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胭脂是被一盆涼水潑醒的,醒來才發覺衣衫盡濕,黏在衣衫底下的身子微微發抖,她想要撥開面上粘著的發絲,卻發覺自個動彈不得,才掙扎了兩下,她便徹底清醒過來,腦袋一懵,整個人好似墜入了冰窖一般。 “怎個樣?就說了是個好的,您還不信?!崩侠畲蛑?,對著人牙子又道,“方才的價錢,您看再加個二兩如何,湊個整數正好壘到十兩銀子?” “爹……”人牙子不及回話,地上被捆扎住手腳的胭脂,便唇齒打顫地開口道,“爹爹別賣大丫,大丫是你的親閨女??!” 人牙子抱臂瞧著,老李眉頭一皺,狠心道:“大丫莫怨爹爹,爹爹也是無法,在鄉下待著總是沒有出路的,說不準進了富貴人家,大丫還可闖出一片天地來。爹爹養了你十余年,眼下就該輪到你回報的時候,大丫莫怪爹爹狠心,爹爹全是為了你好?!?/br> 一字一句聽完,胭脂愣了一愣,差點沒被氣笑出來,一時又哭又笑,眾人都只當她瘋了。 人牙子抬抬手,便有人上前堵住了口,老李順勢瞥開眼睛,繼續談起價錢來:“這個,您看可行?” “最高九兩銀子,再不成交,便將人提回去吧?!比搜雷訑蒯斀罔F,已是不愿多費口舌。 老李雖覺得有些遺憾,可到底是不少了,這九兩銀子夠他一家子花費好幾年了,屆時二丫又到了出閣的年齡,家里便又有了聘金,晃一晃兒子也便大了,到時該是不用再愁。 摁了手指印,自此這大丫便不是他的閨女了,老李收了銀子,見人牙子折了賣身契收起來,再看一眼腳底邊模樣可憐的大丫,搖一搖頭嘆一聲氣到底還是走了。 胭脂眼睜睜看著爹爹收了銀子離開,即便重來了一世,當日那絕望憤恨的心情,此刻仍舊不減,反倒越加鮮明深刻起來。 …… 馬車一搖又是過了幾日,手腳已經麻痹無知覺,她怏怏地左右瞧一眼,還是與得前世一般無二,這些稚嫩的面孔她還有些印象。 瞧著眾人都在哭鼻子,眼睛又紅又腫,胭脂心里麻木的很,暗暗垂了眼睫,她在想,這一世她又該如何過活? 進了盛京,一身灰衣布裙便被脫去,統一換上了館里發下的青布衣裙,胭脂對著銅鏡想也不想便剪了一撮額發下來,早先她是露出額頭的,現下額前留著額發,把她一張尖細的瓜子臉盤,襯得圓潤一些。 她垂垂眼睫,盯著鏡子里的小臉看了又看,拾起臺上一支用的短小的眉筆,對著鏡子把她那一對柳葉眉描的又粗又黑,她擱下眉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時只覺滑稽可笑的很,活似個小丑一般。 她只以為這樣就好,不會叫人覺得她生得過于狐媚,誰知第二日伢婆子一見了,便是擰著眉毛道:“趕緊的去洗干凈了來,你這樣別個還只當你是個唱戲的?!闭f完,又好似知道她擔憂甚么,“剪個額發倒是不錯,眉毛便罷了?!?/br> 胭脂無法,只好聽言照辦。 不知是因著天老爺眷顧還是如何,今世與得前世一般,都是跑了幾日無人要她,伢婆子雖是擺臉色罵她,可手上卻沒動過她一根汗毛。 胭脂心里又是慶幸又是忐忑,伢婆子一張血盆大口一張開來,她整個人便就縮成了一小團,就怕她隨手抄起家伙直接往她身上招呼起來,畢竟前世這樣的事,并不是沒有發生過。 夜里睡在榻上,同她一車來的小姑娘去了一大半,她睡在被窩里只覺心慌睡不安穩,不出意外明日便要去忠遠侯府了,也不知這一回與前世的結果是不是一樣。 翌日一早,用罷了早飯,伢婆子便點了十多名小姑娘出來,她亦在其中。 將到忠遠侯府,伢婆子便再三叮囑了眾人,道是忠遠侯府樓家十分注重規矩,進去后不可東張西望,更不可交頭接耳,只管跟著她走,一切都要聽從她的指揮命令。 眾人自是諾諾應下,哪敢不聽從她的話。 她們一行人身份卑微,自然走不得大門,只從朱漆角門進入。便是角門,也是有著尋常人家大門都及不上的富貴氣派,兩個慣會做人的伢婆子進門便堆了笑,樓家自有下人前來引路。 