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假日最后一天晚上,他的名字真在手機屏幕上閃爍時,她卻不敢接通,像拿到試卷發現劃錯重點的學生般,大腦空白得一如拔掉天線的電視,沙沙地播放著。 林初戈在公寓里對著手機發愣時,莫行堯正坐在車里,唇間銜著半截煙,耳聽著鈴聲,手把玩著戒指盒,打開,關閉,打開,關閉,機械地重復。 她會將鉆戒還給他,在意料之中,卻沒想到在她眼里,他與別的男人并無區別。 尖厲平穩的“啪啪”聲里,他聽見電子女音說“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偏過頭遙望住宅區七樓右數第二扇窗,有燈。 再次撥打,占線。 咚的一聲,戒指盒生生跌落在座椅下,他俯身撿起,拇指撬開玫紅盒子,鉆戒紋絲不動嵌在盒內。 路燈忽然一閃,燈光變得晦暝昏暗,行人的影子被無限拉長,搖搖曳曳宛若蠟燭的火苗。 等待幾分鐘,他又一次撥了她的號碼。 “莫總,請問您有什么事?”她語氣冷冰冰的,不輸給電子音。 “之前為什么不接電話?”他倚著椅背,垂直向上拋著戒指盒,方方正正的盒子升至車廂的最高點,再穩穩回到他掌心。 “沒聽到?!?/br> “剛才是誰打的電話?” 電話另一端的林初戈原想說陳之兆,沒來由的煩躁令她改口:“與莫總無關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莫行堯直截了當地掛斷電話。 的確,他與其他男人一樣,一廂情愿地獻殷勤,挖空心思討她歡心,可她卻像彈簧一樣縮了回去。每一次都是她先招惹他,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刻推開他。 揚手將鉆戒盒扔到副駕駛座上,他轉動方向盤,汽車疾速拐出小區,風馳電掣地開向彌賽亞俱樂部。 彌賽亞俱樂部是城里頂有名的私人會所,建在城郊,坐落在最繁華的商業區與最金貴的私人住宅區的交界處,遠遠望過去,玉砌雕闌的建筑仿佛是一只醉臥于鬧市的白虎。 莫行堯將車隨便一停,慢悠悠地踏上迂長的白石臺階。 兩個門衛直挺挺地立在赭色銅門兩邊,認出他是俱樂部的???,連出示貴賓卡一項也免去了,抬手彎腰,畢恭畢敬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地面鋪的黑金砂大理石上浮現出朦朧的身影,枝形吊燈仿若開在天花板上的龐大的牡丹花,燈枝一如花蕊,水滴形尖端閃耀著一線金光,莫行堯垂下眼簾,移步踱進角落的電梯。 電梯在十一樓停下,梯門緩緩打開,一幀一幀現出雪白墻上的巨幅畫作,畫中的女人身軀肥碩,赤條條的,正在穿黑色絲襪。 認出是杜尚的《穿黑襪的*》,莫行堯牽了牽嘴角:“陸老板,好品味?!?/br> 陸江引以手臂為枕頭,慵懶地躺在棕色沙發上,沒搭理他的諷刺,扯著嗓子讓站在暗處的侍者拿酒來。 他對面坐著一男一女,男人是周遠寧,正襟危坐的女人則是他的meimei,周方予。 莫行堯客氣地同周家兄妹打了聲招呼,便在赤金色單人沙發坐下。 彌賽亞俱樂部的侍者皆穿著白襯衫黑西褲,脖子上系著黑領結,一位中等身量的侍者將紅木推車推過來,便輕手輕腳地回到暗處。 陸江引站起身,從推車上的梨形冰桶中拿出一瓶紅酒,食指敲一敲瓶身,說:“02年的拉圖,周總莫總有沒有興趣來一杯?” 周遠寧溫和地笑:“待會還要開車,這杯酒無福消受?!?/br> 莫行堯閉目養神,沒出聲。 陸江引拿起兩只郁金香杯,各倒了三分之一杯的紅酒,端給莫行堯一杯后,又遞給他一封大紅燙金邀請函。 “定中百年校慶寄來的?!敝唤忉屢痪?,陸江引向著周方予揚了揚下巴,“周主編,人我給你喊來了,剩下的自己看著辦?!?/br> 周方予乖巧地笑了笑,伸長脖子湊到莫行堯面前,圓亮烏黑的眼睛死死看住男人的臉,眼光炙熱卻詭異。 莫行堯視她為一只景泰藍花瓶,任由她打量,一邊飲酒,一邊閱覽邀請函上密密麻麻細小的字體。 “行堯哥——” “等等!”陸江引滿身雞皮疙瘩,掃一眼神色不變的周遠寧,“周大小姐,不說我,你連你哥哥都是直呼其名,卻叫莫行堯‘哥’?” 