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說到末了,她竟有些哽咽。往事被歲月蒙上一層塵,昔日傾國傾城的女人已化作一捧骨灰,愛也好,恨也好,都不再重要。 她掩著臉,被他擁進懷,寬大的手掌輕撫著她瘦弱的脊背,一下輕似一下,承載著無法言明的憐惜。她反手抱住他,沉醉于這一瞬的溫暖。 “你找過你的父親嗎?” 林初戈悶聲道:“沒有找過?!?/br> 他下頜抵著她額角,似是在勸誘,聲線低而柔:“不管怎樣,他是你的父親。你不想知道他是誰,過得怎么樣?” “不想?!绷盅偶驹谑罆r經常念叨那個男人不認她,不認又怎樣,她仍舊健健康康地活了二十多年。 既然那男人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也未留下一分錢財,她好端端地為何要耗財費力尋找一個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人,憑空多出一個閨女,人家說不準不樂意當爹。 她伏在他胸口,仰頭自下向上看他,狐疑道:“你知道他是誰?” 莫行堯搖搖頭,垂下眼睫:“我在找?!?/br> “不用找?!彼龔凝X間迸出一句話,“他死了我也不會給他上一柱香?!?/br> 每個字都浸著nongnong的恨意,他輕嘆一聲,將她抱得更緊。 ☆、第20章 密云暗涌(4) 灰白大理石砌成的墓碑前零零散散堆著幾捧白菊花,風吹雨打,碑上的黑白相片已泛黃,相中的女人面頰消瘦,顴骨高凸,被病痛折磨得窺不出往昔一笑傾城的風情。 風聲颯颯,卷起似雪的花瓣,在灰蒙蒙的空中飄飄拂拂,最終落在林初戈的衣襟上。 方苓哆嗦地裹緊大衣,說:“回去吧?!?/br> 林初戈望了望天色,回頭便見一雙眼睛睜睜地看著她,與她相像得讓她以為自己在照鏡子。那雙勾魂奪魄的眼卻永遠固定在照片中,不再眼波流轉。 已然十年,還有幾個人記得她林雅季,漂亮又如何,敵不過“死”一字。 昔日的裙下之臣結婚的結婚,老去的老去,山盟海誓如晨霧般消散,人人的生活都在繼續,浩蕩人生里似從未留下一筆名為“林雅季”的墨痕。 值得嗎,林初戈想問母親,回應她的只有涼颼颼的風,刮得臉頰生疼。 “下次再來看您?!彼f。 墓地建在郊區,緊挨著一座山,車開不進來,兩人與來時一樣步行下山。公墓外有寸土寸金的住宅區,有富麗堂皇的酒店,有逼仄狹窄的小巷。 愛車停在巷口,方苓踱入巷子,搓著兩手道:“想想就憋屈,阿姨只要勾勾手指,一大把男人為她做牛做馬?!?/br> 方苓的母親是林雅季為數不多的朋友,諸多往事就是由她透露的,每每講起林雅季的“墮落史”,她便會連連嘆道“不值得”。 方苓往掌心哈口氣,繼續道:“聽我媽說,阿姨年輕時,追求她的人多如牛毛,有位富豪在游艇會上當眾表示愿意分給她一半的身家,只要她點頭?!?/br> 不立字據簽合同誰相信他愿意分,僅憑一張謊話連篇的嘴么??疹^支票就能騙倒一群女人,是該說金錢的魅力無窮,還是該嘆女人太容易輕信男人。 人人都懂權衡利弊,林雅季再愛她生父,也不會跟錢過不去。若真有為討美人歡心而將半壁江山拱手相讓的傻男人,她母親晚年就不會淪落為廉價妓女。 在她的印象里,林雅季總是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大喊大叫撒酒瘋,或者用不堪入耳的言辭譏諷自己。有時是為了那個男人,有時為了她的姘頭,總之是因為男人。 她從未在母親口中聽到她父親的名字,像被禁止提起般,方苓的母親來規勸林雅季時,她躲在門后偷聽,也只聽見無數的“他”,他他他,誰知是哪一晚的哪個他。 她勾唇笑,她的生父也許正躺在炕上抓緊時間與不知名的寡婦偷情,夢都不會夢到這個可憐又可恨的女人。 