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視域前方走來五六個男人,提著啤酒瓶吵吵嚷嚷從車旁經過時,極淡的煙草氣味飄進車廂,她條件反射地想起他,想起昨夜的吻。 送莫行堯回家時,他未再說一句話,開車時,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轉頭看他時,他卻望向窗外。 氣氛恰到好處,她也沒說什么煞風景的話,他的情緒卻毫無征兆地變得低落,她左思右想,想不出原因。 當然,也只是在心中想想,她沒問,也不敢問。以前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他不說,她也從不多問。 “初戈——”方苓的叫喊令她馬上回神。 她問:“怎么了?” “紙巾!”方苓右手在寶藍色手提袋中亂抓一氣,紙巾沒摸到,倒是掉出來一袋零食和幾本書,她慌慌張張地說,“謝慕蘇說她想吐,你有紙巾——不,你先把車門打開!” “門沒鎖?!绷殖醺瓴换挪幻f給她一包紙巾。 謝慕蘇抬起軟綿無力的右手,手指在車門上胡亂抓著摳著,方苓見狀把提包一扔,伸長手打開門,兩人像逃出囚籠般連走帶跑地下車。 林初戈也下了車,她們兩人都喝了不少,神志不清,站都站不穩。而這一帶治安差遠近聞名,難保不會發生什么。 兩個人彎腰弓背干嘔半天,只吐出一攤酸水。 林初戈邊輕輕拍著謝慕蘇的后背,邊環顧四周,嘴上道:“你們以后再徹夜買醉,就自己爬回去,別指望我來接?!?/br> 正說著,就見一個人影由遠至近朝她們走來,男人衣著襤褸,腳步踉蹌,左手提著空酒瓶,右手在鳥窩般的頭頂上撓了一撓,沖她們嘻嘻一笑,猝然拽下褲子。 其他二人還沒來得及反應,方苓就飛起一腳,踹向男人的命根子:“有根牙簽有什么好顯擺的?!” 她手臂一揮,結結實實地給了那男人一肘子。 那乞丐便是想不到女人也會有這般的蠻勁,痛得渾身亂顫,一手掩著流血的鼻子,一手捂住褲襠,不住地倒吸涼氣,啤酒瓶哐當一聲砸在地上,裂成滿地玻璃碎片。 幾米開外有一對男女望過來,似是不想自找麻煩,很快就轉過身去。 謝慕蘇臉皮薄,被晚風一吹人也漸漸清醒了,伸手扯扯方苓的衣擺,說:“行了,出了氣就走吧?!?/br> 方苓正在氣頭上,撇撇嘴又添了一腳,才不情不愿地放過男人。 三人回到車上,方苓還在嘀咕:“只恨我警察證沒帶在身上,否則要他好看?!?/br> 前座掉落一本書,林初戈撿起來扔給方苓。方苓把書塞進手提袋中,然后拆開那袋零食,吹著風哼著小曲吃起夜宵來。 黑色轎車如雷般疾馳而過,匯入車流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把兩位好友送回各自的家,林初戈回到自己的公寓時,時間已過凌晨,她隨手往cd機里塞了張碟片,在衣柜中翻找睡衣。 明快悠揚的前奏過后,尖銳的女高音自白色音響流瀉而出,接連不斷地唱著:“年輕姑娘應該懂得社會上的各種花樣,也要洞察惡劣勾當,是好是壞,看得清爽,還要學會狡猾伎倆,怎樣才能被人愛上,假裝歡笑,故作悲傷,簡直像是真的一樣……” 床頭柜上的手機倏然震動,她輕盈地走過去,瞟了眼來電人,胸腔悶得一窒。 屏幕上閃爍的三個字瞬間將她擊潰,她手忙腳亂地關上音響,顫顫巍巍拿起手機,一顆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他的號碼她早已爛熟于心,他回來這么久,他們默契得從沒打過一通電話給對方。 她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喂?!?/br> 那端似有風聲,嗚嗚地吹了一會,才聽他啞著嗓子問:“宣傳的新聞稿你準備好了?” 