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看著那男人的嘴,看著那薄薄的嘴唇在他眼前開開合合,說出令人無法拒絕的話。 “去吧,嚴方?!彼f,“去成為你想象中的那種人?!?/br> 嚴方為這句話心馳神往,以至于對方什么時候拔刀走人的,他都不知道。 等他回過神來,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如果不是地上床上散落的七枚銅板,他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嚴方又在床上躺了好一會,才慢慢爬起身來。 身上的繩子早就被那個男人砍斷了,嚴方從床上跳下來的時候,順手把繩子扯下來,往旁邊一丟,然后摸了摸肚子,覺得有些饑餓。 “先去面鋪吃碗面,然后就開始吧?!眹婪叫南?,“我一定能成為我想象中的那種人?!?/br> 他推開門,朝面鋪走去,一路上都在思考究竟要從誰開始下手,有錢無權的兇手,究竟誰最符合這個標準? 直到他在面鋪門口,遠遠看見了唐嬌和曹先生。 ☆、第15章 誰有翻云覆雨手 唐嬌與曹先生正劍拔弩張,誰也沒瞅見有一個人,有一雙手,正在用力撥開人群,朝他們快步走來。 “你說我誣陷你母親,哈哈,你有證據嗎?”曹先生狂妄笑道,“我話本里可有指名,可曾道姓?沒有吧,我只是寫了一名少婦出墻,與一名盲眼說書人偷情之事!這樣的故事,你自己也沒少寫吧?” 他雖沒指名道姓,但細筆描繪出那兩人的特征,無論是音容笑貌還是穿著打扮,全都依葫蘆畫瓢,以至于見過他們的人,立刻就知道話本里說的是誰。 “哦?曹先生的意思,是讓我趕緊回家寫部風月故事,順便把你死去的老娘從墳里挖出來當主角咯?”唐嬌死死盯著對方的臉,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曹先生?!?/br> 人群外,那雙手更加用力的扒開人群,朝他們走去。 “哼!”曹先生完全沒注意到那只離他越來越近的手,他現在眼里只有唐嬌……年輕的容貌,滿腹的才氣,以及層出不窮的新奇話本,這些都是曹先生噩夢的根源。商老板不明白也不在乎,但他這個同行卻沒法忽視這個后起之秀。 打壓她,迫害她,毀掉她的才氣,讓她離開這個圈子,或者嫁給商老板當個以色事人的小妾……這就是曹先生想要做的事。 “你娘干的那些齷蹉事,我娘可干不出來?!辈芟壬α似饋?,他盯著唐嬌的臉,一句話一句話將她逼至絕境,“說她紅杏出墻,我可沒冤枉她!不信你問問旁邊的人,當年她有事沒事就把唐瞎子喊進家門,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能干出什么事來?” “你少在那胡說八道!”唐嬌怒道,“你真把你胡編亂造的故事當真了嗎?” “我不是真的,難道你是真的?”曹先生哈哈一笑,“偶然被你說中了一次,你就真當自己未卜先知?薛婆子那事被你瞎撞上了,你再撞一次給我看看?” 話音剛落,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書生便從人群中擠進來,二話不說,沖到曹先生面前,左右開弓扇他的臉。 曹先生一下子被他打懵了,等回過神來,立刻捂著臉怒吼:“嚴方,你想干什么?” 那中年書生嚴方卻不理他,他轉過臉,一雙泛著血絲的眼睛看著唐嬌,臉上慢慢浮現出詭異的微笑。 “你放心好了,唐姑娘?!眹婪綔芈暤?,“你是個受害者,我絕不會袖手旁觀,坐視不理?!?/br> 他的目光實在有些可怕,以至于唐嬌忍不住后退一步,心想嚴先生……你今天吃藥了嗎? “……嚴方,你今天吃錯藥了?”曹先生跟他可沒什么客氣的,當下怒道,“這是我跟她的事,你插什么手?” 嚴方慢慢轉過頭看他,目光詭異的讓曹先生有些膽寒。 “路見不平之事,敢拔刀相助者為英雄,敢怒不敢言者為百姓,還有一種人,他既不當英雄,也不肯當百姓,他選擇成為幫兇……”嚴方說話的聲音平板的可怕,那說話的神態與語調都跟平時相差甚遠,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聲調,另外一個人的神態,他看著曹先生,一字一句的說,“你就是那個幫兇……而我,要成為英雄?!?