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于子千嚇了一跳,“李兄的意思可是洪居士被肖場主誆騙了?” 李卿心底敬重洪知禮,也知道他同樣敬佩,沒有立即反駁這話,說道,“我們并未見到活豬,知道的時候已經熬好rou粥送到郊外分派給難民。死豬病豬一斤只要十文錢,市面賣五十文,洪老板只收別人四十五文。當初是按照四人吃一斤rou,難民有八千多人,也就是需要兩千斤rou,每斤凈賺三十五文……” “李兄!”于子千勃然大怒,嗓音都哆嗦了,“你怎能這樣侮辱洪居士!” 李卿見他動怒,并不生氣,付了茶錢便拉他去外頭,耐著性子說道,“你以為我是忘恩負義之徒?” 于子千冷笑,“難道不是?你無非是想說洪居士是借此斂財,可按照你方才的說法,不過賺個七十兩銀子。洪居士家財萬貫,會在乎這點銀子?” “確實不在乎,但因他洪大善人的名號,多少同行愿和他做買賣?”李卿擰眉,忽然瞧見一人從這人煙稀少的巷子過去,因這樣太過佝僂的背在城中少見,幾乎貼到膝頭,他立刻認出這人,“黃管家?” 許是許久不曾聽人喊過這名,黃徐沒有抬頭。直到李卿又喊了一聲,他這才茫然抬頭,認了認人,更是茫然,“公子喊老夫有事?” 李卿說道,“可是秦府的黃管家?我是李卿,曾在你們府上住過半月?!?/br> 黃徐想了片刻,這才恍然,不過瞬間,臉上便抹上怒氣,氣得要去捉他衣襟,可卻直不起腰背,干脆抓了他的衣服扯動,“你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我家老爺好生待你,你轉眼就去投靠洪知禮,呸,不要臉!” 李卿詫異,不知發生了何事。于子千是氣他,但有人痛罵,還想對好友動手,哪里肯依,捉了這老人的手扯開,將他推開,“休得動手,我們敬你是老者,你怎的為老不尊!” 黃徐冷笑,“對這樣的小人還要客氣么?” 李卿忍了脾氣問道,“我到底對你們老爺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洪知禮害我老爺入獄,傾家蕩產。你不避讓就罷了,還跑去投靠他?!?/br> 李卿意外道,“秦老爺當初明知道染料有毒,可還是因為貪圖低價而購置染布。后來東窗事發,本該斬首示眾,可是洪居士為他奔走官府求情,才讓官府網開一面,抄家發配出京,洪居士怎么就成你們秦家仇人了?” “哈哈哈?!秉S徐仰頭大笑,聲音滄桑陰戾,“如果不是洪知禮串通官府污蔑老爺,老爺也不會那么凄慘。當年秦家洪家爭奪綢緞莊生意,宮里有意指定秦家每年供給布料。誰想洪知禮知道后,背地對秦家下手。秦家綢緞莊沒了,還讓洪知禮博得了一個好名聲,最終那貢品的生意就落到了他頭上??上胰宋噍p,從來沒人信我說的話?!?/br> 于子千這下罵不出口了,一件事吻合是湊巧,兩件事就蹊蹺了。對方只是個老頭,有什么理由陷害洪知禮?他臉上漸有驚愕不甘,不愿相信。 黃徐冷冷笑罵著,又挪著蹣跚的步子離開了。李卿駐足沉思,卻覺得……這老者出現的太巧。好像有人故意下好了圈套,要他入局。 不對,不是讓他入局,而是借他之手,讓人入局。 不但利用了他,還利用于子千,甚至是災民,還有阿古姑娘。不惜下毒,讓他們徹查此事。而最終的目的,是洪知禮。 可即便知道是被利用,卻根本無法停步,因為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被騙,洪居士是否真是個虛偽君子。那幕后cao縱的人,莫非連這點也猜到了?就如下棋般,落一子,看十步。這實在是……可怕。 離這巷子幾十丈遠,是個更僻靜的巷子。卻有個孩童蹲在地上玩石子,五個石子是隨地撿來的,并不光滑,使勁抓還會刮手??伤牧Φ勒莆站鶆?,握子恰到好處。 隱約聽見腳步聲,金書這才起身,趴在墻壁上探頭看去,見到那佝僂老人,拍干凈手上前,“黃管家?!?/br> 黃徐看著他說道,“事情都已經按照你說的那樣做了?!?/br> “辛苦了?!苯饡鴱亩道锬贸鲆粋€錢袋要交給他,卻被他推了回來。他微微一笑,“少了?那我還能再加多點?!?/br> “老夫不是為了錢才去做這戲!”黃徐顫聲,“老夫說的都是真相,都是實話,只要你家主人真的能為我家老爺報仇,哪怕是要我這條命,我也會點頭?!?/br> 秦老爺當初被抄家,舉家離開京城,途中就病死了。黃徐今生所想,唯有殺了洪知禮,可他卻沒這個能力。 