伢婆子先是對著一個穿著不俗的丫鬟行了禮,才笑道:“昨日得了消息,道是府上放了幾個丫鬟正缺人使喚,這不,今日本是定好了去別家的,館里得了消息,一聽是貴府上的,這不二話不說便推了別家過來了?!?/br> 這丫鬟卻是樓家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繪心,她生的溫婉。 聞言,繪心得體地笑笑:“既是這樣,便謝過mama了,回頭上老太太那回了話,定請了mama喝杯茶再走?!闭f完,又是道,“先去老太太院里兜一圈,沒準兒還能留下一個,前幾日院里一個三等丫鬟害了病,已經被送出去了,融春堂里正缺人使喚?!?/br> 伢婆子自沒有不同意的,笑著點點頭。 來館里的是樓家大太太院里的人,眼下既是樓家老太太院里的人來接,可見是早已商量妥當,先領著小姑娘們去上房走一趟,隨后再去樓大太太院里也是一樣。 伢婆子再是反復叮囑了,可一眾小姑娘們何時入過這樣富貴氣派的宅院,一雙眼睛再是想忍,到了拐角回廊處還是忍不住抬了頭張望個兩眼。這一看,心里便越是忐忑起來,府上越富貴氣派,她眾人便越覺著自個渺小如蟻,卑微到了地底下。 前世并沒有這一出。 胭脂咬唇,腳上跟著隊伍走,心里卻一直在打鼓,前世進門便去了大太太院里,隨后就被分到世子爺院里做事,并沒先去老太太院里這一出。她心內一時沒了底,暗自揣度可是因著她重生了,事態才發生了轉變。 老太太范氏年近六十,生得慈眉善目,體態豐腴,性子最是開朗隨和,不說待孫兒孫女十分寵愛,便是待院里的一眾下人,也是十足的親善。 融春堂內,老太太范氏身著一件紫色圓領刺花褙子正靠坐于首位,膝上抱著個不足二歲粉妝玉琢的女娃娃,一手護著小曾孫女,一手則拿著個小鼓搖起來,逗得小娃娃跟著她一道笑起來。 正在這時,丫鬟繪心掀了簾進來通報:“老太太,人來了?!?/br> 范氏停下來,曉得這人指的是誰,便開口道:“喊她們進來吧?!?/br> 不多時,伢婆子便領著一眾小姑娘進來,先是帶著小姑娘們規規矩矩給老太太磕了頭,隨后才站起身來說話:“老太太只管挑選,這些個都是館里最好的,若是還不滿意,老奴便明日再領了人來?!?/br> 范氏“嗯”一聲,對著下面眾人道:“抬起頭來,一個個身子倒是嫩的很,還是小娃娃啊?!?/br> 伢婆子在身邊賠笑,范氏逐個看過來,眼睛盯在了一個膚白唇紅的小姑娘身上,觀模樣頂多也就十來歲,她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這小姑娘方才竟是偷偷沖著她笑了一笑,這一笑比較邊上幾個小姑娘便有些不同起來。 胭脂緊攥著小手,手心里緊張的直冒汗,早在進門前她還覺著前途未卜,可一瞧見范氏和藹的面目,她心里便有了主意,既是入了人牙館,那便遲早都要被賣,與其被賣進陌生的門第,還不如留在樓家,至少心內有個底在。 范氏面上一笑,便指了她道:“抬起頭來,叫我看看你生得甚么個模樣?!?/br> 胭脂低著腦袋,曉得這是在同自個說話,她暗自吐出一口氣,緩緩抬起了頭,沖著范氏又是輕輕一笑。 范氏只覺有趣,便點了她要下來:“就這個吧?!?/br> ☆、第5章 初安頓 伢婆子領著其余人離開,胭脂還跪在地上,她方才給老太太磕了頭,這時間還未被叫起來。 “多大了?叫什么名兒?”老太太年紀大了,過個一會兒便忘事兒,還是丫頭提醒她,她才想起來,命了底下跪著的小姑娘起來。 胭脂謝了恩,站起身來便忙回道:“奴婢喚胭脂,十一歲了?!彼谛膬泉q豫一會子,還是用了胭脂這個名兒,畢竟“大丫”這名兒過于俗氣了,喊出來了只怕要惹得人發笑。 “胭脂?近前來,由著我仔細再看看?!崩厦仔?nbsp;米 小 說 言侖 土云太太突然來了興致,一旁立著的幾個大丫鬟雖不知為何,可瞧見老太太歡喜,一個個便未多話。 邱嬤嬤是老太太陪嫁過來的,伺候了范氏一輩子,在府上的地位不用說,自是十分的尊貴。這名喚胭脂的小丫鬟一近前,她便也跟著自家主子仔細瞅起來。 