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再到后來,段蘊出世,景德帝也不曾探望。 所以當初顯祐太子病重,人人皆以為東宮之主會另擇其人之時,也沒有一人考慮過二皇子。 從前朝至后廷,眾人眼中的二皇子庸碌如太子,體虛如五皇子,低調如八皇子,位卑如九皇子。再加上沒有任何一位皇子如二皇子這般不受圣寵,即便是三皇子,先帝對其所為曾多有微詞,然則平素里的賞賜也是不比誰少的,哪里像是二皇子,幾乎未曾受過封賞。 安正則與二皇子一家熟悉起來,主要的機緣還是來自當初的顯祐太子。 太子因為出生時的早產而導致資質愚鈍,心性常常如孩子一般,然則正是因為如此,他待人也就更加純良。 二皇子與太子的年紀相仿,二人的乳娘是同一時期入宮的姐妹。二位乳娘之間的情誼頗深,也就常常借著各種機會同進同出,二位皇子的情誼在不知不覺間便深厚了起來。 兄友弟恭自然是好事,不過放在這兄弟二人身上,卻不是什么讓他們父親高興的事了。 安正則入東宮教導皇太孫之后,也有了些機會可以見到二王爺,他并不是沒有疑問,也曾猶豫著向他打聽過一兩句,“皇上當初對于王爺與太子殿下的交好……莫非不曾有過不滿?” 二王爺當時溫和一笑,“無人不道大哥愚鈍,以為他辦不好任何事,是個心智不全之人??筛富什贿@么認為,本王也不這么認為?!?/br> “唔?安某愿聞其詳?!?/br> “大哥委實是個寬厚的心腸,他若認定與誰交好,便會一心一意。本王何其有幸,能得他如此待我。小時候被宮里一些勢利的下人欺負,克扣用度,最凄慘的時候連肚子都填不飽。那時是大哥雪中送炭,常常送與我吃食。本王告訴大哥,與我的這些事情決不可外泄,不可告訴任何人,他便就真的從未說漏過半句?!?/br> 安正則嘆道,“王爺與太子手足情深,委實令人艷羨?!?/br> “上天垂憐,這是我的福分,也是太子殿下于我莫大的恩情?!倍鯛敵烈鞯?,“其實當初本王與殿下相交,并非出自什么手足之情。我只知道他是太子,和他玩得好了便有東西吃,不至于讓自己餓了肚子,想來也是為了利益考慮。我叮囑他切莫告訴旁人,可自己心里卻是不信他的……” “太子能夠守口如瓶,王爺并不抱希望?” “是啊。說來慚愧,我那時一面感激著他,一面又看不起他,和其他人一樣認為他是個愚人。哪里能想到這么多年來,大哥居然可以時時刻刻記著我的話,真是不可思議?!?/br> 對此安正則也感慨,原來太子并不完全如同外界所傳那般愚鈍,這似乎能夠解釋一二,為何景德帝對太子的偏愛會如此之多。 不僅因為他是長子、嫡子,是安皇后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還因為太子發自內心的純善與溫良,必定讓景德帝覺得是這爾虞我詐的皇宮中最為珍貴之物。 可不論太子性格多好,心地多善良,多受寵,他終究不適合繼承江山。 這世上或許只有兩個人明白景德帝的真正心意,一位是安正則,另一位便是二王爺。 多年來顯祐太子儲位穩固,誰都以為是皇上對先皇后深情難忘,對嫡長子太過偏愛。其實景德帝心中明白,以太子的先天資質是斷斷不可繼承江山大統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對于立儲的問題段永濟也很是迷茫。 大兒子不行,二兒子更不行,三兒子資質雖好可是母家太過強勢,若傳位于段清昌必定會出現未來外戚擅權的情況,故而也不行。 至于其余的六個皇子,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似乎人人都不是做皇帝的最佳人選,又人人都可以勉強任之。那么立誰呢?選擇一多起來,倒令人更加為難了。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皇長孫咿呀學語。 安正則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小皇孫是個伶俐的孩子,說話走路識字均早于尋常孩童。換句話說,這孩子早慧。 景德帝每次見到小皇孫都開心得不得了,笑到合不攏嘴,東宮的人暗自揣測,看皇上對小皇孫這疼愛的勁頭,只怕比當年的太子殿下還要足些。 小皇孫到了讀書的年紀,彼時安正則已是冠蓋滿京華的安家才子。景德帝親自去安將軍府上請了安正則入宮教導小皇孫,其后又常常前往東宮視察皇長孫的學習情況。 