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安正則輕輕點了下頭,示意他說下去。 “當年的源州王寵愛一個小妾到了不顧禮法的地步,甚至做下很多錯事,此后便受人詬病良多。陛下覺得此事很有文章,因為當時是在調查行宮的花草衰敗事件,凰棠花是個關鍵。那年的王爺為了這個小妾再王府周遭十里種滿了凰棠花,民眾謂之‘荒唐’,用以諷刺當年源州王那種廢嫡立庶寵妾滅妻的行為?!?/br> 何棄療說了半晌,覺得自己表達有些混亂,又理了理思路才往下說,“陛下認為,這花如果是很久以前就種上了,那必定不會是覬覦皇位之人種植的,因為凰棠花本就代表著正統禮法觀念,沒有人會養著這種花卻做著不符禮法的事情來給自己添堵……” 春花泡好了茶水端過來,安正則接過,等到她退下后才道,“陛下是不是讓你去找高公公問一問,那花是不是多年前便有了?” 問問看是否這花香味馥郁遮蓋了別的氣味,是巧合還是早有打算。 何棄療給安正則斟上茶,還不忘點頭稱是,“安相英明?!?/br> “那高公公是如何說的?” “別提了,”何棄療表情苦澀,“奴才整天整天地纏著那小老頭,可高公公就是不說話。奴才問他一句話,他便唱一支小曲給我聽,到現在奴才只要一閉眼,還是感覺能聽見那個怪老頭在我耳邊唱小曲?!?/br> 安正則忍著笑,“他唱他的,不不聽不就行了?!?/br> “簡直天籟魔音?!焙螚壇熤皇腔貞洷阌X得痛苦,“他是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說,奴才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然而未曾有過半分用處。不過最后奴才臨走時,那高公公才終于說了句人話?!?/br> “他說了什么?” “他讓奴才轉告陛下,別再派人去找他問事情了。他既然已經離開了皇宮,這輩子就再也不會參與到這些事里,在宮里那些年的種種,他已經完全忘記了?!?/br> 安正則沒作什么回應,單單表示知道。其后他看看早朝的時辰已經快到,便帶著何棄療去了文德殿。 。*。*。 雖然早朝的時間還沒有到,眾位臣子也已經在殿里候著了。見到丞相大人進來,紛紛上前和安正則打招呼。 其中便有侍御史張大人,安正則特別觀察了下,果然在送了那封書信之后,張御史每次看的眼神都變得有些不一樣。 安正則竟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他那類似于“自己人你懂的”的眼神,好在身為一國之相他多半是走高冷路線的,和往日一樣對各位大臣都點了個頭示意,借著和中書令說話的機會避開侍御史的目光進了殿。 環顧一周果然不曾見到段清晏,再細看發覺盧繼祖也不在,吏部陳尚書正在和陳黨其他幾位大臣說這話,看上去心情還不錯。 安正則腦海中浮現出那份列了他們大名的書信,稍稍整理了下衣領,走過去和他們打招呼。 到了近前方才聽見那幾位大人正圍著陳尚書道“恭喜”,安正則不著痕跡地插到他們中間,笑問道,“陳尚書今日氣色不錯,莫非有喜事降臨?” 旁人附和道,“哎喲安相,這可真被您說準咯!” “果然真有喜事,不知道可有福氣能沾沾喜氣,是什么好事?” “尚書大人家里雙喜臨門哪!”又一個官員興沖沖道。 陳尚書被人起哄得不太好意思,樂呵著笑了兩聲后自己解釋道,“下官的夫人前兩天臨盆,剛給生了個兒子,母子平安?!?/br> 安正則點頭,“確實是好事。另一件呢?” “下官的父親,近來身體恢復得不錯,也是能繼續為國效力了?!?/br> 這后面一條安正則這兩日才設想過,果然是被他想對了。這樣也好,陳太師回朝,朝內外的力量多多少少要忌憚一些,而關于新牧的漕運事故若是調查起來,也會精彩不少。 因而他幾乎沒有停頓地便接道,“委實是一件喜事,令尊不僅是位父親,還是整個大理的肱骨之臣。他的身體好轉,對整個天下的黎民百姓來說都是幸事?!?/br> 一幫子人跟著安正則的話附和,乍一看大殿的氣氛還頗和諧。 又過了片刻,一個風風火火的身影沖進殿內,差點和御史中丞撞了個滿懷。 御史中丞手捂胸口,警惕地看了一下是哪個不長眼的,看清楚來人是盧繼祖之后,避瘟神一般躲到一旁。 安正則覺得這兩人有些好笑,輕咳了一聲掩飾笑意,這才走到殿前去。 京兆尹盧大人堪稱“行走的滴漏”,回回上朝必定是最后一個到場。