胭脂立在老太太跟前,巴掌大的小臉蛋上一時不知是該紅還是該白,她心下有些忐忑,微垂了眼睫只敢盯著鞋尖看。 “模樣倒是配得上這個名字,胭脂,可是因你額上這顆紅痣取的?”老太太語氣一瞬間落寞下來,屋子里先前松快的氣氛也跟著變得低沉下來。 胭脂心里“咯噔”一下,不明怎地了,驀地抬起了小臉,對上老太太復雜的眼神,低低“嗯”了一聲。 “莫怕,不怪你?!崩咸謴瓦^來,拍拍她的小手道,“先前我抱著的那個小娃娃是府上的大姑娘,我的小曾孫女,她娘是我嫡親的外孫女兒,額上也有這樣一顆紅痣在?!庇质菄@一聲氣,“見了你,我便想起她來,下去吧?!?/br> 胭脂行禮告退。 先頭引她進來的繪心,此刻又領著她往院里下人住的倒座房行去,觀她小臉微白,嘴唇抿的死緊,曉得這是心內在擔憂,不免安慰道:“老太太心地好,不會怪罪你的?!?/br> “繪心jiejie?!币宦犓@般道,胭脂便知這是個心地好的,挨著她近了半步,又是問,“老太太可會不喜我?我該怎樣做?”問著話還紅了眼圈。 繪心自個亦是個走小丫鬟做起的,曉得初初進府她心內定是忐忑不安,方才又生出那樣的事來,此刻想必更是惶恐。 又觀她這副小可憐的模樣,不禁就令她想起自個當初的模樣來,頓生憐愛之心:“無需擔憂,老太太最是心寬和善,總歸你日后也不在老太太房里伺候,能避則避,定出不了大事兒?!?/br> 這話說的,但凡心內有個打算的丫鬟聽了都要覺著失落。 胭脂心內亦是如此,卻曉得面上不好顯露出來,聞言,便沖著繪心露出個笑意:“繪心jiejie心地真好,怪不得老太太這樣器重jiejie?!?/br> “全蒙老太太抬舉,不值當再提,就在前邊,咱們腳上快些子?!笨闯鰜硭莻€得體有分寸的人,胭脂心里明白,適時閉住了嘴,腳上緊跟著她走。 三等丫鬟便是府上的粗使丫鬟,比得那些個倒夜香亦或是浣衣房的丫鬟卻是好上不少,平日做的事情多為雜碎不一,除開清掃庭院與廚房茶房這幾塊,還需平日跟著打打雜做做下手,隨時聽候主子差遣幫著跑跑腿都是分內之中的事。 運道好一點的很可能被派去伺候大丫鬟,運道再好一些的便直接升做了二等丫鬟,之后再憑借著努力慢慢做上一等丫鬟,但凡為奴為婢的心內都有個盼望,便是得了主子的賞識,日后得個好前程。 三等丫鬟的待遇自然比不得二等丫鬟與一等丫鬟來得好,一間狹長的屋子內,住了近三十余人,通鋪上疊著一排整整齊齊的被褥,此刻接近正午,廚房茶房都在忙碌起來,房中除了兩個小丫鬟之外,便無其他人在。 胭脂跟著繪心進了屋,先前還在房里偷懶的兩個小丫鬟嚇得立刻站了起來,趕忙對著繪心行了禮道:“繪、繪心jiejie來了?!?/br> 繪心手頭上還有其余事未辦妥,自然未多加理會這二人,只簡單交代了一下,便就離開了。 胭脂抱著方才上庫房領回的兩身一模一樣的衣裙,一對銀丁香,一對小銀手鐲子,一紅一粉兩朵小頭花,再有一套被褥。她先是將被褥擱在桌子上,這才轉頭對著二人道:“兩位jiejie,我初來,日后還請多加關照?!?/br> 方才相互認識了一下,曉得一個蘋果臉蛋兒,杏核眼兒的喚作圓杏,另一個容長臉,眉尾上翹眼睛細成一條縫兒的喚作秋實。 這圓杏聽了便瞪了眼睛瞧著她笑:“好好好,一看你就不滿十歲,你一來,我便再不是最小的了?!?/br> 見她是個性子活潑的,胭脂不免松一口氣,又是笑著道:“我十一了呢,只不過家中弟弟meimei多,窮得很了,沒得飯吃這才生得矮一些?!彪僦f著,心里也不覺著自卑,她心里清楚的很,再過個一年葵水來了,她這豆芽菜兒似的小身板便要發生大的變化。 前世還不足十五歲,她這胸前便似揣了兩只小兔子似的,又脹又鼓的每回換季府上要做新衣時,那裁縫子為她量著胸圍,眼神便有些意味不明,一旁同樣前來量身子的丫鬟見了,也要背地里對她指指點點起來。 她先還不知道,還是后頭自個小丫鬟嘴里得知,曉得這些人都是在笑話她,道她胸房長得這樣大,可見就是個天生又yin又sao的狐媚蹄子。