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她轉身欲歸,卻陡地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不言不語,眼神輕佻乃至于放蕩,直直地盯著她。 她平復了心跳,冷冷地道:“聶大人有閑?!?/br> 他早不是第一次來北宮,宮婢們都認識他了。但他每一回來,使盡渾身解數也并不能在陸容卿處討得幾分好臉色。這回他卻不再說俏皮話,也沒有動手動腳,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的眼睛,年輕俊逸的臉龐上一雙野心勃勃的眼,像一只未經風霜的小獸,只待擇人而噬。 陸容卿心道他莫名其妙,便想繞過他往外走。誰知他卻有意堵住了路,偏讓她走不出去。她失了耐心,一整天的煩悶幾乎要發作出來:“來人,將這登徒子拿下!” 聶少君冷笑,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你早將他們趕到園外去了?!?/br>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嘴唇驀地發白:“你——你都聽見了?” “便是沒有聽見,憑我的天縱英才,總也有猜出來的一日?!甭櫳倬旖堑哪悄ɡ湫Ω裢獯萄?,“我怎么就沒想到,你左右不肯應我,早是打定主意給孝愍太子做一輩子的寡婦?!?/br> 她守了許多年的心事被他這樣毫無顧忌地說出,就好像經久的傷口陡然暴露在了陽光下,她窒息般地抬起頭,他的目光殘忍如刀,“你想怎樣?”她顫聲道。 聶少君不說話了。他想怎樣?他自然是想娶她的。他從廣川鄉下走入了皇城廟堂,他一步步地在權力的險峰上攀登,他過去以為自己所經受的一切都是為了禮義天下的宏愿,直到遇見了她。 遇見了她,他才知道,自己所經受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能更靠近她一點點。 皇帝信任他,拉攏他,他知道自己若是去求賜婚,皇帝興許會答應的??墒悄怯惺裁匆馑?? 他希望她能從內心里接受他。 可是他怎么就忘了……他是拼不過死人的。 陸容卿又想逃了。 她一手攥著簾便往左邊硬闖,他卻長臂一舒,不由分說便攬住了她的腰。她重心未穩,險些跌進他懷里去,清淡如竹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陡然間令她心亂如擂鼓。她好不容易站住了,便立刻后退了幾步,卻仍舊面紅氣喘,眸中都泛起了盈盈水光。 她望著他,嘴唇蒼白開合,話音如冷冷的冰渣子:“你到底想怎樣!” 他頓了頓,說出的話卻出乎她的意料。 “我想幫你?!?/br> ****** 大正二年的四月,旨意雖還未下,宮中的消息卻是長了腿的。一時間眾人都知道了皇帝有意立薄婕妤為皇后,而況先前增成殿的那些充儀都七零八落,這冊后一事也是水到渠成。不料這個時候,薄婕妤之父、大司馬大將軍薄安,卻親自上了一道言辭懇切的奏表,在承明殿大朝上朗朗然讀了出來。 顧淵越聽越是稀奇,這老兒,說的還是當年的老一套?!按笏抉R的意思是讓朕去民間選婦?” “不錯?!北“惨唤z不茍地道,“今年正月以來,陛下后宮失和,已是天下皆知。大靖祖制,天子后宮有皇后、婕妤、夫人、美人、良人、充儀、長使各品,皆應以序論次,雨露均沾,方是至道?!?/br> 顧淵冷著臉聽他說完,轉頭問薄昳:“薄侍中想必也是一樣的看法了?” 薄昳溫和地道:“大司馬以國事為重,用心良苦。陛下是性情中人,自律頗明。微臣無才,全憑圣主裁奪?!?/br> 這話滴水不漏,倒是十分滑頭。顧淵在心中冷笑著,敢情連廣元侯府也已經知道了阿暖和太皇太后的過節,乃打算棄卒保車了?書生論辯,三日三夜都沒個盡頭,顧淵懶得與他們掰扯,徑自站起身道:“朕只想立個皇后,你們偏來那么多說道。有這個閑心,不如都去治黃河?!?/br> 眾臣悚然。 提到黃河水患,他們便知皇帝是真的動了氣了,一時都唯唯諾諾,再不敢附和薄安的提議。顧淵冷眼瞧去,滿朝簪纓,都是畏葸無能之輩,竟無一個雄杰特出之人;便連薄昳、聶少君那樣的可用之才,也總是不敢說話。他莫名覺得焦躁,好像心中騰地就起了一團火—— “退朝!” 