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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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邊清晨靜謐,鳥鳴鸚啼,秀荷指尖沿著庚武英挺的鼻梁徐徐下滑,末了撥開他落在腰際的手站了起來。睡著后的他五官冷雋安靜,眼眶略有青黑,看得人心中柔軟生疼。 那夜半河水嘩嘩,他以為她睡得太深,她卻分明曉得他昨夜潑過幾回冰涼,也曉得他在她身上偷偷揉過幾道。 有些感覺真是奇怪,只不過做了個夢,醒來再看他卻不一樣。秀荷忍不住覆上紅唇悄悄吻了吻庚武,又不想把他驚醒。 心卻很靜。 青石巷弄里紅妝碎步,花厝里第五間漆紅的大門打開。門房在階前清掃,見面前多出來一雙鴛鴦繡鞋,頓地抬起頭一看—— “大少奶奶回來了——”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坐在前堂,像年畫上排列的神仙,醒得可真早,秀荷揩著裙裾邁進門檻。 “啪——”老太太把茶盤在桌上一摁,不言也不語,冷一張臉吧嗒著水煙斗。 “喲,孝奕媳婦回來了,昨晚找了你一晚上,沒把家里頭急死。來來來,快給嬸子看看傷著沒有?”葉氏卻笑臉盈盈地走上來,想要拉秀荷的手去位置上坐。 “我就孝廷這么一個兒子,他對你怎么樣,你心里可是最清楚……這個婚事,我應了你們就是……” 前面才說是孝廷,這么快就自然而然是孝奕了,倘若昨日自己未曾發覺,是不是便要堪堪把名頭認下? 秀荷頭一歪躲過:“東家此言差了,秀荷哪里敢當?!?/br> 第貳叁回山有木兮 呵,改口叫東家了。 葉氏笑容悄然一黯,料不到秀荷竟然這樣好命,到了最后一個關卡還能被她識破。 因是瞞著老太太和周氏糊弄這樁婚事,怕被二人曉得自己暗地里的那些算盤,連忙又漾開笑臉道:“可是昨天二嬸我有什么不周到,擾得孝奕家的不痛快了?二嬸這廂給新少奶奶陪不是好了。瞧瞧,在外頭冷了一夜,這小手兒涼的,蔣媽,快扶少奶奶下去洗洗?!?/br> 拉著秀荷的手,又對蔣mama遞了個眼神,想要把秀荷送去后院,獨留自己和老太太周旋。 蔣mama走過來:“姑娘……大少奶奶,走吧?!弊隼C女時候的稱呼還是改不了,蔣mama的眼睛長在天上。 那一張線條生硬的臉看得人害怕,秀荷緊了緊帕子,暗捺了一口氣道:“秀荷不敢當這聲‘大少奶奶’?!?/br> 十六歲的秀荷,綰著玲瓏小髻,穿一身緄繡紅裳,一動不動地杵在那里。一點兒執拗,俏生生惹人疼。 老太太看了默嘆一口氣,想為大孫子剎一剎威風:“是不敢當這聲‘少奶奶’。我們梅家雖說是有規矩的人家,新娘子進門頭三天還是客,不打不罰,但你新婚初夜不伺候自己丈夫,一個人跑出去也不知道哪兒躲了一晚上,沒用家法處置你,還這樣客氣……老二家的,這事兒處理的不好?!?/br> “誒~~哪里舍得新娘子委屈?!比~氏訕訕然笑著。 大夫人周氏半閉眼睛,手上不停搓捻著佛珠:“阿彌陀佛,昨夜我們孝奕可是在閣樓等了新娘子一晚上?!?/br> “是呀,jiejie一聽聞庚武少爺生病,便坐不住了,我在房里等了一晚上也不見她回來。那庚武和土匪山賊都有勾搭,jiejie走是走了,不曉得我們老太太和夫人多少掛心?!蓖泶捍┮簧硇戮I緞窈窕地站在周氏身后,一夜之間垂下的長發也梳起來了。 “晚春……你怎么會在這里?”秀荷驚愕地看去一眼,不明白晚春怎會忽然這樣的口氣和打扮出現在自己面前。 “是呀,老太太讓我伺候大少爺?!蓖泶侯┲情L廊深處的褐木輪椅,大少爺正著一襲墨黑長裳看向這邊,那俊容雅清,冷眉高鼻,只看得她臉紅。她昨夜偷喝了下過藥的青紅酒,光溜溜睡在大少爺的房里,大早上才被收拾屋子的婆娘發現。老太太雖不喜歡她骨子里撩,無奈也只得收了下來,曉得她家里不過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祖母,暫時也還沒有給她安名分。 晚春想當少奶奶,便編兌了許多秀荷和庚武的事兒倒給老太太。老太太這會還沒消化完呢,看見秀荷紅唇微腫,胸脯滿脹脹的,心思都在暗中計較。 晚春又道:“jiejie也是的,便是為了見庚武少爺,叫我在房里給你充當人影,也不能用藥酒兒哄我呀,差點兒大夫都說把人燒著了?!币贿呎f著,卻見秀荷似乎并無辯解之意,也無夜逃狼狽,反而紅顏嬌粉,倒像是剛剛才被男人疼過。不免有暗妒在眼中燃燒,猜是不是庚武已經醒來,猜是不是她逃出去正好會了庚武。 