公事,又是公事。 她不由得攥緊手心的浴衣:“一個星期以前就準備好了,莫總忘了?” 他低低地嗯一聲,通話結束。 林初戈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布料,須臾,慢慢松開,她將手機連同睡衣一并丟在床上,趿拉著拖鞋走到cd機前,把整齊地疊成一排的唱片全都推倒在地。 她直愣愣望著一地的唱片,復又蹲下身,把散落的唱盤歸攏在一起,心里罵了句“有病”,罵他,也罵自己。 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她脊背抵著床腳,向后仰著伸長手,撈起手機一看,還是他。 “莫總還有什么事?”她沒好氣地問。 “我在你家樓下?!?/br> 她怔了怔,旋即笑起來:“請問莫總怎么知道我住哪里?不要說人事檔案,我六月份才搬進這棟公寓?!?/br> 他也笑,卻不答。 “你下來?!彼г~怪得很,似乎嘴里銜著煙,配合他獨特好聽的聲音仿佛他就在她耳邊低語,性感至極。 她嗲溜溜地說:“不行,我要洗澡?!?/br> “那我上去?” “不行,我要睡覺?!?/br> 他低低沉沉地笑,故作失望道:“我買了芝士焗番薯,還特意去定中的老街買了酒釀,真不讓我上去?” 她躺在床上,笑不可仰:“行,看在吃的份上,勉強讓你上來?!?/br> 她自小就愛吃甜食喝甜飲,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拉著他在大街小巷尋找甜點,從高檔西餅店吃到街邊小攤,一邊吃一邊喂他,他雖不愛吃甜品,卻從沒皺過眉。 他還記得她的喜好,她的心甜得像泡在蜜里。 她并未告訴他自己住在哪一層,門鈴聲卻如期而至,林初戈連忙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到玄關,打開了門。 門外的男人揚揚手中的食物,林初戈接過打包盒放在桌上,轉身從鞋架上拿出一雙白色拖鞋,下一瞬擰著眉放下。 她細聲說:“你進來吧,我家里沒有男士拖鞋,穿著不合腳不如不穿?!?/br> 莫行堯也不客氣,大步流星地走進玄關,客廳的擺設簡約而整潔,家具皆是冷色調,稀稀落落擺著兩張小沙發,四把高腳椅和一張方桌,方桌上放著一只玻璃花瓶,瓶中有水無花。 他解開西裝紐扣,揀了一張灰色沙發坐下:“你回來時沒有發現我的車?” 她邊喝酒釀邊小幅度地搖頭,酒釀擱得太久已經涼了,香甜的液體與軟黏的圓子喝進胃里,她卻覺得渾身都暖和。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啞聲問:“你去哪了?” 她挖下一大勺芝士番薯,說:“朋友喝醉了,讓我送她們回家?!?/br> 他忽然不作聲,垂下眼睫觀察地毯,卷曲的黃灰色花紋如同壁虎斷掉的尾巴,密密層層爬滿一地。 她看在眼里,放下勺子,心想,就讓她自作多情一回。 “是女人?!彼袷窍肫鹗裁?,嘴邊滲出一抹苦笑,“我怎么會有異性朋友,又有哪個男人愿意和我做普通朋友?” 他抬眸看她,眼睛深邃幽亮,閃爍著星星點點瑰異的光,燈光慘白,襯得他側臉的線條明晰凌厲,如畫家細致描繪的工筆畫,多一筆輕佻,少一筆粗糙。 她雙腿交疊,歪斜地坐著,悠然道:“無論是交朋友還交女友,都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沒有平白無故就對女人好的男人。所以我在想,莫總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好處?” 他們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不過寸步之遙,她伸直腳就能踢到他。 