孫小言當先一步趕到了宜言殿,向薄暖做了個手勢。薄暖迎出殿來,顧淵卻跟一陣風似地徑自往里闖,走到內殿的榻前,筆直地躺倒了下去。 薄暖無端好笑,命人去斟茶,自己在榻邊坐下,輕聲道:“怎的了?” 顧淵閉著眼,不答話,嘴唇冷冷抿成一條線,臉龐堅硬的輪廓好像風霜雕就。 她拍了拍他腰上黃地六采的金玉帶,“穿戴成這樣,不嫌累么?起來更衣吧?!?/br> 他仍是沉默,她便好脾氣地等著。過了半天,他忽然悶聲悶氣地道:“明知我心情差,你怎么都不哄我兩句?” 她一呆,“怎生哄?” 他終于睜開眼,眼里全是委屈,“你忘了我平素怎生哄你的?” 薄暖想了想,卻只想起他每回都是……她心思一轉便羞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他好奇地看著她的表情,“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橫了他一眼,卻是秋波溫柔無限意,叫他癡怔了神。她道:“究竟有什么煩心事?” 他哀嘆一聲,“阿暖,你毫無情調?!?/br> 她又不懂了,“怎樣是情調?” “罷罷罷?!彼諗苛松裆珦沃碜幼饋?,由著她給自己寬衣,“今日你父親上了一道奏表?!?/br> 薄暖想了想,“是勸陛下廣納后宮?” 他瞥了她一眼,“你倒很有自知之明?!?/br> 這話初聽似表揚,再聽又似譏諷,薄暖拿不準他的語氣,心里頭卻先拈了三分酸味,“阿父說的本就很有道理,陛下是該考慮考慮,皇嗣是國本?!?/br> “哦?原來婕妤也是這樣想的?”她要對他用敬辭,他自然也不示弱,“正好如今也到了采選的時節,不若朕便下一道旨,將長安城里十三以上十五以下但凡看得過眼的全都拉進宮里來,給朕解解悶?” 這混不吝的男人渾話陡然就刺中了她,心里明明已燒起來了,表面上卻還要裝得不動聲色,話音拋得冰冷,“那都是陛下的事,妾并不能干涉?!?/br> 顧淵伸手拈起她的下巴,她欲掙扎,反而被他的手指摁痛了。 “阿暖,”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不相信我?!?/br> 她抿了抿唇,不想被他看穿自己的惶恐,“我……我并沒有這個意思……” “嗯?”他的聲音低沉,即令只是一個上揚的音調,到了他的口中都像一種誘引。 “我幾天前去找孝愍太子妃弈棋?!彼氖种改碇聨?,目光有些茫亂,他又追問了一句:“然后呢?” 她靜了靜。 “子臨?!彼f,“你相信我么?” 他笑了,雙眸熠熠,“你又在計較了是不是?是不是打算我相信你一分,你便相信我一分,我懷疑你兩分,你便懷疑我五分?” 她搖了搖頭,“我相信你的。方才……我只是拈酸吃醋。我沒有情調罷了?!?/br> 他皺眉。明明很嬌嗔的一句話,怎么被她說得全不是滋味?他終究是息事寧人地道:“我自然也相信你?!?/br> 她的眸中仿佛漾起了些微的欣悅的光,好像還真沒料到他會這樣回答似的。他看她這樣受寵若驚的歡喜,心中又是高興,又是迷茫,自己竟被這陌生的感覺弄得手足無措。 “我過幾日便下詔?!彼灶欁缘匦?,雙眸亮得不染絲毫塵埃,“皇后冊命要趁早,莫等得大好的夏日過了,我不喜歡秋光?!?/br> 她卻沒有笑。見他額上還冒著輕汗,伸袖給他仔細擦拭凈了,才輕輕地道:“多謝陛下恩典?!?/br> “這可不是恩典?!彼袅颂裘?,“這是懲罰,罰你一生一世,都得在這籠子里陪著我?!?/br> 她微微一笑,“能與你過一生一世,難道不是最大的恩典?” 他呆了。 與她相處日久,他竟忘了她美得重絕人世。此時此刻,那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里閃爍著清亮的光,他是那誤入山霧之中的浪子,被一個笑容便勾去了魂魄。他癡癡地凝注著她,突然伸手將她一拉,薄唇便狠狠印了上去,一手不假思索地扯開了她的衣帶。 她大吃一驚,伸手便推他胸膛,卻被他另一只手緊緊箍住了雙手。兩人倒在了床上,他一遍遍勾勒著她的唇,耐心地等待她為他敞開久閉的齒關。她不得其法,只能任他cao縱,而他的手卻如不羈的火苗,叫她忍不住“嚶嚀”出聲—— “子臨……”她輕笑起來,聲音是水做的,鋪天蓋地都是迷蒙纏綿的水霧,籠得他二人不能呼吸,“子臨,我聽聞外邊還有一個說法……” “什么說法?”