/br> ……唐嬌感覺這句話似乎有點耳熟,回憶片刻,忽然猛然想起,這句話,不就是黑皮冊子上的第二個故事的結尾嗎? 過去曾經一度只為加害者辯護的嚴生,在經歷過一系列磨難或者說折磨之后,終于幡然悔悟,決定為弱者代言,從幫兇……變成一名英雄。 聽到這個結局的時候,大伙都覺得是笑話,就連唐嬌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而現在真正看到結局,她只覺得背上一陣涼……究竟要經歷怎么樣的折磨,才能讓一個人,忽然之間變成一個與過去的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黑皮冊子里略過了此段,但細細思量,只覺得恐怖至極。 再看嚴方的時候,便覺得似乎有無數透明的蛛絲從他的手肘,腳踝,咽喉間伸出,被一個看不見的人抓在手里,cao縱他的行為,與他說出的每句話。 有這種感覺的人還有許多,但嚴方自己卻半點不覺得。 相反,他覺得自己成為了他想象中的那種人。 “你別口口聲聲說人家齷蹉,你那些齷蹉事要不要我說出來給大伙聽聽?”嚴方正氣凜然的……開始散播謠言,“你抄襲同僚的話本,盜用徒弟的創意,現在又污蔑唐姑娘的母親,打算讓她們娘兩名聲掃地……說來說去,就是你妒賢嫉能,看不得別人比你好,特別是年輕人比你好!” 曹先生簡直要吐血,對方是怎么曉得這些事的?他不知道嚴方是在胡扯,還當對方真知道些內幕,于是立刻變得忌憚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跟著變得微妙起來。 “哈哈!被我說中心事,不敢說話了吧?”嚴方哈哈大笑起來,然后更加肆無忌憚的散播謠言。在他心里,曹先生是個加害者,那么用任何手段對付他,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值得被贊頌的…… 他要踩著加害者的脊梁骨,獲得聲譽和財富。 看著他的夸張表演,唐嬌不知道自己應該感謝他的拔刀相助,還是好心的問問他的身體狀況……最終,她慢慢轉過頭,看著身后的那群人,那群聽她說過這則故事的人。 人群齊齊朝后退了一步。 唐嬌環顧四周,望著她的目光里有好奇,有猜疑,有忌諱,有崇拜,但更多的卻是恐懼…… 他們似乎覺得……站在嚴方背后,用蛛絲cao縱他言行的人就是她。 可是唐嬌卻清楚知道自己是無辜的。 她不知道嚴方身上具體發生過什么,也不知道他這樣的狀況會保持多久,甚至連那則故事都不是她寫的。 她更不知道……給予她黑皮冊子的那個人,究竟想干什么? 帶著滿心的疑問,唐嬌回到家里,臨走之前,嚴方和藹的跟她打了招呼,告訴她,他一定會為她討回公道……至于曹先生,他現在跟唐嬌一樣,深深體會到了被謠言所擾的滋味…… 反手關上房門,唐嬌對眼前的屋子喊道:“出來?!?/br> 屋子里一塵不染,看來某人又效仿田螺漢子,將家里打掃了一番。 唐嬌目光逡巡一圈,最后定格在書桌上,一條黑色綢帶折得方正,當做書簽,壓在她昨天讀到的地方。 她走過去,沒想太多,撿起絲帶,蒙住雙眼,然后麻利的在腦后系了個蝴蝶結,待做完這一切,她才愣住了。 她為什么會對這一切習以為常呢? 她為什么要遷就對方,不惜蒙上自己的雙眼呢? 她過去不是這樣的啊,她總是直視對方的眼睛說話的……是什么,是誰在偷偷改變她? 她是不是……已經變成了第二個嚴方? 想到這里,唐嬌立刻抬手,想要將眼上的絲綢帶子扯下來。 卻有一雙手,無聲無息的從她身后伸出,握住了她的手,將她向后一拉,扣進自己的懷里。 “還滿意我為你做的一切嗎?”他平靜無波的聲音在唐嬌耳畔響起。 聽到這句話,唐嬌頓時什么都明白了。話本里寫的故事怎可能成真,除非有一個瘋狂的人,以嚴謹無比的態度,以及冷酷無情的手段,親手將故事變成現實。 而現在,這個瘋狂的人就站在她身后,溫柔的將她擁抱。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唐嬌問道。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他問。 “你說?!碧茓傻?。 “如果事實證明,你的母親周氏不是暴斃,而是被人害死的?!彼穆曇糍N在她的耳畔響起,低得近乎呢喃,“你會選擇報仇嗎?” 