金書手一頓,沒有再繼續給他錢,“是我愚鈍了,老爺爺你放心,我家主人一定會讓洪知禮身敗名裂!” 黃徐點了點頭,并不太相信,可只要有一點盼頭,他就愿意去做。離開時,雙目又泛了紅,心中十分凄苦。 金書目送這老者離去,想起阿古跟自己說的,黃徐是忠仆,不會要這錢的??伤恍艣]人不喜歡錢,就拿了。結果還是阿古說對了,難怪師父說,他看人不如阿古準。 能控制人的軀體不是最厲害的,最厲害的是能控制人心。 他能殺人,可卻不能像阿古師姐那樣,滅其心魄,其實后者才是最可怕的。 他撓撓頭,將錢袋塞回兜里,便蹦著步子回竹林去了。等他回到那,估計于子千和李卿也到了,然后他又得去廚房拿杯子。 ☆、第18章 連環扣(四) 第十八章連環扣(四) 金書不在身邊,無人倒茶,便由阿古這做主人的倒。 茶是新出的毛尖,guntang的水一沖,在杯里翻滾幾圈,便燙出了嫩黃剔透的顏色。聞得到微微茶香,非常清潤。茶好,倒茶的人更比茶沁人心脾,美得可以入畫。又因帶病,更是個活脫脫的病美人,只是看她斟茶,薛升已覺這茶可以喝出美味。 阿古余光瞧見他盯看自己,目不斜視斟好茶,就放下茶壺,“也不知金書去了哪里?!?/br> 薛升當即說道,“那樣不聽吩咐的下人,還是早點換了好。我府上有許多忠仆,你可以隨意挑?!?/br> 阿古淺淺一笑,“六爺有心了。雖然不聽話,不過做事也是認真的,到底還小,偶爾起了玩心倒也不奇怪?!?/br> 聲音一低,便顯得溫柔。人美,性子好,連嗓音也酥得入骨,連素來薄情的薛升也禁不住多看幾眼。 薛晉還在喝茶。 茶很香,比酒好喝。他并不愛喝酒,茶倒是喜歡的。酒能醉人,也能誤人,茶卻不能。 所以終歸還是茶好。 于子千和李卿從外頭回來,就直奔阿古的住處,恰好就碰見薛晉薛升了。 阿古看見兩人,起身笑道,“于先生,李先生?!?/br> 于子千想上前說事,李卿見到薛家人在,立刻將他拉住,示意噤聲。阿古見狀,說道,“有什么事可以直說,薛三爺和薛六爺都不是外人?!?/br> 兩人相視一眼,這才說道,“那rou粥的事,我們去查探了。只是有些意料之外……我們本以為是有人故意投毒陷害洪居士??墒菂s發現當日喝過其他善人所派rou粥的災民,也有人腹痛,跟阿古姑娘的病狀一樣。后來再細查,才知道豬場的肖場主在近日根本沒有賣活豬給洪居士?!?/br> 阿古訝異道,“那那些熬成rou粥的rou是……” 李卿微頓,“問了幫工,都說不知道,許是有意隱瞞。后來尋臨近的人家問了,說平日豬場的死豬病豬賣不去的,都會扔到河里??蛇B續半月都不見,昨日又開始了,所以我想……”他臉色有些難看,“那熬成rou粥的rou,怕是……” 阿古面色“唰”地一下更加慘白,下意識捂了嘴。薛升大聲道,“胡說什么,洪居士怎會做那種骯臟事!” “是,我們也不愿信。只是洪居士只怕是個偽君子,而非真君子!”李卿說這些話時,不比別人說得容易,“我受著洪居士的恩惠,怎敢毫無緣由就說這種話?!?/br> “你……” “六弟?!毖x開口說道,“你不是跟肖場主也有交情么?我記得豬場那塊地,還是你尋了官府賃給他的,你如果去問逼問,他怎么會不說?” 薛升一頓,目光驟然抹上兇光。薛晉淡笑看他,平心而對。 阿古也看了薛晉一眼,薛晉這一刀,絕對不是無意的。她甚至懷疑,他今日過來,也不只是來探望她的而已。就好像在等一個時機,一個他早就知道的時機。不過有此話,她倒是能順水推舟了,“薛六爺,阿古和你一起去,若真是那樣,洪居士那偽善的面孔,定要揭穿!” 薛升只覺沒法退步,被她逼入死巷子。沒有一點機會去跟肖老板通氣,自己一去,肖老板定會供出實情。到時候洪知禮的名聲便全毀了?他的名聲一毀,生意一落千丈,自己也就損失了一大筆每年洪知禮給自己的錢??珊薜难x!這病秧子真該給他下毒,讓他死了去,免得再礙事! 可如果薛晉突然死了,那估計父親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哪怕薛晉真的是自己死的,父親也會懷疑自己。 他一直在等薛晉病死,可總不如愿。如今還被他絆了腳,心中大怒,臉上卻無法露出半點不悅,輕聲,“你身體不舒服,我去就好。等有了消息,我立刻回來跟你說?!?/br> 阿古搖頭,默了默又抬眸看他,“薛六爺和洪老板交情這樣好……又和肖場主有交情,難不成……”她眸光閃爍,“你和他們也是一伙的?” 眾人齊齊看他,目光灼灼。 薛升退無可退,“當然不是。你若覺得可行,那就一塊去吧?!?