或許仍是出于對已故安皇后的舊情,或許是因為安正則過人的才干……再或者,是因為考慮到安氏所出的皇后已薨,所出的大將軍年事已高,安家在朝中已無根基,可以扶植起來以與蕭氏外戚制衡,總之,段永濟的重用甚至出乎安正則自己的預料。 他漸漸明白,旁人都是浮云,其實早在小皇孫表現出聰慧天性的那刻起,未來繼承大理江山的人選,便定下了。 讓安正則沒有想到的是,二王爺對此亦是心如明鏡,一早便看出了景德帝的打算。 二王爺是個明白人,倘若真論起才華與謀略,未必會遜于三王爺或是其他王爺。只不過因為出身,他不能爭不愿爭也爭不到。 顯祐太子和小皇孫出事的那年,二王爺終日憂心不已,不止一次地向安正則提起過,“恐怕……會有什么不好的結果?!?/br> 安正則心中也有頗多不安,兩人這般煎熬了一段時日之后,二王爺決意去北部的大華王朝尋他舊時的一位故友。 據他所說,那位故友乃是一位方外之人,除了精通佛法之外還長于醫術,眼下太醫束手無策,不如死馬當做活馬醫,去找他一試。 那時哪里預料得到,二王爺這么一走,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后來顯祐太子與皇長孫病入膏肓,直至最終殞命,二王爺也沒有回到明安來。 他走的時候女兒還很小,段筠起初還會噘著嘴抹著眼淚要爹爹,過了兩三年也不哭鬧了,懵懂地以為父親的出走類似于出家修道參禪,竟也不再問起這事了。 二王爺走之前曾交予安正則一個錦囊,里面裝著一個字條。 他那時囑咐,“本王此去大華,路途遙遠,前程未卜,歸期不定……本王府上的事情,尤其是筠筠,希望少傅若有時間……能夠幫襯一二,此恩定當永世不忘。 這錦囊,是本王效仿孔明所制,只是算不得什么妙計,幾句話罷了。倘若大哥和小皇孫的病情發展到無可收場的地步,那時便請您打開錦囊,看一看我這幾句話?!?/br> 錦囊交到安正則手上才剛過半個月,太醫們便對著太子直搖頭,那錦囊自然也被打開了—— “若皇孫不幸早夭,可令吾女喬裝以扮之。彼時,上必以汝為之輔,社稷由此可穩。權宜之計,望納之?!?/br> 字條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地指示了他接下去該怎樣做。 果真如二王爺所說,這只是有個錦囊,算不得什么妙計。 安正則深深嘆了口氣,帶上字條起身前往二王爺府。 王妃見到自家王爺親筆所書的字條時面上很平靜,甚至連意外的神色也沒有表露出多少,“安大人,實不相瞞,王爺的打算妾身一早便有所知曉。王爺因為麗娘娘的事情始終自覺有愧于太子殿下。這些年來,太子殿下也好,小皇孫也罷,對我們府上均是沉甸甸的恩情。府上無以為報,如今又之剩下妾身這么一介小小婦道人家,更談不上為東宮做出什么貢獻……” “可是王妃,郡主她……” “筠筠從今往后,就有勞安大人費心教導了。她自小性子頑劣,骨子里卻還是懂事良善的,不過若是筠筠犯錯,大人也不必有所顧忌,按規矩罰了她便是?!?/br> “這……”安正則不由起身拜下,行了大禮,“王妃深明大義實屬難能可貴,安某在此替太子殿下、替皇上、替段氏列祖列宗謝過?!?/br> 王妃是個大氣的女子,見此情景也不慌張,安靜地端坐在上位受了安正則這一禮。 “筠筠晌午玩得累了,此時正在屋里補眠,妾身便不叫她來見少傅了?!蓖蹂胤愿朗膛?,“等會兒郡主醒了,便直接送去東宮安大人那里罷,不必再領她來見我了?!?/br> 王妃說完便起了身,微微朝著安正則的方向福了下身子便入了屏風后面。 她經過身邊的那一瞬,安正則分明看見她面上一串淚痕清晰可見。 段筠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才弄清楚自己當下的新身份,突然之間身邊沒了父親又沒了母親,甚至連周遭的侍婢都成了陌生的面孔,這孩子在很長時間之內都沒有露出過笑容。 夜間的時候,安正則隔著一道門,都能聽見她低低的啜泣聲。有時候好不容易聽見她呼吸平穩終于睡著了,然而不待安正則稍微放下心來入眠,又會被一聲尖叫驚醒,這便多半是段筠又做了噩夢。 安正則見她如此也實在沒了辦法,只好不分晝夜地陪在她身邊。段筠睡覺的時候他便坐在床邊,任由小姑娘緊緊拉著自己的手。 見她在夢中皺眉,便用另一只手輕輕安撫她。 二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感情,或許有大半源自于那時。 。*。*。 女扮男裝登基,就如那錦囊中所書一般,只是“權宜之計”。 而安正則的盤算,是尋得二王爺,讓他來守衛大理河山。 二王爺早年因為麗妃的緣故,在皇城中受盡委屈,明明身為皇子,是名正言順的天潢貴胄,可卻無人將其視作真正的皇子對待,日子過得甚至比不得受寵的宮女太監。 