那一刻,唐嬌只覺得自己腦袋里轟的一聲,許久之后,才干澀的問道:“你說清楚一點?!?/br> “第一個故事是薛婆子,她貪圖你母親的錢,所以騙她嫁給自己的女婿,也就是王富貴,如此等周氏一死,他們這一大家子就能名正言順的占了你母親的錢?!彼?,“第二個故事是嚴方,他向我證明了一件事,你母親跟唐撥弦是朋友之誼,而非男女之私……她每次喊唐撥弦過去的時候,都有四個人在場看著,一個是王富貴的母親,一個是她貼身的丫鬟,一個是王富貴本人,還有一個是外面偷窺的嚴方,嚴方沒有散播過謠言,那么,究竟是誰散播謠言,使她名譽掃地?”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然后慢慢繞到唐嬌面前,右手捧著她的臉,薄薄的唇里發出誘惑的聲調。 “告訴我,唐嬌?!彼麊?,“你想知道真相嗎?你……想要復仇嗎?” 唐嬌的肩膀在發抖,袖子底下的手指緊了又放,放了又緊,最后,她抬起頭來,隔著黑色絲綢望著對方的臉,沉聲道:“我要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倍放竦紫?,薄薄的唇向上彎起,“骯臟的事情我來做,你只需要繼續讀我給你的話本就好?!?/br> 就這么簡單? 唐嬌聽了這話,反而更加迷茫起來。 他在做的這些事情,說得好聽叫除暴安良,說得不好聽就叫做犯罪,連商九宮都不曾為她做這么多,連母親和義父都不曾為她做到這個地步,他是為什么? “你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唐嬌忍不住舊事重提,再次問他這個問題。 “是的,我什么都不要?!彼俅位卮鸬?。 “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做?”唐嬌更加迷惑,“只需要做我自己就好?” 而不是像嚴方那樣,一夕之間仿佛被改造成另外一個人。 “是的,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彼穆曇羧耘f平靜無波,但這樣的聲線已經越來越能安慰唐嬌,不會變化,不會獻媚,不會說謊,就像恒古不變的月光,“那些原本應該屬于你的一切……就由我來幫你奪回?!?/br> 是什么讓你為我付出一切?唐嬌左思右想,最后仿佛靈光一閃般,脫口而出:“……你喜歡我?” 他的右手仍舊放在她的臉頰上,卻從手指開始直到臉上的笑容,都僵硬了。 唐嬌看不見,還以為他沒聽清楚,于是字正腔圓,很慢很慢的再次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 ☆、第16章 細數相思知不知 唐嬌等了很久,都沒等來他的聲音。 回答這個問題有這么難嗎? 唐嬌決定大發慈悲的提醒他幾句。 “你親過我了?!彼a充了一句,“眼睛和手?!?/br> “我怎會做出如此僭越之事?!彼c她異口同聲道,然后卡殼,不得不重重咳嗽一聲,補充道,“那只是在安慰你?!?/br> 說完,他牽起她的手,無聲的遞到嘴邊,冰冷的薄唇在她貝殼般的指尖輕輕啄了一下,發出輕輕的一聲啾,然后匆忙解釋道,“就像這樣?!?/br> 視力被眼睛上的黑色綢帶奪去,于是耳朵變得異常敏感,那聲啾仿佛直接吻在唐嬌的耳朵上,溫熱而又潮濕,就仿佛伸進來的不是聲音,而是舌頭。 “……哪有這樣安慰人的!”唐嬌覺得耳朵一股發熱,她不知道自己是羞澀還是憤怒的嚎道,“還是說,你總是這樣安慰女人?” “女人?”一說起別人,他馬上變得陰森恐怖,無聲的微笑就像毒蛇的嘶鳴,“除你之外,其他女人都是一堆會走路的rou塊……以及可以利用的對象?!?/br> 就像對付薛婆子和嚴方那樣,他隨時可以刑訊他們獲取資料,也隨時可以cao縱他們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女人如此,男人也如此。 “……既然我是特別的,那你為什么就是不肯承認呢?”唐嬌哦了一聲,順勢問道,“反正你親都親了,摸都摸了……還強迫我摸了,現在想不負責任嗎?” 說完這句話,唐嬌就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