周方予嬌滴滴地說:“初戈姐的男人——” “原來是沾了林初戈的光?!标懡D時笑開花。 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斷,周方予警告地瞪向陸江引,后者笑得癱倒在沙發上,完全沒空跟她打眉毛官司。 她揚起明媚的笑容,看向莫行堯:“行堯哥不愧是初戈姐的男人,英俊瀟灑玉樹臨風氣質儒雅帥得不像人,其他男人只配給你提鞋,全宇宙只有你配得上她!” 洋洋灑灑稱贊了一通,周方予猛地握住莫行堯的手,有如基督教徒祈禱般,懇請道:“請你答應《花間集》的專訪,雜志銷量每況愈下,像你這么優秀的男人一定能拯救——” “周主編,”酒杯被她撞倒,紅酒潑得滿手都是,莫行堯后仰靠著沙發背,抽出水墨色口袋巾擦拭著兩手,“你的初戈姐沒告訴你,我回絕了貴社的專訪?” 他蔑視的舉動叫周主編當即變臉:“莫行堯,你傲個屁,再有能耐不也被初戈姐甩了,給你點好臉色,你就拿鼻孔看人?!你在資本主義待得好好的,回來干嘛……” 坐壁觀望的兩個男人,一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心知meimei的嘴如同豌豆射手,一張開,言語炮彈就射個沒完。 周遠寧連忙捂住她的口鼻,歉然地說:“莫總,抱歉,她脾氣不太好,希望你別介意?!鳖D了頓,“陸少,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了?!?/br> 莫行堯大度地點點頭,說了句“慢走”。 周大小姐卻沒罵過癮,模糊的嗚嗚聲不斷從周遠寧右手的指縫中瀉出。周遠寧好看的眉毛擰成一個結,連拉帶拽將她拖進電梯。 “笑夠了?”莫行堯涼涼地看著陸江引,“有什么好笑的?!?/br> 陸江引揉著酸麻的下巴頦,笑道:“你的忍耐力天下第一,被林初戈訓練出來的?” 莫行堯避而不答,只問:“溫泉票是你給她的?” “沒給她?!标懡龘u晃著酒杯,酒香撲鼻,紫紅色液體在杯中蕩起層層漣漪,“給了人民公仆方同志?!?/br> “別再做這種事?!蹦袌驅⒖站票旁诓AР鑾咨?,邁步踱向電梯,“好酒,多謝款待?!?/br> ☆、第14章 窈窕淑女(2) “站在門前做什么?”林初戈問。 張助理小臉通紅,吞吞吐吐道:“……易時傳媒的周主編來了,她、她……” 易時的周主編脾氣壞性子蠻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溫吞的張助理斷然招架不住,估摸著周大小姐沒預約就擅自闖進她的辦公室。 林初戈安撫地拍拍助理的肩膀:“我知道了,你去忙吧?!?/br> 張助理低著頭移步回到辦公桌前,林初戈不大放心地看她一眼,才開門進去。 桃木辦公桌后寬大的老板椅上坐著一個女人,穿一件紅裙,那眉眼紅唇鮮艷奪目勝似杜鵑,卻毫無大家閨秀的樣子,脫了鞋盤腿而坐,東摸摸西瞧瞧,聽見動靜,周方予趕忙挪動嬌貴的臀部,穿上高跟鞋從轉椅上跳下來。 周方予笑容滿面:“初戈姐,你這轉椅坐著也太舒服了?!?/br> “周遠寧連一把轉椅也買不起,讓周大小姐整日坐冷板凳?”林初戈放下手中的黑色提包,矮身在椅子坐下,修長的手指有頻率地敲擊著桌面,“方予,說吧,什么事?” 她本姓方,熟知她家事的人都喊她方予,比如林初戈,比如堂姐方苓。別人都說她周方予是混世魔王,卻不知道她極其懼怕林初戈,說不出緣由。 望著年長自己兩歲的女人,周方予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莫總專訪的事?!?/br> 林初戈笑微微:“岱城好男人千千萬,為什么你的眼睛只看著他一個人?” “這話要換我問你吧?!敝芊接栌浐拗耙煌淼氖?,撇撇嘴道,“莫行堯有什么好的?!?/br> 林初戈但笑不語。 她眼睛生得黑長明亮,仿佛盛著兩汪春水,滴溜溜地轉,鼻子纖瘦高挺,薄唇上點了一抹淡紅,輪廓秀氣,五官拼湊在一起卻別有一種韻致,滲入骨的嬌媚。 