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長庚:“一行字分成四片紙,打亂順序寄過來,以梵文及圖騰紋理遮掩?!?/br> 隆安皇帝是認得了然字跡的。 方欽正要開口,長庚卻搶在他準備說的話截了胡。 長庚:“但誠如方大人所言,此物畢竟非正當渠道所得,真假尚且存疑,故而臣弟未曾立刻上報,本想今日奏請皇上,請皇上許臣下江北查看流民情況,以便安頓,順路也可以核實此事是否屬實,只是江大人一時情急嘴快,居然就這么說出來了?!?/br> 江充忙十分有眼力勁兒地磕頭道:“皇上恕罪?!?/br> 此言一出,雁王的弦外之意讓在場眾人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方欽腦袋都大了——雁親王又要南下! “法不責眾”在雁王這里是沒有意義的,上回從南往北,走一路殺一路的壯舉還歷歷在目,他好像一點也不怕朝中沒人干活,一點也不在乎樹敵萬千,說殺就殺,不群不黨,誰的面子都不給——反正他是皇上的親弟弟,只要不謀反,沒人動得了他。 方家一度想向雁王示好,每次都被他不輕不重地擋回來。 想倒手給雁王送禮的,頭天送過去,第二天印著靈樞院特制防偽的烽火票就會送上門,他不好財,也不好美色,也有人送過美人,隔日就退回來,實在退不了,便往雁王府一丟讓他們打掃院落——雁王府空殼一個,自建成,雁王就沒回去過過一次夜。 眾人踏破門檻的方家嫡女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一開始有人惦記上雁王空懸的正妃位,削尖了腦袋將門路走到后宮,誰知后來皇上也不知是吃錯了什么藥,因為這事連皇后都發作了一通,原話是“無知婦人少把手伸到前朝”——簡直是要縱容這弟弟孤獨終老,一時間此事愣是沒人敢提了。 方欽見機極快,話音一轉,立刻道:“皇上,臣聽說不少歹人混在江北流民中,見天鬧事,那地方離前線又近,又有洋人虎視眈眈,王爺身份貴重,再者軍機處不能一日離開王爺,白龍魚服入那亂處,恐怕太冒險了?!?/br> 李豐皺起眉,轉向長庚道:“著人去查就是了,什么事都要你親力親為,像什么話?” 他一方面有點欣賞長庚這種但凡有目標就抓住不放、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輕狂氣,覺得此人即得用,又不會城府太過,讓人有失去安全感,再加上長庚是他唯一一個兄弟們,哪怕少時兩人不在一起長大,談不上什么情分,值此國破家亡之際,李豐也別無選擇,只好將他那點無處安放的親情勉為其難地落在長庚身上。 不過隆安皇帝放心的同時,也不免有點頭疼,雁王平時待人溫和體貼又沒架子,辦起事來可不是那么回事,兵臨城下時他就敢把自己的尚方寶劍扔回來,如今管著軍機處,犯到他手里的不管是誰,一概六親不認。 李豐:“此事不用說了?!?/br> 長庚:“皇兄,江北之地流民眾多,四面八方都有,不知是個什么情況,我們連看都沒看一眼,只在朝中大談特談如何安頓他們,不也是紙上談兵嗎?既然現在諸公各自有理,誰也拿不出個章程來,不如由臣弟走一趟,回來再向皇兄稟報?!?/br> 李豐眼角跳了跳,就在這時,一直當壁花的顧昀忽然慢悠悠地出列道:“既然雁王有這個心,皇上不如成全了吧,倘若江北貪官污吏橫行,別人也不見得有分量壓得住,要是不放心,臣可以沿途護送,不就是一點流民亂匪么,還不必放在眼里?!?/br> 長庚一愣,沒想到他突然出面,這可不是安排好的。 沈易偷偷看了顧昀一眼,顧昀趁低頭沖他飛了個眼色,實在是怎么看怎么沒正經,沈易牙疼似的別開臉,感覺話本里的jian/夫多半也就是這幅嘴臉了。 這話任是誰說都顯得又狂妄又不靠譜,單單從顧昀嘴里冒出來無比斬釘截鐵。 