林初戈笑著問方苓:“如果你愛的男人不愛你,你會怎么做?” 方苓不假思索:“強取豪奪!打暈他,把他帶回家——” “喲,老——女——人?!币徽Z未畢,就被一道清脆的女聲打斷。 二人同時回頭,先入目的是那一頭玉米須般的黃發,只不過這一次跟在她身后的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高中生,而是六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大姐大派頭十足。 林初戈波瀾不驚地說:“我惹的禍?!?/br> 方苓隱約有些興奮,天知道她夜夜都做著女俠夢,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再娶一個細皮嫩rou的小俠士回家生幾個娃。 她嚴肅道:“七對二,打不過——看在我們認識二十多年的份上,我要是被打傻了記得買k家的脆皮雞去醫院看我?!?/br> 林初戈忍笑答應了她。 黃發女生沒空聽她們姐妹情深訴衷腸,對身旁的高個男使個眼色,六個男人獰笑幾聲,圍了上來,光線被一點點遮掩,男人們的身影將她們密密實實籠罩,yin猥的目光流連于胸脯間。 女生一口脆脆亮亮的金嗓子,煩惱道:“是先扒衣服拍照再揍呢,還是先揍一頓再脫衣服?兩位師姐選一選吧?!?/br> 一位黑皮勇士的手已搭上林初戈的肩頭,手掌肥厚,指縫間盡是泥垢。她不慌不忙,淡定得叫人惱怒。 幽靜凄冷的巷子里響起兩雙皮鞋敲地的聲響,一快一慢,由遠至近,伴隨著清淡的煙草香。 利落的過肩摔,他將發愣的男人摔到黃發女身旁,摔得男人痛呼呻吟,摔得女高中生驚慌失措,彈簧般彈到墻角。 遲疑一霎,一聲骨骼被折斷的脆響,黑皮男的手臂像漏氣的氣球般,軟趴趴地垂在肩上。 頎長挺拔的身姿立于人堆,莫行堯出拳凌厲,抬腿迅猛,游刃有余,帥氣而不兇煞,雪白高墻甘當幕布,襯他黑衣如暮,似黑白默片,一幀幀地在林初戈的視網膜上呈現。 他只字不語,勾著頭望向她,灼灼的目光穿過人群,仿佛天地間只剩他們二人。她沖他笑,有他在她就能安心。 一連被撂倒四個弟兄,中等身材的男人慌張地看向身后壯碩的高個男:“大哥——” “我不當大哥很多年了?!笔菉檴檨磉t的陸江引,攫住男人的肩膀輕輕松松將他摔倒在地,然后自得地大笑。 他笑自己神勇無敵,一分鐘干倒兩傻蛋,只長rou不長腦的傻蛋。 再看小師妹,哭得梨花帶雨,期期艾艾求饒。 陸江引蹲下身,擎住女高中生的下頜,黑色眼線在眼眶周圍暈開,雙頰淌出兩道淡灰色的淚痕,沖淡紅艷艷的腮紅,臉上的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如同畫家手中的顏料盤。 轉一轉溫柔多情的桃花眼,陸江引厭棄地把指腹的粉底抹在白色襯衫上,不滿地嘀咕:“慘不忍睹。學什么不好非學打打殺殺,惹了事又嚇得屁滾尿流?!?/br> 他們幾個朋友聚在彌賽亞俱樂部最頂層的包廂,坐下來才打兩圈麻將,臨窗而坐眼尖的好友就瞥見后巷黑鴉鴉一片人。認出林大小姐,莫行堯怎么坐得住,有人在他的地盤鬧事,還欺負他朋友的女人,他這東道主不出來也說不過去。 他背過身問莫行堯:“怎么處理?” “隨你?!?/br> “那就交給你了,人民公仆方同志?!标懡断聯?,止不住地抱怨,“待會警車來來去去,搞不好人家會以為我俱樂部涉黃涉毒,真是的?!?/br> 方苓真心實意地稱贊:“你們兩個白斬雞看著油頭粉面雌雄難辨的,沒想到這么能打?!?/br> 陸江引低頭瞅一眼自己白皙的手背,嘴角一提,笑瞇瞇回敬:“母猩猩?!?/br> 莫行堯一貫懶得理會方苓,確認林初戈沒有受傷后,拉著她上了車。 