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大清早的,衙門跟前的道路便被圍觀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聽聞今兒要開堂審理朝廷命官停妻再娶一案,許多老百姓連生意都不錯便跑來看熱鬧了。 “今兒有什么大事兒???大家伙兒怎么都跑衙門里來了?”問話的是一名皮膚光滑、眉眼精致的小少年,身上帶著一股書香氣,也不知是不是翹了哪家書院的課。 一名六旬老伯說:“有人狀告盧大人停妻再娶,盧大人你知道吧?陳閣老的女婿,公主和駙馬的妹夫!” “哎喲喲,這是自尋死路啊,民告官,自古誰人告得贏?除非啊,是有更大的官兒想整死這個官兒,才將他的一些罪狀翻出來,允許人告。誒,那樣兒的保準告一個倒一個!可盧大人嘛,依我看,沒哪個官兒敢整他!”答話的是一名三十上下、一臉清高的秀才。 小少年睜大純凈的眼睛:“既然沒人敢整他,誰又接了他的案子?” 老伯慈祥地說道:“是咱們瑯琊新上任的水師提督廖大人!” “這位廖大人很厲害嗎?”小少年的眼睛忽閃忽閃,像夜空明亮的星子,“我怎么聽說只是個棺材子來著?” 老伯擰著眉頭笑了笑:“這你有所不知了,廖大人破獲了很多棘手的案子啊,滿月案、王三爺失蹤案、赤焰鬼魂案,人鬼都有路子,都能聽他號召!” “果然是棺材子啊,能跟鬼打交道!”小少年皮笑rou不笑地撇了撇嘴兒。 清高秀才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說道:“七年以來,瑯琊一共換了八個水師提督,預測,廖提督很快也要夾著尾巴回朝廷咯!” 此話一出,小少年與老者全都噤了聲。 不多時,王慶、顏寬與李致遠抵達了現場。 過了個年,王慶的身材越發臃腫了,遠遠地看著他走來,像一冬瓜滾過來似的。 跟他一比,李致遠簡直清瘦得像跟豆芽菜,李婉的事對他打擊太大,上次提督府赴宴他都以生病為由沒去參加。這回若非朝廷來了圣旨,他大概打算袖手旁觀。 三人中,最鄭重的當屬顏寬,因為這將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審案。 三人寒暄了幾句,拍了拍彼此的肩膀,仿佛很親厚的樣子。 衙役在前開路,百姓退至兩邊,三人邁步走向大堂。 王慶不解地問:“圣旨上說的是五官齊審,我們三個再加廖提督也才四個,另外一個是誰?” “咳咳!”顏寬咳嗽了一聲,隨即瞧瞧地用眼神瞟了瞟大堂盡頭,案桌旁的用屏風圍了一圈的小天地。屏風上繡著一片荒涼的沙漠,沙漠之中卻又開了幾朵零星的墨蘭,不合常理的圖案,隱隱透出一股桀驁不羈的氣勢。三人面面相覷,又從屏風與地面之間的空隙中看到了一雙銀白步履,但也僅僅是貼了金片的鞋尖兒而已,連大小都瞧不真切。 王慶與李致遠滿眼疑惑,此人莫非就是第五名判官?用屏風圍在一旁,搞得跟垂簾聽政似的,好大的架子! 三人走上臺階,在案桌后依次落座,將最中間的位置空出。 須臾,一雙黑色官靴跨過門檻,引動一片神秘的重紫緩緩自光潔的地板上緩緩拂過。顏寬等人站起,斂氣屏聲,福低了身子。 廖子承一手負于身后,一手輕抬:“免禮。今日你我皆受皇命審案,當齊心協力判定真相,還受害者一個公道?!?/br> 指了指七寶手中放了五塊牌子的托盤,“我們五人都具備審判權,最終結果,少數服從多數。另外,不想投票的也可棄權?!?/br> 還能棄權?王慶的嘴角抽了抽,瞟向那扇繡著蘭花與沙漠的古怪屏風:“要是咱們四個都棄權了,只剩一個咋辦?” 廖子承正色道:“那他一個人的結果就代表我們所有人的意愿?,F在,請先用自己的印鑒給小木牌蓋章?!?/br> 七寶將木牌分給了他們,又行至屏風旁,回頭看了廖子承一眼,廖子承沖他點頭,示意他別怕,他才又朝前走了一步。這時,那名原本在衙門外與百姓聊得火熱的小少年奔入大堂,從七寶手中拿過小木牌,笑著繞到了屏風后。 大家拿出印鑒蓋了章。 廖子承又道:“我必須提醒你們,此次審案的結果不能違背《北齊律令》中對于審判官的要求。