而后顧昀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個現成的借口道:“江南之地總歸是要收回來的,臣正好要探一探前線情況,這兩天本想上折子請旨來著,巧了,順路送雁王殿下過去,保證把人給您全須全尾地帶回來?!?/br> 安定侯一出面,誰也不用爭了。 李豐隔日就下旨,以雁王為正欽差,督察院右副督察使徐令為副手,徹查江北疫情瞞報一案,安定侯沿途護送,順帶了靈樞院一人葛晨隨行,探查江南西洋軍的戰備。 從朝會上下來,方欽心里其實是氣急敗壞的,只是城府太深,人前不便于表露出來,只好自己坐在馬車上面色陰郁,他文采斐然,曾為先帝盛贊,手腕卓絕,能以非長子之身挑起方家這根名門望族的大梁,在朝中左右逢源,自接任戶部以來政績卓著,就是軍機處那渾身刺的雁王爺見了他也和顏悅色,人前人后多有贊譽……整日里卻要與呂常等小人為伍。 人言“君子不黨”,可人又言“權勢”二字一詞,密不可分,無權便沒有勢,無勢又哪來的權? 自圣人門下登天子堂前,自然與那些靠著家世捐官混日子的酒囊飯袋不同,哪個不想建功立業,留一段佳話?倘若他不姓方,非投入雁王麾下,好好將這烏煙瘴氣的破爛朝堂整飭個干凈。 可惜人是不能選擇自己出身的,頭三十年錦衣玉食,為家族所庇護,要什么有什么,后三十年就必定得為這個家族鞠躬盡瘁,囚困到死—— 突然,馬車驟然停下,外面的家人低聲道:“老爺,呂大人攔車,說有幾句話想同您說?!?/br> 方欽臉色冷了冷,恨不能姓呂的趕緊去死,面無表情地僵坐片刻,方尚書將臉色調回和顏悅色的模樣,掀開車簾半真半假地斥道:“狗奴才,懂不懂事,還不請上來,報什么?” 家里下人給主人背鍋背習慣了,誠惶誠恐裝得可圈可點,將一腦門官司的呂常請上車駕,往呂侍郎府上走去。 呂常一身冷汗黏在身上,進門倒頭便拜:“方尚書救我一命!” 方欽心里冷笑,面上卻大驚失色地將他扶起來,裝傻充愣道:“延年兄這是干什么?” 呂常當然也知道姓方的裝蒜,然而事到臨頭,找個救星只能緊緊抓住,不便計較態度,忙細細致致地將自家姐夫,如今的兩江總督楊榮桂膽大包天瞞報江北疫情,清洗地方勢力,將膽敢吃里扒外不服管的一干“異己”全部下獄,又派人封鎖驛站,把進京告御狀的秀才十八人暗殺在半路上,偽造成流民匪徒見財起意等事都交代了,聽得方欽心肝肺亂顫,大大地長了一回見識。 呂??拊V道:“方尚書,下官隱瞞不報,并非是為自家親戚,是為了咱們的大計啊,您想,皇上病急亂投醫,連烽火票這種有傷祖宗顏面的東西都發出來了,倘若知道江北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再加上軍機處煽風點火,弄不好真會應了那群賤商的意思,讓他們弄什么工廠??!” 方欽看著呂侍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德行,心里好生膩歪,心想:“放屁!” 面上卻只是憂心忡忡地嘆到:“你糊涂啊延年,還記得當年靈樞院的張奉函發瘋要皇上開禁民間紫流金,被雁親王將折子打回去的事了嗎?雁親王總跟那群酸儒混在一起你就忘了他姓什么了嗎?他姓李啊,李家人再怎么樣能允許一群民間商人倒賣紫流金嗎?雁王根本沒想拿那些商人做什么文章,他分明就是知道了令姐夫所作所為,以此為引,聲東擊西,趁機發作我們?!?/br> 呂侍郎無言以對,只好嗷嗷哭,本就沒什么顏色可言,這么一來看著簡直是面目可憎,不顧方欽阻攔,又跪下來,磕頭如搗蒜地一迭聲道:“大人救命?!?/br> 方欽不想救命,就想讓他早點去死,便推脫道:“雁王身邊有那顧侯爺,安定侯一句話能把江北鐘將軍的前線駐軍都調過來,收拾不了幾個府衙嗎?延年,不是我見死不救,我也是鞭長莫及??!” 說完,仿佛悲從中來,跟著以袖掩面,愁云慘淡地抽噎起來:“想當年楊公與我同科登科,有同窗之誼,一起踏青游湖好不快活,如今各自兩地為官,他遭了難,我不想救嗎?” 呂常:“……” 來求人救命,反而把人弄哭了,也真算奇了,方欽不愧是心黑手狠的方家第一人。 