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他猶疑著,略略俯下身,伸手欲拉她起來,“阿母?”他低喚。 她的身子一顫。長年累月的監禁不知是讓她變得遲鈍了,還是讓她變得敏感了。她沒有動。 他將衣擺一掀,跪坐在她面前,再次喚她:“阿母?!?/br> 文太后靜了很久,才慢慢道:“你想問我什么?不是我做的?!?/br> 他莫名一窒,好像被她這句話刺中了。母子之間,竟然只能談這些事情了么?他感到迷茫的痛苦,可是他不能對母親發作,這不是母親的錯。 “朕知道?!彼吐曊f,“朕知道,不是阿母做的?!?/br> 文太后抬頭看了他一眼,眸光清光轉瞬即逝,她立刻又低下了頭去。 “你知道,可是你有辦法么?” 顧淵靜了。 文太后沒有與他爭吵,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子臨,你是皇帝,你沒有辦法。薄氏不能容忍你的母親,就如他們當年不能容忍陸氏一樣?!?/br> 顧淵的心猛地一沉,低斥:“你在說什么!”向一旁的宮婢宦侍們犀利一掃,后者連忙都戰戰兢兢地退下了。 “阿母,”顧淵壓低了聲音,仿佛暴風雨之前的天色,冷而端凝,“孩兒一定會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還您一個公道!” 文太后卻又搖了搖頭。 “十余年前,我也曾希望能洗刷冤屈?!彼p聲說,“可是后來我想通了,水落石出,并不見得是好事。真相,不是尋常人能承受得起?!?/br> 他沒有做聲。 “子臨,”她伸出手去想碰碰他的臉,可是他們似乎真的很久沒見了,她又感到有些尷尬,“為了你的大業,阿母受點委屈,并沒什么關系。當年在掖庭獄不也這樣過來了?阿母對薄婕妤有偏見,你不要介意。你愛立她就立她吧,阿母相信你有分寸?!?/br> 太久沒有與兒子好好說話,她好像很想將一切委曲都一股腦地傾吐出來,可是又擔心他不耐煩,這個兒子性情乖戾,她并不想去試探他的底線,只是哀哀地道:“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你眼里不揉一點沙子,才叫阿母最是擔心?!?/br> 他忽然站了起來。 她抬頭看了他半晌,他身軀偉岸,輪廓俊朗,隱隱仍留有先帝英姿勃發時候的舊影。她撐著膝蓋也站起身來,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又遭他反感了。 “阿母不必擔心?!彼f,“太皇太后今日已如此說了,橫豎不會再查。孩兒不孝,往后恐怕也不能多來,望阿母珍重?!?/br> 她點了點頭,似乎還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說。他沉默片刻,也終究沒有再看她一眼,便舉足離去了。 母子陌路,也不過如此。 “陛下命老奴來知會一聲,今日政務繁忙,陛下在宣室歇了,婕妤不必等陛下了?!?/br> 隔著甕青的重簾,馮吉蒼老的身軀傴僂地壓了下去,燭火微茫,映出一個慘淡的影。薄暖放下了書冊,給寒兒遞了個眼色,寒兒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未幾,馮吉掀簾而入,在離薄暖丈許遠處跪下行禮。 薄暖一手支頤,一手手指微曲,輕輕地敲著漆案,“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宮人是怎么回事?” “她的身份是真的?!瘪T吉卻沒有拐彎抹角,“她說見到梁太后將孝愍皇后推下荷花池……老奴便不知是真是假了?!?/br> 薄暖眼睫微挑,而馮吉的眼簾卻耷拉下來,掩蓋了幽深的眸光。她靜了許久,才慢慢道:“你為什么要幫我?” “老奴不是在幫婕妤?!瘪T吉伏拜下去,“老奴只是想替孝愍皇后討回一個公道?!?