如果審判期間,我們其中任何一人被爆出犯罪行為或者由于某些特殊原因而無法做出公平審理,其投出的結果可能會被視作無效?!?/br> 顏寬、王慶與李致遠都算是比較勤政愛民的官員,并不存在這方面的擔憂,便笑著答了聲“是”。 廖子承在中間的位子上坐好,冷沉的目光一掃,說道:“開堂!” “威——武——” 吳秀梅與盧高被一前一后帶了上來。 二人跪下,接受衙門的審判。 廖子承拍了拍驚堂木,面色沉靜地問吳秀梅:“堂下何人?年齡、籍貫?” “吳秀梅,今年三十九,福建建陽人?!?/br> “所為何事?” 吳秀梅的眼底閃過一絲憤恨,握緊了拳頭道:“民婦要狀告瑯琊水師副參領盧高停妻再娶、拋棄妻子!” 盧高的心咯噔一下,側目睨了睨吳秀梅! 廖子承面色沉靜道:“吳秀梅,把事情的原委從頭道來?!?/br> “二十五年前,民婦嫁給盧高為妻,那時我們家境貧寒,日子過得很苦。我每日種地、捕魚、編框子,給他交學費供他念書,讓他從一個童生考上秀才,考上舉人。二十年前,我為他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不到一個月,他便入京趕考,至此一去不回!我把家中所有的繼續都裝進他包袱,給他做了盤纏!可憐我一雙兒子,因為我營養不夠、奶水不夠,時常餓得……嚎啕大哭…… 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不敢再捕魚,就只能種地、編框子、賣蔥油餅。不管嚴寒還是酷暑,其實我沒什么的,我是大人我扛得住,但我的孩子……他們那么小……那么小就要跟我在路邊吹冷風……他們生下來,老大四斤,老二才不到三斤……” 吳秀梅講著講著,漸漸語無倫次了起來,只是做著懷抱嬰兒的姿勢,滿臉淚水,“我好不容易把他們拉扯到六歲,卻突然收到一封信,說盧高死了。但是多年后的今天,他非但沒死,還做了大官、娶了嬌妻、又生了孩子!可憐我那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參軍的兒子……雙雙戰死了……” 廖子承定定地看了泣不成聲的吳秀梅一眼,又嚴肅地問向盧高:“吳秀梅狀告你停妻再娶、拋棄妻子,你可認罪?” 盧高捶胸哭道:“冤枉啊,大人!我絕對沒做這種事!請大人不要相信她的一面之詞!我跟她什么關系都沒有!” “盧高!你這個混賬!”吳秀梅氣得渾身發抖,掄起拳頭就要撲過去打他,一名衙役眼尖兒地捉住了她的手。 盧高用胳膊護住腦袋,并對廖子承說道:“大人你看到了吧,這個女人一上來就發瘋!她的話,真的不可信!” “帶雙方訟師上堂?!?/br> 廖子承一聲令下,高訟師與余斌走入了大堂。高訟師年過四旬,身材清瘦,穿一件灰色直墜袍子,腰間系了一條琥珀玉帶,右側掛著一個開過光的黃色平安符。在他身旁的余斌,則是一件月牙白銀紋大寬袖,束著金色長穗宮絳,身姿挺拔如翠竹青松,氣質儒雅似蘭花白菊。 明顯穩cao勝券的高訟師在看見余斌的那一瞬間,眼皮子狠狠地跳了跳。 余斌很友好地拱了拱手:“高訟師,好久不見?!?/br> 顏寬的神色僵住了,余斌?!搞什么鬼? 與顏博一起躲在側廳偷看的華珠,在看到余斌走到盧高身邊,手執折扇朝堂上之人行了一禮時,也是不約而同地驚呆了。 華珠瞪了顏博一眼,小聲問:“不是說他不可能是盧高的訟師嗎?這又怎么搞的?” 顏博很無辜攤手,也很小聲地答道:“我以為他是來提親的??!” 廖子承似是注意到了側廳的動靜,扭過頭朝右手邊一看,華珠趕忙蹲下身,讓桌子隱蔽了自己的身形。 廖子承撤回目光,淡定無波地看向了余斌與高訟師:“你們可以對盧高和吳秀梅進行提問,如果你們覺得對方在提問途中問了與本案無關的話題,或者誘導他們進行不合理的假設,可以提出反對,本官會就你們反對的內容進行裁奪,有效或無效。有效則可繼續,無效則必須立刻終止?!?/br> “是!”二人同時應下。 由余斌先對吳秀梅進行發問。 