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她悲慟地笑,笑她自己竟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誰借給她的勇氣。 兩人臨風站立一會,一輛藍色的桑塔納停在他們眼前。 “喲,瞧瞧,這是誰呀——”未見其人,就聞其聲。 車門開了一條縫,一只腳先探出來,目光從灰色運動鞋蜿蜒向上,女人身著水藍色牛仔褲和白色t恤,面如滿月,馬尾扎得歪歪斜斜。 莫行堯望一望身旁的女人,眉眼并無多大變化,玲瓏有致的曲線被層層衣物遮蓋,他的西裝穿在她身上像件連衣裙,下擺露出兩條白瑩瑩細伶伶的長腿,疾風吹亂一頭黑發,氣質清純不再,較之十年前更為嫵媚。 “方苓,”見他一直看著自己不吱聲,林初戈偏了偏下巴,“不認識了?” 他搖搖頭,也不知是“不是”還是“不認識”的意思。 方苓被晾在一邊,火氣更盛,睜圓眼瞪他:“莫行堯,你還有臉回來?” 莫行堯一怔,不明白方苓斥問自己的原因。 林初戈對上他不解的雙眼,無可奈何地笑:“抱歉,她什么都不知道?!?/br>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平淡地扔下一句“車如其人”,沿著江邊遄返,清瘦的背影被暗淡的天色襯出一絲蕭索。 方苓冷哼一聲,粗魯地撞了一下林初戈的肩膀:“你怎么沒把他推下江去?” 她視線追隨著他英挺勁拔的身影,目送他走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林初戈咧咧嘴,笑說:“我舍不得?!?/br> ☆、第5章 微起漣漪(1) 那日回家還是林初戈充當司機,方苓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邊啃著油膩的雞腿,一邊盤問他們說了些什么。 刺鼻的油氣險些勾出她肚子里的名茶,她心神不寧地開車,一會想他,一會想自己,前言不搭后語地回答方苓。 方苓默默地啃完雞腿,抹了抹嘴,深吸一口氣問道:“他要是變得又肥又丑窮困潦倒、還有個患了絕癥的妻子和一個三歲的兒子,你還會喜歡他?” 她認真考慮片刻,鄭重地答道:“不會?!?/br> 方苓拍了拍兩只油手,下結論道:“他不僅沒有發福反而十年如一日的帥且事業有成,但他現在卻不屬于你,歸根結底,你只是不甘心。當然,我一點也不覺得他長得帥?!?/br> 她只笑笑,沒有反駁好友。 他若變得凄凄慘慘盡顯老態,她不見得會不喜歡他,但他若有了家室,她絕對不會觍著臉糾纏他,因為林雅季,她比一般人更痛恨道德感低下的男女。 這世上渾渾噩噩存活著的人太多,對人對己都不負責,因短暫的刺激而拋妻棄子,并推卸責任將一切歸咎到“真愛”的頭上——卻似乎忘了,他自己曾經也是因真愛而與妻子沖進圍城。 周一例行的會議上,她對著面前的水杯發呆,莫行堯的視線一一掃過眾人,掠過那張惺忪怔然的臉,很是不悅。 散了會,他不緊不慢地收拾文件,而她也磨蹭了好半天才站起身。 林初戈正欲抬腳出去,背后響起一道聲音:“我以為你不會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br> 她撲哧一聲笑起來,裝模作樣地嘆息道:“本來是這樣的,但見到一表人才的莫總,七魂就丟了三魂?!?/br> 他冷著臉看她,她沒有脊椎似的斜倚著門,仿佛是鐫刻在門上的美人裝飾彩繪圖,此刻化形從圖中走出來,像聊齋中的妖魂艷鬼,似虛似實朣朣朦朦,并非此間人。 見他注視著自己,她有意吊起眼梢斜睨著他,濃密的睫毛將眼底的情意過濾,只余下最直白的勾引。 兩人默然對望,誰也不說話。 他雙眼猶如幽寂無波的古井,湛黑的眼眸正中是她,眼神卻如井水一樣浸滿涼意。