/br> 薄暖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好幾圈,才終于歸于沉暗。 “那,你便該告訴我,所有的實話?!?/br> 馮吉的背脊一僵。 婕妤的聲音溫和地壓下來:“你當真,什么都不知道嗎?”她攏著衣襟站起身,走到馮吉身邊,淡淡地道:“我記得當初是你向先帝告發了文太后的?!?/br> “我……”馮吉顫聲,“老奴當時確乎……關心則亂……” “你到底是誰的人?”薄暖突然提高了聲音,“孝愍皇后薨了,你便咬下文太后;如今文太后去了,你又想幫我咬下太皇太后——”她的雙眸霍然一冷,“你是先帝的人?!?/br> 這已不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句陳述了。馮吉再也不多言,只安靜地叩下頭去。 “婕妤聰慧,老奴敬服。婕妤對老奴要殺要剮,老奴都無話可說?!?/br> 薄暖微微瞇起了眼,藏起了慧黠而冷酷的光。先帝的人,自然也會忠于先帝的兒子,怪不得顧淵過去恨他,登基后卻將他留在身邊。他會為了先帝回護陸皇后,也會為了皇帝回護文太后……這樣簡單而耿直的思路,她竟直到今日才明白。 原來這險惡的宮闈里,還是有這樣純粹的人。 她笑了一笑,“沒想到,馮常侍還真是不偏不黨,王道蕩蕩?!?/br> 馮吉仍叩首待罰,一言不發。 “我不會罰你的?!北∨⑽@息,“陛下的身邊,忠心的人,實在已不多了?!?/br> 大正四年夏四月廷議,立皇后薄氏,令有司制備典儀,六月受冊命。 雖然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宜言殿里已然忙亂得不可收拾。寒兒指手畫腳地指揮宮人們打理大典的一應用物,還需騰出婕妤的東西搬去椒房殿。薄暖好笑地看著她拿雞毛當令箭的樣子,自己只管看書。 孫小言又給她端來南越新貢的荔枝,她咬了一口,慢悠悠地道:“陛下呢?” 孫小言觍顏道:“陛下最近忙得緊……而況就在民間,成親之前也不作興多見面嘛?!?/br> 薄暖想了想,“我與他早成親了?!?/br> 孫小言道:“這可不同。陛下說了,從今往后,婕妤終算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這大典必須慎重又慎重?!?/br> 薄暖靜了靜,又道:“大宴上的歌舞可排出來了?” “婕妤費心了?!睂O小言撓了撓頭,“李都尉在排呢,但陛下不好這口,歌舞聲樂也不能太浮夸?!?/br> “我有一個法子?!北∨⑽⒁恍?,“我寫個詞,你拿去讓李都尉他們排一排,陛下一定高興?!?/br> 孫小言驚喜地道:“那是自然!婕妤滿腹經綸,那些個樂府倡優哪里及得上!婕妤寫下來,小的馬上拿去給李都尉說!” 薄暖仍是笑著,笑容淡靜綿邈,眸中水霧更濃,好像有許多秘密,都被掩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背鲎浴独献印?,意為“能承擔國家的屈辱的,才是社稷之主;能肩負國家的災殃的,才是天下之王?!?/br> ☆、第67章 宮中的光景到了五月末,便愈發地濃艷,仿佛只有這樣的姹紫嫣紅才能遮去韶光將老的憔悴。宜言殿后園里的石榴花全都開了,紅得耀眼,一簇簇都似胡姬的舞裙,開到極致時便似裂帛一般。 今日薄暖難得的興致,命寒兒取博局出來,再加上孫小言,三人一起打六博,案上還置了一壺酒,輸了便罰一口。夏暮悠長,三人敲著博箸扔著博煢,橫橫豎豎地行棋,到后來聲調越揚越高,瓶中酒都去了大半。薄暖雖生長市井,卻實在不擅長這賭博游樂,寒兒和孫小言也不讓她,便起著哄要她喝酒。 寒兒擲出博煢,骨碌碌轉了許久,停下來時,正是“梟”點。薄暖看得呆了,寒兒已笑嘻嘻地將棋子走入了“水”,牽走了薄暖的兩條博籌。 薄暖訥訥,“我又……” 孫小言已滿臉精乖地斟好了又一杯酒,推到了薄暖面前。 薄暖眼前忽地一亮,好似看見了大救星:“陛下!” 