呂常心里咬了咬牙,臉上凄然道:“方大人,此事一旦牽扯大了,那就是誅九族的大罪,你我世代相交,打斷骨頭連著筋,你不能不管啊?!?/br> 方欽的臉頰狠狠地抽動了一下,呂常這句話戳到他軟肋上了。 方欽有個同父異母的meimei,通房所生,也不得寵,長到十來歲,跟哥哥們沒怎么說過話,但這位方小姐少不更事的時候玩了一把大的——跟人私奔未遂。 其實海運開后禮樂崩壞了好多年,這事要是放在東邊沿海民風開放的地方,根本不算什么驚世駭俗的大事,有那閑婆癡漢的議論幾句就算了,弄不好還會有人夸這女子小小年紀頗有膽識——那么多洋女人露著后背上大街也沒見家里誰有意見。 可偏偏是方家。 自元和年間開始,朝中漸漸形成了一種風氣,民風越開,世家門檻里便越是守舊,好像不這樣就不能體現其清貴體統似的,方家這點事出得可謂十分打臉,本想直接關上幾年送到寺里出家,但正趕上當時呂家有意攀附,見此機會心頭暗喜,蒼蠅遇上糞一樣忙不迭地撲上去,最后,呂常一個花錢捐官的堂弟娶了方小姐。 京城中有頭有臉的家族統共這么幾家,互相聘來嫁去的,誰和誰都有點親戚關系,可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呂常的話是提醒,也是威脅。 方欽不哭了,緩緩直起腰來,端詳了呂常片刻,心道:“區區一個小小侍郎,膽敢威脅我,此人不能留?!?/br> “呂公請起,”方欽沉吟了片刻,緩緩道,“我還是那句話,此事求誰也沒用,想有轉機,還要從雁王殿□□上下手?!?/br> 呂常一聽,又把話說回來了,臉拉成了一截苦瓜:“可那……” 方欽豎起一只手打住他的話音,用小桌上的茶壺倒出了一點水,口中壓低聲音道:“雁親王何等樣人,整個國庫都從他手中經過,會看得上你那仨瓜倆棗的孝敬?再者有些男子生性好潔,不愿那些閑雜人等近身,不好漁色也不稀奇,你搜羅的那些庸脂俗粉又不是什么絕色,我都看不上,何況雁王?” 呂常愣了愣:“那……” 方欽蘸著茶水,在桌上緩緩寫了“黃袍加身”四個字,隨即意味深長地看了呆住的呂常一眼,伸手將桌上的字跡抹去。 呂常瞠目結舌良久,一屁股坐在旁邊,嘴唇顫抖了幾下:“方大人,這可是……這可是……” 方欽冷笑道:“可是什么?你又待如何?像殺那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秀才一樣中途截殺雁王爺?你當安定侯一天到晚在朝會上聲也不吭一個,就真是擺著好看的么?還是真以為令姐夫能在江北一線一手遮天,讓欽差無功而返?要真是那樣,那妖僧的信是怎么送到軍機處的?當今眼里不揉沙子,想當初一個翻臉,連安定侯也說關就關,你真當他會對呂家——對我們這些人念舊情么?” 一炷香的時間后,呂?;瓴皇厣岬貜姆綒J的馬車上下來,游魂似的進了呂府。 方欽對車夫吩咐道:“回府?!?/br> 他漠然地在車里點上熏香,好像想把呂常的味道全部隔離開似的——該讓有些人知道,世上不是有了共同利益,就能隨意擺布他人的。 車廂中青煙四溢,方欽端坐一邊閉目養神,心道:“要是能順便把雁王拖下水,那就可謂是一箭雙雕了?!?/br> 就算那雁王真的大公無私,心無雜念,連玉璽都不放在眼里,那么這次扳不倒,他手里也還有一部殺手锏。 雁王手腕酷厲,油鹽不進,眼下不顯山不露水,似乎只是個純臣,然而細想起來,大梁走到如今這一步,每一步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這樣的人倘不能并肩,必成勁敵,縱使親王之尊,也少不得…… 第85章 大雕 和江充等人交代完自己南下期間的各項事務,長庚總算在太陽落山前趕回了侯府,正看見顧昀在開始指揮家人收拾行李——他本人優哉游哉地坐在院中欄桿旁,手中把玩著長庚送他的白玉笛子,時不常地湊到嘴邊吹幾個*的音。 ……若說長庚此時有什么后悔的,就是后悔送給顧昀一把有眼的笛子,早知道打根實心棒槌給他拿著玩多好。 