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可你并不感激他?!彼Φ?,“相反,你覺得自己受到了冷遇,明明以自己的才具足以當個師爺,為何對方只讓你當個教書匠?你覺得縣太爺沒有眼光,那些讓你落榜的閱卷官也沒有眼光,不肯將女兒嫁你的許御史也沒有眼光,甚至整個鎮子上那些取笑你的人都沒有眼光……為此,你決定證明你自己?!?/br> 嚴方瞪大眼睛看著他,他是誰?為什么這么了解他?那一字一句簡直像刀子一樣,把他的心剖開了,取出他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東西,然后放在大庭廣眾之下。 “證明自己的方法有千百種,但你的選擇卻別具一格?!蹦敲凶勇龔淖炖锿鲁銎邆€字:“你選擇……成為一名幫兇?!?/br> “我沒有!”聞言,嚴方愣了愣,隨即大聲分辨道,“我嚴方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沒做過任何虧心事,你莫要誣陷我!” “是嗎?”那名男子抬手摸了摸嘴唇,微笑道,“旁觀者未必無辜,更何況你并不甘于當個旁觀者,你無數次……站到了兇手那邊?!?/br> “你胡說八道!”仿佛被戳穿了心事,嚴方大聲叫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我沒錯!是其他人眼界太淺,看事情只能看到表面那層皮毛……只有我看清了真相,所以我必須說出來!” “對,別人都是蠢貨,是瞎子,只有你是聰明人,明白人?!蹦敲凶犹统鲆话雁~錢,在手心里上下拋玩著,“既然你這么認為,那不妨來猜猜看吧……” 說完,他手指一彈,一枚銅錢飛射出去,削過拴住刀柄的繩子,在上面打出一個微小的缺口。 望著頭頂上搖搖欲墜的刀子,嚴方嚇得尖叫起來。 “你認為自己有一雙發現真相的眼睛?!蹦敲凶佑沂治罩S嗟你~板,銅板從指縫間漏下來,“那么現在,試著用這雙眼睛,來拯救你的性命吧?!?/br> 嚴方已經嚇得滿臉是汗,他側過頭,看著銅板一枚一枚落下,從對方高舉的左手,落進平舉的右手心,一二三四……一共七枚。 “從現在開始,你有兩個時辰的時間?!便~板盡數落入右手心,那名男子重新拋玩著手里這把銅板,對他笑道,“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投一枚銅板,而直到刀子落下來之前,你可以不停猜測我的來意……如果猜對了,我就放過你?!?/br> “你,你這瘋子!”嚴方怒道,“你把人命當成兒戲了嗎?” “哈哈,別這么說?!睊伷鸬你~板,折射的微光,映在他身上,猶如黑夜中的微光,無法照亮這個夜晚,反倒將夜晚襯托得更加黑暗險惡,他的聲音猶如從夜晚的空巷里響起,追著你的后腳跟而來,令人恐懼,令人戰栗,他道,“當禍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時,你總是替兇手說話,而現在禍事發生在你身上了……你為何不替我說話呢?” 紅牙檀板嬌聲唱,百轉千回繞畫梁。 劉家面鋪門口,唐嬌正說到精彩部分,手里搖著紅牙檀板,她低喝一聲,道:“有道是惡人自有惡人磨,那嚴生可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他過去做的那些事本就沒什么道理!” 臺下此時仍舊吃面的吃面,嗑瓜子的嗑瓜子,一副聽好戲的模樣,有好事的,居然還開出賭盤來,讓大伙下注,賭今天這故事會不會發生。 眼見此幕,唐嬌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絲憂慮,可又說不出這絲憂慮從而何來,又兼戲已開臺,便只能繼續把故事說了下去。 “卻說一件,鎮上有一戶姓李的人,家里有一個女兒,生得姿容嬌麗,身材婀娜,養到二八年華,原本想要配個好人家,誰知有一天,走在路上遇上了登徒子,被對方扯住胳膊不讓走,還出言調戲了一番?!碧茓傻?,“那嚴生正好路過,眼見此幕,非但不出手幫忙,反而事后責備那少女的不是,非逼著她將這條胳膊給砍掉……” “這故事聽起來怎么這么耳熟?”有聽客喃喃自語道。 “哎,不就是十年前那樁事嗎?”一名聽客忽然對左右道,“你們年紀小的估計記不清楚了,不過當年這事鬧得挺大的……本來嘛,這事完全是那登徒子的錯,結果有個老學究,楞說是那妹子自己私德有虧,說什么若非她穿得那么花枝招展,還顧盼多情,登徒子也不會單單找上她!” “這不睜著眼睛說瞎話嗎?后來呢?真逼著她砍胳膊了?”旁人問。 “臺上正在說,你不會自己聽??!”對方翻了翻白銀。 可不是,唐嬌正巧唱到此事的結尾,那姑娘平白受了此等不白之冤,被人說成了行為不端的浮艷女子,生生把一雙眼睛都哭腫了,最后一時想不開,在自己房里上了吊。她死后,兩個老的哭天喊地,沒過幾年也跟著去了,如今他們那破屋子還留在原地,但沒有人住,外頭的院子里長了一地荒草,幾可淹至腰間。 “有人責備嚴生,他卻振振有詞,道旁人眼淺,唯他生了一雙慧眼,能斷生死,能知真假,還信誓旦旦道那少女乃是被他說中心事,于是自慚形穢故而上吊,卻是死后比活著干凈了許多?!碧茓傻?,“照他所說,被人侮辱,是因為美貌之錯,被人偷竊,是因為錢多之錯,這世上,可還有道理可講?” “豈有此理,世上居然還有這種人,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幫兇了!”有人發出不平之聲,隨即朝左右問道,“喂喂,你們誰聽出來故事里講的是哪個了不?” “我稍微有些眉目?!币蝗说?,“但還需再看看?!?/br> 猶如抽絲剝繭,第一層打開之后,里面的東西便漸漸暴露在眾人面前。 嚴生過去喜歡評判他人,卻不知道有朝一日,會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評判他。 但聽唐嬌檀板一扣,低吟淺唱道:“道是慧眼真如炬,還是私心大過天?那嚴生多年來頻發議論,但旁人同意什么,他便反對什么,相反旁人反對什么,他便同意什么,是他嘩眾取寵,還是這雙眼睛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東西?若是后者,他或有一線生機,若是前者,只怕他要作繭自縛……” 一枚銅錢割過,頭頂上的繩子并著刀子一起搖晃了起來。 嚴方又是一陣慘叫過后,一貫嚴肅的臉上已經涕淚橫流。 但他終究還有一份骨氣與傲氣,楞是忍著不求那男子,而是舔了舔嘴唇,再次問道:“你是來給李家那個女孩子……不,給他們一家人報仇的嗎?” 那名男子拋了拋手里的銅錢,平淡道:“錯了?!?/br> 又是一枚銅錢割過繩子。 刀影搖晃在嚴方臉頰上,他只得閉上眼睛,才能繼續忍住心里的恐懼,不向對方求饒。 他已經不敢再隨便開口了,因為他已經浪費了兩個銅板了,之后每說錯一句話,他的性命就更是岌岌可危,誰知道那條繩子經不經得住,萬一下一枚銅板就把繩子割斷了呢? 可對方既不是為了李家那三口人,也不是為了被賊人盜去巨款的劉家老爺,不是為了人命,也不是為了公道,那他是為了誰?為了什么?嚴方想得腦子發暈,最后忍不住睜開眼,看著對方,試圖從對方身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雖看不清對方的容貌,但卻能看到對方的身形,線條輪廓轉折硬朗,拋玩銅板的手顯得靈活有力,且身上那襲披風,雖然沒有任何花紋,但是料子很好,那種仿佛能把附近的光都吸進去的料子,別說見了,嚴方過去連聽都沒聽過。 危險,強大,而且充滿惡意。 嚴方感到非常痛苦,他頭一次以受害者的身份面對兇手,然后才知道,兇手居然是這么可怕的東西…… 他該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這條命呢? ☆、第14章 七枚銅錢逆君心 “你是暮蟾宮的人?”嚴方這次想了很久,才猶豫著問道,“是他派你來對付我的?” 他原以為這事隱瞞的很好,但現在看著對方,他又覺得不自信起來,覺得可能哪里漏了馬腳,叫對方曉得禍首是自己。 “但我沒錯?!眹婪脚ρb出一副大義凜然狀,道,“暮蟾宮生于富貴,好,這是命!暮蟾宮十五歲便考中秀才,好,這是運!但之后算是怎么回事?縣令將我們都當成瞎子了嗎?一個剛剛參加科舉的孩子,怎么可能連過鄉試和會試!” 他怎能如此! 嚴方嘴上吼著,心里嫉妒的直流血。 