她忽然低下頭,未涂蔻丹的大拇指揩了一下紅唇,口渴般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 喉頭下自然一動,他狼狽地挪開眼,眼睛定在她形狀姣好的下巴,心跳被她的動作擾亂了頻率,骨節嶙峋的雙手握成拳頭,咯吱咯吱地響。她一個動作便能在他心中掀起巨浪,真無用。 他唇角上揚,黑沉似夜的眼中卻毫無笑意:“林初戈,你知不知道現在的你很像一個人?” 她踢踢踏踏向他走去,嬌聲問:“誰?” “你母親?!?/br> 他深知林雅季是她的死xue,不出意料地,那張臉上燦爛的笑容僵住一剎,女人嘴邊翹起的笑弧款款降下。 莫行堯笑了笑,心中竟奇異地有了種泄憤的感覺,隨后,無盡的悔意像泡沫一樣浮上來。 “你只見過她一次,就把她記得這么清楚?”她手撫著右臉,面容淡然,冷峻的目光中漾著一絲嘲弄,“論手段氣質我可能不及她,但相貌,她的恩客可都說我比她美上一籌。怎么,莫總不喜歡?” 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他也懶得辯駁,如實說:“很厭惡?!?/br> 適得其反,她見到他拒人千里道貌岸然的模樣,就丟了分寸沒了心神,愈加地抑制不住自己。 三步并作兩步走至他跟前,她一手攬住男人的腰部,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沉穩有力的心跳,笑嘻嘻地抬起右手,手指在高級西裝上刮了一把。 紅色的化學物質即刻滲進深藍色的布料中,她望著那團斑駁的色塊,像是不太滿意,將指腹殘余的口紅全涂在他手上,白凈的手背上霎時綻放幾朵嫣紅的梅花。 他耐心地等待她做完這一切,輕輕撥開纏繞著自己腰腹的胳膊,抽出銀色佩斯利花紋口袋巾擦拭著兩手。 林初戈笑著看他,看他將昂貴的口袋巾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中,看他一聲不吭地走出門,然后頓住腳步,望向她。 “瘋瘋癲癲?!彼f。 身軀不禁顫了一顫,不少男人這么評價過林雅季,可現在,自己這個做女兒的卻也重復了母親的老路。哪怕自己再討厭林雅季,血管里流的也還是她的血,不像她像誰。 會議室在十八樓,他乘電梯上樓,而她下樓。 辦公室門前站著四個略顯拘謹的年輕人,林初戈還未發問,張助理就給她解了疑惑,人事部陸續招進幾批應屆畢業生,這幾個被分配到公關部實習。 三男一女,那三位男生被她意味深長地一瞥,后背登時布滿雞皮疙瘩,正想辯解,林總監揮一揮衣袖,對張助理說“你處理吧”,便搖曳生姿地踱進辦公室。 她坐在轉椅上,手肘支著辦公桌,聚精會神地看文件,看得口干舌燥,水杯已見底,張助理卻不知所蹤。 望向時鐘才知已到飯點,她肚子卻一點也不餓,像動物反芻。 林初戈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捧著水杯起身去茶水間。 她喝不慣冷水,而熱水又只能去茶水間倒,每天除了女廁所,去的最多的就數茶水間。 昔日敞著大門的一隅之地,今天卻緊緊關閉著,林初戈使勁推門,似乎從里面反鎖了。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遮住了一室的春光,卻無法阻止那不堪入耳的嬌吟低喘的傳播。 這樣的聲音她從小聽過無數次,多是在深夜,yin猥的音浪比新聞聯播還準時,年少的她紅著臉縮在被窩里,不住地咒罵林雅季和她的姘頭,恨不能逃離這棟骯臟的房屋。 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只一眨眼的工夫,臉就燒得guntang。 仿佛被那聲浪絆住了腳,她倉皇地后退幾步,斜刺里掠過站在鐵欄桿前的男人,她想都沒想就朝他走去。 “莫總,您這是在幫他們放風?”她淺笑著揶揄。 女人面緋如霞,紅欲燃,莫行堯別過臉來,俯瞰樓下蕭瑟灰暗的秋景,指腹輕柔地摩挲著煙頭。 