當年的麗妃,既是列于妃位,自然于后宮之中還是有一定地位的。然而麗妃的悲哀就在于她不僅想得到名分,還想得到景德帝本人。 女子但凡動了真情,便太過容易犯錯。麗妃因為深愛景德帝,對景德帝深愛的安皇后十分妒忌,沖動之下做了錯事。 她對當時懷有顯祐太子的安皇后下了毒。 太子當時在皇后腹中已經足月,由于中毒的緣故,太醫們不得已對皇后進行催產,太子是出世了,可皇后因為產后體虛導致毒性再也壓制不住,當晚便毒發身亡,香消玉殞了。 太子因此早產,自小便落下了病根,他種種不能盡如人意的地方,皆可追究至此。 事情敗露后,景德帝龍顏大怒,當場便要誅殺麗妃。 麗妃聽聞景德帝如此決絕地要殺自己,一時心中大慟急火攻心,竟直直暈倒在地。 太醫探了脈象之后不知所措,原來那時的麗妃已有了身孕。 早年的景德帝十分專情,對安皇后簡直一心一意,后宮其余妃嬪鮮少能夠承皇上雨露。 所以皇上的子嗣單薄,除了太子,膝下無子。 而好不容易于是麗妃肚子里的懷了皇家血脈,這個孩子自然不能不生,龍種暫時救了麗妃一命。 二皇子,便出生于冷宮之中。 麗妃戴罪之身,終日遭受囚禁又再也無緣得見景德帝,早便已經心灰意冷生無可戀,生下孩子之后便自裁了。 最無辜的人,卻偏偏承受的最多。 麗妃當年做的錯事,幾乎毀了二皇子的整個童年和前途。 而如今對于段蘊來說,祖母欠的債,父親承的恩,都要她來還。 可二王爺既能看清景德帝想立皇長孫為儲君的真正心意,又安分守己這些年不悲不怒,無論從胸襟還是從智慧上看,都絕非池中物。 安正則相信自己的判斷,二王爺若為帝,他放心。 于是這幾年安正則手中一直未曾停下的工作還有一件,那便是全力追尋當年二王爺的下落。 只要找到他,只要能將二王爺再次帶回大理,他安正則便可以想個法子安排段蘊金蟬脫殼,從此遠離龍椅,高山流水,長空月明,再不問凡塵事。 ☆、第83章 雪景圖,親自繪 梁聞元還沒進二王爺府大門,便聽見從府里傳出的嬉鬧聲音,一聽便是段珊珊那丫頭。 這聲音雖有些聒噪,但也委實算得上是朝氣十足。二王爺府上的郡主離開了,若是沒了段珊珊這個能鬧騰的小祖宗,指不定這府里得冷清到什么地步呢。 段珊珊的父親是安正則族中的一位堂叔,那堂叔早年游戲秦樓楚館的時候一夜風流,正巧令那女子珠胎暗結。不知對方是如何得知他是安家的人,竟好端端地保住了這一胎,十個月后抱著雪白可愛的女娃娃敲響了安府的大門。 安大將軍氣得胡子直抖,對段珊珊的娘橫眉冷對,嫌棄之情溢于言表,給了幾張銀票便趕緊命人給打發走了。轉身對著段珊珊的父親更是面若冰霜,不留情面地斥責了好一通,嚇得那堂叔從此安分守己勤讀書,煙花之地是再沒有踏足過一步。 可安大將軍一進屋,抱起襁褓中的女娃娃,卻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搞不懂這老爺子變臉如翻書,究竟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這小娃娃長得好??!瞧這小臉皮粉嫩得,嘖……珍珠似的?!荷喊子裰椤?,那便喚作‘珊珊’好不好???” 無人敢接老爺子的話,只有當時本在睡夢中的段珊珊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睜開眼睛,又圓又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安大將軍瞧。 老爺子給她看得心情大好,之后這個出身不尋常的段珊珊便安穩地養在安府了。 可段珊珊終究還是一個沒娘疼,爹也不愛的小可憐。安家的孩子多,不管怎么算都不缺她這一個,是以即便在疼她的安大將軍那里,她所能分得的寵愛也是十分有限的。 段蘊被接去東宮之后,王妃終日閉戶不出,原本便不算熱鬧的二王爺府更加冷清,安正則看在眼里覺得十分不忍。恰巧有一日他瞧見段珊珊這個堂妹正蹲在小花園后面一個十分隱蔽的角落里對著螞蟻說話,知道這孩子也是個孤單的,便起了心思送她去王妃那里。 好在王妃和段珊珊十分投緣,這事便就定了下來。 梁聞元如今看來,他家主子真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簡直是太正確了。 。*。*。 “見過王妃,郡主?!贝蠹壹仁潜舜耸煜?,梁聞元也就沒多客套,行禮問候過便直入主題說起了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