后來因為段蘊說了,再遲到便罰俸祿,從此便戰戰兢兢不敢遲到。 大理國朝中流傳一句話:每當京兆尹踏入文德殿之時,便是早朝開始之際。 眾位大臣經過多年觀察,深以為然。 ☆、第68章 陳尚書稍難纏 安正則往殿前的臺階上一站,他身量很高,放眼朝中也沒有幾個高過他的,這一站基本便像是鶴立雞群,登時所有目光便一齊看向他。 何棄療也跟著往安正則身邊一站,聽著他開口宣布事情:“諸位同僚,今日委實抱歉得很,昨日陛□體不適,甚至出現了昏迷的狀況……” 文德殿上原本還有些散漫的臣子立刻站直了,整個大殿安靜得像是沒有站著人。 “諸位也知道,陛下幼時曾有過重病,身體本就弱些,因而……今日罷朝,諸位同僚若水無甚要事便可回府了?!?/br> 眾人聽他說了前半句話也就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過了一會兒便稀稀拉拉走了個差不多。 陳尚書沒挪動步子,看情況像是有話要說。 然后便是張御史,亦是沒有挪動步子,似乎也有事情要討論。 張大人不久前才給安正則遞了書信,相當于是暗地里參了陳黨眾人一本,眼下他要說的事情多半與那書信有關 ,站在原地似乎進退兩難。 陳尚書卻不知道發生過什么,還一臉無害地和張御史寒暄了兩句,“張大人也有事匯報安相啊,正好,咱一起?!?/br> 張御史尷尬地笑笑,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 “張大人也有事情要說么?”安正則下了臺階問道。 張御史心知這是安正則相在暗示他,便順著他的話道,“下官沒什么事情,明日再說也可以,還是以尚書大人的事為重?!?/br> “張大人這么說,陳某倒要過意不去了,改日必定去大人府上拜訪?!标惿袝蜌獾毓笆?,“大人慢走?!?/br> 待張御史走出門,安正則這才問道,“陳大人是否想說令尊回朝之事?” “安相果真料事如神?!标惿袝⒉缓退@圈子,直言,“安相是個明白人,下官也就誠實相告,其實家父的身體向來沒有什么大礙。即使是當初突然暈倒在朝堂,在家休養三日便就有所恢復,一周后已是與平常無異??墒嵌盘t他、他說家父需要休養很長一段時間……下官和家里人怕老爺子沒完全恢復,天天拿上好藥材精心伺候著,還抽空陪著練五禽戲強身健體……” 何棄療由衷感嘆,“尚書大人真乃一代孝子之楷模,可敬可嘆,天下歸譽!” “何公公謬贊了,只是分內之事,分內之事?!彼D過臉,繼續用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對著安正則,“下官這段時間寢食難安,總覺得家父精神還算矍鑠,身體也沒什么問題,可是總歸太醫院杜神醫名聲在外,他的判斷,下官不敢不放在心上?!?/br> 安正則摸了下鼻子,輕聲道,“杜神醫也是人,先賢曾言‘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更何況是杜仲了。尚書大人對他有些太信任了?!?/br> 陳尚書一臉沉痛,接著講述自己的心酸血淚史,“過了這么長時間,下官終于忍不住了。于是才托人找到了另一位名醫為家父診斷。那位名醫說家父身體早已無虞,下官便將之前杜太醫的話說給他聽。結果那名醫搖搖頭,只說先前的診斷大概是失誤了?!?/br> “陳大人請千萬放寬心?!卑舱齽t安慰道,“不管怎么說,太師大人沒事便是最好的結果了,陳大人難道不希望杜仲是誤診么?” “希望希望,當然還是誤診得好?!?/br> “這便是了?!卑舱齽t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隨后話鋒一轉,“不過說起來,在這件事上杜仲確實是犯下了不小的過錯。有機會我一定親自教育他,再讓他去太師府上賠罪?!?/br> “安相言重了,杜太醫也只是失算了一次而已,算不上大事?!标惿袝贿吙蜌庵?,一邊思考怎么把話題扯到正事上,“只不過因著這個事……” 安正則洗耳恭聽,心道正題終于來了。 “家父年紀也大了,有些事情固執起來誰都勸不住他。下官是苦口婆心地勸說他,陛下金口玉言,說了讓他在家多休養??墒羌腋浮?,家父不愿,非要說自己從先帝登基那會便在朝中摸爬滾打,半身骨血早已與文德殿聯系在了一起,除非是哪天走不動路,否則便要在文德殿上站著,守衛大理河山……” 安正則鄭重地點了點頭,表示對太師大人這番話的極度肯定。 “下官知道家父這番話有些不敬,他也只是資歷老些罷了,說實話并沒有什么過人的功績??墒侨死狭司褪沁@樣,總覺得自己才是知道最多的。所以下官的意思是……安相您看能不能,在文德殿上再給家父一個角落,也好讓老人家有個念想?!?/br> 何棄療嘴角一抽,在旁邊傻站了這么久,他總算是看明白了。陳尚書分明就是想讓自己父親再入朝堂,給自己陳氏一黨充個場面。 其實太師一職雖說官居一品,地位極其尊貴,然而卻是個沒有實權的虛銜。大權基本掌握在其他人手里,太師在不在朝堂并沒有那么重要。 然而陳太師在,便是一個象征。 就如同當年的安大將軍一樣,景德帝行將就木之時,他被一紙詔書抽去了實權,人也被去了陽城??墒撬頌榘舱齽t的祖父,身為先帝已故安皇后的親哥哥,更身為景德年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神勇大將軍,威信仍是不容小覷。 當時段蘊讓杜仲使個手段,把陳太師弄回家里休養,便是因為那個時候,朝中陳氏眾人的風頭有些過甚,以至于宣國公和鎮國將軍一度看他們不順眼。 為了朋黨之間的制衡,才用了這一招。 如今陳尚書應該是感覺到自己這邊遭受了些壓力,或者是被人欺負了,這才有些著急地想把陳太師弄出來撐場面,證明在陛下心目中,他們陳氏一黨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 安正則理解地道,“陳大人所言,本相也深有同感。不過有一個說法,本相可不敢違心地贊同大人?!?/br> 陳尚書一愣,“安相說的,是哪一點?” “陳大人說令尊并沒有什么功績,這可是不對了?!?/br> 陳尚書立刻便笑了,“安相這話,下官要怎么接呢。不過這話若是讓家父聽見了,老爺子肯定很高興,那必然是要邀請安相來寒舍小酌一杯的?!?/br> 何棄療佩服得很,尚書大人果然人精,時時刻刻不忘提醒首輔大人讓太師回朝的事情。 安正則也不是省油的燈,即便是心里已經覺得讓陳太師回朝是個應該的事情,然而面上卻顯得不那么積極。 朝中朋黨之爭素來都有,這種現象并不一定都要禁止,或者換句話說根本無法禁止。以安正則為代表的圣上勢力,想扶植哪一方便扶植哪一方。 此刻如果輕易便答應陳尚書,只會讓他覺得安正則有意站在他們這邊,借助他們的力量鞏固皇位,很是不妥。 于是安正則揪住他話里的一個詞說道開來,“本相還未曾試過與太師大人共同飲酒對詩。陳太師一直是安某十分敬重的老臣,這兩年來因為先帝的厚愛,安某做了這個首輔。但是在安某看來,自己完全就是一個晚輩而已,有段時間還覺得非常慚愧?!?/br> “大人不必如此謙虛,安相少年才俊,舉國皆知,放眼整個大理也無人能及?!标愄珟熑洳浑x自己正事,“家父也一直很欽佩安相的才識,想找個機會與您一起好好吃頓飯聊聊人生,可老爺子脾氣倔,總覺得自己是長輩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就這么給耽誤了。不如改天等到下朝之時,下官給找出好的酒家,讓家父和安相好好交談一番如何?” 他言下之意,若是真的敬佩,那就一起吃飯啊。 若是真的想吃飯,那就下朝一起啊。 若是想下朝一起,那就讓我爹回朝堂啊。 你不答應一起吃飯,便是不愿意和我爹一起下朝。 不愿意一起下朝,便是不愿意讓我爹回朝堂。 不愿意讓我爹回朝堂,便是不愿意一起吃飯。 不愿意一起吃飯,那你便不是真的敬佩我爹。 所以,如果你說敬佩我爹是真的,那就應該讓我爹回朝堂。 安正則讓他這邏輯弄得有些混亂,不過好歹是明白了一點,那便是: 就是要一直提醒你,快讓陳太師回朝。只要說不出理由就一直提醒,難道還能一直扯開話題不成? 這還真是個難纏的人物…… 安正則最終只得給他吃了顆定心丸,“尚書大人放心,本相也覺得太師還是回到朝堂上比較好。不過這朝堂終究還是陛下的朝堂,本相雖然被先帝認命為首輔,很多事情還是要陛下親自決斷的。等陛□體好些了,本相便會稟告給陛下,早日讓太師大人重新施展抱負?!?/br> 陳太師忍不住得意地笑,“首輔大人既然這么看,大人一向與陛下師徒一條心,由此看來,想必陛下也是沒有意見的。下官在此先謝過大人了?!?/br> 言畢鄭重地彎腰行了個禮,安正則抬頭望著文德殿的天花板,只覺得腦仁略疼。 ☆、第69章 誰不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