/br> 如今阿古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的生死跟他無關。洪知禮的利用價值能比得過手藝精湛的釀酒人?絕對不能。 棄車保帥,唯有如此。 薛升一行人離開翠竹林時,正好洪知禮外出,還同他們打招呼。薛升想給洪知禮示意,卻見阿古走到自己一旁,像是身體不適,往身旁倚。若是平時他定欣喜若狂,可如今卻唯有滿腔著急。洪知禮見兩人親昵,笑笑就走了,氣得薛升暗罵他真是蠢鈍如豬。 到了豬場,還在外頭就聞到難聞氣味。阿古擰眉不進去,薛升就讓人叫了肖場主出來。 肖場主一見薛晉薛升,上前問安,又笑道,“薛六爺來已是新奇,為何還帶個這樣俊俏的姑娘來這臟地方?!?/br> 薛升當真不愿問,阿古已開口說道,“敢問肖場主,平日洪知禮洪老板可都是從這買rou的?” 肖場主一頓,看向薛升,沒有作答。薛晉說道,“這你倒不必隱瞞,我們都已知曉?!?/br> 薛升這才微微合眼,說道,“說吧?!?/br> 肖場主摸不著頭腦,自己的事薛升不都知道么?怎么又要他重說一回,“洪老板確實都是在這買豬的,是一只一只買,我們這宰殺好了再送過去?!?/br> “那前兩日郊外派送給災民的那些rou粥里的rou,是什么豬?” 肖場主一頓,又看薛升,見他沒有要攔的意思,這才小聲說道,“早在六天前,洪老板就說不日會有一批災民將到京師,讓我跟往年一樣,將最近的病豬死豬給他留著?!?/br> 于子千和李卿差點沒直接吐出來,強忍惡心,質問道,“那rou當真有死豬?可這大熱天的,難道不會發臭?” “那定是會的?!毙鲋髯约赫f著也面露嫌惡,“我們將豬先宰殺干凈,用鹽腌制。等要用的時候,用水煮個稀爛,瀝干水分,再佐以香料,這樣哪里還吃得出半點味道?!?/br> 李卿大聲道,“將那種臟東西給災民吃,你喪盡天良!” 肖場主冷笑,“那些災民本該餓死,這些rou給他們充饑,你竟還說我們喪盡天良?!?/br> 于子千怒聲,“那你自己可會吃?你可會讓你妻兒老母親吃?” 肖場主語塞,氣道,“薛三爺薛六爺若沒什么事,在下先告辭,不送?!?/br> 說罷就逃了回去,沒敢多待,怕這兩人捉了自己繼續罵。 于子千面色痛苦,說話時已有抖音,“真沒想到……真沒想到那洪知禮竟是這樣一個陰險的偽君子……我定要在眾士子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薛晉說道,“洪知禮名聲在外,你若是去說他的不是,只怕別人最多生疑。他那樣狡猾,僅憑一張嘴是沒用的?!币娪谧忧н€想說些什么,他已先說道,“要想肖場主出來作證也是不可能的,讓官府知道,第一個死的,是肖場主,他不會那么愚笨?!?/br> 李卿擰眉一想,將今日遇見黃管家的事說了一遍,“黃徐說當初洪知禮跟官府的人有勾結,我想,不過是一年前的事,不知有沒有往來的書信留下?!?/br> 阿古將目光投向李卿,這人不愧是聞名的謀士,她當真沒選錯人。本來還想提點一下,如今看來完全不用了。 “就算有,我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如何去偷?”阿古搖搖頭,“我們先回去,再尋個會武功的人去偷?!?/br> 眾人無法,只好一起往回走。 薛升送眾人到翠竹林入口,說道,“出來一日,我也該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就過來?!?/br> 阿古點了點頭,“薛六爺回去休息吧?!?/br> 薛升坐上馬車離去,馬車越行越遠。于子千和李卿也繼續往里走,阿古看著那揚塵而去的車,唇角微有笑意,她就知道,薛升一定會尋法子去給洪知禮報信。 無論薛升會用什么法子告訴洪知禮,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動作定不會慢。 洪知禮知道后便會去官府找當初勾結的人銷毀證據。 只要洪知禮離開翠竹林,就如她的愿了。 這一出戲,叫調虎離山。 柔柔的目光已漸抹寒氣,陰戾無比。直到旁邊有影子投來,她才將眼底寒意散去,偏頭看去,就見薛晉長身而立,側臉清俊,“我也得回去了,阿古姑娘是回屋么?” “去找個人?!?/br> “找誰?” 一個重要的人,非常重要的人。阿古啟齒答道,“洪錦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