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大郎!”謝慧齊厲聲叫了他一聲。 她尖銳的聲音嚇著了屋內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這聲大喊讓她腦門一陣刺骨的疼,不禁閉上了眼。 “阿姐……”二郎怔怔的,眼睛濕潤,他轉過頭去看他兄長,哀求地看著他哥哥,“阿兄過來,不要惹阿姐生氣?!?/br> 他哭著,拿袖子擦著眼淚,走到他阿兄面前把人拉了過來,哭著跟謝慧齊道,“阿姐你看,我把阿兄帶過來了,你別難過,我們都聽話?!?/br> 他難受得不行,眼淚越擦越多。 “婆婆,”謝慧齊沒看他們,也不敢看他們,她眼睛通紅,一臉慚愧地看著蔡婆子,“不是慧齊好心給您用好藥,實在是慧齊沒法子,有些事還是只能托負于你?!?/br> 蔡婆子睜大了眼。 “勞煩您,”謝慧齊說到這抬頭閉了閉眼,才忍住了眼淚繼續往下說,“帶大郎二郎出去避一避,我怕有些人忍不住,要對我們家斬草除根了?!?/br> 站被扶起的謝婆子砰地一下,又倒在了地上,她倒下后嗚嗚地哭了起來,“都死了,好好的小姐死了,好好的姑爺也死了,還不成嗎?老天爺,這還不成嗎……” 她死命地捶著地,把手都捶破了,鮮血從她有著厚厚老繭的手心流了出來。 謝慧齊忍不住嗚咽了一聲,緊緊閉住了眼睛,一時之間竟是不敢睜眼。 二郎已傻了,他看看他阿姐,看看蔡婆婆,茫然不知所措。 “婆婆……”謝慧齊深吸了口氣,再睜開眼時已恢復了點冷靜,“今夜就準備,可好?” 她怕再晚就來不及了。 謝婆子聽了痛苦地哀鳴了一聲,頭碰著地,給謝慧齊磕了個頭,“大姑娘,我知道了,您放心,就是我死了,我也會護著大郎二郎?!?/br> “我不走,”二郎這時候突然叫了一聲,他“嗖”地一下爬到了謝慧齊的床上,“阿姐我不走,你說過不會不要我?!?/br> 在他要撲向謝慧齊的時候他被大郎拉住,二郎尖叫,“你放開我,阿姐才不會不要我,阿父,阿父,阿父你在哪?” 大郎緊緊地拉住了他,抱住了大哭的弟弟,抿著嘴一言不發,臉越發顯得兇殘。 謝慧齊撇過頭,不忍看他們。 “我們走去哪?”大郎開了口,喉嚨沙啞,他看著那轉頭看著床里頭不說話的阿姐,問她,“去哪,阿姐你告訴我們去哪?是逃命嗎?為何要逃?即是要逃,能否讓我去接了阿父回來,我們一起走?” 謝慧齊心里已經疼得流不出淚來,她轉過頭來看著兩個淚流滿面的弟弟,“你們先走,阿姐想法子把阿父帶出來,過幾天就去找你們?!?/br> “阿姐當我們還是三歲稚童?”謝家大郎眼里掉著淚,嘴上卻淡淡道,“阿姐要是去找阿父,何不帶我們一起去?” 若是死,那就死一塊就是。 看著大郎那無畏絕不善罷干休的臉,謝慧齊就知道她一直害怕的這天來了。 大郎遲鈍,但絕不愚蠢,他這幾天忍而不發,無非是因著她病了,他在忍著她,讓著她。 謝慧齊挪了挪身體,讓他們一起上了床,拿過帕子擦干臉,在二郎靠在她沒受傷的右肩膀這頭的懷里,大郎靠在另一邊,三姐弟同蓋一被子后,她平靜地說,“若是你們跟我去了,那誰能替爹娘報仇?” 