余斌向前走了幾步,半側著身子,看向吳秀梅:“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吳秀梅朝高訟師投去了茫然失措的眼神,高訟師則回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吳秀梅點頭:“好?!?/br> “你可認識你身旁跪著的男子?” “認識?!?/br> “他是誰?” “盧高?!?/br> “盧高是誰?” “我丈夫?!?/br> “在瑯琊之前,你們有多久沒見?” “差不多……二十年?!?/br> “在那之前,你們在哪里生活?” “福建建陽,南平建陽?!?/br> 余斌從隨身攜帶的箱子里取出一個漢白玉雕像,問:“你認識這個東西嗎?” 吳秀梅點了點頭:“認得。她是媽祖,我們南平人很信這個的?!?/br> “也包括你自己嗎?” “是?!?/br> “你信媽祖多少年?” “從懂事起,便跟著爹娘祭拜媽祖了?!?/br> “如此,至少有三十多年了?!庇啾笕粲兴嫉攸c了點頭,將漢白玉雕像放回箱子里,關上蓋子,繼續問,“一月二十三號那天晚上,你被年小姐介紹到提督府做事,你與一個叫蕓丫的丫鬟各自搬著一筐橙子往提督大人居住的流音閣走去。半路,突然聽到身后傳來有人落水的聲音,你跳下去施救,救上來后便發現所救之人是盧高,你曾經的丈夫,對嗎?” “對!” 余斌用折扇輕輕拍了拍肩膀,微微一笑道:“二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長到足以讓我們的記憶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你確定自己沒有認錯?” 吳秀梅的眸色一厲,篤定道:“我確定!我記憶力一向很好的!我絕不會認錯!” 余斌微笑頷首,躬身,又從箱子里取出漢白玉雕像:“那你可還認得它?” 吳秀梅哭笑不得:“你開什么玩笑?我說了它是媽祖啊,我當然認得!你剛剛不是問過我了?你記憶不行吧!” 余斌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剛剛見過它?” “是??!”吳秀梅愣了,這小伙子是不是真的腦子進水了?居然問她這種無聊的問題。 誰料,余斌勾唇一笑,再次躬身,從箱子里取出另一個漢白玉雕像:“吳秀梅,這個才是你第一次見過的媽祖,兩尊雕像,無論是衣服的紋路還是面部和五官都有明顯差異,相似的只有顏色、體型與姿勢。你剛剛才看過的東西都能認錯,時隔二十年,你也很有可能把一個身形相似又具有相同名諱的男人認成自己的丈夫?!?/br> 高訟師忙拱手道:“反對!吳秀梅乃一介村婦,從未見過大場面,來此狀告昔日‘亡夫’難免心緒不寧,心緒不寧之下,只憑一眼不足以記清與案件沒有直接關聯的物件的細小差別!” “反對有效?!绷巫映信牧伺捏@堂木。 余斌眼底閃過一絲冷意,將兩尊漢白玉媽祖放回箱子里,又問吳秀梅:“現在,你仔細回想一下我剛剛問你的第一個問題,然后大聲告訴我?!?/br> 這一次,吳秀梅沒那么沖動了,她沉下心,認認真真地把與余斌的對話在心里重復了一遍,隨后答道:“你問我認不認識身旁跪著的男子?!?/br> “你確定?”余斌正色地問。 吳mama又回想了一遍:“確定!” 余斌慢悠悠地扯出了一抹淺笑:“我問的是‘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吳秀梅,你的記憶力果真‘很好’。提督大人,我問完了?!?/br> 華珠瞠目結舌,她今兒才見識到了什么叫做黑的也能說成白的。這個余斌,哪里是在事實的基礎上進行雄辯?根本是在偷換概念嘛! 吳秀梅也知自己出師不利,額角淌下了幾滴冷汗。 高訟師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放松。 吳秀梅按照高訟師教導的方法,深深、深呼吸,將忐忑的情緒一點點地壓回了心底。 高訟師看向頗有些洋洋自得的盧高,正色相問:“盧高,你與吳秀梅是什么關系?” 盧高斬釘截鐵道:“我跟她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