孫小言和寒兒都是一驚,連忙起身回頭,卻只見草木蕭蕭,哪有皇帝的影子。薄暖大笑出聲,一邊悄沒聲息地將酒水倒在了地上。 孫小言早眼尖地瞧見了:“阿暖耍賴!” 薄暖滿臉無辜:“才沒有呢,我都喝了!” 寒兒看了看地上,那一攤酒漬還在呢,“婕妤真是,”她哀嘆,“真是實誠人……” “我,”酒意微醺,薄暖面色頗有些委屈,“我都輸了這么多了……” “輸了也不能扯謊?!?/br> 忽然,一個剛硬、斬截而幽深的話聲闖進了這夏景中來,薄暖呆了一呆,身邊的兩人已飛快地跪了下去:“陛下!” 顧淵負袖在后,慢慢地踱步過來,園中榴花正艷,夕光灑落在他金龍描線的玄黑衣裳,凜凜如神祇。薄暖便看著他這樣朝她走來,仿佛萬籟俱寂,而唯有他的腳步,唯有他的腳步叩在她的心上,是那亙古及今僅存的聲響。 寒兒拉了拉孫小言的袖子,兩人見機地退下了。晚風徐來,帶著絲絲涼意,將將要入夜了。顧淵走到博局前坐下,看了看棋盤上的形勢,便笑了起來。 “笑什么笑?!彼洁?。 “笑你不知機變?!鳖櫆Y朗然道,“你看此處,你若走‘方畔揭道張’,便能殺他個措手不及;可你還走‘張道揭畔方’,結果不僅牽不到魚,還遭人反噬?!?/br> 她怔怔地聽,聽得也是一知半解。 “我這樣比較穩妥?!彼龔娹q,“單吃了別人的棋,自己走不回來,如何是好?” “該吃的時候就得吃?!彼麕此?,“婕妤是不是太謹慎了?” 她怔住。明明很正常的兩句話,為什么自己卻……卻想歪了……然而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是遠方星辰的海,讓她直愿溺斃在其中了。他怎么一點都不自知,還要來、來挑釁她? “我謹慎,一步步牽魚,總有斬獲;”她勉力維持最后的清醒,“陛下冒進,雖時有奇功,亦難免遭遇奇禍?!?/br> 他驚訝地笑:“都輸成這樣了,還有臉與我辯?來來來,”他將棋子收起,博籌都還給她,“我便與你斗一局,讓你心服口服。你厲害,便給我個奇禍看看?!?/br> 她一手扶著沉甸甸的額頭,大聲道:“來就來!”當先拋出了博煢,這回運氣不錯,一次便行了許多步,她得意地將棋子豎起,“驕棋?!眱蓚€字輕飄飄地從她口中帶著酒氣吐出,雙眸微瞇,便牽走了他一條“魚”,這是相當于兩條博籌了。 他好笑地看著她這副神態,漫不經心地將博煢一扔,又掠了一眼棋盤,“翻一盔?!?/br> “什么?!”她大叫,連忙護住自己的博籌,“不給!”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棋案,淡淡地道:“愿賭服輸?!?/br> 她哭喪著臉慢慢放開手,頗舍不得地點出了三條博籌甩給他,“哼?!?/br> 他看她一眼,眸光寵溺,“你喝多了?!?/br> “沒有?!?/br> “那就罰酒?!?/br> 他又斟了一杯酒,推給她,一臉溫良無辜,“可不要又喂給石榴吃了?!?/br> 她咬咬牙,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再來!” 夜幕垂落,天際繁星閃爍,照著她酡紅的醉顏,發髻微松,散下青絲一縷,眸光清澈得宛如夢寐。他覺得醉了的她很好,沒有那么多戒備,沒有那么多掩飾,當然……也沒有那么聰明了。 一整壺酒見了底,他終于看不下去了。 “還不服輸?”他淡淡道。 “不服?!彼髲?,“你等著,待我一次吃你兩盔,讓你全軍覆沒……” 他失笑,“我自然等著,你可別耍賴?!?/br> “我,我偏要耍賴!”她醉得前言不搭后語,突然伸袖拂亂了棋盤,棋子全都嘩啦掉在了花土上,她撐著棋案傾身過來,鼻尖幾乎就觸到他的鼻尖,他傻眼了。 “你看好了?!彼捻鈳е挠淖硪?,像是帶刺的葛藤纏上了他的周身,她輕輕淡淡地開口了:“我、要、耍、賴、了?!?/br> 話音未落,她已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