遠遠地見到長庚回來,顧昀沖他招手道:“長庚過來,我給你吹段小曲?!?/br> 長庚唯恐他動真格的,忙大步走過去,一把攬住欄桿上的顧昀,將他拽了下來,湊到他耳邊道:“留著嘴做點別的?!?/br> 顧昀:“……” 他發現真是近墨者黑,長庚越來越有自己的風采了。 兩人一起往內院走去,長庚問道:“今天大朝會上怎么突然說要去江北前線?嚇我一跳?!?/br> 顧昀背著手,白玉笛子在手指尖來回往復地摩挲,嘴角擎著一點笑意:“早不想在京城待了,天天泡在這種烏煙瘴氣里,還不如前線痛快?!?/br> 長庚失笑道:“難道你是去散心的?” “嗯,散心,”顧昀道,“也不放心你?!?/br> 長庚一愣,嘴角的笑容漸漸凝固住了,有那么一時片刻,他明知道顧昀隨口說的“不放心你”,不過是不放心他帶著幾個書生去臨近前線的流民堆里,但一個古怪的念頭卻依然不受控制地自心底而發。 一個聲音在長庚心里說道:“他不放心我什么?是怕我做什么手腳,還是怕我聯手鐘老的江北駐軍逼誰的宮?” 顧昀見他腳步忽然一頓,莫名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長庚與他坦然的目光一碰,頓時深吸口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道:“我想哪去了,瘋了嗎?” 顧昀曾經是他的慰藉……如今想來,這慰藉止于情愫泛濫的那一刻,自從顧昀回頭正眼看他的那一刻開始,便再不是了。 無情可以為慰藉,有情卻是魔障。 有情,有欲,有色香聲味,有日復一日的貪求,有恐懼憂怖,有妒恨離愁,有患得患失…… 七情與神魂共顛倒,六根為紅塵所覆。 長庚趕上去,帶著幾分惶急拽住了顧昀的手,好像只有握在手里,心才會落在實處。顧昀長眉一揚,不以為意,原地攤開手掌,讓長庚將手塞進自己手心里。 炎炎夏日,將軍的手也沒有溫暖到哪去,只有手心處一點火力,全給了長庚。 正這當,王伯快步走來,正好看見這倆人庭院里就拉拉扯扯的德行,當即表情古怪地一低頭,眼不見心不煩地稟報道:“侯爺,太子殿下來了?!?/br> “???”顧昀吃了一驚,“快請?!?/br> 長庚松開顧昀,暗自皺了皺眉。 片刻后,八歲的小太子蹬著一雙小短腿跑到顧昀面前,侯府太大,小殿下為了保持威儀,不肯讓人抱,來到顧昀面前的時候,鼻尖已經冒了汗,剛進院,一眼便瞥見長庚也在,頓時收住小跑,正經八百地邁著四方步走進來,先是開口要叫“皇叔公”,想起顧昀好像有點不愛聽,于是小大人似的拱手見禮道:“顧帥,四皇叔?!?/br> 顧昀半蹲下跟他說話:“太子怎么這么晚還出宮來?” “我聽父皇說顧帥要隨四皇叔南下,特來為皇叔與顧帥踐行,”小太子一板一眼地說道,說一半忘詞了,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耳根通紅,臉上卻裝出鎮定自若的模樣,兀自接道,“愿此去江北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顧昀被他逗壞了,一邊聽一邊笑,小太子偷偷看了他一眼,被笑話了也不生氣,笨手笨腳地掏出兩個平安符來,給顧昀和長庚一人一個。 顧昀逗他道:“太子踐完行,還有什么吩咐?” 小太子剛開始不好意思說,繃了好一會沒繃住,小心翼翼地拉住顧昀的衣角:“還想求顧帥墨寶,父皇說他以前也有皇……顧帥的字帖呢?!?/br> 顧昀喜歡得不行,二話不說,俯身抱起小太子,直接在書房現寫了一份給他,小太子令內侍用錦盒裝好,歡天喜地地趕回宮去了。 一路禮數周到地將太子送出府,長庚這才道:“當年先帝拿我當棋子拴住你,如今李豐是故技重施,用太子修復跟你的關系嗎?” 顧昀啼笑皆非道:“什么話,小孩的醋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