林初戈斷不知臉色已出賣內心的羞澀,誤以為他還在為上午的事生氣。 靜了半晌,她搖搖水杯,把杯子放在矮圓桌上:“在公司亂來,總經理沒什么表示?” 他一面將煙頭扔進角落的垃圾桶,一面答:“私人的不道德不在我的管轄范圍?!?/br> 粗啞鏗鏘的聲音隨著秋風一道吹來,吹散了她體內的燥意,身體似是裂開了一道縫,寒風嗚嗚颼颼地灌進體內。 明知不道德,卻不出口阻止,男人果然都一樣。希望自己的女人對自己忠貞不渝,同時又希望別人的女人對他們敞開懷抱;一邊痛恨yin娃蕩婦,一邊又對著yin娃蕩婦解下褲腰帶。 她似笑非笑,試探道:“想必莫總沒少偷別人的妻子?!?/br> “我從不碰別人的東西,也不碰別人的人?!彼f著,去摸口袋里的煙盒。 林初戈匆忙按住他的手,觸摸到微涼的皮膚,她咬緊下唇,偏著頭不敢看他。 “別抽了?!彼鲁龈砂T癟的三個字。 一別多年,他竟成了老煙槍,轉念一想,國外毒品泛濫,香煙根本不算什么,她又松開手。 那抹口紅凝固成紅色粉末,她用指甲刮了幾下,粉末撲簌撲簌落下,指尖紅得仿佛受過拶刑。 “莫總在美國沒染上毒癮吧?如果染上了,還不巧被我發現,我一定會報警?!?/br> 他牽了牽唇角,捉住她瘦棱棱的手腕,微微彎下腰湊近她:“真可惜,我不做違法的事?!?/br> 她適時踮起腳,溫軟的雙唇在他耳廓蹭了蹭,柔著嗓子道:“那就好,我最討厭鴉片鬼?!?/br> 她唇上并無口紅,男人耳根卻紅得滴血。 林初戈心滿意足地笑,拿起水杯,無情無義地撂下心旌蕩漾的他,回到茶水間門外。 莫行堯失笑,揾揾耳朵,三腳兩步跟過來。 “你想做什么?” 她屈指彈了彈玻璃杯,眉眼一派純真:“倒水?!?/br> 言罷,林初戈重重地拍門,里面*猥褻的聲音速即停止,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過后,眼前的門開了。 先出來的男人是卓信市場部的副經理,姓鄭,有家室,年過四十,保養得宜,在一圈同齡的大腹便便的男人當中,顯得格外鶴立雞群,憑借著所謂的“成熟男人獨有的氣質”勾搭了不少年輕女性員工。 林初戈還是實習生的時候,這位鄭經理曾三番兩次地暗示她,尋找各種獨處的機會糾纏她,她冷臉拒絕也不奏效,直到她“好手段地釣到陸總”,耳根子才得以清凈。 那鄭總見到他們,姿態悠閑地打完招呼,右手插進褲兜里,慢騰騰地拐進電梯。 茶水間里的年輕女人,林初戈不認識,估摸著是實習生,正坐在瓦灰色的小沙發上整理衣襟。 室內彌漫著一股腥氣,聞之欲嘔,綠色塑料簍中扔滿了垃圾,新添的幾個白色紙團搖搖欲墜。 林初戈回望身后的男人,心里奇怪他怎么還不走。 莫行堯同她對視兩秒,側身擠進茶水間,彎腰從五斗柜里拿出一個紙杯,高高大大地站在飲水機前,接水。 林初戈聳聳肩,回眸見那實習生準備走人,而沙發上落下一只心形耳環,她“喂”了一聲,指指銀色耳環。 年輕女人窺見她眼底的笑意,弓著腰拾起耳環,質問道:“你笑什么?” 聽口氣應該把他們當成了普通員工,不知那鄭總應允給她什么好處,她的腰桿才這么硬。 林初戈上前將窗戶打開,說:“笑你蠢?!?/br> 女子呵了一聲:“都是成年人了,還不能做自己想做的?別跟我談什么道不道德,我也沒打算破壞他的家庭,只是——” “只是你愛他?”林初戈忍俊不禁,諸如此類的話她聽得兩耳生繭,愛真是罪大惡極,比毒品還惡劣,逼迫人當小三,慫恿人犯罪。萬惡以愛為首。 “你知道嗎,跟已婚男人搞在一塊,叫‘通jian’?!?/br> 女生惱羞成怒:“你是他的妻子嗎?不是就閉嘴!” 她斜瞟莫行堯,后者如同石膏像,拿著水杯看戲。 林初戈說:“茶水間屬于公司的地盤,只要你們不再霸占公共場合妨礙我倒水,我不會關心你和誰交配?!?/br> 那實習生狠狠翻了個白眼,邁開腿跑出茶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