她最終還是說了母親被汗污的事,當著十一,九歲的弟弟們,說了他們心中再溫柔不過的母親被汗污投井,大舅流放,外祖母自盡,他們一家從京里流亡到河西的所有事情,告訴他們那暗害他們的人可能就近在眼前,就是那些京里來的差使。 說完,她問身邊渾身都在發抖的大郎,“阿弟告訴阿姐,你跟二郎要是都死了,阿姐照顧你們這么多年,是否皆白照顧了?你們不走,要置阿父護著我們的心血于何地?” 二郎已經在她的懷里哭得不能自已。 蔡婆子坐在床的一角,無力地靠著床住,雙眼無神,但淚還是在眼角流著。 “所以,你們得走啊?!碧鄣綐O點也就什么都不疼了,謝慧齊說到這還笑了笑。 她何嘗不想跟他們一塊走,她想活下去,更想看著他們長大成人,成親生子,想有一天能在父母的墳前告訴他們她不負他們所托,但如果留下能保全他們,那些渴望也就無所謂了。 “再說,可能也沒那么嚴重,現在也只是阿姐在嚇自己,生怕那些京里來的差使大人就是要害我們一家的……” “他們就是,他們就是壞人,”二郎在她懷里打斷了她的話,嘎啞地開了口,泣不成聲還要道,“他們搶走了阿父,我要他們還我,阿姐我不走,讓阿兄走罷,我不逃命,我跟你去找阿父,要不回來,我就去地下跟你們在一塊兒,還給你們當二郎?!?/br> “那阿兄多孤單?”謝慧齊笑得很勉強。 “我不行的,”二郎哭著跟他阿姐說,“阿姐,我沒阿父和你是不行的,我離不了你,我要跟阿父去騎馬打仗,還要你幫我穿鞋烙餅吃,我要跟你們在一塊兒,我哪兒也不去,你代我去找阿父吧?!?/br> “可是,阿兄孤單???你得代阿父跟阿姐保護阿兄啊?!?/br> “我不行的?!?/br> 二郎喃喃說著不行,身體顫抖不已。 謝慧齊另一邊的大郎倒在一角,閉著眼睛什么也沒說,當謝慧齊看著他不放后,他睜開眼,眼睛像在看著他阿姐,又像沒有在看她,好久之后他移了移眼睛,徑直地看著那個教會他跟二郎系衣穿鞋,告訴他們娘親長什么樣的長姐道,“阿姐,我想殺了他們?!?/br> 殺光了,他就不難受了。 ☆、第8章 夜晚的秋風更是蕭瑟,風打在窗紙上,打在掛在廊下的干辣椒上,也打在了人的心上的,倍是凄厲。 大郎帶了二郎去換了衣裳,又來了謝慧齊的房間。 枯黃的油燈下,謝慧齊站了起來,她伸著手摸了摸他們的臉,微笑看著他們。 “去吧,天快亮了?!鼻а匀f語,多說一句都是徒增困擾,謝慧齊笑著朝他們道。 二郎也已哭得沒有淚了,他與大郎跪下朝她磕了個頭,等走到門邊,他回頭問謝慧齊,“真的不要我了嗎?” 謝慧齊朝他揮手,“去吧?!?/br> 她的眼睛留戀地在他們臉上看著,蔡婆婆拉了他們,她照顧長大的孩子不斷在回頭看她,而她只能微笑著。 好長的一會,去送人的紅豆周圍回來了。 紅豆對看著油燈枯坐的大姑娘道,“大姑娘,大郎他們走了?!?/br> “嗯?!敝x慧齊回過頭,看到了紅豆眼邊的淚。 周圍在門口,納納地說,“大姑娘,讓我也一同去罷?!?/br> 他想跟著大郎二郎一同去,他力大,拼死也會保護他們。 謝慧齊笑了笑,扶著桌子欲要起身,紅豆忙上前扶了她。 這夜也是睡不著了,謝慧齊往門邊走去,溫和地朝周圍道,“你去不得?!?/br> 她沒有解釋什么,周圍聽了這么一句也不再問,抹著眼邊的眼淚不語。 他是奴,自是凡事以主子的話為主。 