他把玩著銀色打火機,修長的手指撫摸著機身細密的紋路,笑說:“我無償做好人?!?/br> “說起來,我們回來時遇見了個露陰癖,幸好方苓反應及時——”她突然頓住,懶洋洋地睨他一眼,“莫總好人做到底,自我犧牲一下,給我洗洗眼?” 她裝作要解他皮帶,他動也不動,臉上雖無笑容,眼底深處卻似是含情帶笑,兩人對視片霎,反倒是她先紅了臉。 她收回懸在空中的手,霍地站起來,揾著緋紅火熱的臉邁步跑進臥室。她落敗而逃,莫行堯很是愉悅,他吃定她也就敢耍耍嘴皮子,沒有膽量真動手揩油。 他舉起手腕看表,一抬頭,便瞧見她立在他面前,手中拿著那天的煙灰色西裝,梗著脖子遞給他,負氣似的不吱聲。 他不接,長臂一揮勾住她的頸項,俯下身,微涼的薄唇在她白皙的耳根吻了吻。 她耳垂漸粉,羞答答地別過臉。 他雙唇略微移動,緊貼著她的耳廓,輕聲道:“晚安?!?/br> ☆、第8章 微起漣漪(4) 公司停車場停著一溜的汽車,品牌齊全數不勝數,頗有幾分商賈匯聚一堂舉辦宴會時的排場。 林初戈找了塊空地把車停下,從后視鏡中看見男人面不改色地走了過去。 她忙喊道:“莫總,等等?!?/br> 莫行堯止住步子,視線在她臉上滯留一秒,便邁開步伐,腳下生風地出了停車場。 裝個屁,她暗罵道。 提起黑色皮包,林初戈信手摔上車門,風急火急地追上他。 “莫總,您真是一覺醒來就翻臉不認人哪?!彼脑沟貗舌?,把深閨怨婦演得活靈活現。 他氣定神閑地遞給她一杯奶茶:“一覺?睡糊涂了?今天周一?!?/br> 他的氣息像一味香水,一聞到她就亂了套。 她眼尾如鉤月,眼底波光瀲滟,不正經地說:“睡都睡過了,誰管是一覺,還是兩覺?!?/br> 他聽著這容易引人誤會的話,笑著搖搖頭。 像捧著著寶貝般將奶茶捧在手中,熱氣熏蒸,林初戈臉頰染上一抹淡粉,指了指領口:“領帶歪了?!?/br> 他微赧,忙不迭伸手理衣襟。 她木著臉,心里笑他也會儀容不整。那條領帶像是同他作對一般,越來越歪,她笑著伸出手幫他整理。 “總經理,早?!豹q如大風般從身后飄來一個女人,噔噔噔地在他身旁站定。 莫行堯微微頷首,說:“早?!?/br> 曲天歌嬌羞地笑笑,眼皮子一掀,眱了眼林初戈,就當是打了招呼。 林初戈垂眸與手中的奶茶對視,待曲小姐扭著纖腰踱進寫字樓,才說:“她喜歡你?!?/br> 他滿不在乎:“喜歡我的女人很多?!鄙陨酝nD,他壓低嗓音道,“林總監不也是?” 他深深地望著她,她也不甘示弱地看他。兩人的目光交匯于一點,好似銀河中同一軌道逆行的兩個星體,總會相撞,無法避免。 她先笑起來,手伸進他的西裝里,隔著蠶絲襯衫在他精瘦的腰上擰了一擰,膩聲道:“莫總臉皮厚如城墻,鬼才喜歡你?!?/br> 仿佛掐在他心口,他正想捉住她胡來的手,她卻敏捷地抽回胳膊,讓他抓了個空。 她正色道:“莫總,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動腳可不好?!?/br> 他好氣又好笑,自己沒指摘她,她卻倒打一耙。 職員三三兩兩地走上臺階,莫行堯也不避嫌,神態坦然地同她一起走進寫字樓。 風言風語想必與瘟疫同根生,到了中午,就有好事者編撰出一場跌宕起伏的八點檔——“拜金女拋棄舊愛又勾新歡”。 群眾眼中的“舊愛”自然是陸江引,可事實上,她的新歡和舊愛從來只有莫行堯一個人——更別提這“新歡”極有可能是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他時而冷淡,時而溫柔,對她的態度像舞臺上的燈光,變幻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