惱恨她的不專心,他在她唇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她不甘服輸地一仰頭,露出形狀美好的頸項和瘦削白皙的鎖骨—— “前些日子不是傳說我……我不能……為你懷娠?”她的臉頰紅了一遍,又紅了一遍,“而后你治了孟充儀,再而后……我聽聞幾個多嘴的,說這既不是我的問題,那便一定是你……”她突然笑了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雙眸都開心地彎成了月牙兒,他呆了呆,撐著身子皺著眉,反應了一下。 半晌,他咬牙切齒地道:“給朕查出來,抄家論斬?!?/br> 她如得勝的敵軍主帥,朝他愉快地揚了揚眉,雙腿蜷起來蹭了蹭他,“原來還是謠傳?妾可說不清楚,無力辟謠……” 他望向她,一片混沌的腦海慢慢找回了神智,笑得頗有深意,“婕妤言淺意深,倒是朕疏忽了。朕今日就——” “陛下!”一個尖細的老宦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陛下,長樂宮那邊,出事了!” 大好良辰被攪了,氣得顧淵險些拿暖爐子砸門,好歹他聽出來那不是孫小言,而是馮吉,堪堪忍住了,“是長信殿,還是長秋殿,說清楚!” “是,”馮吉隔著門縫,凝聲道,“是長信殿去長秋殿拿人……拿梁太后!” 薄暖明顯地感覺到身上的男人身軀一緊,他翻身下床,口中低低罵了一句:“真是反了!” 薄暖稍抬起身子看他更衣,也不去幫忙。他回過身來,眸中浮出歉意:“我去看看?!?/br> 她被他這歉意弄得怪不好意思,“去便去……我沒什么的?!?/br> 他促狹一笑,面色終究掛著擔憂,不多時便舉足而去。隔著屏風她看見馮吉那張沉暗的老臉一閃而過,心中驀地一咯噔。 太皇太后治梁太后的罪……什么罪? 她隱約感到了十分不妙。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月底停更一天,五月開始盡力日更沖全勤!么么噠,請多多支持正版! ☆、第66章 千算萬算,無人會算到,薄太皇太后會在這個時候重翻陸氏謀反一案的舊賬。 查來查去,竟查到了梁太后文氏的頭上,道玉寧八年先帝將文氏下獄并無確鑿證據,而今時卻有避世多年的舊宮人徑向長信殿上書,訴說當年婉曲,一一如在眼前。 馮吉看著那舊宮人,許久。 “馮常侍當認得,她是不是冒充的?” 長秋殿中,文太后簪珥盡除,素面朝天,臉色慘白地跪于殿側。薄太后坐在上方正首,一手倚著憑幾,容色安閑,轉頭問馮吉。 立在一旁的皇帝也緊張地看向了這個先帝身旁最得寵的老宦官,先陸皇后的舊人。 “此人確是孝愍皇后身邊掌洗沐的環兒,”馮吉慢慢道,眼皮都不曾一抬,“玉寧三年入宮,玉寧八年孝愍皇后薨后遣歸。平素與孝愍皇后不算親近,她所言是真是假,老奴并無把握?!?/br> 這老滑頭。顧淵在心中暗罵,但聽得薄太后又道:“既是如此,還需再查。阿玦,老身對你很失望,但這女人的話也不能作數,天家須講一個和氣,皇帝,你說是不是?” 她突然問到自己身上,顧淵怔了一怔,索性擺出實話:“母后早在囚中,皇祖母還待如何罰她,才算公平?” 薄太后訝異地抬了抬眼,眸中贊許一掠而過,像是對棋逢對手的肯定。 “罰也不必太罰?!彼脑捯羯n然,“皇帝不是要立后了?屆時免不了大赦,隨意敷衍便過去了。畢竟十幾年前的舊事,梁太后早已挨過教訓,也不必過多糾纏,攪了喜氣?!?/br> 她這幾句話繞了好幾個彎,然而殿中諸位都是人精,哪有聽不懂的。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不必深究,不止對文太后不必深究,干脆對這樁案子也不再深究,顧淵心頭一沉,她倒是出了個令他兩難其選的好招。 要繼續查,就要罰文太后。要不罰文太后,就不可再查。 薄太后當先離去了。文太后猶自跪著,初夏的天氣,她細瘦的身子卻在簌簌發抖。離了平素的環佩簪釵,她的面容終是現出了近四旬婦人的倦倦老態,低垂了眼簾,并不動作,也不言語。 顧淵朝她走了幾步,在她面前停下,她呆呆看著他的玄表金綦履,這是自她腹中出來的孩子,可是她好像并不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