周方予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幾步,握著她的右手抱怨道:“初戈姐,你不知道,城里相貌稍微端正點的基本采訪完了,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棗,肥得流油的老男人誰要看?” 林初戈說:“他不答應,你找我也沒用?!?/br> “莫行堯同不同意,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br> “方予,你太看得起我了?!?/br> 周方予只當她不愿出面幫自己,似真似假威脅道:“你不幫我,我就去勾引莫行堯?!?/br> “你去啊?!绷殖醺旰敛辉谝?,“若成功上壘,記得向我傳授經驗?!?/br> 周方予哽了半晌,難以置信地問:“你不介意?” 林初戈輕嗤:“我都勾引不了他,更別說你?!?/br> 輕蔑的語氣令周大小姐的自尊心略受損,但聽見關鍵詞,馬上把自尊和正事拋之腦后,猥瑣地擠擠眉:“怎么個勾引法?一絲不掛地在他面前晃來晃去?裝醉鉆進他被窩里?還是穿情趣內衣——” “無可奉告?!绷殖醺曛刂厮﹂_她的手,朗聲提議道,“周遠寧長得也不丑,還有易時少東家這一層身份,你可以去做你哥的專訪?!?/br> 周方予張了張嘴,話還沒吐出,又聽她說:“即使你哥不愿意出賣色相,也可以找其他人。雜志改版也好,壓縮紙張成本也好,尋找財大氣粗的廣告商也好,都是你們雜志社的事。萬事都要你這個主編親力親為,底下的人都是吃干飯的?” 語畢,林初戈強行將周主編“請”出辦公室。 兩周后,最新一期的《花間集》發售,專訪對象是一位大學老師。 林初戈將雜志扔到辦公桌上,拿起手機給周主編發送一則短信:“你看,沒有莫行堯這本雜志也一樣辦得下去?!?/br> 就像十年來,她沒有莫行堯也活得好好的。 愛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并非人生的頭等大事。她無法理解為了愛而奮不顧身的女人,甚至陰暗地想,宋姨并不是因為愛章總才低聲下氣軟成一攤泥,寧愿與別的女人共享一個男人也不離開他,而是無法放棄富足的生活。 這半個月里,她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從早到晚與工作為伴,日日如此。 她沒再招惹過他,上下班遇見,都是客客氣氣打招呼,不越雷池一步。就同他對待她一樣,禮貌疏離。 期間定中寄來一封邀請函,邀請她這個“知名校友”前去參加母校百年慶典。如果陳之兆并未時不時打來一通sao擾電話,林初戈必會在心里感嘆一句天下太平。 窗外風雨飄搖,夜色濃稠如墨,晚風裹挾著熱浪自百葉窗飄進來,溫柔地拂過她的臉頰,雨聲淅瀝淅瀝,一聲低似一聲,大雨終于停下,漆黑幽暗的天幕又轟隆隆打起雷。 時間將近十點,整棟大廈只有她一人,她并不怕雷電,放下手中的鋼筆,支起左手撐著腦袋靜靜聽了片刻,手機突然不應景地震動一下。 一則新短信。 ——“初戈,我在你公司樓下。陳之兆?!?/br> 仿佛有塊磐石沉沉地壓在心頭,胸口悶得緊,林初戈牢牢盯住那三個字,恨不得盯出一個窟窿來。 她想起在闕城時,莫行堯說她天不怕地不怕,她的確不像一些女生那般害怕雷電害怕蟑螂,但她怕纏郎,烈女怕纏郎。 在停車場遇到陳之兆起,這位老同學便像索命鬼似的糾纏不休,奈何除去電話短信轟炸,他并沒有做出實打實的性sao擾行為,就連短信的內容也絲毫不越界,她完全拿他沒辦法。 曾經追求她的男人都懂知難而退,臉皮厚如戰壕的,只有陳之兆一個,好似長在他脖子上的不是腦袋,而是碩大無朋堅硬無比的椰子。 她正要撥通陳之兆的號碼臭罵他一頓,手機卻在接二連三的攻勢下耗電完畢,自動關機。 林初戈悻悻地放下手機,慢吞吞地收拾桌上凌亂繁雜的文件,她有意拖延,實在不想看見陳之兆的臉。 銀鉤忽現,天空上劃過一道白色閃電,張牙舞爪近在咫尺,悶沉洪亮的雷聲旋即響徹屋頂,幾乎刺破耳膜,頭頂上的日光燈倏然暗下,金融區一片森然,不再燈火通明。 斷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