關上車門,林初戈邊系安全帶,邊含嗔帶怨道:“莫總果然在陸老板的俱樂部,你們兩位整日窩在包廂內做什么,找里面美麗的女招待尋樂子?” “打麻將?!彼?。 “你們這些大少爺的消遣居然是麻將,怎么跟姨太太一樣?!?/br> 他笑,捏捏她的手指,勁兒有點大,看她疼得皺眉,教訓道:“知道疼?有人上來不知道躲開,傻站著讓他碰你?” 林初戈笑盈盈:“你就在附近,隨時會趕來,你這么厲害,那些男人只有挨打的份?!?/br> 莫行堯被她哄得丟了魂,回到林初戈的公寓,他臉上都還掛著淺笑。 偏有一位不速之客要破壞他的好心情。 方苓進門就嚷“餓死了”,眼珠隨便一溜,瞟見莫行堯,失聲尖叫道:“你們同居了?!” 林初戈想了想,說:“不算同居,偶爾借宿?!?/br> 方苓戒備地看他兩眼,莫行堯眼皮一掀,靜默地轉身進廚房。 “他沒有對你做什么吧?”方苓同林初戈并肩疊股坐在沙發上,手拿一個金燦燦的橘子,一面剝一面問。 “現在沒有,”林初戈唇邊泛開極淡的笑意,“以前有?!?/br> “……我就知道,”方苓痛心疾首,“好后悔當年沒把你看牢點?!?/br> “有那么夸張嗎?!绷殖醺觐^也不抬地削著蘋果,“二十歲跟男人上床就是放蕩下賤不知廉恥,三十歲未婚就成了老處女,你也這樣想?” 方苓撥浪鼓般搖頭:“不是,我只是不理解你為什么會喜歡莫行堯?!?/br> “那你說我該喜歡誰?” 方苓沉思一會,掰著手指頭道:“陸江引太輕浮,又愛裝,我的一個師妹因為工作和他接觸過,夸他溫文爾雅,演技真好!周遠寧也愛裝,花心大蘿卜,聽方予說他脾氣很差,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莫行堯——算了?!?/br> 她沉沉地嘆氣,總結道:“我們身邊長相勉強及格、稍微年輕點的,也就這幾個人。不是我不想結婚,是好男人太少?!?/br> 晚飯由莫行堯掌廚,食遍大街小巷的方苓雖對他有成見,但也客觀公正地稱贊他廚藝好。 莫行堯置若罔聞,默默收拾碗筷。 林初戈正欲幫忙,被方苓拉住,湊到她耳邊說:“你就是看上他會做飯?” 林初戈拿著抹布擦飯桌,笑說:“會做飯是錦上添花?!?/br> “那是相中他那方面的能力?”方苓別扭地問,“他二十八,還是二十九?快三十歲的老男人,嫁了他也許二十年后就得包養小白臉慰勞你空虛的身心?!?/br> “男人三十一枝花?!绷殖醺陿凡豢芍?,頭枕著胳膊趴在桌上笑,紅唇顫顫巍巍如風中搖曳的櫻桃,“二十年后我也不小了?!?/br> 莫行堯走出廚房,如畫的景致映入眼中,他看向全身散發著黃光的六十瓦電燈泡,假意關心道:“時間不早了,方小姐不回家?” “我晚上留宿,莫先生慢走。再見?!狈杰邠]揮手,不像告別,更像趕蒼蠅,她向著林初戈道,“有酒嗎?我想喝?!?/br> 林初戈點頭,起身想去拿酒,被莫行堯制止。 “她有腳,讓她自己去拿?!彼闯5煤?,賭氣道,“我回去了,你送送我?!?/br> 林初戈無可奈何地睨他一眼,告訴方苓廚房里有一瓶紅酒,跟隨他出門。 電梯門打開,梯內只站著一個中年男人。 莫行堯改變主意說:“我們走樓梯吧?!?/br> 林初戈深感莫名其妙,愣神間,他已拉著她拐進樓梯口。 “你別喝酒?!彼Z氣接近命令。 “為什么?方苓又不是男人,而且她晚上要值班,不會真留宿?!彼筲笕坏?,“莫總想讓我怎么送你?陪您走樓梯?” 莫行堯忽然站定腳:“我今天又是打架又是下廚——”說一截就吊胃口地停住,直直看著她,目光如炬。 林初戈嗯一聲,笑道:“所以呢?” “獎勵?!彼麩o限暗示地揚眉。 幼稚,三歲孩子么,她腹誹,卻依然踮起腳送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