聽了這話她便日日忍著痛拿了棉布裹著,便是這般,那挺翹的弧度還是十分惹眼。 她這般回想著,那里方才未吭聲的秋實聽了,不免有些同病相憐起來。她們這些個人里頭,哪一個不是被親爹親娘賣了的,賣的原因自不用說,皆是家中貧窮。 “送出去的那一個叫紫英,早先睡在我二人邊上,眼下就這一個空鋪無人霸占,你便先將被褥擺上去罷?!鼻飳嵉?,自紫英出府了,這一個鋪位便沒人敢坐,皆道這紫英生死不明,坐了只怕要沾上晦氣,是以,這上頭便空蕩蕩的甚物沒有。 胭脂心里曉得這是那害病被送走的丫鬟的鋪位,眼睛瞅一圈,旁處還有幾個擺了雜物的空鋪位子,明白那是被人霸占了,雖是心下也害怕的很,可她這才初來乍到,自不敢擅自挪開別人的東西,只好硬著頭皮把被褥搬了上去。 ☆、第六章 樓家統共有三房,二嫡一庶。 現今府上的大老爺忠遠侯自然是老太太范氏的嫡長子,二房的二老爺已是不在好些年了,如今二房人丁稀缺,只得二太太余氏與府上排行第二的二姐兒樓靜容兩個主子,便是幾個姨娘那處也是未能誕下來一個男丁。 三老爺乃老太太嫡出幺子,三太太郭氏膝下有著一兒一女,分別是三姐兒樓姝容與四爺樓世呈,再有一個肖姨娘房里得的一個庶女樓敏容,乃樓家四姐兒。 相比二房三房人丁不多,大房人丁雖也不算飽足,可多少有著三個哥兒在,為長的自是世子爺樓世煜,乃先大太太殷氏所出,與世子爺一母同胞的樓品容,乃樓家的大姐兒。 繼室姚氏,乃忠遠侯的填房,至今膝下只得一個親子——三爺樓世寅。 大房里除開這前三者,還有一位庶出的二爺,乃忠遠侯的妾室關氏所出,府上排行為二的二爺樓世平。 偌大的侯府上,主子自然是不少。前世在樓家做了接近四年的奴婢,各房都有哪些主子,各自的脾氣秉性她也是略有耳聞。除開了世子爺、大姐兒樓品容,與她初入府時見著的大太太姚氏有幸面睹之外,其余的主子她皆是只有耳聞,未睹真面。 胭脂在融春堂待了不過月余的時間,老太太先后便點了她五六回的名兒,早先她心內還有些忐忑不安,后頭去的次數多了,也便漸漸安下心來。 老太太年紀大了,說話行事全都是憑著興頭來,有時點了她去也只把她晾在一旁,任事都不吩咐,有時困乏了,便使喚她為她捶捶腿兒。 她一個初來府上的小丫鬟,何德何能能夠這樣親近老太太,她心里一則是有些不安,怕老太太跟前的幾個大丫鬟要對她不滿;二則又有些蠢.蠢.欲.動,企圖得了老太太的賞識,為日后掙個好前程。 …… 開了春兒,園子里的木芙蓉開得正盛,老太太年輕時就是個活潑有趣的性子,時常同姐妹們出門踏青泛舟,有時間明明在一處府邸里,還要淘氣地差了丫鬟相互送禮來玩。 府上有著四位姐兒,個個生得模樣標志,性子討人喜歡,老太太待這幾個孫女亦是十分的疼愛。四位姐兒各自都說了人家,眼看著大姐兒再過一年便要出閣了,老太太心內不舍,除了每日晨昏定省見了她便抱著不愿松手外,其余時間也是時刻將她掛念在心里。 “幾個丫頭前幾日還鬧騰著祖母偏心,只愛孫子不疼孫女兒了?!崩咸鹬拮拥陌酌婵咨?,浮現出nongnong的笑意,“我看今日日頭好,派兩個丫鬟去園子里剪了花兒各院送過去,看她幾個還鬧不鬧祖母偏心?!?/br> 邱嬤嬤聽了亦是笑著道:“姐兒們該是在同您說笑呢,府上誰人不知您心地良善,待一眾小輩們更是疼寵有加?!?/br> 老太太聽了便笑意更濃,看著大丫鬟朱晴領命下去。 朱晴作為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自不會親自去干折花這等粗事,出了房便指派了兩個小丫鬟去園子里折花,待她二人折回來了她再挨個送到姐兒們手邊不遲。 活一派下去,朱晴便先回了房歇息。 胭脂同秋實兩個挎了小籃子,執了小銅剪子往園子里去,相處月余,也算是摸清楚對方的秉性,曉得這個秋實是個面冷心熱的,平日里話少,但心地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