心里酸啊。 那桌上的蛋茶和紅酒秀荷可一口都沒叫晚春喝,秀荷想起被晚春賣掉的那只青白玉鐲,心思冷下來:“晚春說哪里去了,莫說我從未勸你半滴酒,便是論年齡,我還比你小半歲呢,哪里擔得了你一口一句jiejie?!?/br> “你……”晚春絞著帕子說不出話兒來。 秀荷睨了眼葉氏,轉而對周氏和老太太屈膝各作了一福:“請長輩們安,恕秀荷直言,大少爺這樁婚事秀荷不愿承認。當日下聘之前,葉夫人親口應允秀荷與二少爺結緣,從始至終并未提及大少爺。這個婚換得離譜,秀荷請求予以退婚。梅家是最重仁禮的大戶人家,傳出去騙親換親的事兒終歸是不好,請老太太公斷?!?/br> 哦?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嚒~ 老太太見秀荷振振有詞,又轉而向葉氏看了看,臉色便從訝然變作靜默。這會兒家里頭州上縣上的親戚還未散去,都在前院后院的客房里住著呢,出了糗事可要掉臉面。 便做慍怒道:“那次相看繡女,我和老大家的親眼看你在屋檐下收了戒指,你如今又說不曉得,說什么原與孝廷成親……我們梅家是生意人,生意人最忌諱出爾反爾,撒謊可是要遭罪的?!?/br> 丫鬟扶著張錦熙從檐下走進前堂,聞言步子一頓,抬頭睇了眼秀荷,又悄然把眸光收斂。 ——從落下花轎就在猜她,猜是怎樣的女子才能夠占去那少爺心懷,卻原來是不相上下的年紀與容貌。 這是個心思細密深斂的女子,從昨日成親起,舉止間無不刻意地稍慢于自己半步。秀荷亦看張錦熙,那唇角微腫,脖頸處依稀有唇痕若隱若現……可見昨夜梅孝廷沒少愛她。 秀荷想起庚武,便不覺孤伶。這樣的痕跡她的衣裳里也有,但庚武烙下的要比張錦熙的更要深。 蔣mama在身旁“扶”人手腕,看似客氣,實則暗中用力。但且把她送去后院,等葉氏一番糊弄后,甚么機會都別想了,不如趁老太太生氣這當會把什么都說完。 秀荷吃痛,不察痕跡地掙開蔣mama,不亢不卑地應道:“當日二少爺執意出家,葉夫人央秀荷去廟里勸阻,怕二少爺不肯回,便讓秀荷將戒指作為憑證捎去與他看。又道張家小姐乃是配與大少爺,不過叫做弟弟的代為相看。后少爺曉得夫人應允了親事,方才興沖沖地從寺里回來。老太太若是不信,可把少爺叫出來對證。在春溪鎮,梅家是頂頂重誠信的人家,我們做事兒的打心里都敬著東家,但這樣把兄弟之間的親事混淆,日后一個院子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歸是別扭。秀荷并非不懂事理,倘若事先說明是大少爺,秀荷或嫁或不嫁,都不至于昨兒半夜跑出去,傷長輩們的臉面?!?/br> 果然是這么一回事,張錦熙低頭攥著帕子,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冷笑。 當日聽聞梅二少爺與一繡女誹言,心思徘徊拿不定主意。葉氏便時常托婆子送與她東西,只道二少爺如何如何中意她。哪曉得才一進門,那一聲聲“秀荷”卻聽得她心尖兒寒,有如晴天霹靂。 可她卻是愛了梅孝廷的,相看第一眼,見他清逸俊雅,又天生一副不羈風流,看一眼就許了芳心。便是昨夜一場,哪怕他叫的是別人的名字,她也被他所給的熱與痛融化。 張錦熙站在側影里,聽梅家人的戲。 葉氏眼角余光瞥見,曉得媳婦心里正自不痛快。張家在鳳尾鎮也是個大戶,葉氏可不想惹惱了親家,又見老太太和大夫人臉有慍意,心中雖氣惱秀荷竟然這樣抖空自己,只按捺著不敢發作,口氣便訕訕道: “你這丫頭,說什么吶,怎么可以這樣當眾編排嬸子。那婚書上紅紙金字明擺寫著孝廷和錦熙的名字,怎么又成了你?可是昨晚出去燒糊涂了,蔣mama,快點帶她下去先洗洗,吃點兒東西?!?/br> 起早的親戚多了起來,有意無意向這邊的動靜張望。蔣mama帶著幾個婆子過來拽秀荷,那婆子力大蠻狠,急忙之中,秀荷咬牙屈膝一跪:“所以夫人才不給秀荷婚書,秀荷未見婚書,便怎也想不到會是一場烏龍。只是秀荷想當著眾親戚長輩之面,問一句老太太,當日因為婚書之事曾向夫人索了一紙約定,一樣也是紅紙黑字,搓著梅家的印章,秀荷想問,那契約還做不做數?” 老太太最要臉面,當著家小的面可說不出那一句“不作數”。吧嗒著水煙斗,看那二樓回廊的角落里,十九歲的大孫子正凄清清地坐在輪椅上向這邊看,她曉得他喜歡這個繡女,他從來沒有喜歡過誰人,為著這個繡女卻等了一晚上,到了此時還不肯合眼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