彼舷麓蛄克环?,“是穿少了,腦子里進了風?” 她索性將被褥一卷,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陛下說得對?!彼槐菊浀攸c了點頭。 墨發披下,她縱是把自己卷成了粽子,也掩不住那一雙秋水明眸中勾魂攝魄的華彩。他頓了頓,突然撲了上去。 她“啊”地一聲驚叫,他已雙手齊上去剝那被褥,她在床上左閃右躲,左支右絀,反被他抱個滿懷,兩人嘻嘻哈哈地鬧作一團,直到門外響起幾聲尷尬的咳嗽: “陛下,方太醫求見?!?/br> 顧淵這才停手,薄暖連忙打理衣衫,蓋好被褥,在床上規規矩矩地躺下,顧淵看她裝模作樣,“嘁”了一聲,放下床幃,凝聲道:“進來吧?!?/br> 方太醫滿頭白發,步履蹣跚,給帝后二人請安后,顫巍巍地抬起頭來,只見素來是衣冠楚楚的少年皇帝頭上的金冠都歪了,幾縷發絲倜儻地散落下來,方太醫想了想,還是沒有點破。 簾后的皇后卻開口了,聲音如春鶯恰啼,令人想見其容色:“你還不走?” 顧淵怔了一怔,看了看方太醫,又看了看床上的女人,“你說朕?” 薄暖道:“就是你。女人瞧病,你還是別待的好?!?/br> “反了你了!”顧淵口上惡狠狠的,腳下卻已走了出去,還不忘給方太醫一個警示的眼色。 方太醫愣是半天沒有回過神:這當真是那個生殺予奪鐵石心腸的皇帝?這當真是那個聰慧賢淑母儀天下的皇后?怎么看起來就跟尋常民間夫婦毫無兩樣…… 一定是他老了,不能懂年輕人的世界了。 方太醫搖搖頭,走上前,“老臣請脈,請皇后恩準?!?/br> 半晌,那垂簾之后才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纖白的手,五指修長如玉,猶輕輕地半握著拳,好像還很扭捏似的。方太醫搭上兩指,搖頭晃腦地診了半天…… 他終于知道皇后為何要將陛下趕開了。 “皇后脈象一如往常,鳳體康健?!狈教t瞇著眼道,“不知皇后有什么不適?” 薄暖咬了咬唇,心中有些急,卻不敢說出來,“我,本宮這半個月都嗜睡得很……” “天色晴好,皇后心情舒暢,自然好眠?!?/br> “不大愛吃東西……” “那是因為皇后睡多了?!?/br> “只喜歡吃酸的……” “酸食于腸胃有益,但不可多吃?!?/br> 薄暖一咬牙,“本宮已近兩個月沒來信了……” 方太醫捋須而笑,“原來如此?!?/br> 薄暖“嘩”地一下拉開了簾子,便看到方太醫笑得眉眼彎彎,眼皮上的褶子展出了好幾條縫,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這老太醫給調笑了:“方太醫!” 她端起架子一聲清叱,方太醫卻也不怕,只笑著又行了個禮,“老臣恭喜皇后,賀喜皇后,愿皇后母子平安!” 雖然這個月來早有預感,但當真被人從口中說出,卻還是讓薄暖呆了一呆。心里不知道是喜是憂,竟忐忑得沒了章法,刺溜一下又把頭縮回了被子里。方太醫看得好笑:“皇后可莫把孩子悶壞了?!?/br> 薄暖愣愣地問:“這也能悶壞?那他還得在我肚子里呆上大半年呢,豈不——” 見方太醫神色變幻,她終是訥訥地住了口。方太醫卻已憋不住笑:“皇后莫要瞎cao心了,好生將養才是正道!” ☆、第82章 顧淵在門外踱著步,早將方太醫說的話都聽了個十足十。那句“母子”驀然入耳,便如一個驚雷炸響他心上,那一個剎那竟是呆若木雞。片刻后回神,想推門而入,抬起手了又躊躇—— 他有孩子了? 他和阿暖的孩子? 天外有細細的流云舒卷,清涼殿里暑氣淡去,重簾垂落,偶被微風驚起。有宮娥在打著扇,案上的冰鑒中還盛著新鮮的荔枝。四周都安謐得一如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可是他知道,這一切已經不一樣了。 他要當父親了……? 終于,對未來未知的期待壓倒了恐懼,他上前一步便要推門,方太醫卻當先開門走了出來。 他立刻斂了神色,咳嗽兩聲,側過身去,“皇后如何了?” 方太醫挑眉看他一眼,低頭,磨蹭了片時,便聽皇帝不耐煩地道:“孫小言,取金帛來,賞方太醫!” 方太醫接了賞賜,一張老臉都笑開了花,看皇帝已迫不及待要進房去,終還是交代道:“陛下小心著些,尤其是……忍著些?!?/br> 顧淵疑惑回頭,“什么忍著些?” 方太醫老臉微紅,“女子懷娠期間不可行房,陛下莫非不知道……” 顧淵一怔,耳根都紅了,仍是強擺出一副冷峻容色,“朕自然知道,不必你多言!” 方太醫無語閉嘴,摸了摸鼻子望了望天,忽而又眨了眨眼道:“過一陣子,皇后當離宮就館待產,陛下就不必再忍了……” “還不快滾?!鳖櫆Y咬了咬牙,話音冰冷。方太醫知道玩笑也不宜開得太過,總算見好就收,兜著金帛告退了。 顧淵這才轉身,抬步,踏入了寢閣之中。 見顧淵步入,薄暖想坐起來,立刻被他按住,“別動!” 她不明白,“怎么不能動?” 顧淵看著她,白皙的臉,烏亮的發,幽泉一樣的眸子,鮮花一樣的唇。就是這樣的女子,他將與她相守一生,子孫滿堂。 她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顯然還沒有弄明白狀況。他咳嗽兩聲,“你懷了身子,怎么還能亂動?” 她滯后半拍才聽懂,“喔,可是這才兩個月……” “那也不能亂動!”他劍眉一豎,“乖乖躺著!” “你要讓我躺八個月么?”她苦著臉道,“我也不是那樣嬌弱……等等,”她忽然意識到什么,“你一直在外面偷聽?” “什么叫偷聽?”他又不高興了,“這是朕的宣室殿,殿中每一處地方、每一個人都是朕的,包括你,包括你肚子里的……” 她挑眉,靜候他說下去。 他的話音卻忽而軟了。夏風拂入門扉,他靜靜地凝視著她交疊在被褥上的手,眸光清湛。 “阿暖,我好歡喜?!彼吐曊f。 她輕輕地笑了,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傻瓜?!?/br> 皇后懷娠,讓長年沉寂的后宮忽然便熱鬧了起來。長樂宮兩位太后都不斷送來厚禮,每日里七八個醫婆環繞著薄暖教她為母之道,朝野上下諸多貴人命婦都上趕著來宣室殿探望。 這是朝中難得平靜的時期,外戚消停,百官安分,災患都漸漸平息?;实垭m然累,但心情甚好,后殿里衣香鬢影吵吵嚷嚷,他也不覺心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