謝家閉門謝客,都知道謝家出的事,大姑娘也是病得不能起來,那服侍他們家多年的老家人也是病了未起,這幾日間也未有人再登門拜訪。 來往的鄰居相熟人家有心想給他們送點吃食,也是敲開了門,把東西放丫頭手上就罷了,不想進門擾了這可憐的一家子的那點安寧。 蔡婆子的藥,謝慧齊也還是差紅豆每日去藥鋪去抓。 她也是計算過了,前兩天開的好藥都進了老家人的胃,等她帶了兒郎們去了,她就減了參,這藥倒也不費什么錢了。 這時候還不忘計較金錢,謝慧齊也對自己頗有幾分自嘲,這么些年的精打細算下來,鐵公雞都快成本能了。 這幾日間,被家人接回去的孫老先生也差著家里人送了些東西過來,還有二十兩銀——謝慧齊接到后連笑了好幾聲。 這世道,有能翻手就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弄權者,也有受了好,就肯定會回以好意的一般人。 這廂節度府里,傅浩也是手忙腳亂。 那大隊暗差人馬突然在他的節度府里中毒身亡,一個也沒留,這還不是最打緊的,最打緊的是有人在臨死前放了求救煙火,這紅色的煙火能讓五十里方外的人看到,足以讓皇上設在河西的監軍府看到,傅浩當時半夜接到消息就從床上蹦了起來,他這頭還沒查到此事的蹊蹺,那頭監軍府的裘監軍裘石驚就上門拜訪來了。 這事傅浩想瞞,但暗差是住在他府上,且他們是皇上的人,跟裘監軍隔三差五就要見次面,他想瞞也瞞不了太久,反倒會因欺瞞還會被治罪,只得告知。 裘石驚官不大,在大忻朝他這監軍的位置看似好聽,不過是監管糧草車馬的,四品文官而已,萬萬不是能與傅浩這等一品大員比的,但皇上暗差突然全亡,一個不留,前面被殺了兩個之事傅浩還沒給出一個回復,現下人全死,裘石驚與傅浩虛應了幾句,不等傅浩把話說完,就使了眼色讓手下人去往京里報。 傅浩知道他差人行事的手法,可這次明知看在了眼里,也不敢差人去攔,心中更是郁結,當場就朝接急令而來的所有節度府官員大發雷霆,讓他們務必在五日內把此事查清楚,否則提頭來見。 裘石驚在旁聽著,臉孔也是帶著急憂,但心中暗暗冷笑。 這事不管真相如何,是傅浩自己找死還是有人陷害他,他都休想逃過此劫。 不過一夜之間,節度府就陷在了水深火熱之間。 幾天后,被關押在牢飯的吳東三和許安從看守他們的舊交嘴里悄悄聽到了這個消息,聽節度使大人道這是一個陰謀,一定是有人在陷害他與他的手下,知道他們謝師傅會被摘出來,當下又是淚灑滿襟。 那前來報信之人對此事的一波三折也是感嘆,吳東三又透過木柵拉著他的手,悄聲跟他道,“狗蛋,你差人去跟謝師傅家的大姑娘說一聲,也好讓她安個心?!?/br> 那狗蛋想了想,道,“也中?!?/br> 那小姑娘他也見過,他們每次上門,無不熱心招呼,就是家中只有一個蛋,也要做了蛋餅給他們吃,那大性子隨了她爹,是再好再大方不過的姑娘。 那狗蛋是再機靈不過的人物,他看著不過是一個守牢的小頭目,下面也不過是管了兩個人,但他這么些年在牢飯撈的油水絕不比監頭少,而且這些事也就他自個兒單個知道,他連睡在身邊的媳婦說話都沒個準數,自家爹娘更是不知他深淺。 他這次通風報信的,不過也是承了謝進元許多的情,想著人都去了,他不幫一把就且算了,這半把還是要幫的。 