他這輩子是沒什么指望了,家徒四壁,沒妻子沒孩子也沒錢,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只有一樣,就是他的秀才頭銜……十六歲的秀才,無論放在過去還是現在都是一件稀罕物,直到出了一個十五歲的秀才暮蟾宮。 旁人都說暮蟾宮是少年天才,但嚴方只看到了“父子情深”,他覺得定是暮縣令在里面做了手腳,以便將案首的名頭給自家兒子。氣得牙癢之際,嚴方開始盼望鄉試的到來,指望那個走后門的暮蟾宮在鄉試里摔得頭破血流。 同年,鄉試開始了。 捷報傳來,暮蟾宮鄉試第一。 旁人都說暮蟾宮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但嚴方卻看到了“官官相護”,他覺得暮縣令肯定是同僚打了招呼,說不定還塞了錢,最后幫兒子把解元的名頭也撈到手里了。嚴方開始感到絕望,他現在只希望暮縣令官小錢少,觸角伸不進禮部。 次年,捷報再傳。 暮蟾宮會試第一。 何謂氣沖牛斗,名動天下,暮蟾宮便是。整個平安縣都歡呼雀躍,覺得縣里要出一個大人物了。的確,只要再進一步,暮蟾宮便可三元及第,這種人,遍觀史書也沒有多少個,但凡出現,無論任何官職,都會名留青史。 眼見這一幕,嚴方覺得徹骨的絕望,他覺得自己看見了整個科舉的*,買醉一夜后,他覺得自己必須站出來,即便不能根治科舉的*,至少也要將那徒有虛名的暮蟾宮拉下馬……哪怕空口無憑,但他至少有一支筆。 有一支筆,有一張嘴,就能散播謠言。 嚴方編造了許多謠言,然后傳了出去,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又兼暮蟾宮實在風頭太盛,嫉妒他的人實在太多,于是這謠言愈演愈烈,逼得朝廷不得不派人出來徹查此事,最后雖然還了暮蟾宮清白,但卻也錯過了殿試,至于是補他一場殿試,還是讓他明年再來,今上與官吏們又爭論了許久,直到暮蟾宮的病訊傳來,他們才松了一口氣,派人傳來消息,讓他在家好好養病,病好了再來殿試。 嚴方得此消息,很是不服,但終究是沒有再傳謠言,一來這事鬧得實在太大了,他怕被縣令發現,然后把他從私塾里逐出去,那他便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二來暮蟾宮這次病的很重,知情人都說怕是熬不過今年了,嚴方覺得自己不必跟一個死人過不去,那樣實在有失君子風度。 但如今,是否這死人想跟他過不去? 嚴方偷眼看著身旁那名男子,卻見對方微微一笑,淡淡評道:“因妒生恨,因恨生魔?!?/br> 說完,拇指彈起一枚銅板,另一只手順勢一揮,一枚銅錢便飛射而出,割過系刀的繩子。 “啊啊啊??!”這一次刀子搖晃的尤為厲害,嚴方忍不住慘叫起來,然后涕淚橫流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周氏!你是周氏的親朋好友對嗎?” 兜帽底下目光一閃,那名男子一句話都沒說,因為嚴方已經自顧自的說了起來:“但這能怪我嗎?要怪只能怪周氏??!我對她那么好,可她一點也不稀罕,反而對那個瞎子另眼相待,為什么???” 刀影在臉上亂晃,嚴方流著眼淚說:“當年我托人說親,但周氏不肯接受,但我一直忘不了她,后來聽說她要跟那泥腿子和離,我幾乎天天守在她院子外頭,對著墻內吟詩作賦,都沒有一篇是重復的!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反而放那個瞎子進了門……” “哦?”那名男子似乎對這孤男寡女,宅門*頗為感興趣的樣子,開口問了一句,“那你可曾親眼看見他們做了什么?” “我又進不去,我怎么看得見?”嚴方眼中射出妒恨道,“唐瞎子跟我說他們是清白的,說周氏只是憐惜他眼睛瞎了,寫不了字,只能說書,結果時常是一本書說完了,最后出來的書換成了別人的名字,所以每逢他腹里有了新稿,就讓他說給她聽,她來幫他撰寫成稿……這話你信嗎????你會信嗎?” 那名男子緘默不語,只有一枚銅板在手心里上下飛舞,最后在嚴方充滿希望的眼神中,化為一道直線,切過繩子的邊緣,那急劇晃動的刀光直接將嚴方刺激得更加癲狂。 “瘋子,你這個瘋子!”嚴方慘叫起來,“你根本只是想來殺人的!” 又一枚銅板飛射而出。 “求你放過我吧,我真的不想死!”嚴方哭了起來,“我知道了,你就是看我這種人不順眼,可我做過什么罪大惡極的事嗎?我沒有??!我就是嘴上不饒人,說了點亂七八糟的話……但只聽過殺人償命,沒聽過有人說話償命的??!俠士,你放過我啊……” 又一枚銅板飛射而出。 繩子已經支離破碎,再也拴不住刀子,眼看著刀尖就要刺進自己的眼睛里,嚴方終于崩潰了,他閉上眼睛,大哭起來。 “我不想死??!雖然我老婆孩子都死了,但我還是不想死啊……”他閉著眼睛哭嚎道,“我知道,我這種人活在世上也沒什么意義,沒錢沒權沒朋友我什么都沒有,除了嫉妒別人,我還能干什么?我也不想的,如果我像暮蟾宮一樣,一出生就什么都有,我會嫉妒別人嗎?我沒有啊……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繩子漸漸開始松動,刀子朝著嚴方的右眼開始下落。 那一刻,嚴方臉上布滿汗水淚水鼻涕,心中布滿恐懼悔恨難過。 電光石火間,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女兒,其實他曾經有過一個美滿的家的,妻子雖不美,但勤勞忠貞,從不嫌棄家里窮,總是用溫柔的眼神鼓勵他,讓他不要放棄自己的夢想和驕傲。后來他們生了個女兒,他已經很滿意了,但妻子卻一心想給他生個男孩子繼承香火,所以帶著女兒去寺廟里上香,結果遇上了匪徒。 他們侮辱了他的妻子,還抱走了他的女兒。 妻子蓬頭垢面的回來,被他狠狠罵了一頓,結果隔天起來,就發現她上了吊。 鍋里還熱了飯,她回來就是為了給他做這頓飯。他吃飽了,她才能放心上路。 以前他總嫌她丑,沒文化,還被賊人侮辱過,污了他家的門楣,可現在他快死了,腦子里來來回回卻只有她。 要是就這么死了,他哪有臉見她。 他做了這么多的錯事,其實仔細想想,他不過是想要引人注目,從而證明自己,證明自己是個鄉野遺賢,證明她沒有看走眼,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路越走越偏……最后進了一個死胡同。 “阿蘭……”嚴方喃喃念著妻子的名字,流著淚說,“我錯了……我只是想證明……這世界是需要我的啊……” 下一刻,繩子脫落,刀子筆直朝嚴方刺來。 最后一枚銅板射了出去,彈在刀子上,將刀子彈得倒飛出去,刀尖沒入墻壁內。 “看,你已經找到了活下來的意義了,不是嗎?”男人的聲音含著一絲笑意。 嚴方慢慢睜開眼,有些迷茫的看了看對面墻上的刀,再看看他,大喜大悲,生死一線,他如今腦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好半天,嚴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澀聲問:“你……來找我的目的,是想讓我悔過自新?” “你本是個受害者?!蹦腥宋⑿χ鴨柕?,“想想你受辱的妻子,還有你下落不明的孩子,你本該是最了解受害者苦痛的人,為什么最后會幫兇手說話呢?我來這里,并不是想殺死你,只是想讓你回憶起來……這份作為被害者的痛苦?!?/br> “是嗎……是嗎……”嚴方精神恍惚的看著他,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狀態有些不對勁。 那把懸掛在房梁上的刀子沒有殺死他,卻一點一點的切開了他的心防。 “你落到現在這幅田地,是因為加害者?!蹦腥说穆曇魪亩得钡紫嘛h來,非常緩慢悠長,就像纖細的蜘蛛絲,慢慢探進對方的身體里,不著痕跡的修改著對方的思想,“他們奪走了你的妻子,女兒,還有錢財朋友,你應該從他們身上討回這一切?!?/br> “我,我該怎么做呢?”嚴方迷茫的問道,“侮辱我妻子的那些匪徒早跑了,我根本找不到他們??!就算找到,我也打不過他們……” “找不到他們,就先從身邊的人下手?!蹦腥宋⑿Φ?,“在你附近,難道就沒有值得懲罰的加害者嗎?特別是那種有錢無權的加害者……對付這種人,也用不著什么高超的武藝,你有筆,有嘴,擅長謠言,能煽動人心,拿出你對付受害者的那套手段來對付加害者吧……你會從他們身上得到封口費,也會從弱者身上得到感激,甚至能從旁人嘴里得到你夢寐以求的聲譽……” 嚴方的瞳孔開始劇烈收縮。