這狗蛋左拐右拐,自己也沒露身,找了個與謝家大姑娘交情頗深,與她稱姐道妹的姑娘家去說這事,因為她家與謝家的情份重,就是這幾天她家的娘都經常進謝家的門送東西,這時候送個消息進去了也不奇怪。 那姑娘家是以前老捕頭王自來的小閨女王寶丫,老捕頭三年前重病去逝后,一家人日子一落千丈,但謝王兩家的來往卻沒就此擱下,王寶丫的爹死的時候,謝慧齊就帶了家人去王家幫忙,謝進元抬進了謝家的門,王寶丫的娘也是帶了自家的兩個兒子五個孫子來了的,只是王寶丫十一月就要跟定親的人成婚,這要出嫁的閨女是不能進死人家的,免得了沾了晦氣對婚事不好,遂寶丫娘一直押著她不許她來。 王寶丫一直被攔著見不著小meimei,心里著急,但也不敢跟她娘對著來,著急狠了也只能偷偷抹淚。 這次見自己爹以前的人的小媳婦送來了這么個天大的消息,而且叮囑她萬萬不能再讓另一個人知道,她哪顧得了那沾晦氣的說法,只想親自去告知齊meimei這個好消息。 但她還是被她娘攔住了。 王寶丫見她娘攔著她不放她走,一下就哭了出來,“meimei待我最好,知曉我缺好嫁妝,她硬是擠了銀子給我買了兩匹好布繡被面枕巾,meimei現在不定怎么傷心,我往日與她玩得最好,現下連去看她一眼都不能,這要是讓人知道了,豈不是要被人罵我狼心狗肺,一點情義也不講?” 寶丫娘拿她頭疼不已,見她還哭,心中不喜,但也不得不耐著性子道,“我已代你去講過了,慧齊說了不怪你,她知道你的難處,還說了待你成婚的日子一到,她一定過來幫忙,你還想要咋?” “我就想見她?!蓖鯇氀疽娬f不通,更是哭了起來。 她沒兩個月就要成婚了,寶丫娘著實不喜她哭,怕把福氣哭沒了,心里惱火,但也知道越說這丫頭只會哭得越狠,只得道,“你不是也識字?見信如人,你把想說的話寫給她聽就是,回頭娘幫你送去可好?” 王寶丫拿帕擦淚的手頓了一下,她也知道了她人是去不成的,她守規矩的娘是萬萬不肯的,再說她去了,確也會有人說道她的閑話,這寫信看來也是最好不過的主意了,她擦擦淚,朝她娘輕輕地點了下頭,“那依娘的?!?/br> 寶丫娘見她總算不再哭哭啼啼了,也是松了一口氣,又見女兒起身往她的房間走去,問她把筆墨擱在哪,她不由翻了個白眼,帶著她去找東西之時掐了把她的耳朵,沒好氣地道,“討債鬼?!?/br> 王寶丫羞澀一笑,挽著她的手沒放,讓她娘想打她都抽不開手來。 王寶丫這一鬧,也總算是把消息送到了謝慧齊這來。 謝慧齊接過信,一打開看看姐妹那歪歪斜斜的字眼,先就微微一笑。 寶丫的字還是她教的,她是王捕頭的老來女,家里難免看得嬌一點,經常放她出來找謝慧齊玩,時日一久,兩人自是有了情義,寶丫今年年初及的笄,她年底成婚,謝慧齊手頭還挑了一根她娘的銀簪子要給她添妝用,就知兩人的情義,這幾日,寶丫也沒少差她娘過來給他們家送東西,不是她烙的餅就是她拿麥子做的麥芽糖,謝慧齊也是想過,這大她兩歲的jiejie怕是因為不能親自過看來,心里愧疚得很。 她拿到信起初還以為是寶丫來抱歉的,等看完第一列字,說到了節度府的事,謝慧齊神經一繃,眼睛不由地往門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